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进退两男

分卷阅读8

    “江童,你……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这些年流连于花界,郑大公子莫非没听说过哪家小相公跳出火坑去做良家妇男?”

    “我……跳……良家……”郑家礼乱了,乱得一如疾风中的柳条,不,是蒲公英。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和后脑勺,确定头发没有像蒲公英种子那样,被幻想中浪漫的妖风吹飞了大半,他抿着嘴唇用力闭了一下眼,“江童,你红口白牙说洗手不干了容易,那我对你的真心,算个什么?”

    “郑公子,我先打听打听,你所谓的‘真心’,又是什么?”对方反问。

    “啊……不外乎,就是为你说了多少情话,砸了多少现大洋吧……”

    褚江童差点儿笑出声来:“看来,郑公子的观念果然有问题。”

    “哈?”

    “在我看来,真心另有别的解释。”

    “什么解释?”

    “可以不会说情话,但哪怕只挤得出一句来也是只为那一个人说的,可以不花多少钱,但是自己有的哪怕是性命也都舍得给,对我而言,这是天大的真心。”话,是笑着说的,但眼神里,是一种近乎于伤感的慨叹,褚江童说完,问面前已经僵硬的男人,“郑公子除了我,还对很多人说过很多好听的,对吧?而且,我如果要你为我抛掉万贯家财,从此草鞋布衣,你可舍得?”

    郑家礼一个激灵。

    一点儿都不夸张,他,还真舍不得。

    想想身上的意大利西装,脚上的德国皮鞋,腕子上的瑞士手表,他怂了。

    他不是过穷日子的料,他更舍不得为了谁放弃现有的生活,最起码,褚江童不能让他放弃。

    莫非,他那愚蠢的浪漫脑袋里一直幻想的所谓亘古未有的伟大爱情,说白了,只是一种源自于最原始最低等最基本需求的……欲情?而已?

    我的天咧……

    “郑公子眼里,就只有你自己。”说了句残忍的话,褚江童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要是有谁能让你绝对在意到了茶不思饭不想寝食难安的地步,记得抽空转告我,搞不好,那才是你的真命天子。”

    “我还一直觉得我的真命天子是你来着……”

    “那,你‘觉得’错了,该醒醒了”冲着对方一眨眼,褚江童只留了个“回见”,便转身迈步,离开了咖啡厅。

    郑家礼坐在原地,任凭“真命天子”几个字在脑子里徘徊不去,好一会儿,都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他的心情差到极点。

    简直好像让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面部神经都冻得麻痹起来的郑君家礼先生,就那么坐在原处,愣了很久。

    人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一次挫败感降临,缺乏抵抗力的郑家礼,在想来想去似乎无人可怪时,决定怪自己。

    可是,让他真给自己几个嘴巴?他又舍不得这张脸。让他真上赶着央求?他又放不下那份尊严。

    再不然,找上门去,和情敌决斗?

    算了吧,那是洋鬼子才会做的蠢事……

    思来想去,陷入烦闷抑郁的郑家礼,打算转移目标,去骚扰别人了。

    首先进入他骚扰列表的,就是夏广霖。

    一大早就从文友会上抢了他风头的夏广霖,是他这一天坏运气的起点,不如干脆去那家伙的地盘掀起点儿风浪,看看对方碍于面子无法硬把自己“驱逐出境”的焦虑表情,也算是多多少少回个本。

    莫名其妙琢磨出一套三岁孩子的逻辑,郑家礼毅然决然起身付账离开咖啡厅,叫了一辆洋车,直奔夏广霖的住所而去。

    他不愁这样会被说唐突,因为他想好了借口——对于在文友会上拂袖而去一事对夏先生表示歉意。

    他也不愁那个借口太像假的,因为他身上带着礼物——本来想送给褚江童但是从刚一见面就被提出一刀两断而未能送出的昂贵的红酒。

    那绝对是瓶好酒,在北京的市面上绝对见不到的,直接从勃艮第带回来的佳酿,酸甜适度,苦涩适度,唯有醇香在软木塞被拔出来的刹那就撞你满脸的佳酿。

    原本,他是想跟那号称是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的花国总理级别的褚江童到他家去,先就着正宗的俄罗斯奶酪切片喝上几杯,微醺时滚去被窝里大战一场,畅快淋漓之后再腻腻歪歪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解决掉剩下的一半的。

    结果,哈哈……

    便宜你个老学究了!

    今儿小爷让你长长见识,了解了解什么才叫品味!

    悲怆地斗志昂扬着,内心世界已经上演了一出春秋大戏的郑家礼,抱着手里的绛红色天鹅绒袋子,坐在洋车上,一路咬牙切齿,到了夏宅。

    那是一座十分幽静,十分典雅的四合院。

    小小的朱红色的如意门关着,但是关不住院子里的苍翠,铁画银钩的国槐还没生出初春的第一片嫩叶,旁边的樟子松则是四季不变的,一蓬油亮的墨绿。门边垂下来的干枯纤细的枝条是去年夏天开了满墙的茑萝跟凌霄。门前的青石台阶扫得甚是干净,好像在对每一个到访者表示欢迎。

    郑家礼整了整衣领,清了清喉咙,抬起手,拍了几下那扇红门。

    起初,院子里甚是安静,好像无人居住一般的安静,跟着,就听见脆生生的一声:“哥!有人敲门!”,那是豆蔻年华少女才会有的清澈纯粹的嗓音,倒是跟这从门外看就知道里头铁定也是干净雅致的小院儿颇匹配。

    等了片刻,郑家礼听见了回应:“知道了,我去开。”

    这次,是个低沉柔和的男声了。

    这个声音,他认得,声音的主人,正是夏广霖。那个低调隐忍,逼急了才会说几句损话,可说完了又当即后悔追出来道歉的老派文人。那个奉行礼让谦恭,恪守仁义道德的学者。那个字如其人,人如其文,苍劲秀颀柔中带刚有点傲骨却绝无傲心的体面人。那个生得俊雅,通官鼻,丹凤眼,下巴永远刮得干干净净的,最近刚刚得知是近视眼的男人。

    啊哈,对了,他是近视眼。

    郑家礼来了精神头。

    总要用这个对他稍微取笑两句的,肯定不会残酷无情阴损刻薄到把人气跑或者来了脾气把他打跑,但不稍事取笑,他心理得不到平衡。

    这种时候,就把自己风头旺了许久,一直都在占上风这个不争的事实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郑家礼昂起头,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抬起来,又敲了两下门。

    这回,门及时打开了,那个瘦高的,斯文挺拔的身影出现了。四目相对时,郑家礼也好,夏广霖也罢,全都一时间局促不安起来。

    或者说,那其实是……六目相对。

    因为门里的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崭新的,漂亮的,把他整体气质衬托得更加上档次的,近视眼镜。

    玳瑁的镜架,黄铜的腿,水晶玻璃的镜片轻薄通透,折射着下午有几分热烈的阳光。

    郑家礼用足了力气,才没让自己笑得好像要咬人。

    夏广霖显然也是用足了力气让自己没有失态的,否则,他早就一把摔上院门,插上门闩,死也不出来了。

    “那个……夏先生,叨扰了。”

    伪君子。

    这三个字是夏广霖内心深处对郑家礼的评价。分明眼里全是已经赢取了全面胜利的优越感,还装什么彬彬有礼?!看着那故作沉稳的漂亮脸蛋,小院的主人神色不算好看。

    “郑公子有何贵干?”他低着头问。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来探望一下夏先生。”从背后把绒布袋子提出来,郑家礼将之塞到对方手中,“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举拳不打笑脸人,这是街头的说法,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书上的教诲,这两句话一前一后,戳着夏广霖的胸口和脊梁骨,让他固然不情愿到了世界尽头,也还是规规矩矩道了声“岂敢,多谢。”,并让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郑家礼,就这么堂而皇之,进了夏家小院。

    身后,是院门关闭的声音,他要是能预知后面会发生什么,就该在此刻丢下礼物落荒而逃才对,但可惜,又或者说,活该,他什么都没有预料到。他被愉悦冲昏了头脑,终究一步一步,端起了自己亲手酿造的那杯苦酒。

    起码对于郑家礼而言,彼时彼刻,酒苦的要命。

    “夏先生,什么时候配的眼镜?”还是不打算放过人家,他扭着脸问。

    “……中午。”

    “啊挺好的”点点头,故意歪着脑袋去看对方的表情的家伙继续笑逐颜开,“很适合夏先生。玳瑁色既贵气又文气,配你再合适不过了。”

    被夸奖了的人脸上有点上了颜色,夏广霖小心翼翼拿着那个绒布袋子,小心翼翼打开,发现是酒时,找到了转换话题的途径。

    “郑公子……何必送洋酒给我?不怕你笑,我是滴酒不沾的。”

    “葡萄酒而已,喝一两口益于活血化瘀,对健康是有好处的。”心里暗暗想着你这个迂腐的学究啊,早该活活血了,郑家礼保持着大家公子潇洒的风度打量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果然,雅致干净得很,三间房,简简单单,其中一间厢房似乎是被隔成了两间,一模一样对称的两扇门,一扇挂着蓝灰色的布帘,另一扇上则是桃粉色的珠帘,差异用途,已经甚是明显了。

    “刚才,我听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莫非,是令妹?”收回视线免得让人觉得自己总在打量女儿家的闺房,他问走过来的男人。

    “正是小妹晴雪。”本来被外人这样问自家妹妹的事,是不大舒服的,但那好奇的外人并没有好奇个没完,看了一眼,便错开了视线,也没过问更多,这倒是让夏广霖有了点新的认识,莫非,这郑家礼,还是多多少少,懂点“礼”的?

    “那,我们去堂屋聊聊,还是去夏先生房里?”

    “……去我房里吧。晴雪认生,一会儿保姆过来做饭,她还是得出来,若是见了郑公子只顾着闪躲,太不成体统了。”

    “无妨,无妨。”假惺惺摆摆手,郑家礼跟着夏广霖进了挂着蓝布门帘的房间,然后一边落座,一边打量着屋子里比外面更文雅了几分的布置,“夏先生家,不雇个长期住下的保姆或是厨师吗?”

    “啊,院子太小,只有三间房,父母,我和晴雪,各住一间,也就剩下堂屋了。”

    “可据我所知,夏先生家里是颇有点来头的,怎么甘于屈尊至此呢?”

    “何谈屈尊,只是,文人理应守得住清贫,一箪笥一瓢饮,足矣,相较而言,我家现在这样,已经称得上奢华了。”

    是吗,那这么些年,你们夏家又是当官又是采矿的,积累下的家底儿,难不成都在当院挖坑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