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古村妖物志 作者:殷德杰 txt

古村妖物志 作者:殷德杰 txt第7部分阅读

    映娑鲎拧t?凑?号鹰和2号鹰性格比较平和,且异常机智,善于总结经验教训,它们觉得这样入室抢劫风险太高,付出太大,就不再在郭胡辣汤的肉架子上打主意了。而是躲在高高的蓝天上进行侦察,侦察每一个来买牛肉的人,是大人?是小孩?是男人?是女人?是老汉?是病残?肉是提在手里?还是挑在肩上?割了多少,是否值得冒一次险?成功的把握有多大……它们把这一切侦察分析清楚后,就静静地跟在目标后面。待到目标走到半路上后,它们就乘你稍不留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下来,往往不等人们回过神,手里的五香牛肉就被叼到天上去了。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你到安铺镇去割牛肉,临走时,肉铺的老板总要叮嘱一句:“您走好,小心路上老鹰!”外地人会觉得很奇怪,这是什么风俗啊?老鹰怎么啦?

    现在肯定没有那么厉害的老鹰了。但当年的余悸却刻在人们的心上,刻在水北山山水水的记忆里,也许会真的流变成一种风俗,世代相传。

    两只鹰一直把李子虫养活了5年。1976年冬天,李子虫因脑溢血去世。他埋在地根旁边的一块荒地里,坟上面的天空中,经常有两只鹰在盘旋。

    第十四章   洞天杀人记

    怪屯人不仅有打猎的传统,还有采药的传统。怪屯人把采药叫打药。

    水北山区是中国天然的药物园,盛产二百七十多种草药和三十多种动物药。草药如天南星、黄芪、天门冬、灵芝、山萸肉、金钗、石薇等。由于所处纬度不同,水北山区的中草药比别处的独特,比如金钗,别处的金钗是节节草样,称石斛;而水北的是蝎子尾样,称金钗石斛。又比如石薇,同是凉药,但别处的性烈,服后肚子疼,有副作用;而水北的性温,服后肚子不疼,疗效还高。水北的动物药有蝎子、蜈蚣、地龙、鹿茸、红娘、灵脂等。本篇要讲的,就是与灵脂有关的故事。

    灵脂不是灵芝。灵芝是菌类草药。灵脂,又称五灵脂,是寒号鸟的粪便,属动物药。寒号鸟是一种非常特别的鸟。有的童话同情它,说它贫穷可怜,无家可归,到了北风飘雪之日,整夜啼饥号寒,所以叫寒号鸟。有的童话却又批判它,说它懒惰,“哆啰啰,哆啰啰,明天再垒窝。”结果一辈子也没把窝垒起来,冻它活该?其实这都是人的天真无知而已,寒号鸟住在四季保持恒温的豪华石宫里,它“哆啰啰、哆啰啰”的叫声也不是凄凉的哀号,而是优越感很强的欢乐的歌唱。天越冷它越叫得欢,它是在嘲笑辛劳终生而不得温饱、在冰天雪地里哆哆发抖的人类呢。

    寒号鸟自己不花力气去垒窝,住在悬崖峭壁的石洞里,这不是它的懒惰,而是它的智慧。它是一种喜寒动物,选择的悬崖都是背阴、迎西北风处。你到水北山区去旅游,如果仰头看见峭壁的罅隙下面有铁锈色的条状痕迹,那这个罅隙里肯定住有寒号鸟,铁锈色是他们尿液的印痕。

    寒号鸟群居生活,昼伏夜出,性似蝙蝠。一个石洞里少则上百只,多则上千只。公鸟屙屎时,尿排在一边,因此积起来的粪便干燥,呈颗粒状,灰棕色,叫米灵脂;母鸟屙屎时,尿液和经血都混在一起,积起来的粪便呈块状,红棕色,因此叫块灵脂,又叫血灵脂。

    灵脂散瘀、止疼、调经、解挛,是治疗心绞疼、慢性肝炎、产后瘀滞等病的良药。

    由于五灵脂产在悬崖上,打着很不容易。打别的药都是单人独行,打五灵脂必须搭帮结伙。一般都是3个人。两人抬一副棕绳,抬到山顶上,拴在一棵大树或者一块岩石上,然后从悬崖上垂下来。负责打药的人就缒着绳子往下坠。棕绳要用雄黄喂过,以防人往下坠时,有蝎子蜈蚣之类的毒虫往绳子上爬。山顶上要有一个人守着,叫守山,以防野猪或别的野兽将绳子啃断。山崖下也要有一个人守着,叫守崖。寒号鸟的翅膀很锋利,看见有人来掏窝,就群起攻之,有的用翅膀扇人,有的就用翅尖子割绳子,飞过来割一下,飞过去割一下,而且是一群鸟照着同一个地方割,要不了几分钟,鸡蛋粗的棕绳就被割断了。所以,守崖的人要不停地往上放起火箭或二踢脚,起火箭或二踢脚在空中一炸,寒号鸟们就吓跑了。负责打药的人缒绳而下,需要身强力壮,且有熟练的攀登技巧。他带的工具有两样,一把铁铲,几只口袋。由于职责重要,且担有很大风险,所以负责打药的人就成了这个3人小组的首领,叫药头。打出的五灵脂,一半归他,另一半由守山和守崖的人平分。

    怪屯的李干斗是水北山区最有名的药头。他不打别的药,专打五灵脂。2003年春天,他领人在野猪爬后山的一个石洞里,一家伙打了140斤五灵脂,他分了70斤。这东西越来越值钱,80年代还只有两三块钱一斤,现在涨到40块。李干斗把70斤五灵脂背到水北县中药材收购站,一家伙就换了2800元。那时的手扶拖拉机也是2800元一台,他早就想买台小手扶,正好中药材收购站挨门就是县农机公司,他拿着钱连口袋都没装,转身就换了一台小手扶,“哒哒哒哒!”打机枪似的开了出来。

    李干斗高兴坏了!今后犁地、耙地可不求人了!运庄稼、卖粮食可不磨肩膀头了!

    家伙,高兴个球咧!鸡巴个老农民,皇粮不除,你永远别想有真正高兴的日子。这不,李干斗一路打着机枪往家走,离家半里远,就看见门口围了一群人。干啥的?催皇粮的!可李干斗不知道,他以为女人又喝老鼠药了(他女人去年服过一回毒),所以就一踩油门,小手扶冒着大股黑烟,轻机枪变成了重机枪,一头就冲下大东峦,冲过月牙桥,冲到了家门口。

    迎接他的,是乡政府曹乡长。

    曹乡长看见李干斗开了一辆小手扶回来,就忍不住沮丧地咂一下嘴,跺一下脚。他得到可靠情报,说李干斗进城卖药去了,中午肯定带着钱回来。可他却把钱变成了小手扶。

    李干斗将小手扶停下后,曹乡长走上来,说:“李干斗,认得我不认得?”李干斗说:“咋不认得?领导么,曹乡长么。”

    曹乡长说:“知道我们来干什么的吗?”

    李干斗说:“收提留款的么,不收提留款,你们从来不来。”

    曹乡长就恼了:“你胡球说!上个月3号我还来过你们怪屯!”

    李干斗说:“我可知道,那天你在李大馍家打麻将的么,中午一直打到第二天鸡儿叫。”

    曹乡长把嘴唇窝了好几下,不知是想说话还是在嚼东西,然后“呸”地吐了一下,就把话题拐了弯儿,很严肃地说:“李干斗,你知道你有几年没交提留款了吗?”

    李干斗说:“不知道。”

    “5年!”曹乡长说,“你知道你一共欠了多少提留款吗?”

    李干斗说:“不知道。”

    “2800!”曹乡长说。

    真他奶奶的!卖五灵脂卖了2800,买手扶拖拉机2800,欠提留款也是2800!

    “你说,你什么时候交?”

    李干斗耷拉下头:“我没钱。”

    “买拖拉机有钱,交提留款没钱?咹?”曹乡长厉声问。

    李干斗深深地耷拉下脑袋。

    现在,“提留款”这个词儿已经不用了,它将作为一个艰深的词汇遗留在千百年后的汉语大词典上。因此,这里需要给3岁以下的孩子们留点儿背景材料,以便后人修辞典时使用,容鄙人啰嗦几句。

    从2006年起,农民已经不交皇粮(农业税)了,种一亩地国家还补贴近百元。如果每人平均两亩责任田的话,平均每人每年可补助近二百元。可是2006年以前,平均每个农民要上交一百多元,多的达到四百多元。这些钱名目繁多,多得让每一个共产党员脸红:农业税,屠宰税,特产税,乡村道路集资费,水利费,农村教育集资费,五保户赡养费,文教卫生费,桥梁维护费,办公费,村干劳务费,报刊征订费,村委招待费,公房修缮费……一共二十多项,统称农业提留款。每年收缴提留款是乡干部最重大最艰巨的任务。完成了,群众恨你;完不成了,上级骂你。一些村干部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因此不少村组出现了无政府状态。比如怪屯的村支书李三馍,因收提留款,夜里有人给他门上抹屎,大年初一在门口挂了个花圈,花圈上写了个大大的“奠”字。李大馍回家就把弟弟骂了一顿,逼着他给乡政府写了一封辞职信,到城里给他当“寸草房地产有限公司”营销经理去了。李三馍一走,其他村干部,包括村小组长,纷纷躺倒不干。对于这些地方,乡政府只好派干部直接来收。乡政府来收,当然力度大,带着派出所、司法所,还有从外村抽调的干部、民兵,浩浩荡荡的。曹乡长就是听说怪屯这两天有些人进城去卖药,才搞突然袭击,带人来收提留款的。

    “李干斗,你今天卖药卖了多少钱?”曹乡长问。

    李干斗说:“2800。”

    “买了拖拉机还剩多少?”

    “一个也没剩。”

    “正好2800?恁巧?”

    “真的,我连午饭都没钱买,饿着回来了。不信你搜搜。”

    曹乡长觉得自己是政府的化身,也就不顾忌法律什么的,向派出所的人使了个眼色。派出所的人屁股上晃荡一副手铐,“晃晃朗朗”地走过来,就真的在李干斗身上摸。他在李干斗的口袋角抠出来五分硬币,让曹乡长看了看。

    曹乡长说:“李干斗,那你说这2800块提留款你什么时候交?”

    李干斗说:“我没钱。我交不起。”

    曹乡长说:“那我给你出个主意,把拖拉机抵上吧,正好2800块,一清5年。”

    李干斗就赶紧去护小手扶上的摇把。但派出所的人眼疾手快,伸手就给他抢过来了。李干斗就去夺。他夺不过人家,就照人家手上咬。派出所的人踹了他一脚,他仰面倒在地上。

    派出所的人就摇着了小手扶,“哒哒哒哒!”机枪声就又响了。

    “土匪!强盗!国民党!”李干斗坐在地上骂起来。

    曹乡长一群人本来就随着拖拉机走了,一听他这样骂,就又都停下来,逼到李干斗跟前,问道:“李干斗,谁是土匪?谁是强盗?谁是国民党?你敢骂共产党是土匪?是强盗?是国民党?”

    李干斗害怕了,抖着说:“我不是骂共产党哩,我是骂你哩。”

    曹乡长说:“李干斗,我给你说,我家是城南人,离你们怪屯六十多里。要不是党组织派我来当乡长,我浪极了跑六十多里来收你这几个钱?这钱收上去也不是我自己花的,是给党收的,是给政府收的。所以,我不认为你是骂我的,而是骂的共产党派来收提留款的曹乡长,是骂曹乡长来收提留款。所以你拐弯抹角还是骂的共产党。自古以来,有不交皇粮的吗?你说有没有?你说你该当何罪?”

    这时,派出所的人说:“乡长,你看,我手都叫他咬流血了。”

    曹乡长望了一眼,那人的手背上真的洇出一片血来。他于是就接着说:“好了,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时候,我也不给你上纲上线。可这袭警罪可是在法律上有规定的,共产党再宽大,也得依法办事。把他抓起来,带走!”

    派出所的人就从屁股上摘下手铐,“哗啦”一声就把李干斗的双手咬住了。

    李干斗不但小手扶被乡政府弄走了,还被拘留了15天。回家后,正躺在床上生闷气,李长殿和李长林来了。李长殿和李长林是李干斗打五灵脂的两个伙计。李长殿说:“干斗叔,我在老龙垛后崖找到一张席那么大一片铁尿,肯定是个大窝,咱们去打吧!”

    李干斗怒道:“不打了!穷死算了!”

    他当然说的是气话。两天以后,3个人还是抬着棕绳上了山。

    老龙垛还在卧龙山的北边,翻了几架山,赶到那里已经小晌午了。这是个两百多米高的悬崖,仰脸一看,头直发晕。他们先来到崖下,查看了寒号鸟洞的位置。然后由李长林守在崖下,李干斗和李长殿抬着棕绳从另外的方向爬上山顶。之所以让李干斗抬棕绳,是因为他是药头,他要从山顶上缒绳而下的,不能让守崖的人抬上去,再下来,那样时间就浪费了。李长殿把绳子绑在一棵粗壮的老栎树上,一节一节地往崖下放。李干斗开始坐在一块岩石上吃馍,补充营养。绳子放好,李干斗的馍也吃完了,紧紧腰带,将几只编织袋和铲子捆好系在腰里,抓住绳子,双脚蹬着石壁,一跳一跳,猴子似的,就跳到洞口了。他把一根小绳拴在棕绳上,小绳的一头拴了一根大拇指粗、四指长的小棍。把五灵脂装满后,小棍横在口袋的绳套里,由守山的人松开棕绳,把口袋系到山崖下。然后重新把绳子拉上来,好系第二袋。当五灵脂系完后,药头就从洞里爬出来,两只脚站在小棍上,由守山的人将他放到崖下。随后棕绳就从山顶扔了下来,守山的人空手从他路下山。一切都很程序化,很科学的。

    可是这次却出了大麻烦,程序被打乱了。

    这个寒号鸟洞洞口很小,勉强能拱进去。可是拱进去后,里边地方很大,李干斗一下就直起身来了。他直着身子往里走,脚下一软一软的,他知道都是松软的米灵脂,看来这次要发大财了。他想探探究竟有多少,就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前边突然亮堂起来,阳光明媚,和风煦煦,并有熙攘的人声,轿车的轻鸣,还有立体声喇叭缭绕的歌唱。这是哪里呢?李干斗觉得自己不是在山洞里,而是在一间屋子里,屋子的外面就是花花世界。他于是走出了屋子。

    果然,外面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很像水北县城的七一路,县委县政府就在那条路上。李干斗就背抄着手在七一路上逛。逛着,不断有人很谦卑地跟他打招呼:“李书记好!”“李书记,您散步啊?”突然有一辆白色轿车象一条鱼似的游到他面前,轻轻停下,一个戴大盖帽的人钻出来,给他敬了一个礼,并双手捧着递给他一份文件,说:“报告李书记!安铺乡乡长曹文瑞,残害百姓,民愤极大,如何处理,请指示!”李干斗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枪毙!”

    “何时执行?”

    “验明正身,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是!”

    那个警官就递给他一只沾了红水的毛笔,李干斗接过,在他递上来的文件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对号。警官接过文件,敬了一个礼,钻进了轿车。

    守山的李长殿和守崖的李长林看事情有些异样,往常,干斗叔进洞后,很快就会铲一布袋五灵脂拖出来,系到崖下。可是这次进去许久了,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守崖用的起火箭眼看快用完了。守山的李长殿扭头看看太阳,太阳已经歪到西山尖了。两人非常焦急。不能再等了,肯定是干斗叔遇到什么麻烦了。两人打着手势喊叫了一番,就由守山的李长殿冒险缒下来。他们必须在天黑前把干斗叔救出。这是个很危险的动作,因为山上的野猪特别多,拴在树上的棕绳很容易被野猪啃断。但没有别的办法,深山里又找不到第二个人帮忙。

    李长殿钻到洞里后,黑咕隆咚的,极其阴冷,而且闻到一股非常芳香的味道。他一边呼喊一边往里摸。他终于摸到了李干斗。原来干斗叔在洞里呼呼睡觉呢。

    就在那天的中午12点37分,安铺乡乡长曹文瑞,正在水北县城凯瑟琳大酒店喝酒,突然“呯”地一声,四面的门窗都关着,不知从哪儿射来一颗子弹,正中曹文瑞后心。曹乡长应声而倒,将一杯贵州茅台倒在脸上。事后经法医和弹道专家检验,子弹为武警在执行死刑时专用的95式步枪子弹。

    水北县公安局全力以赴破案。他们划出了4个排查圈子。第一个是感情圈,主要是排查与曹乡长有接触的女性,看是不是情杀。第二个是经济圈,主要是排查与曹乡长有经济往来的人,看是不是因经济纠纷而杀人。第三个是官场圈,主要是排查与曹乡长职位升迁有关系的人,看是不是为升官而清障杀人。第四是重点排查近期与曹乡长有矛盾争执的人,看是不是报复杀人……

    这最后一个圈儿,就把李干斗划进去了。

    因为不久前曹乡长收走了李干斗的小手扶,并把他拘留了15天,所以,李干斗被划在第四个排查圈子里,接受审查和询问。他本来是个很次要的疑犯,不想公安局喊他时,他一进屋就说:“曹乡长是我杀的!”把公安局给吓了一跳。个屌农民!真看不出,窝里窝囊的,从哪儿弄支武警步枪把人给杀了?办案的人忽闪就站了起来,摸住了屁股上的手枪,并立即给他上了手铐。然后给刑侦队长打电话,让队长亲自来审问。

    刑侦队席队长喊道:“李干斗!”

    李干斗答:“有!”

    你叫李干斗吗?

    我叫李干斗。

    今年多大了?

    37岁。

    家住哪里?

    城北怪屯。

    曹文瑞是你杀的吗?

    是。

    杀人动机是什么?

    嗯?

    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逼交提留款,残害群众。

    说具体点儿!

    他把我新买的小手扶收走了,还拘留我15天。我恨他。俺们农民都恨他!

    旁边有做笔录的书记员。但席队长听到这里自己也动手记了几笔,然后接着审问。

    你什么时候杀的曹乡长?

    昨天。

    昨天什么时候?

    中午,午时三刻。

    作案工具是什么?

    不知道。

    “咹?”席队长拍了一下桌子,把他自己的原子笔拍到了地上。李干斗弯腰用戴着手铐的手给他捡了起来。这样,就让席队长接下来的声音稍微变低了。“你杀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用的啥工具呀?你态度挺好的嘛,老实交待嘛。”

    李干斗说:“我只是发指示,具体不是我执行的。”

    “具体谁执行?”

    “公安局执行嘛!”

    席队长想,这就对了!我说你个老鳖一农民,从哪儿弄支枪去?

    “公安局谁?”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

    “啪!”席队长又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上的原子笔又蹦了起来。李干斗赶紧低下头准备去拾,可那枝笔只蹦了一下,并没有掉下来。席队长的声音就特别凶,特别大:“李干斗!你放老实点儿!你指示的人,你怎么会不认识?你想蒙谁?”

    “我真的不认识。我不说瞎话。”

    后来,席队长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为了让李干斗供出那个他确实不认识的人,动用了刑罚,让李干斗疼得昏过去几次。

    “说说,说说你是怎么指示的。”席队长只好撇开直接追问凶手,迂回一下。

    李干斗“呜呜”哭着说:“我正在街上散步,那个人从小汽车里出来请示我……”

    “在哪条街上散步?”

    “就在七一路。”

    “说,继续往下说,他请示你什么?”

    李干斗继续说:“他说,报告李书记!安铺乡乡长曹文瑞残害群众,民愤极大,如何处理,请指示……”

    席队长和书记员们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诧然的眼色。

    “他喊你李书记?”

    “嗯。”

    “你是李书记?”

    “现在不是,那会儿是。我说曹乡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杀了!他就按照我的指示,把曹乡长杀了。”

    至此,席队长一脸的沮丧。想着案子已经破了,立功奖状牢牢地到手了,可想不到嫌疑犯原来是个神经病!

    “滚吧!”他踢了李干斗一脚,愤愤而去,把桌子上的原子笔带到了地上,一直滚到李干斗的脚下。

    李干斗回家后养了半月伤。他对席队长非常气愤。上级老早就说不让逼供,可他小子硬逼着我说瞎话。不说就打我,就电我,电得我死去活来!他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后来就想到,上次在老龙垛打五灵脂时,一走进洞里,自己就变成了李书记,而且把曹乡长给枪毙了,真解恨!如果再去,会不会再变成李书记呢?要是能再变成李书记,那就给席队长也杀了,为民除害,为党除害,为革命除害。李干斗想到这里就兴奋起来,盼着赶快把伤养好,好去那个寒号鸟洞里当李书记。

    这次他当然不会约上李长殿和李长林,而是一个人背上白棕绳偷偷去的。他爬进那个洞里,果然,刚直起身走几步,就看见前面一片亮光,越走越亮,最后就走到了七一路繁华的大街上。正走着,又是那辆白色的轿车,轻轻停在他的身边,从车里走出那个红脸膛的大盖帽,向他敬了一个礼,递过一份文件,说:“报告李书记!公安局刑侦队队长席德峰,目无党纪国法,大肆逼供,民愤极大,如何处理,请指示!”李干斗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枪毙!”

    “何时执行?”

    “验明正身,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是!”

    那个警官就递给他一支沾了红水的毛笔,李干斗接过,在文件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对号。警官接过文件,敬了一个礼,钻进了轿车。

    2004年5月18号中午12点37分,正在曹文瑞案茫无头绪的时候,案件主办人、刑侦队队长席德峰又被枪杀在一家练歌房里,其案发情景和子弹型号,皆与曹案一样。

    李干斗再次被传唤。

    这次审问李干斗的是水北县公安局陶局长。陶局长和颜悦色,李干斗一进屋就给他搬座、倒水,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说:“干斗啊,家里几口人哪?”李干斗说七口。陶局长就说:“你娃子!不听党的话,违犯计划生育不是?受穷亏不亏?”李干斗说:“陶局长你不知道,俗话说三斑出一鹞,三狗出一豹,计划生育让每家都生一个,许多鹞和豹就生不出来了。所以我生了4个,说不定这4个里边真有一个国家栋梁哩。”陶局长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起来,说:“你娃子!歪理还不少哩,啊?问你个事,席队长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李干斗毫不含糊,说:“咋不知道?是我指示叫杀的。”

    陶局长就把脸黑下来了,说:“你可别瞎说呀,干斗!杀人要偿命的!”

    李干斗说:“我没瞎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偿命就偿命!”

    陶局长说:“那我问你,席队长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李干斗说:“中午,午时三刻。”

    “我再问你,你当时在哪里?”

    “我在七一路大街上。”

    “不会吧?我听说你到老龙垛打五灵脂去了?”

    李干斗很费劲地想了想,才点头肯定说:“对对对,我是打五灵脂去了。我当时在老龙垛后崖的寒号鸟洞里。好像……好像那个洞和七一路通着……”

    陶局长说:“又瞎说了吧?五六十里远,咋能通着?”

    李干斗说:“就是通着,好像那个洞是七一路的后门似的。”

    “能领上我到那个洞里看看吗?”

    李干斗满口答应了。

    陶局长在那个洞里闻到了清冽而芳香的气味,脑袋有点晕眩。而李干斗走着走着身子就晃悠起来,腿一软就瘫倒了……

    陶局长离开怪屯的时候,到李干斗家里看了看。这是个因多次违犯计划生育而被罚得穷得不能再穷的家。陶局长说:“干斗啊,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你嫌弃不嫌弃呀?”

    李干斗搓着手说:“哎哟!陶局长,看你说的!不嫌弃,不嫌弃!”

    陶局长从兜里掏出500块钱,“啪”地拍在李干斗的锅台上,“好,一言为定,我下定钱了!”

    李干斗一愣,抓起钱就往陶局长兜里塞。陶局长又把脸黑起来了,说:“咋?你娃子!说话不算数?”

    李干斗“扑通”给陶局长跪下了,哭道:“陶局长!曹乡长和席队长要都像你,我咋舍得杀他们呐!”

    陶局长呵斥道:“以后少说这样的话!这个是你杀的,那个是你杀的,杀人犯是好当的吗?啊?”

    陶局长把李干斗杀人的嫌疑彻底排除了。他认为李干斗有杀人的动机,也有杀人的强烈冲动,但他没有杀人的条件,也没有作案的时间。至于变成李书记指示杀人云云,只不过是他在洞中昏迷后的幻觉而已。

    但为什么偏偏在李干斗指示杀人时,曹乡长和席队长就被人枪杀了呢?是巧合吗?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也是巧合吗?甚至有人背地里议论陶局长,说他是害怕李干斗也把他杀了,所以才对李干斗那么好,才放弃对李干斗的进一步侦讯。

    陶局长只是笑笑。

    但两案至今未破,成为水北地区近年来最为神异之事。

    2005年秋,水北地产大鳄李大馍,想投资家乡旅游事业,造福乡梓,计划修复月牙桥,炼真宫等景点,并开发老龙垛后崖那个已经传得人人皆知的、神秘的寒号鸟洞,与李干斗发生争执。李干斗想旧梦重演,把李大馍给杀了。他又一个人来到老龙垛后崖。但当他缒绳而下时,被寒号鸟割断了绳子,坠崖而死。

    附记

    友人讲,1960年时,其村有一傻儿,见母饿得可怜,即将生产队里喂的猪尾巴割掉,回家饲母。队长发现,报告支书,支书欲斗傻儿。傻儿讥刺道:“你还斗争我哩,你马上就要死了。”言未已,支书大叫一声,倒地而亡。傻儿到山坡林场里偷柴,准备烧猪尾巴吃,被林场场长发现,扭其膊,欲送公安局。傻儿又讥刺道:“你还抓我哩,你马上就要死了。”言未已,场长亦大叫一声,倒地而亡。

    二事传开,乡人都说傻儿是活判。地狱里有判官,专夺人命。活判者,阳间判官也。从此,干部们皆避之若虎。时粮奇缺,柴亦奇缺。傻儿再到地里偷庄稼或到林场偷柴时,村人皆随,莫有干预者,俨然一帅矣。

    未几,公安局将傻儿逮捕,判刑两年,至1962年食堂散罢放出。其母给公安局叩头不止,谢曰:“恩人呐!你们要不是把俺孩儿拉走,俺孩儿非饿死不中啊!”原来其村两年中,死人过半矣!

    其李干斗者,亦活判哉?

    第十五章   疯人冢

    宣统皇帝登基第三年(1911年)腊月初十,水北知府张家鹤接到水北知县的密报,说水北县城北45里怪屯村,有一个即将堙没的荒坟,最近像发面馒头一样,虚腾腾地长大了,已经长得一间房那么大,丈把高。张家鹤问,属实么?知县说属实。张家鹤又问,在村子什么方位?知县说在村子西北角,升龙崖上边。张家鹤一听“升龙崖”仨字,心头就“嗵”地响了一声,然后就慌出一头虚汗。

    原来,封建时代,帝王们是非常忌讳天出二日的。他们豢养了大批的星相师,又叫望气师,以观天象异兆。比如东南方向有一颗星星近来特别明亮啦,西北方向出了一道白气啦什么的,他们都疑心那里要出真龙天子。出了真龙天子,不是要造自己的反,争夺自己的江山吗?所以就赶快派大批的人去私访,一发现有这方面苗头的人或事,就一个字:杀!自古有多少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汉武帝征和二年,“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于是武帝命将长安城中共36所监狱,“系者无轻重皆杀之。”(见乾隆御批纲鉴七七二页)。除了望气师,帝王们还豢养了大批的堪舆师,即风水先生,到全国各地去堪舆,即察看风水,看有没有坟地占住了龙脉。如果占住了龙脉,他们就要生法破解。破解的方法有多种。一种是直接把坟墓扒开,尸骨挖出,放锅中蒸煮72个时辰,叫破穴蒸骨,以杀龙气;二是在龙脉的龙心处扎钢钉,将龙脉钉死;三是在龙脖子处挖一条深沟,将龙头斩断;四是在龙头上修一座庙,将龙脉镇住……如果占住龙脉的坟地已成气候,所有方法都无济于事,那就也是一个字:杀!而且是诛灭九族,龙子龙孙都杀尽,连精子卵子都不留,看你真龙天子还会出来跟我争江山么?

    当然,华夏舆图广大,星象师和堪舆师再多,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所以,各处的地方官员,暗地里也承担了这方面的责任,而且是一旦失察,就要掉脑袋的非常重大的责任。

    一座寻常荒坟,突然长大了,而且是在升龙崖上边——升龙崖,升龙崖啊!有什么可说的呢?肯定是地气动了,龙脉发了,真龙天子要出世了,南方革命党闹得天摇地动,异兆昭昭啊!难道就兆应在水北县么?

    第二天,张家鹤化装成一个年底讨账的先生,来到怪屯私访。这样的事,弄不确实,是不敢上报朝廷的。

    张家鹤这身行头是借县衙钱粮师爷的:一顶黑缎子瓜皮帽壳,一挂粉蓝棉布袍子,腰里勒一根黑布战带,袍子的右下摆提上来掖在战带里;双脸直贡呢黑布棉靴,白棉布袜子;黑市布裤子,裤腿打折用白裹缠缠住;肩上搭一副四角缀有红穗子的褡裢,褡裢里装着算盘和几本账簿……这行头本来就是一个账房先生的,所以张知府的化妆无可挑剔。当然是不能坐轿啰,也不能骑马,只能骑一头粉鼻子小毛驴,一颠一颠,颠得屁股沟子疼。

    中午的时候,才颠到安铺镇。

    那时的安铺镇,虽然不大,但却相当繁华,北山的木柴,黑炭,皮毛,药材,都在这里集散,走汉水,南下湖广。因此,大都市盛行的茶肆青楼,也有几家。尤其是唱君子戏(大调曲)的特别多,徐行百步,必有叮碂的筝声和优雅的歌唱,把安铺镇唱得古韵悠长。

    这里离怪屯还有十几里地,张家鹤决定就此打尖。他走进一个梆饺店。刚坐下,就隔窗看见街对面摆一个卦摊,一个道袍道帽猢狲脸鲶鱼胡子者,靠墙坐着,身后是一幅白布黑字的招子,上写:活神仙李端山在此。面前的地上摊着一块黄布,黄布中间画一幅阴阳鱼,阴阳鱼两边是一副对联,云:阴阳难比诸葛,八卦不如文王;横批是:惭愧惭愧。张家鹤觉得这家伙有点意思,明明是云天雾地的吹牛皮,却还要假惺惺地惭愧。扭捏得像新媳妇放屁一样。他一个莞尔,就注意着他。

    虽是街的对过,但也就七尺街面,一言一行都很真切的。正是腊月天气,北风凛然,行人匆匆,卦摊无人光顾。这神仙双手抱着膀子,冻得索索发抖,清鼻涕直往面前的八卦图上滴。张家鹤正可怜他,却见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卦摊不远处,望着卦摊犹豫。李端山望着女人招招手,说:“夫人想算卦吧?”那女人笑一笑说:“想算卦,可是没钱。”李端山说:“算吧,算了就有钱了。”女人就走了过来,蹲到卦摊前,笑不唧唧地说:“真的呀?那要没钱呢?”李端山说:“没钱就是我卦不灵了,你走人,我收摊儿。”

    女人就给他报八字。刚报了一句,李端山就止住她,说:“不用报,不用报。我给你观相吧。家有二男一女?”

    女人点头:“嗯。”

    “男为己出,女是收养。”

    女人就五体投地了,连说:“哎哟!先生真是神仙!女儿是俺嫂嫂的,嫂嫂没了,就跟了我了。”

    李端山说:“这一卦送给你的,不收钱。算下一卦吧。你今儿来,是想问丈夫归期。”

    女人点头道:“是哩是哩!”

    “夫君是在东南方向做生意。”

    “是哩是哩!在武昌开丝行。”

    李端山捻一下鲶鱼胡子,叹了一口气:“千年一劫,天倾东南啊!”

    女人看神仙叹气,知道不妙,心里就慌了,说:“我也听说南方乱了。娃他爹往年都是10月底回家,可是现在都腊月半了,还不到家,也没个音信……”说着,眼泪就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唏嘘之声不可抑止。

    李端山劝道:“夫人,别哭了!你看,夫君不是回来了么?”

    女人抬起泪眼四处观看,只见一个身着长衫、头戴礼帽、手提皮箱的人正匆匆由她身边走过。李端山大声叫道:“那位发了财的先生!夫人在此泪洒相思壁,缘何作陌路而去?莫非学陈世美富贵忘妻不成?”

    那男人就“刷”地转过身,一看是自己女人在满脸泪花地算卦呢,知道是牵挂自己,在求问归期,竟不顾古镇羞臊,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女人。女人又哭又打的,不知是恨他还是亲他。

    那人整整给李端山掏了一锭银子。李端山对那女人笑道:“怎么样?我说给你算了卦你就有钱了吧?”

    那女人一边擦泪,一边很羞涩地笑了,说:“先生,你真是活神仙!”

    李端山说:“嘘!别夸别夸!浪得虚名,有人听了不愿意呢!”

    李端山说着,就向街对面的张家鹤斜了一眼。张家鹤的饭桌就在窗户跟前,他正凭着窗、撇着嘴望他呢。

    女人走后,李端山就也踅到了那家梆饺店。他也饿了,又冷又饿。他坐到了张家鹤的对面。张家鹤的梆饺已经快吃完了。见这神仙进来,就不无嘲讽地笑道:“先生饭资挣到手了。”

    李端山说:“见笑了,见笑了。先生,要不,我也送你一卦?”

    张家鹤说:“不敢劳驾神仙!不敢劳驾神仙!”

    李端山就大言不惭,说道:“那小仙就斗胆冒犯了?我观先生额若金刚台,鼻似春秋楼,是副贵相。可惜眉间悬刀,近日将有牢狱之灾。”

    张家鹤不悦,问道:“何以见得?”

    李端山说:“先生不认识口中一个人字是什么字么?”

    张家鹤明白他是指刚才自己在窗户里偷看他算卦的事。窗户是个方框,是个“口”;口里坐个人,是个“囚”字。他心头一悚。这个牛鼻子老道!放什么臭屁!“哼”一声站起就走,一边说:“荒唐!鄙人一向视王法如天,岂会陷入囚中?失陪!”

    李端山说道:“得罪得罪!先生,您碗里还剩3个饺子没吃呢!”

    张家鹤说:“不吃了,你吃吧!”

    李端山就端起来吃了,说:“神三鬼四人一个,3个饺子是敬神仙呢,那我就吃了!”

    把个张家鹤给气的!

    一个时辰后,张家鹤赶到了怪屯,见到了那个大墓。墓确实很大。但他弄不清本来就这么大呢,还是后来长大的。他想找人打听,但这里距村子一里之遥,又正值午后,四顾无人。正当要往村子里去时,却见一个老头牵了一只羊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那羊贪吃路边的草,不走,老头一边用树枝子抽一边骂:“龟孙!龟孙!”张家鹤连忙喊住说:“老人家,你们村出什么大人物了,埋这么大个坟?”老头说:“穷乡僻壤,能出啥大人物?这坟里埋的是个疯子。”张家鹤说:“怎么会是个疯子?”老头说:“可不是个疯子?活着也就跟我岁数这么大,整天抱住一根大竹竿往天上戳,说是要把天戳塌哩!只顾仰头戳哩,不知脚前就是升龙崖,一脚踏空就掉下去摔死了。”张家鹤说:“那怎么埋这么大个坟呢?家里一定很富裕吧?”老头说:“起先很小个坟,荒草都快埋住了。去年开始越长越大,人们都说疯子的坟也疯了,吓得都不敢往这里来。龟孙!快走!都晌午了!”说着照羊身上“啪”地抽了一棍子。

    张家鹤惊异不止,不由地就牵着驴绕坟看了一周,又抬头四面了望周边地势。只见岚气如烟,升龙崖真的像一条龙在跃跃欲飞。他正惊异着,猛然看见东北边冒出两个柴禾垛,先是垛尖,往上长,越长越大,让他毛发倒竖。真是怪了!这地方坟会长,柴禾垛也会长!长着长着,两个柴禾垛竟向他身边移过来。他正恐惧着,却听见一声咳嗽。再仔细看时,却原来是一个人挑了一担槲叶茅子,从狼洞沟里往上爬。但他仍然恐惧,因为这担子两头的柴捆子实在是太大了,大得不像是人担的。等两个柴禾垛移到跟前后,他才看清了那个担柴的人。这哪是一个人,分明是个天神!镔铁脸,头大如斗,圆目如炬,身高丈二(水北县政协1986年文史资料第四辑记载:清光绪年间,怪屯村有巨人名李端龙,身高七尺二寸六分,合2。42米,比穆铁柱还高20公分。父早死,对寡母至孝。因体貌特异,遭清廷忌,辛亥革命时被知府张家鹤杀害)。他担柴用的也不是扦担,而是碗口粗的一棵桦栎树杆。这担柴,加上扁担,没有1000斤,也有800斤。这倒也罢了,这天神的胳肢窝里,另外还夹了一个马杌子大小的捶布石头,说是捎回家给他娘的。

    “哎呀!小伙子,你好大的力气!”张家鹤叫道。

    “不大!二郎担山撵太阳,我比二郎神的力气差远了!”这山神抬起头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像嵌了一嘴铡钉似的。

    张家鹤骇的直倒气。

    这时,他不怕别的。他是想到了面前这个巨大的占住了龙脉的坟。他知道它已经成气候了,真龙天子已经降生了,他就在怪屯。眼前这个力大无比的担柴汉,天人异相,肯定就是这个真龙天子万夫莫挡的保驾臣了!他又想到了中午吃饭时遇见的那个算卦先生,别看尖嘴猴腮,那也不是个庸凡之辈,恐怕就是这个真龙天子的军师。保驾臣也有了,军师也有了,不定什么时辰,就霹雳一声龙翻身了!

    但不知这真龙天子是谁呢?长得什么样子呢?

    这天晚上,他就住到了真龙天子的家里。

    张家鹤骑着小毛驴在怪屯寻找一个叫李福多的人,说他在城里做生意借了他120两银子,答应10月底还他的,可是眼看年关到了也不还,他不得不寻上门讨账来了。人们都说我们怪屯没有这个人,“俺怪屯李家根本就没有福字辈,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张家鹤肯定说:“没记错!他说的明明白白,城北45里怪屯的。”“那就是骗你的了。那人肯定是个骗子。”张家鹤脸脖子通红地争辩道:“他怎么会骗我呢?我们许多年交情了,我从前借给他钱他都还了,这次怎么会骗我呢?你们是不是都不跟我说实话啊?”人们看他不识好歹,就都不理他了。

    他就可村子找。一边找,一边就把全村的地形给摸清了,也把那家坟主——真龙天子打听出来了。

    天也就黑了。他就住到了真龙天子的家里。

    这家房子倒不少。3间堂屋,两间厢房。只是房子极破,为防山黄草被刮跑,房坡上压了许多石头,像卧一房坡山老鸹。土打的墙四下趔着,顶着许多棍子,墙缝宽得能钻进人去。这样的房子住着非常危险,不定哪一会儿就塌了。他想住到别处去。但他又想摸清这位真龙天子的底细,以便随后的抓捕。他是个办事极其认真、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

    他就住下了。

    他急切地想见到这位真龙天子。他的保驾臣和军师皆天人异相,不知这真龙天子如何体貌奇伟。但这院里极其破败清冷。堂屋里,门掩着,传出纺棉花的声音,“嗡儿——嗡儿——”像一只金龟子在叫,也像一个小儿在哭。他叩了一下门。门走扇,“吱扭”一下自己开了。一个瞎眼老太在纺棉花。老太无衣穿,身上裹着一条油腻腻的烂被子。

    “斋公,你找谁?”瞎老婆抬起头问。

    张家鹤说:“大娘,我是进山讨账的,天晚了,想借个宿。”

    老婆说:“行啊。出门人不容易,只要不怕房子破,你住西厢房吧。”又朝梢间喊:“你听见没有?给这位斋公房子收拾收拾。”

    从西梢间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蓬头散发的,穿大襟棉袄,肩上怀里都是补丁。她把他领进了西厢房。一房窟窿,八面透气。四面墙都往外趔,好像正往外倒似的。靠后墙根儿用土坯磊了个地铺。这么冷的天,地铺上却只有一领破席。破席上撂了一嘟噜破褥子,一股子油呛味和硫磺味。这就是知府大人今晚的官榻了。

    可是真龙天子呢?怎么不见真龙天子呢?如果见不到真龙天子,在这“官榻”上受一夜罪有什么意义呢?这两个女人跟真龙天子是什么关系呢?肯定有一个是他的母亲,年老的是呢,还是年轻的是?

    天已经黑了,还不见这家生火做饭。张家鹤肚子有点饿。他不知道,这家人穷,晚上是不吃饭的。这么晚了,仍不见这家的男丁回来。不会就只有这两个女人吧?他正疑惑着,就听见有人进了院子,大声喊道:“七奶!睡没有?我给你们捎个包吃吃!”

    瞎老太答应道:“山呐!天冷,睡了。天天叫你萦记着,算了吧娃儿!”

    张家鹤吃了一惊,他听出来进门的是白天在镇上算卦那个“神仙”。

    神仙说:“七奶,你起来!我今儿在镇上发个小财,在郭家汤锅上给你们割两斤牛肉。你们一家熬牛肉汤喝吧,夜里暖和。”

    那瞎老婆叫道:“听见没有?你把门开开,让你端山哥进来。”

    门就开了。

    拴在院里的小毛驴突然昂扬地叫起来。张家鹤心说不好。他不想让这神仙知道自己住在这里。

    就听神仙在院里蹦了一下,说:“我操你妈!吓我一跳!七奶,今儿来客啦?”

    老婆答道:“是个要账的。”

    神仙说:“哈!要命的吧!”

    老婆说:“娃儿,你又胡说!”

    神仙说:“咋胡说?他今儿来叩门了吗?”

    “叩了。”

    “叩几下?”

    “叩一下。”

    “这不就对了?人、一、叩,不是个命么?”

    “又说疯话不是?我又不识字。你回吧娃儿,天不早了,早些儿睡。”

    神仙不走,又问道:“七奶,小八儿哩?”

    老婆答:“小八儿到哇唔眼儿听鼓儿词去了。”

    神仙说:“他回来别让他住家里,让他住我那儿去。”

    老婆说:“中啊,回来我对他说。你回吧娃儿。”

    神仙就走了。临走“嗵”地响了一声,好像是朝驴身上踢了一脚。驴又“门儿——昂!门儿——昂!”叫起来。

    于是,张家鹤知道了那个真龙天子叫小八儿。

    张家鹤躺在地铺上。冷。地铺上那嘟噜臭褥子又破又潮,粘唧唧的,他不盖,把它蹬到了床头起。但仍熏得头晕。饿。他惦记着主家把牛肉汤熬好后给他端一碗。但这家舍不得吃,竟没有熬,拴着门又睡了。

    夜就渐渐地静了。这时他听见了唱鼓儿词的鼓声,和“呯当呯当”的梨花板声。

    又冷,又饿,又臭,当然是睡不着的。后半夜的时候,他听到了村上的狗咬,不久就有一阵脚步声进了院子。他知道是真龙天子回来了,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和兴奋。他想起来扒窗看看真龙天子是什么样子,只听厢房的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了,“呯呯喳喳”地又上住。接着,脚步声就响到了二房门,一股子青草气立刻胀满了屋子。一个瘦弱的身影向地铺边摸来,“扑通”就倒在了他身上。张家鹤吓了一身冷汗,以为是刺客要杀他的,紧忙就去腰里摸匕首。不想那黑影比他还害怕,尖叫一声,爬起就跑,跑到门口问道:“谁呀?咋不吱一声儿?吓死我了!”

    张家鹤方明白,这不是刺客,确实是真龙天子回来了。也才知道,这家别无床铺,今夜他要和真龙天子抵足而眠了。

    “小兄弟,别害怕。我是要账的,天晚了,来你家借一宿。”张家鹤说。

    “哎哟!要账的?你是要命的么!差点把寡人吓死。”

    又是这话!张家鹤不免心里忐忑。真龙天子都是天助神佑的,不知他和他的军师是不是看破了自己。

    听声音,脆生生,这真龙天子岁数不大。看来北屋那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娘,一个是他奶了。也许她两个都睡着了,也许都没把神仙的话当回事儿,所以,上房屋并无动静。

    “对不起小兄弟,我睡着了,没听见你回来。”

    “寡人恕你无罪!”

    看看,已经口口声声地自称寡人了!龙气已成啊!

    张家鹤本想再向真龙天子多套一点儿话,可这家伙倒到床上就睡着了。

    这真龙天子一身贱处。一会儿放屁,一会儿咬牙,一会儿打呼噜,一会儿说胡话。他放的屁像驴屁一样,又响又臭,一股子青草气。原来他看罢鼓儿词回家的路上,在地里偷吃了一肚子豌豆苗。

    地铺头起放了一只破桐木箱子,敲着像鼓一样。真龙天子睡了一会儿,突然冻醒了。浑身筛糠一样乱抖,上下牙“嗑嗒嗒”乱响。他突然就想起了鼓儿词上的戏文,“嘭嘭嘭!嘭!”就将桐木箱子当鼓敲起来。鼓板一落,就扯着嗓子唱道:

    日出东来还转动,洪武爷本是紫微星。

    朱洪武当初不得地,马家寨上受苦穷。

    白日高山把羊放,夜晚投宿在马棚。

    身上无衣天寒冷,偏遇着老天刮大风。

    冻得洪武无计奈,养马棚里放悲声。

    头一声哭得惊天地,二一声哭得动神灵。

    三一声哭得龙出海,四一声哭得凤腾空。

    五一声哭得声高了,天昏地暗翻了乾坤啊嗯……

    嘭!嘭嘭嘭!

    又睡了一会儿,好像仍冻得睡不着,两只脚在床上“噌噌”踢腾几下,猛冷丁又敲着箱子唱起来:

    嘭嘭嘭!嘭!

    站在大堂我高声骂,

    骂声贪官狗奸佞!

    有朝一日我得了第,

    我把你刮骨熬油点天灯啊嗯……

    嘭!嘭嘭嘭!嘭!

    张家鹤又猛吃一惊,怀疑这真龙天子是不是骂自己的?他真的已经识破自己了?

    就这样,弄得张家鹤一惊一乍的,整整一夜连一眼也没合。不是想着天亮后要看看这真龙天子是什么样子,以便抓捕,他真想连夜走掉算了。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真龙天子“喝喽喝喽”睡着了。张家鹤仔细端详他。秃子头,露仓鼻,扇风耳,八字眉,浑身无一处贵相。当然,也许是天佑龙种,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一旦起事,人便脱胎换骨,这在历史上也是有的。所以决不能粗心大意。

    张家鹤走到院里,解开了驴缰绳。

    “大娘!谢谢贵府借宿,我走了!”他向上房的瞎老婆告辞道。上房的门还在闩着。

    “斋公!你夜里睡好没有?”瞎老婆亲热地问道。

    “睡好了!”

    “吃了饭再走吧?”

    “不啦!我还要赶路讨账啊!”

    “娃儿,你饿一夜了……”

    “没事儿!我到前边镇上吃。”

    “那你慢走。闲了回来,啊,娃儿?”

    张家鹤便不再答话了。他当然会再回来的!但再回来时,这个院里,就是人头落地,家破人亡啊(水北县政协1986年文史资料第四辑记载:怪屯李小八儿,3岁丧父,靠瞎奶哑母养大。因父亲坟墓高大,遭清廷忌,辛亥革命时被知府张家鹤杀害,年16岁)。

    张家鹤回府后,立即给清廷发电,并特言:龙气已成,望速决。清廷回电云:破穴蒸骨,除根务尽。

    1911年农历十二月十三日,知府张家鹤亲率500绿营兵,连夜出发,天擦亮时突然包围怪屯。当然,他们最大的顾忌是真龙天子的保驾臣,怕他反抗,所以首先解决李端龙。不想抓捕李端龙时却出乎意料的顺利。李端龙正在床上呼呼大睡,绿营兵拥进房间他也不知道。直到将他的手脚捆紧,张知府用马鞭敲着他的脑壳喊他,他才呓呓怔怔地醒过来,问:“咋啦?天不是还不明么?”对他的提防特别严,张家鹤没有让他起来,而是用麻绳一道一道密匝匝地把他缠到了床上。然后,上了20个人,才把他连床抬了出去。这保驾臣扑闪着眼睛,叫道:“别乱,别乱!我一会儿还要上街卖柴呢!”绿营兵觉得他挺好玩儿,都哈哈笑起来,抬到狼洞沟边,一刀就把他的头砍下来了。

    倒是抓捕神仙李端山和真龙天子李小八儿时遇到了麻烦。头天晚上,李小八儿已经睡了,李端山来家喊起了他,说:“小八儿,明天咱俩有刀光之灾,走,咱们出去躲躲。”拉上小八儿就走。走到院里,喊:“七奶!你给我哑婶儿说说,我领上小八儿出去躲几天。”

    瞎老婆问道:“上哪儿躲去啊?”

    李端山说:“说你也不知道,别问。”

    张知府进院的时候,瞎子耳灵,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说:“斋公,你回来了?”

    张家鹤说:“大娘,我回来了。”

    “这次还要账?”

    “大娘,这次不要帐,要命。”

    老太太叹道:“唉!山娃儿的卦真灵。”

    张家鹤说:“是啊,真是小八儿的好军师啊。大娘,你知道他俩跑哪儿去了吗?”

    老太太说:“不知道。我问了,山娃儿不跟我说。”

    有几个绿营兵就上去要揪老太太。张知府喝住了,说:“大娘,你忙吧,打扰你了。我们到山里去找找。”

    张家鹤将兵丁一分为二,300人到山里去搜捕神仙和真龙天子,200人扒墓——就是破穴蒸骨吧。

    300人在山里搜了一天也没搜着。回营时,却在升龙崖下碰到了小八儿。他正在撒尿。原来他们两个藏在升龙崖下的一个狼洞里。

    说说扒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