此时西境笙樾阁上空,老蛟已与笙玖交战了数回合,双方竟分不出上下,皆受了轻伤。
“凤凰一族的血脉果真可怕……”老蛟瞥向被灼焦的衣袖,心生寒意:“不愧为被天道所眷顾的种族。”
“眷顾?”笙玖看似步伐稳健,实则已伤及筋骨,只是伤口藏在红衣底下不慎明显:“眷顾个屁。凤凰一族都死绝了,还眷顾!”
“既是如此,你更应惜命。”老蛟长叹,仰头看了眼天空:“丫头,老夫没空陪你继续玩下去了……”
话音刚落,妖力乍泄。只见老蛟的身形须臾间涨大了数千倍,先变出了蛟首,最后整个身子拔地而起,化作看不见尽头的蛟身。黑褐色的鳞片已失了昔日的光泽,但仍旧坚硬无比,宛若斑驳的城墙。
笙玖这是第一次近距离面对如此庞大的妖族,说不害怕是假的,不过此番境地,害怕也没什么用。她不甘示弱,变作火凤停于空中,妖形虽不及蛟首大,可妖力之强盛,并未输了气场。
蛟眸凝视着艳丽的凤凰,仿佛是缀在浑浊的潭水中的一瓣红莲。乌云缠绕在黑蛟的身上,将他的身形衬得若隐若现。
笙玖不敢大意。她知晓夜氏秘法的厉害,不管多空旷的地带,这般庞大的蛟龙皆可在她眼前瞬间藏匿。一想到此,她不禁开始衡量杞这老蛟跟夜谰到底哪个更善隐匿,夜谰是不是也会藏起来偷袭的本事……
想必他不怎么会,笙玖苦涩一笑。如若大笨蛟有这本事,早就逃之夭夭了,怎会被夺去了神魂。
“老蛟,本境主最后问你个问题。”笙玖出离得泰然,审视着硕大的蛟眸道:“夜谰究竟是不是你的亲曾孙?”
“呵……”老蛟低笑,头颅逼近了半寸,看着这只身形偏小的年轻凤凰,缓声道:“小丫头,你很聪明……只可惜,老夫不喜欢太聪明的孩子。”
说罢蛟口猛然一张,一团黑色的火焰卷着毒雾喷了出来。笙玖振翅一挥,祭出凤火与之对抗。两股火焰冲撞在一起,轰鸣声惊天动地,热潮波及到了整个西境。一时草木枯萎,飞禽齐坠。远远看去,仿佛将天空撕裂两边,一明一暗,风起云涌。
相持了片刻后,笙玖明显感到力不从心。这股凤火以燃烧命元为代价,却不及老蛟半成功力,真真立分高下。
就在这时,蛟眸中忽然掠过一丝算计,山脉般的蛟身突然一弯,蛟尾用力地拍打在阁楼顶上。笙玖大惊,脚下锁链咯嘣一声断了,笙樾阁随之坍塌,凤族固守半年的结界竟如此简单地被粉碎了,快到甚至没给她补救的机会。
“丫头,你的力量消耗太多了。”老蛟低笑,眼中极尽贪婪:“这东西,老夫收下了!”
“你这蠢货!”笙玖咆哮出声,双脚勾起锁链慌张地对接着,试图让封印再撑上一阵。然而一切都晚了,一线黑芒自尘雾中猝然射出又炸开,成了一条通天的光柱。尖锐的嘶鸣声响彻天际,高低不一,长短不同,仿佛亿亿只野兽涌出牢笼,兴奋地吵嚷着。
“森罗鬼塔……果真是它!”老蛟激动不已,盘身向前吐出一口风,吹散迷雾。
只见光柱中央,一座红黑相间的尖塔缓缓升起。此塔外围缠绕着密密麻麻的骷髅,塔顶贴着一串符纸,在外泄的煞气之下迅速燃为灰烬。万鬼同哭,声之凄厉,使得整个妖界不寒而栗。不必靠近,光是远远瞻望这不祥之物,便有种大祸临头的惶恐感。
“传说中颠倒乾坤,逆转阴阳,统领万鬼的森罗鬼塔,就是它!就是它!!”老蛟高呼,继而冲破云层,盘在鬼塔外螺旋数周,试图将其纳入怀中。岂料他刚要收缩身子,蛟鳞竟如同被融化了一般,噌地冒起浓烟,眨眼剥落一地,露出鲜红的肉骨。
他惨叫一声,忙松开身子逃至一侧,惊愕地观察着尖塔。那鬼塔慢慢旋转了起来,塔壁竟浮现出数张表情不一的脸。转着转着,一张惨白的面庞突然停在他眼前,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露出一对儿翠绿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老蛟顿时打了个激灵,将身子盘了起来藏住露出的伤口,不敢置信的看着这张脸。那脸生得妖媚,俨然是张女妖脸。红唇微微开合,攸地吐出一条藤蔓,直向他飞来。
“走开!走开!!”老蛟不知为何竟惊慌失措,打落向他飞来的藤蔓闪身向后拉开距离。刚要松口气,突觉后爪一沉,数条影子般的锁链不知何时缠住了他的脚腕,随着他的挣扎赫然变出了蛇首,狠狠地咬了下来。
“啊!”老蛟忙冲蛇首喷了口火焰,竟径直穿透了过去,没能烧掉蟒蛇半分。他又祭出妖力,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挣脱,却被越捆越紧。蛇疯狂吸食者他的妖力与血肉,直将他的爪子啃咬得残缺不堪。
“这什么鬼东西!什么鬼东西!”老蛟崩溃,脑海中突然掠过一张画面。一只美艳的女妖在他面前垂泪乞求,说着“稚子无辜”之类的鬼话。他听闻怒不可遏,抬爪穿透了她的心脏,取出妖丹放在掌中端详了片刻,张嘴吞了下去……
“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老夫的孙儿!”老蛟尖叫着,冲那张女妖脸破口大骂:“你这祸害!你这勾魂的贱人!是你引诱我的孙儿结下血契!不然我孙儿怎会时运不济,死于埋伏……都是你!是你这累赘害了他!害了他!”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森罗鬼塔突然停滞了一瞬,一切杂音戛然而止。就在众妖茫然地看过来时,鬼塔中忽然传出一阵讥笑声,先是女人的声音,后变成了苍老的男声,最后成了一串窃窃私语以及几声婴儿的啼哭,宛若森罗地狱中的回响。声音飘荡,徐徐散去后,几道惊雷当空劈下。鬼塔再度开始旋转,越转越快,最后成了一道狂风,毁天灭地!
顷刻间,一股强大的吸力将砂石与宫殿毁之一旦,卷入风中!旋风里亮起无数只赤红的眸子,阴森森地摇曳着。众妖身不由己地飘了起来,惨叫连连,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撕成了碎片。更为可怕的是,他们的魂魄也一并被吸了出来,被黑长的鬼手扯进风里,与鬼塔融为一体。
“鬼塔现世了!”西境众长老强撑着结界,惊恐地瑟瑟发抖。传闻这鬼塔乃上古魔尊的法器,被仙帝镇压后遗落至妖界,吸食了怨念,在妖界扎了根。凤凰一族奉天命前来,镇压鬼塔至今,用洁净的凤凰血净化怨气。哪曾想千年的努力,今日被毁之一旦,六界危矣!
“快逃!立刻逃!逃得越远越好!”大长老向吓傻了的族妖们吼道。然而下一瞬,他们的脚下突然失了着力点。就见天地猛然调转了过来,大地被揉搓成一团,粉碎成了片片巨石,向悬浮在空中坠落的他们砸去。
“境主!”疏雨大喊,不管不顾地冲笙玖飞来。笙玖则停在空中,凝视着恐怖的鬼塔,红裙被撕裂,眼底掠过一丝苍凉。待疏雨接近后,一挥手燃起一道火墙,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笙玖侧身,看向他时竟是笑的,面颊在火焰的衬托下明艳无比。
疏雨一怔,忙回答道:“境主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那就好。”笙玖目光游离,看向他背后,轻声唤道:“爹爹来了。”
“什么?!”疏雨愣住,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身后忽然失了温度,再回首时,只看见一只火凤振翼高飞,化作炽热的太阳,呼啸着撞向鬼塔,玉石俱焚,义无反顾……
……
“娘亲,娘亲您过来……”夜谰仍旧沉浸在梦境中,痴痴地跪在地上呼唤着:“娘,你回头看看我。”
白杞未动,始终只给他一个侧脸。就在他又准备撞向结界的时候,突然低声道:“谰儿,活下去……”
夜谰愕然,双眸蓦地被一道强光刺痛,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掀飞了出去。他慌忙拉过身边的程雪疾,抱在怀里护紧了。程雪疾被照得泪眼婆娑,紧张兮兮地勾住夜谰的衣服,把脑袋埋在他的颈弯上眯着眼看了过去。
白光中,白杞的身影攸地消散了,似是被炉火吞噬的白纸。她最后好像又说了些什么也好像没有。光芒落去,一朵蒲公英似的光点飞向天空,飞入那虚假的太阳,结成一滴泪坠落……
新鲜的空气滕然拍在程雪疾的脸上,温热的水滴不偏不倚地跌入了他的眼中,微微酸涩。他呆呆地躺在夜谰怀里,仰头看向昏暗的天空。恍惚间,瞥见一只火红的小鸟钻入了云层消失不见。树木不知为何倒了一地,地面满是裂痕与烧焦的痕迹,树叶绕着他们的身体围了一圈,终没能将他们埋葬。
“夜谰,我们好像出来了。”程雪疾翻过身,看向夜谰。见他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小心地亲了下他的鼻尖:“我在呢。”
夜谰抬起麻木的双臂,将他扣在胸前,慢慢顺着他的发丝,许久后低声道:
“再亲我一下吧……”
他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他不知道,她也回不来了。他似是睡了太久,忘却了前生,忘却了今生,如今不得不用余生来弥补。
☆、【无心】
夜谰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下了场小雨,空气逐渐变得寒冷且稀薄,惹得怀中的程雪疾打了个喷嚏,方如梦初醒。
“雪疾,你冷吗?”夜谰起身,解开外袍将程雪疾裹好,起身四顾心茫然。
程雪疾变成猫形,好让他抱得轻松点,探出脑袋看了看,诧异道:“怪了,我记得先前这里是南境荒漠……师父呢?”
这时,一张纸从天而降,正落在夜谰手中。上头仅潦草地写了一行:“家中有难,先行一步,万事小心。”
“师父家里出事了?”程雪疾担忧地伸出爪子抠住了夜谰的衣领。
“你师父……什么来历?”夜谰把他的脑袋按了回去:“这里的气味闻着奇怪,先离开吧。”
程雪疾把耳朵贴在他心口上,随之一起驾风离去,小声嘀咕道:“之前我一直以为师父是仙人,可他否认了。所以我也闹不清师父到底什么来历……”
夜谰停在半空中看向远方,心中隐隐不安:“妖界好像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嗅到一股焦土的味道。”
“主公!主公!”一道狼嚎自脚下传来,赫辛夷一溜烟地跑了过来,站在地上直跳脚:“主公!您等等我……您可醒了!”
“发生什么事了?”夜谰抬手将他扥到空中,看他灰头土脸,脑门上一片淤青,不禁狐疑道:“难不成打起来了?”
“何止!”赫辛夷口干舌燥,匆匆咽了口吐沫说道:“早在您受伤后的第二天,连枫游接替了北境之主,老蛟跟南境联手进犯西境。方才天生异象,天地颠倒,属下被一股吸力扯出去二里地……”
“进犯了西境?!”夜谰大惊,随手把他扔了回去,转身就走。赫辛夷忙化成狼在地上四只蹄子紧倒腾地追他:“主公!蜉重伤,属下已让狼族待命,随时可以……”
“照顾好蜉!”夜谰没有停留,直往西境而去。
他越过南境,正片南境如同被犁过的田地似的,几乎翻了个个儿。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残妖以及坍塌的房屋。再回首一看,这才发觉他刚刚待过的地方哪儿是什么森林,分明是被杂七乱八的树木覆盖了,本身还是个荒漠。而这些树木,显然不知是从哪儿吹来的,突兀得很。
“这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夜谰心急如焚,越靠近西境,地表混乱越发严重。原本有高山的地方已成泥潭,乱石堆完全盖住了村庄。很快,连妖族的凄嚎声也听不见了,只余死气沉沉的废墟。
普通的战争不可能把西境糟蹋成这幅样子,除非……夜谰心中一坠,下意识地捂住了程雪疾,手微微发抖。程雪疾则伸出尾巴缠在他的手腕上,以做安慰。
他终于飞到了西境王宫,或许说,原本是王宫的地方。这里的宫殿已经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粉尘,连断壁残垣都见不着多少,令他一时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他取出了袖中的凤翎,细细摩擦着,注入了一点妖力。然而凤翎早已失去了温度,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中,没有丝毫的回应,甚至连颜色都变淡了很多。
“笙玖……”夜谰喃喃道,茫然地踩在厚厚的粉尘中寻找着她的踪影。许久后,他终于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忙走了过去。
“疏雨,发生了什么?”夜谰忐忑问道。见疏雨衣衫破烂,满是血迹,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没有回头,顿时克制不住地提高声音又问道:“笙玖呢!”
“你回来了。”疏雨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似是从隔着另一个世界:“她死了。”
“胡说什么!”夜谰恼怒地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向后一拉,却被一抹红色刺痛了双眸。
只见疏雨双手捧着一片薄薄的红纱,似是被烧焦了半边,微微打着卷。上头隐约用银线勾勒出了梧桐叶的图案,令他一眼看出,是笙玖最喜欢的那条裙子。
“谁干的……”夜谰顿觉嘴中充斥着血腥味,仿佛有人顺着他的咽喉,将五脏六腑扯向体外。
“鬼塔现世,笙玖撞塔而死。”疏雨没做过多的解释,凝视着手中的红纱,将它卷起来的地方,小心抚平:“你曾祖毁了封印。”
夜谰松开了他的肩膀,无措地看向眼前堆积成山的尘埃。他无法想象,那般明艳的女孩子会跟这些沙土掺杂在一起,连个影儿都没落下。
“你去哪里了?”疏雨举目眺望,双眸如同干涸的枯井:“她一直在念着你……你去哪里了?”
夜谰语塞,手僵在空中。风吹过,卷起一捧尘土落在他的指尖。他袖中的火翎攸地跌落,摇摇晃晃地渐行渐远。
程雪疾回过神来,跃起将羽毛叼住,坐在他的脚面上怯怯地问道:“夜谰,她不是凤凰吗?”
……对,她不是凤凰吗。夜谰一怔,忙接过羽毛走向疏雨,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把羽毛其塞入他的手中:“笙玖是凤凰,凤凰是会涅槃重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