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无欲不知道自己在外漂泊了多少年,但是,神奇的鸽子总能给他带来那些酷似孩子涂鸦的的朴拙画卷,不论他是在天涯,还是海角。
画里画出了那家小院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画里的东西有时候很简单,一片小菜园,一只百花结,或是一个长着漩涡眉的胖娃娃。
鸽子送来的信函里面从来没有任何的文字,送来的总是一幅幅画卷和参夹着的小东西。
他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看了桃花,因为信函里面就夹着几片桃瓣;他知道他去了水乡庙会,信函里送来了朴实的许愿符;他还知道他多养了几只大胖鹅,信函里就散着几支毛色丰润的鹅毛。
他好似从未离开那个小镇一样,那人温柔的气息就时时刻刻地环绕在身边,浓郁的思念,就在那些仅仅几寸见方的画面里。
他抚过朴拙的画卷,一张张地将它们看过,再一张张地将它们叠好,唯恐折坏了分毫……这些习惯,已经是这些年在外漂泊的每日里必要重复的动作。
他抬起头,看着这片巍峨的山脉,许多地方山势极为陡峭,树木悬空生长,苍茫群山,一片开阔,让人平添崇敬之心。
他走上上山的顺畅大路,道境尚道,道境的人们熙熙攘攘地上山朝拜,可见道境玄宗在他们心中的分量极重。
大峪的山溪直流而下,冰冷的水里涌动着许多细小的鱼苗,许多寻香客就在这里恭敬地舀一勺天赐的佳酿品尝,感叹那段艰辛苦涩的岁月。
许多年前道魔之战时,这里已被毁灭成一片荒芜的山崖。当时局势动荡,一路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每当说起玄宗宗主苍道长,道境的人们那是怀着极大的恭敬的。
玄宗唯一活下来的苍道长带领道境的人重建家园,苍宁愿自己以雪水解渴、以野菜充饥也要将来之不易的饭食济于留在玄宗避难的困民,他将天大的责任扛在肩上,不曾放下。好在道境偌大的环境资源丰厚,道境就从废墟中一步一步地恢复往昔的繁荣。
上到玄宗总坛,巍峨的大门两侧被两只雄狮围拢,正门群山云雾缭绕,似幻非真,与人世内心照见。这玄宗,就是恢复富裕后的道境子民怀着庄重崇敬之心、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香客人头攒动,走入圣殿上香寻道。
“阁下请留步。”一个稚嫩的童音在谈无欲身后响起。
谈无欲转身,见到一个红缎道袍的小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是努力维持老成的稚嫩表情。
“阁下可是脱俗仙子谈无欲?”小童将谈无欲带到避开人流的边上,抬头问道。
“在下便是,这位小道长是?”谈无欲温和问道,压下几欲勾起的嘴角,小童脸上努力维持的老成表情实在惹人怜爱。
“宗主让我带贵客谈无欲到天波浩淼。”小童说完就转身带路,脚下被石头挡着一个踉跄,不要谈无欲想帮忙的手,倔强地带开路去,在谈无欲淡淡宠溺的神色下红了脸。
走上幽僻的路径,沿途那些脸上稚气未退的小道长们穿着五颜六色的道袍,努力地修着道,或读书,或练功,或舞剑,或沉思。
谈无欲觉得,这道境玄宗就是这么神奇,无论从多艰难的废墟中爬起,玄宗的传承就像这群山上的松柏一样,生生不息。
渐渐走入俞渐开阔的地势,波涛汹涌的苍茫大海已经可以看见了。
不远处传来琴音阵阵,激起大海里层层洪巅的水浪翻滚,琴声苍凉、浑厚,好似道尽了亘古的沉延。
来人收琴,一甩拂尘,款款而立,紫纱的道袍,繁复的头饰,如神祗般俊美的脸孔,仿佛立于天地间只他一人,曾一手回天、济世苍生的紫衣道人,现在更是多了岁月沉洗后的悠长平静。
“宗主。”小童行礼,“脱俗仙子到了。”
紫衣道人沉静的脸上微微染上了柔和,他伸出手,轻抚小童的头,“你做的很好。”
谈无欲微怔。
小童得着紫衣道人的赞赏后,再怎么装老成始终还是高兴得红了脸跑开去。
“慢行。”紫衣道人说了一声,小童立刻收敛了脚步,行了礼节才慢慢离去。
“对于孩子,长者就不应该吝啬赞赏的言语。”紫衣道人轻言,“吾若明白得早些,便好了。”
谈无欲看向这个转变得太多的道人。
“谈无欲,久见了。”苍点了点头。
“宗主。”谈无欲带着几份恭敬地问候。
“唤吾苍,或是大哥吧,”苍意指曾经的结拜,“这样唤吾的人,只剩下你了。”他一甩拂尘,桌上出现了巧的茶具,茶壶冒着热气,想必是刚刚泡好的。
谈无欲轻抿一口茶,苍的茶艺自然是极好的,但是,是他的错觉么?比从前…多了几分沉淀的涩然……
唇离了杯沿,忽然想起小镇院子里和煦阳光下、透着春日青草香味的那杯茶……以及,那人看着自己时、眼中藏不住的温柔……
苍纤细的眉眼轻阖,静谧的目光注视着谈无欲,“谈弟,你有心结。”
谈无欲微微一顿,继而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眸,好似什么心事在这人面前都无所遁形,他低下头,承认道:“是。”
“在天波浩淼停留几日吧。”苍淡淡说道。谈无欲点点头,便是应了。
苍从以前开始便不是个话多的人,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沉闷。待玄宗只剩下他孑然一人时,他的话更是少了,只有在面对稚龄的弟子时,他沉静的面容才会带上柔和。
谈无欲也没有和苍说上多少话,他其实挺怕那双好似看穿一切的双眸。他更多的时间是看着波涛翻涌大海想事情、以及在大殿里面静静看着人们虔诚地诵读经言。
他觉得该辞别离去了,对苍说了自己的想法。苍点点头,也没有挽留,就泡了一壶茶给谈无欲辞行。
“吾之天命已至。”苍淡然地说。
谈无欲一颤、将茶水洒出。
他捏着茶杯,几乎捏碎。
“莫要伤心,”苍看着谈无欲,说道,“死不是终结,应是重新开始。”
眼泪一下子充盈了眼眶,谈无欲只能忍住将他们逼回去,“大哥……”
苍摇摇头,“莫要哭,你不应该为吾哭,值得你哭的人,不会让你哭。”说罢,他给谈无欲一块柔巾,让谈无欲擦干眼泪。
谈无欲接过柔巾,努力挤出笑容,“……大哥,下一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他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一个话多的人。”苍淡然笑了。
却让谈无欲看呆了。
“正是因为吾的寡言,很多想说的话,都没有说。”苍淡笑,“吾希望他下一世,能成为一个喜笑的人。”
谈无欲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茶杯,茶叶沉底,渲染出的是一片沉静。
“谈无欲,留人间多少情,迎浮世千重变,与真心人寻欢乐事,别去问是劫是缘。悟道有三,勘破、放下、自在,但万般皆生,皆是缘分,你与他的相遇并非偶然,也许注定了你们彼此的一生。”
谈无欲微颤,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苍眼里是通透的明然,他温和说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既已伤其身痛其骨,就要去学会体会世间诸般痛苦。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你与他缘分既然未断,就莫要等到缘生已空之时,免得错过了今冬,来年才懂得珍惜。”
谈无欲想起苍屋后的无字塚,心下涩然,“这段缘,又该如何续上?”不知道说的是谁,是苍,还是自己。
“随缘,惜缘,尽缘。”苍最后看了一眼谈无欲,他慢慢起身,一甩拂尘,“谈无欲,你该上路了。”
当身后响起灵动九霄的琴音,谈无欲已经身处在大山之中。琴音淡淡,一改往昔的苍凉浑厚,现如慈祥的长者,循循低声诉说前尘往事。
大海翻涌不息,山涧静静流淌。岸边,洁白无暇、芳香朴素的无名小花,也染上悠远的恬静。
琴音未停,似乎要弹尽最后一丝生气。
这是是归宿?还是归属?
谈无欲跨过一座小桥,小桥有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刻在石碑上——缘终。
他走过小桥下的石阶,下面一块平地,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迷路了,再往平地走,却是峰回路转,看到一个草庐。周围的景物变得秩序井然,种满了山核桃树。核桃树下有一处岩石,放着一盘黄橙橙的杏子,附上一张字条:
“岸无此彼,于何缘终?于此结缘,缘生缘续。”
想起刚刚的小桥,再看看近处的人家,心下微暖。盘子里很多杏子有鸟虫啃食的痕迹,但他吃得很安心。甘甜的汁滑进喉中,刚刚经过小桥心里的微乱,好似被抚平了。
走进栅栏想要去给主人家道谢,就看到了一红衣男子在草庐外一石台上布施米粒和豆子,鸟儿就纷纷飞来。
红衣男子衣着朴素,但看得出布质上乘,想是山下富庶人家的少爷上山修行。男子,或者该说是年轻人,脸上还留着少年未退去的青涩,但却气度沉稳。他看到谈无欲,眼里有着平静的欢喜,一片澄澈。
“住山上的人其实很愿意和人交流,一个人住久了,偶尔遇上个说话的人也是好的。”男子拿出蜂蜜给谈无欲泡茶,谈无欲道谢,他便说道,“能相遇,就是五百年的缘分;既是缘分,与人为善,也算惜缘了。”
年轻人说自己未满双十,话里有些玄,话少却字字珠玑,让人怀疑他的年龄。他的脸上总是挂着和煦的笑容,是个善人。
“什么因缘让兄台来到封云山呢?”谈无欲问道。
年轻人听着响彻山谷的琴音,笑道:“从出生开始,也许从上一世开始,每一步都是因缘了。”
“为何不去玄宗修行,要在山下?”
“时机未到。”年轻人笑得清浅,“当然也在家里修行过,只不过到了封云山就好像找到了归宿一般。”
谈无欲看着年轻人身上细致的锦衣,“相比在家里,在山里修行觉得苦么?”
“不觉得,倒是很亲近自在。其实没有是与非,没有好与坏,都是人心幻化出来的。一场人生一场梦,等你梦醒的时候才会找会那个真我来。”
谈无欲觉得心下有种奇怪的感觉,脑海中闪过苍屋后那个无字塚,诧异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个画面,摇了摇头,“方才我看到兄台写的‘岸无此彼,于何缘终?于此结缘,缘生缘续’,兄台看来,何为缘?”
“有一块冰,你将冰拥在怀中,冰化了,这就是缘。”
“残缺便是缘?”
“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随缘。”
“更像是佛理了。”谈无欲温笑道。
年轻人温笑道:“佛也好道也好,说的就是天地中永恒的东西。你想,或者不想,它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念,或者不念,它也在那里,不增不减。”
“兄台说的可是天命?”谈无欲问道。
年轻人笑着点点头。谈无欲被他的笑容感染了,不尽问道:“笑,也是兄台的缘么?”
年轻人顿了一下,既而眼中染上了怀念的温柔,“我与一位故人约好了,今生今世,要做一个喜笑的人。”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谈无欲刚想说什么,响彻山谷的琴音越来越急促,突然,嘶哑低回的琴音嘎然而止。
天地间,一片宁静。
慢慢地起风了……
仿佛…是那断了的琴弦在哭泣……
谈无欲手颤抖着,握紧了手心,哀痛、悲切,却无可奈何,因为那是苍早就选择好的,而且不容选择的……天命。
苍……
大哥……
年轻人轻轻合上双眸,将那痛入心扉的苦楚掩去,他起身进入草庐,出来时身上多了一个包袱。谈无欲也默默起身,两人沉默地走过那座小桥。
温和的笑容重新挂在了年轻人的脸上,他指着下山的路,“再走百步有一处盘山的石阶,你要小心。”
谈无欲点点头,“你是要上山了么?”
年轻人看着天波浩淼的方向,轻轻说道:“时间到了。”那眼神宁和从容,坦然坚韧。像雪山之水一泓如镜,倒影着高天流云,却又深不见底。
谈无欲的心中咯噔一声,曾经一面之缘的前辈、与那屋后的无字塚闪进脑海,“您是赭……”
年轻人抬手打断了谈无欲激动的话语,他从袖里拿了两个山核桃放到谈无欲手里,笑道:“拿着,说不定,就拾起了五百年的缘。”
风起得更大了。
吹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发出轻轻的摩挲声。那声音竟然异常清晰,如同来自心脏深处的微微疼痛。
天上是汹涌舒卷的云絮,山顶上有玄宗亘古静谧的高墙。那人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追寻着他心中不移的信仰。
风吹起了那人的衣袂,翩飞如燃烧的烈火,像传承的生命般温柔而亮烈,让他的双眼干涩生疼。
他深深一揖。
前辈——
一路,走好。
他将金色的石头放进河里,河水被染成了金色,于是大雾弥漫。雾中划来了一只小船,那是个带着斗笠的老人,老人笑着问他:“客官,可要上船?”
他要回去了…回到那人身边…这个念头,让他第一次明白了一种叫做渴望的情绪。
因为他将魂留在了那里。一个丢了魂的人,即使这些年来能够吃饭歇息、独自行走,心其实已经空了。如同一截老树,树冠树皮都还完好,到了春天,枝头依旧会开出新绿。只是没有人看得见,大的树桩底下,有一个空洞,风钻进去,雨落起去,只是阳光再也照不进去。
听着流水,他仿佛听见血重新流回心脏的声音……
老人轻笑道:“这些年来,小镇的渡口上每日都会站着一个年轻人,无论雨打风吹,他都会等上一个时辰……”
每一句话都敲打在他的心上,他只觉得这段水路太长太长。
“老朽真是羡慕他等的人了,老朽在这里摆渡了不知多少岁月,却从未有人等老朽回去……”
当他踏上渡口,听得背后的老人说:“年轻人,爱别离,怨憎会,哪一个滋味都不好受,手中能触碰到的,就珍惜吧。”
他转头去看,却不见了老人与船只,只余金水河静静流淌。
他喃喃地说,谢谢……
他走下渡口,不远处传来人群的欢笑声,嗅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的梅花香,他觉得有些恍惚,似乎经年阔别的光未有存在,他一直就生活在这里,不曾离开。
就算冷冽、都始终青翠的常青藤布满了斑驳的老墙,夕阳悄悄地在常青藤上移动,将一个人的身影拉的老长老长。
夕阳下去了,薄暮的空气渐渐冷冽起来,果然,身上的衣服是太单薄了。但是,私心地想这样回去,让那人…心疼……
谈无欲为自己有些幼稚的想法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