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湿地

湿地第24部分

    林嫣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里有深深的决绝,〃言东,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缘分尽了就该结束了,你应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牟言东答非所问,〃林嫣,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吗?〃他把手深深插进自己的头发,痛苦地把头埋在自己腿间。

    多么熟悉的对白!林嫣的心一阵刺痛,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深深呼吸,调整自己把泪水逼回去,过了好一会,她才慢慢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

    他失神地抬起头看她,〃林嫣,你真的要离开我吗?今后你都不再见我了吗?〃

    林嫣心中又是一阵酸楚,〃见,咱们20年之后再见面,好吗?等我们都老了,爱和恨都不再重要的时候,再来这里见面。〃

    牟言东失魂落魄地摇摇头,〃我比你老,等不到20年……〃

    〃不许胡说!〃林嫣忘情地去捂他的嘴,〃你会活得好好的,你会长命百岁,你会前程似锦……〃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牟言东心如刀割,一把捉住了她来不及缩回的手,泪眼朦胧地吻着那消瘦得只剩下骨架的手。

    林嫣抽回了自己的手,慢慢站了起来,〃他在外面等我,我走了,请你多保重!〃她急忙掩过头,害怕越来越模糊的眼睛会泄露了内心的挣扎。

    牟言东也站了起来,〃林嫣,让我再抱抱你,好吗?〃他神色悲伤地张开了双臂。

    林嫣含泪不答。

    正如过去每一次深情相拥,他温柔地拥她入怀,用手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呢喃着:〃不管你怎么说,我都相信你是个好女人。我还是一样爱你,今生今世,至死不变……林嫣,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很多美好的回忆。〃他的声音由清晰变成哽咽,终于泣不成声。

    林嫣心碎成了片片,泪水终于簌簌地扑落了下来。在聂云舒的搀扶下走出茶社时,她已是力不能支,泪如雨下。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为什么要这样苦了自己?〃聂云舒怜悯地发问。

    〃爱情有时是相守一生,有时却是放爱一条生路。我只希望他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情,他是个好男人,应该一飞冲天,而不是被困浅滩。爱情,难道不就是理解和成全吗?〃林嫣眼角还挂着泪珠,却微笑起来,〃云舒,经过了这么多事,你认为他还会坚持和我在一起吗?何必让他为难呢?与其等到他来说分手,倒不如自己走开,也免去了面对绝情的不堪,至少留在回忆里的还是美好。〃

    〃爱情……难道真的没有奇迹吗?〃聂云舒喃喃自语。

    随后的日子,林嫣变得格外忙碌起来,她忙着处理公务,忙着准备孩子出生,她和聂云舒虽然领了结婚证,却只是为了合法地生下孩子,并没有住在一起。她仍和妈妈住在彩世界的小两房。对于林嫣独自生子,母亲表现出了格外的豁达和开明,她只说:嫣儿,只要你高兴,妈妈就支持你。林家人丁单薄,很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母亲、林嫣和聂云舒,都在热切地盼望着孩子的到来。

    这天,聂云舒正陪林嫣在买东西,林嫣接到了一个久违的电话。

    〃林嫣,还记得我吗?我是阿虹。〃

    自从上次从阳朔回来后,林嫣就再也没见过她了,主要是她觉得她们之间共同语言太少,也有一些心结解不开,始终不能走到一起做朋友。

    〃我在火车站,我要回老家了,你能来看看我吗?〃

    聂云舒陪着林嫣来到了正在紧张施工建地铁的火车站。时值盛夏,阿虹却奇怪地用纱巾蒙住了整个头脸,若不是阿虹叫住了四下张望的林嫣,她真认不出那个瘦得只剩下一把筋的女人是过去那个丰满健康的阿虹。

    阿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林嫣,你怀孕了?恭喜你。〃

    林嫣纳闷地看着她,〃阿虹,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怎么搞得比闹非典还厉害?〃她笑着去揭阿虹的纱巾。阿虹躲避不及,竟被她揭了一角下来,林嫣这才发现,她厚厚粉底下露出的皮肤灰白,有好多块拇指大小、有如鱼鳞的黑斑。阿虹迅速地将纱巾蒙了回去,林嫣不知所以地看着她。

    阿虹惨笑,〃林嫣,你看到了?我得了……爱滋……〃她的声音细如蚊蚋,但在聂云舒和林嫣耳朵里,却有如雷轰。

    阿虹不理会他们的震惊,自顾自地说道:〃林嫣,这两年你知道我怎么过的吗?那个香港人不要我了,我没办法,只好又找了两个香港人轮流包养,再后来,那两个家伙也不要我了,我东混一天,西混一天,莫名其妙得了这个病……我彻底完了……〃她突然仰头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虽然是三伏天,却让聂云舒和林嫣出了一身冷汗。阿虹笑了好一会,才转过头来看着林嫣,〃林嫣,我真的很佩服你,如果我也像你那样踏踏实实生活,也许也不会太差。我一心想过人上人的生活,却没想到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虽然隔着一层纱巾,林嫣分明感到了阿虹眼神里的绝望和无助。林嫣手足无措地问:〃你为什么不去治病?跑回家干什么?〃

    〃我的日子也许不多了,反正再治也是浪费钱,我想回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家。〃阿虹的声音沙哑了。

    林嫣和聂云舒对望一眼,各自拿出了自己的钱包,把两个人身上所有的现金凑到了一起,一共5千多块,林嫣拉起阿虹的手,一把塞到她手里:〃这个你先拿着,虽然不能帮到你什么,也让我们尽一点做朋友的心意……〃

    阿虹用手捂住了嘴,无声地抽泣起来。

    湿地 第七章5

    只有经过了生命的阵痛,才明白完整对于一个女人有着怎样特殊的意义。

    2003年10月15日,一个林嫣永远铭记的日子。那天她仍坚持在工作岗位上,做好休产假这段时间的交接工作。直到腹部的坠涨感越来越强烈,而肚子也开始一阵阵宫缩起来,这才手忙脚乱地往医院里跑,一边给母亲和聂云舒打电话:〃我可能要生啦!〃

    曾经在电视里看过无数次痛得死去活来的那种产妇形象,轮到林嫣时,她才懂得那根本不能叫做疼痛,而是一种从腰部发射到每一个毛孔的酸涨,那种无法形容的酸涨啊!比疼痛的感觉要难受千百倍。林嫣的手臂上挂着催产素,她让聂云舒和母亲一边一个顶住她的脚,因为她怕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要掉下床去。而自己则咬着一条毛巾,无声地在病床上扭动着。母亲焦虑地说:〃孩子,你要受不了就喊出来吧!〃聂云舒也急得满头大汗,时不时大叫:〃医生!她疼得受不了了!快把她送到产房去生孩子吧!〃

    医生走过来检查一下,若无其事喝道:〃吵什么吵,宫口还没开全呢,一会再进产房!〃聂云舒被她骂得不敢吭声,等她一出病房就大骂,〃什么鬼医生!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真不像话!〃

    林嫣难受得死去活来,听了这话又特想笑,反过来还安慰他,〃别急,我没事,还挺得住。〃

    经过8小时的阵痛后,林嫣顺利产下一女。孩子一出来,就哇哇大哭,声音洪亮有力,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布她的来临。医生抱着孩子给林嫣看:〃恭喜你生了一个女儿!你看,多漂亮的孩子啊!还有两个酒窝呢!〃林嫣抬起湿漉漉的头,看着那个粉红色的小东西。她满脸毛绒绒的,可就是没有一根头发,眼睛懒洋洋地闭着,嘴巴不停地吸吮着什么,突然,她像找到什么似的咧嘴笑了,露出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眼儿。这就是我的孩子,林嫣欣慰地笑了。她的心被孩子的笑颜彻底软化了,突然之间觉得以前吃过的一切苦都是值得的,从今往后,她不再孤单了,她有了上天赐予她最珍贵的宝物……女儿。

    聂云舒兴奋地抱着孩子在病房里傻笑,〃林嫣,你看她多好玩!她怎么嘴巴嘟来嘟去的?是不是要吃奶了?〃

    林嫣笑道:〃云舒,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聂云舒把孩子递回给林嫣,像看着自己最珍爱的宝贝一样看着孩子,缓缓说道:〃让孩子叫天天吧,希望她天天快乐,一生平安。林天天,多好听的名字。〃

    〃不,她叫聂天天。云舒,你就是天天的爸爸,一生一世的爸爸,孩子随你姓。〃林嫣动情地说道。

    聂云舒眼圈红了,〃我还能做爸爸?我有女儿了!我有女儿了!〃他喃喃自语着,眼里闪烁着泪光,突然间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正色道:〃林嫣,咱们都不要争了,孩子应该姓随他舅舅姓刘,刘天天。〃

    林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感激、惭愧、内疚一起涌了上来,突然,她挣扎着在病床上爬起来,端端正正地对聂云舒磕了一个头。聂云舒慌了,一把架起林嫣,〃你这是做什么?〃

    林嫣泪如泉涌,〃这个头,是我替天天磕的,感谢你给了她生命的权力,感谢你让她来到人世间……〃她抬起头,泣不成声。

    病房里,男人、女人、老人和婴儿都同时发出了幸福的啜泣声。

    林嫣休了3个月产假,身体刚恢复就上班了,公司少不了她。

    天天给林嫣的生命注入了最快乐的元素,她常常在天天偎在她怀里吃奶时出神,看着她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吸吮的模样,她总是有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对于上天送给她的这份珍贵的礼物,她诚惶诚恐。天天也给母亲的生活带来了太多欢乐,母亲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人也恢复到了十几年前的开朗和快乐。天天很乖,乖得简直不像同龄的孩子,她健康、活泼、好动,但从不吵闹,似乎小小年纪就特别能体谅妈妈的艰难。天天大一点后,林嫣常伴随母亲参加社区组织的爱心活动,去福利院慰问。她欣慰地发现,原来爱有许多种,给予的爱才是最快乐的。

    曾经度日如年,曾经心如刀割,曾经浮躁焦灼,但所有的痴缠与怨恨都在这份姗姗来迟的幸福中平息了。再回首已不见来时路,林嫣原谅了生活,也原谅了自己,她日渐平和充实。

    天天周岁那天,她们祖孙三代和聂云舒去欢乐谷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回到家后,林嫣轻轻地在床上放下了筋疲力尽熟睡的天天。这时,聂云舒在身后小声地说道:〃林嫣,明天我们去办手续吧!〃

    〃你说什么?〃林嫣诧异地回头看着站在屋子中间的聂云舒。

    〃天天满周岁了,过了哺|乳期,我们就可以办离婚手续了,不是吗?〃聂云舒平静地微笑着。

    〃为什么要离婚?你不要天天了?〃林嫣委屈地问。

    〃要,天天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是我聂云舒的女儿。〃聂云舒还在看着天天,眼里透着慈爱。〃可我不能不为你着想,你还年轻,还应该再找一个爱你的男人一起生活。我不能拖累你。〃

    林嫣站起来,走到聂云舒面前,拉起了他的一只手,〃云舒,你就不能试着接受我吗?你试试,好吗?〃

    聂云舒抽出了自己的手,眼神坦然而纯净,〃林嫣,我不能,就像你不能放弃天天一样。生命里总有些东西是你永远无法舍弃,也无法改变的。我们做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好姐妹,好吗?〃

    林嫣泪流满面。

    生命的奥妙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有些人只争朝夕,有些人挥霍无度。但生活是公平的,她公平地将你的付出放在时间的天平里,回报总有一天会在你最心平气和的时候降临。蔚兰因为近年出色的工作表现,被美国总公司升任为中国区的副总裁,她将调到北京总部工作,而深圳比特总经理的位置,终于众望所归地属于了林嫣。在深圳这个最具投机可能的城市,她却凭借踏实沉稳的脚步,一步步接近了梦想的巅峰,总算是天道酬勤。

    2005年元月的一天,林嫣在广州开会,这个冗长沉闷的会议拖拖沓沓地开到了晚上10点多才结束,林嫣只好在花园酒店住一晚。她今天特别想天天,跟天天通过电话之后,她开着自己的车出去了,她想去找找是否还有开着的超市,给天天买些吃的回去。

    她漫无目的地在广州街头兜圈,这个冬季忽冷忽热,气候有异于往年。入夜的街头人迹寥少,铺面也大都收市,她一无所获地转了一阵子,准备回去睡觉了。在一个十字路口时碰到了红灯,她百无聊赖地看着人行道上的行人走过,突然,有一个路人吸引了她的目光。那个男人微微跛着,正从她车前路过,他神色匆匆地四下张望着,林嫣打了一下车灯,车灯顿时照得他睁不开眼,〃开靓车很了不起吗?哼!〃那个男人大声地骂着。这回林嫣看清楚了,那是常远。

    常远显然没有认出车内的女人是谁,他正用轻蔑的目光扫着林嫣的车,这时人行道上的红灯亮了,他慌忙加快步伐,一瘸一拐地跑开了。林嫣发现自己对这个曾掀起她生命中无数波澜的男人没有了任何感觉,无爱无恨非喜非忧了无牵挂,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关联。

    这晚,林嫣做了一个许久未出现的梦。当她无声地大喊着,从睡梦中艰难地挣扎出来,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来时,她知道,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她下意识地穿好了衣服,退房,开车,回深圳。在广深高速上,在这个无人陪伴的凌晨,她的车飞速奔跑着。音响里放着玉置浩二的《重回旧日时光》,他温柔深情的声音无法掩盖来自生命最深处的召唤,而是一起化作了澎湃的和音,来吧,林嫣!

    像是有什么在指引着,迷梦般在深圳滨海大道上飞驰。最后她把车停在了红树林畔的停车场,这几年,她只是听说红树林的名字,来来去去也不知路过了多少回,就是没时间进来看过。这时晨色未起,夜幕正浓,而挥不去的迷雾正笼罩着深圳。她走过长长的石廊,走过绿草如茵的草地,走过黑影憧憧的森林,她在寂寞的树影里穿行,潮湿的寒意一丝丝渗透到她的身体里。

    夜凉如水。

    沿着长长的石径,下面正是一片滩涂,海水汹涌地向滩涂扑将过来,似乎要吞啮一切,然而无限接近时却温柔地吻了下去,再悄无声息地退去,周而复始。远方的海港隐隐有灯海连成一线,她想揉亮眼睛看个分明,雾色却开始浓郁。海风夹带着潮湿的空气向她迎面扑来,空气里似乎有无数细碎的水珠,待伸手去捕捉,却只是虚空。

    这就是了,此情此景,正是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湿地,原来她苦苦寻觅的梦境,一直就是自己的栖息之地。惟一不同的是,梦中那个男人还没有出现。林嫣到处张望着,她等待着梦中的那个声音响起,她期待梦中的拥吻和呓语:你是我的女人!可是直到天色渐渐发白,她的身体渐渐被冻僵,她的心在热望中渐渐冰冷,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原来,梦境始终只是梦境,就算你能找到境地,却捕捉不到梦中人。

    回想这些年,自己似乎爱过许多人,又似乎谁也没有爱过,原来那些男人全是生命中或深或浅的过客,曾在交会时迸发的火花如同流星雨飞过,拖曳着微弱的余光转身消失在人海。爱情是那朵珍藏在时光隧道里的香水百合,只能在记忆的真空里鲜活绽放,一旦接触到现实,便在风霜侵蚀中枯萎凋谢,在岁月冲刷下渐渐斑驳,只留下绵绵不绝的思念和伤逝。

    她在石阶上坐下来,黯然地把目光投向了漫天迷雾的远方。

    在远方,在那目光的聚焦处,灰蒙蒙的夜幕不知何时化作了一片微蓝,一瞬间,水天相接的深处闪现了一抹霞光。霞光在云层的簇拥中慢慢将红晕弥漫开来,越来越明亮。林嫣空白的思绪一点点被那生命之光一般的红霞占满了,她静默地看着那里。她看到红霞深处探出了小半边太阳,红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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