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意?”
严萍在台下看着,她觉得江涛平时象个姑娘;坐下来端庄,走起来安详。匀正的脸盘,浓厚的眉毛,一对乌亮的眼珠子,多么娴静。今天,他挺身立在千万人的前面,讲起话来,如同霹雳闪电,一句句劈进人的心腑,震动了人们的思想,吸住人们的视线。看他手儿一扬,系动千万人的眼神,滴溜滴溜乱转。嘴唇一动,牵连千万人的心情,静心谛听。但她,还不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严萍猛地脸上一热,一抖颤。心儿一摇,一喜盈,她的心上,羞怯怯地偷偷地系念着。当她一想起来,两片晕红泛满了脸颊。她明白,在中国历史上,自古以来草野里出了多少英雄!立在她眼前的青年人,兴许是一个未来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时心上热烘烘,额角上泌出汗珠来,随着人群伸出拳头,喊着:“打倒蒋介石!
反对一切苛捐杂税!”
几万只手在她跟前扬动,几万张旗子在她跟前摇摆,几万张嘴喊着,喊声象春天第一次雷鸣。
严志和在人群里,看这匹小犊儿,简直成了人们眼里了不起的气候。眼角上不由得津出泪珠,又想起运涛:“那孩子要在外头,只能在江涛以上,不能在江涛以下。可惜他要在监狱里住一辈子!”他看见江涛在台上,眼儿一盼,手儿一摇,就有千万人举起手向他招呼。严志和噙着眼泪跳起来,喊:
“好小伙子,咶咶叫!”
朱老忠和严志和悄悄地碰碰头,呲开牙齿暗笑。朱老忠说:“看吧!咱这孩子行了!”
严志和说:“咱也不知道谁家坟里长大树呀!”
大贵,那个宽鼻骨梁、厚嘴唇的小伙子,两腿一蹦三尺高,蹓哒地戳在地上,喊:“反对割头税,反对土豪劣绅冯老兰!”在太阳的照耀下,人们张开大嘴一齐呐喊,如同大河里滚滚的翻花:“一定要和冯老兰算老帐……”“打倒封建疙瘩冯老兰……”一阵阵喊声,传到远方。
张嘉庆带着朱老忠、严志和、伍老拔、大贵他们,紧紧卫护着江涛和贾老师,气势汹汹地准备着战斗。枪尖上闪着光亮,想喝敌人的血!刀锋上锃明彻亮,想吃敌人的肉!
江涛按照贾老师的意图,指挥游行的队伍。做买卖的停止了生意,万人空巷,看着这雄壮的队伍在大街上走过。一群群农民,迈着有力的步伐,学生们唱着《国际歌》,站满了一条街。排头到了税局子,排尾还没离开爆竹市。江涛呼呼哧哧地跑到队伍前头,严萍在后头紧跟着。他把哨子一吹,人们唿噜地挤上去,挤了门子,砸了窗户,闯进税局子。吓得冯老兰变貌失色,跳过墙头逃跑了。冯贵堂也跳过墙,撒腿就跑,丢了鞋子,掉了帽子,穿过几条胡同,跑到县政府后门。小门关着,他爬过短墙,跑到县长室里。王楷第问他:“你丢靴甩帽的这是干什么?”冯贵堂呼哧着说:“共产党们来了,砸了税局子!”王楷第惊得两只眼睛象黧鸡儿,问:“什么?”冯贵堂说:“反割头税的人们来示威了!”王楷第立刻站起来,走到大堂门口大喊:“警察队,保安队,集合!出发!”
江涛见找不到冯老兰,爬到屋顶上,指挥队伍:“老乡亲们!土豪劣绅逃走了,怎么办?”
大贵伸出粗胳膊大拳头,瞪出大眼珠子,瓮声瓮气地说:
“土豪劣绅打倒了,上县政府,去铲除贪官污吏!”
江涛说:“土豪劣绅还没打倒,还得狠狠地打!”
江涛又把哨子一吹,喊了口令,大队人群噗噗噜噜地跑向县政府。张嘉庆带着纠察队,紧跟着江涛和贾老师。大贵、二贵、庆儿、伍顺,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今天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第一次说出内心的话。有说、有笑、有跑、有跳,乐得什么儿似的。严萍第一次看到这神圣的农民革命的图景。兴奋得忍不住眼上掉下泪珠来,用手巾擦着。江涛看她身子骨单薄,浮游在人群里,一会涌到这一边,一会又涌到那一边,被人们挤得歪歪斜斜的,就偷偷地挽住她的胳膊。这事别人没看见,张嘉庆可是看得清楚。把嘴唇突在江涛的耳朵上,问:“这姑娘是谁?”江涛说:“是个同志。”张嘉庆眯缝着眼睛笑了笑,拍着江涛肩膀说:“这样的同志?”江涛拽住他的手说:“你可不能瞎说,吭!”嘉庆说:“保护你行了,我可不能保护她!”江涛沉下脸来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有心花儿闹着玩儿!”年轻人的心情另有不同。
江涛看今天群众情绪好,经过官盐店的时候,又喊了一声:“官盐又涨价了,怎么办?”
朱老忠大喊一声:“反对官盐涨价,抢他!”一句话没说完,人们兴奋起来。贾老师在大贵耳朵上说了个小话儿,大贵冷孤丁地把大胳膊一伸,喊出:“反对盐斤加价!”
随着喊声,人们如雷一声吼,一齐拥上去。大贵两腿一跳,蹦上盐槽,拿起秤杆在柱子上一摔,咯嚓的一声折做两段。拿起簸箕说:“来吧!老伙里的东西,随便抢吧!”人们抢了盐,用手巾、用褂子襟包着。重又整了队伍,上县政府去。走了一截路,前队又停住。江涛跑到前头一看,骑着马、穿着黑衣裳的警察冲上来。穿黄军装的保安队,挺着胸排着横队,挡在县政府的大堂门口。手里端着枪,枪上插着闪亮的刺刀,拉得枪栓劈拍乱响。象疯狗嘴上挂着血丝,逞着吃人的架子。人们有些恐慌,队伍走不过去。伍老拔用脑袋一拱,叫江涛骑在他的脖子上。江涛伸起手大喊:“不要怕!不要怕!兵来了将挡,水来了土屯。有枪的阶级,你们照我这儿打!”他拍得胸膛咶咶地响。人们看警察和保安队不敢拿枪打他,一下子定住了心,镇静下来。
保安队不让步,示威的队伍走不进去。江涛从伍老拔肩上跳下来,说:“同志们!跟我来!”说着把眉头一横,领着队伍向前走。忽然有两把刺刀对准江涛的脸,不让他前进。江涛挥着两只拳头,睁开两只雪亮的眼睛,盯着刺刀尖上的光芒向前闯,一点不露惊惶害怕的神色。人们看见江涛勇敢的神气,都壮起胆来,一股劲往里冲。
朱老忠看那两把刺刀,在江涛眼前闪着光,眼看要戳着他的眼睛。把大棉袄一脱,举起三截鞭闯上去,两手向上一腾,光啷地把两把刺刀打落在地上。一下子又冲上来五六把刺刀,照准朱老忠刺过来。朱老忠气冲冲地走上去,拿起三截鞭,噼噼啪啪地迎挡着。看眼前刺刀越来越多,他一个人堵挡不过了,伸开铜嗓子喊了一声:“是刀子山也得闯,同志们!上呀!”大贵憋粗了脖子,把胳膊一伸,喊:“打退贪官污吏的爪牙!”人们一齐瞪出眼珠子喊,喊得天摇地动。张嘉庆和朱大贵带着伍老拔、二贵、庆儿、伍顺等十几个人,拿着十几杆长枪冲上去。保安队不敢伤害请愿的群众,被农民纠察队冲垮了,退进院子里。
朱老忠说:“同志们,向里闯!”
朱大贵、张嘉庆、伍老拔,带着大队的人们,哇呀的一声,冲进院里。人们挤满大堂,挤满前后院,站满了屋顶上。
朱老忠站在队伍前面,举起拳头大喊:“要求贪官污吏出来和民众见面!”人们紧跟着喊起来。警察和保安队,还是逞着吃人的架子不敢。朱老忠又喊:“同志们!他们要是伤害我们一个,我们怎么办?”人们喊着:“摁窝儿打死他们!”朱老忠喊:“那么,各人找寻各人的武器吧!”人们找了铁钯大镐、砖头石块,拿在手里,摆开阵势要打仗。
县长听说请愿的群众人多势众,不敢出来。保安队和警察保护着县政府。人们等了半天,才传出话来:“可以暂时不交割头税。”江涛要求他明令取消,县长不敢,说要请示省政府。
江涛看人们从早到晚,只吃了一顿饭,身上累极了。叫伍老拔把他拱起来,站在石碑上,说:
“同胞们,老乡亲们!看到咱们的力量了吧!只要群众一起来,就吓得土豪劣绅们屁滚尿流,贪官污吏们也浑身打颤。
有人再来收交割头税,怎么办?”
朱老忠跳起来,使出绝力喊:“当场打死!”
人们一齐喊着:“打倒土豪劣绅冯老兰!”
江涛歪起脖子,学着贾老师的手势,举起右手,摇手大喊:
“反对验契验照!
“反对盐斤加价!
“反对高利贷!”
人们一阵阵高声喊着,喊得天摇地动,江涛又说:“愿意打倒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的人们!你们加入农会吧!”
人们不约而同地喊着:“我们一齐加入农会!”
江涛说:“同志们!回去的时候要三五地搭伴走,路上要防备土豪劣绅们的暗害!防备巡警和马快班的逮捕!”
散了会,朱老忠套上牛车,人们坐在车上,他跨上外辕,打着响鞭回家去。江涛和严萍一块走,走到半路上,严萍对江涛说了知心话。她说:“我一见到示威的人群,心里真是兴奋,一股劲儿跳啊!”江涛送她走到大门口上,才独自格儿走回来。
自从开了大会,江涛心上老是象架着一团火,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他独自格儿坐在冬天的树林里,沉思默想,在总结着斗争的艺术。那天,他悄悄走进梨林,把身子靠在梨树上,眯缝着眼睛向着太阳取暖。严萍从背后走过来,用细树枝扫了一下他的耳朵。他以为是一只什么虫儿爬进耳朵里,急摇了摇头,回身一看是严萍。严萍咯咯地笑起来,江涛也无声地笑了,心上一跳,脸上有些红晕。
严萍问他:“你在想什么?”
江涛说:“我在想运动过去了,广大农民怎样对付冯老兰。”
严萍坐在江涛一边,江涛睁起黑亮的眼睛看着她。猛地张开臂膀,把严萍拦在怀里,热烈地用滚热的嘴唇,吻着她青青的眉峰……
他们在空旷的林子里,细细谈心。思想如同一匹脱了缰的、刚扎牙的小马,伸开四蹄,奔驰在祖国的大地上。两人共同绘下了多少理想的图画;两个人共同研究着,画上又撕碎,撕碎了又画上。年轻的、狂热的血液,在胸膛里鼓荡,开始感到革命给予青年人的自由和幸福。
第三十八节
人们自从在城里大集上开了大会回来,到处扬嚷反割头税的胜利。老驴头看反割头税胜利了,心上又想起春兰的婚事,慢搭搭走到朱老忠的家里,朱老忠把他让到屋子里,坐在炕沿上。老驴头问:“老忠兄弟!咱这亲家能做不能做?”朱老忠暗里笑了笑,说:“亲事能做不能做,我这里好说,单看你的。”
老驴头问:“怎么单看我?”
朱老忠说:“咱大贵说了,你要想娶他过去,比登天还难。”老驴头呵呵笑了说:“怎么这小子这么死羊眼,嫌我穷?”
朱老忠说:“他说你有千顷园子万顷地,他也不干。”
老驴头一听,可就挼下精神来,搔了搔脑袋失望了。说:“咳!那么一说,咱就沾不上你们的光了……咱老了……不行了……”他想到两口子都老了,家里没有顶门立户的汉子,只春兰一个,那能过得了日子?再说春兰是个闺女家,长得不平凡,又有点名声,乡村里一些半大小子们,净想编着法子欺侮……想到这里,由不得眼里掉下泪来。
老驴头这点心事不说出口来,朱老忠也会明白。贵他娘见老驴头精神发苶,走过来嘻嘻笑着说:“还说俺死羊眼哩!从你那炕头走到俺这炕头,只有迈步远,没的把春兰娶在我这院里,将来你们老两口子要是有个灾儿病儿,早起后晌的,我就不叫春兰家去瞧瞧?莫说咱成了亲家,就是街坊四邻异姓外人,家里没有人手,缺手缺脚的,咱也不能看着他遭难。”
老驴头摆着长满了胡子的长下巴,说:“这么一说,做了亲戚,又成了你们的累赘了?”
贵他娘说:“亲戚朋友嘛,有什么说的!”
说到这里,老驴头心上可就活起来。他想:“乡村当块儿,又是一条街上,春兰早起后晌过去照看照看,也还可以。”他说:“咳!孩儿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不忍叫她离开我。”
贵他娘说:“你也得知道孩子的苦处,春兰年纪不小了,你不心疼她?”
老驴头说:“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心疼!”
贵他娘说:“你心疼她,你还拦着她。”
老驴头只是摇摆着下巴不说什么,不住地叹着气说:“咳!
天哪……难呀!难呀!人活着真是难呀!”
朱老忠看他心里实在难受,走过去伸出大拇指头问:“大哥!你不相信我朱老忠吗?”
老驴头又抬起头来说:“相信哪!”
朱老忠说:“你相信朱大贵不能冻死饿死你们,你就把春兰给了他,你要是不相信,咱就两便吧!”
老驴头一听就乐了,说:“你要是这么说,咱这门子亲戚算是做成了,我知道大贵是个仁义孩子。”
朱老忠和贵他娘哈哈笑了,老驴头也在森森的长胡子上带出笑容。立起身出了口长气,拍了拍腰里褡包,高兴起来。朱老忠说:“说是说笑是笑,运涛那孩子还在监狱里,如今要是这么办了,我觉得对不起他。再说还有咱春兰,她和运涛心热,这么办了,恐怕她还不依。咱得慢慢商量。”老驴头看朱老忠又犯了思量,摇摇头抬动腿脚走回去。春兰和她娘正在黑影里坐着被窝头说闲话。老驴头坐在炕沿上,扬起下颏呆了一会,说:“闺女!你也别嫌羞了!我俩这么大年纪了,愿意看着你有个归宿,就是将来睡在黄泉里也安心。”他慢吞吞地把大贵的事情说了。又说:“我就是你这么一个。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儿,要是不愿意,就摇摇头儿。”
春兰一听,不知怎么好,热烘烘的浪头传遍全身,在暗影里连连摇着头。可是她不知道父亲看见了没看见,就势把身子一歪,伏在被窝上,她的心在不停的颤动,好象有一股温热的泉水在心上流动。咳!天哪,她经过了多少灾难呀,今天又到了这个关节上,走到十字路口。
那天晚上,朱老忠摸着黑,踏着那条小道上小严村去。路上的雪化了又冻住,两只脚一踩上去,就疙疙瘩瘩的。他奔奔坷坷地走着,到了严志和家门前,敲门进去,和江涛、严志和、涛他娘念叨了一会子开大会的事。朱老忠说:“有个事儿,我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严志和问:“你说春兰和大贵的事?”
朱老忠说:“唔!老驴头答应把春兰给大贵了。”
严志和看了看朱老忠说:“好,好啊!这么着好。在我这心上,算是完了一件事情。再说咱没儿不使妇,没过门的媳妇,常来常往也不好。”
涛他娘也笑了,说:“过来过去都是咱一家子人!”
严志和跟涛他娘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怎么同意把春兰嫁给大贵,他们舍不得。自从运涛坐狱的那年,春兰就常过来帮他们缝缝洗洗,头疼脑热的时候,也来服侍汤药。春兰好象一条红绳,把运涛和老爹老娘系在一起。他们一看见春兰,就会想起运涛,感到儿子的温暖。如今一说起春兰要出嫁,孩子大了,他们说不出一个不字。可是春兰要是真的离开他们,却又象失去一件宝贝似地心疼。朱老忠呢,也不过是试探一下罢了,春兰嫁给大贵,他固然高兴,春兰和运涛结婚,他更高兴。可是这也只是一个幻想,谁知道运涛什么时候才能出狱呢?江涛看准了三位老人的心情,也说:“春兰嫁给大贵,我当然乐意,可也得看春兰愿不愿意。”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不再说下去。真的,春兰这孩子,她要是一直扑着心嫁给运涛,可是怎么办呢?这个问题,谁也答不上来。江涛猛地想起,他听到人们说过,监狱里允许家里妻子去探望,允许未婚妻去结婚,还可以同屋居住,可是那只是一个传说,没有银钱垫道,那是万万不能的。他又想到,虽然如此,到底运涛什么时候出狱?春兰还是和大贵结了婚好。
第二天吃过早饭,江涛去找朱老忠和朱老明,商量以后怎样应付锁井镇上恶霸地主的事,黄昏时分才回来。走到北街口上,春兰从小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个小红包袱,见了江涛,停住脚步说:“江涛!来,我跟你说个话儿。”江涛走过去说:“正想找你说个话儿,你这是去干什么?”
春兰说:“才说到咱院里去,这是给你做的一双鞋,怕的是老人上了年纪,在灯下做活熬坏了眼,她身子骨儿单薄,再累得好儿歹的!来,你穿穿,合适不合适?”江涛他们说着,走到春兰家里。
江涛坐在炕沿上试着鞋子,春兰又说:“有什么衣裳该缝了,该洗了,你就拿过来。你不在家的时候,剩下两个老人孤孤单单的,我常过去看看,你在家里,我就不过去了。”
春兰娘看江涛人长高了,白白致致,出秀成大人了。又想起运涛,扫了春兰一眼,就避出去。春兰说:“江涛!你喝水不?我给你烧壶水喝。”又拿起笤帚,说:“看你身上那土,来,我给你扫扫。”
江涛说:“我回去吃饭,不想喝水。”他看着春兰脸色苍白,人也太瘦了,鼻骨梁尖尖的。问:“你,打算怎么办……”问到这里,不敢再往下说。他怕春兰害羞,不愿跟他谈出心里的话。
春兰冷笑一声说:“你看,几个老人有多么瞎心!”说着脸上红起来,撅起嘴,眼上掯着泪花。春兰给江涛身前身后都扫了个干净,见他胸前落了几个粥点,也拿笤帚疙瘩刮了半天。她说:“我也有个话儿,想跟你说说。”她说到这里,闭住嘴停了一刻,才说:“我想去看看运涛。”
江涛一听,闭着嘴不说话。要说不行,就是打了她的高兴。要说是行,那块宝地就是为上济南卖了的。他睁起黑眼瞳,问:“你想他了?”
江涛这么一问,春兰的眼泪就象雨点子唰地一下子落下来,舌尖舐着唇边上的泪珠,出了口长气,看着窗外说:“唔!”
到这刻上,江涛实在同情春兰,恨不得和春兰插翅飞到济南去。他说:“你愿意去,咱想个办法让你去。”真的,要是还有一块宝地的话,他也愿意把它卖了,叫春兰见到运涛。
春兰眼泪流到脸上,说:“运涛走的那天晚上,给我说下话儿,叫我等着他,他还要回来……”说着,又抽抽咽咽地哭个不住。
江涛眼圈发酸,滴出泪来,说:“春兰!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想告诉你说,你也别烦恼。运涛判的是无期徒刑,出狱没有日子。咱老人们不愿叫你把好年岁儿耽误过去,再说大贵从军队上回来,也出息得多了。你看,在这次运动里,真是一员虎将!”
春兰一听就跳起来,连哭带喊:“不,俺不,俺就是不!不管是谁,就是他长得瓷人儿似的,俺也不。就是他家里使着金筷子银碗,俺也不。我就是等着运涛,我等定了!”她两片嘴唇不停地说了一溜子气话,又撅起嘴来,把泪止了,肚子里还不住地抽着气。
江涛紧忙说:“你可别生我的气,我是这么说说,拿主意还在你自己。”
春兰说:“我主意拿定,俺俩既是说下这个话儿,他一辈子不出狱,我就要等他一辈子。我要上济南去看他,我说去就去!”
江涛说:“那要花很多盘缠,咱往那里去筹借?”
春兰说:“我纺线,摘棉花,掐谷,多付点辛苦,积攒下钱来。”
江涛说:“你今天纺二两,明天纺三两,纺到那一天才能积攒下这么多钱?”
春兰说:“我一天天地纺,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停了一刻又说:“我去找忠大伯和志和叔,叫他们给我备办。叫我去,我也得去,不叫我去,我也得去,我去定了!”停了一刻,又盯着江涛说:“看你也长成大人了,学得油嘴滑舌的,跟着瞎心的老人们谋算我。”
江涛一下子气急了,说:“我那里……我是设身处地为你着想。”
春兰鼓起嘴唇,瞟了江涛一眼,生气地说,“呿!”就再也不说什么。
这天晚上,春兰还是不吃饭,一个人在黑暗里睡下。可是,她睡不着,只是把两只手,枕在头底下,合着眼睛发呆。她一合上眼睛,就会看见运涛。在那冬天的长夜里,她经常是半睡半醒,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是醒是睡,混混沌沌地呆下去。夜深了,她正静静地躺着,也好象是睡着了。猛然一声,听得千里堤外,冰河乍裂,遥远地传来,象一种什么力量敲击她的胸膛。她打了一个冷怔,猛地醒过来,睁开眼睛看了看窗户,还是满屋子黑暗。她心上实在烦乱,冷孤丁地坐起来,用手捋了一下蓬乱了的头发。摇着脑袋看了看窗外的暗云,她想:“去了房子卖了地,我也要去看他!”想着,运涛恬静的脸庞,从暗云里显现出来,那对鲜活的大眼睛象一对明灯,照亮了她的心。
第三十九节
除夕那天早晨,二贵在门上贴上红对联,屋里贴上新年画,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预备过年。
等太阳圧山的时候,大贵叫了二贵,哥儿俩胳膊底下夹着粟谷草,怀里揣着爆竹,到老坟上去燎草儿。一擦黑儿,在坟头上点起草火,火势蔓延,燃着坟地上的枯草,燎起“飘花”。夜暗降临的时候,平原上遍地飘起野火,鞭炮声连连响起。猛地空中一声爆响,震撼了云层,响声遥遥飘荡,一股光亮闪过蓝天。天上闪出星群了,人们从柏树上捭了满抱柏枝,走回家来,又在门口点起草火。家家在门口放起鞭炮,硝磺的气味在满街飘荡。
那天晚上,大贵二贵盘脚坐在炕上,跟娘说着话儿,捏完了过初一的饺子。今年和往年不同,他们更早起了五更。大贵把两位老人搀到炕头上。二贵煮熟饺子,把碗端在炕桌上,满屋子热腾腾的香油白面的气味。大贵二贵跪在地上给爹和娘磕头,庆贺新年。
贵他娘一看这两个孩子,都长得这么发实,一个个肥头大耳的,心上激动得乐了,说:“孩子!过新年增新岁就算了,忙起来,亲爹亲娘磕的什么头!”
朱老忠看看大贵二贵,再看看贵他娘,两只眼睛由不得笑了。虽然一家团圆,反割头税胜利,可是他并不快乐,只是回想一生尝到的苦味,想到老爹和姐姐。祖辈几代的仇恨还没有报,他觉得心上甚是沉重!
吃完饺子,大贵二贵提上铁丝灯笼去拜年,娘在灯笼上贴上剪纸花儿。
除夕晚上,严志和也在地上烧起柏枝,小屋里充满了柏汁的香味,又抱了一捆芝麻秸来,撒在地上。江涛问:“爹,这是什么意思?”严志和说:“这个嘛,让脚把它们踩碎。取个‘踩岁’的吉利儿。”
涛他娘点着一把香,虔诚的举过头顶,又低下头默念。把香一炷炷插在门环上、谷囤上、灶台上、牛槽上。提着灯笼,点上蜡碗,烧了纸箔,磕了头。
听得有人推门,江涛忙去开门,抬起头一看是严萍。她今天穿着黑绒旗袍,打着纱灯。进门就说:“乡村的大年夜,真是热闹!”
江涛接过灯笼,说:“萍妹子,怎么天黑了才来?”严萍说:“大年夜,再黑也是明亮的。到处是灯笼火炮。”
涛他娘把严萍推到柏火旁边烤着,在地上放个小炕桌。严志和说:“萍姑娘!江涛到了你家里,好吃好喝儿。你到了我这茅草屋里,粗茶淡饭你也吃上一碗。”又对涛他娘说:“快给萍姑娘煮马齿菜馅饺子,她们在城里,是吃不到的。”涛他娘说:“请都请不到的。”她把血糕、猪头糕、灌肠、萝卜缨儿大饺子,摆在小桌上。江涛烫上一小砂壶酒,劝父亲喝。
严萍说:“不用请,我自格儿会来。”
涛他娘坐在灶堂门口烧火,由不得回过头来看,柏火照亮严萍丰满的脸庞。涛他娘说:“他妹子,怎么这么好人儿?”
严萍正把一小块血糕送进嘴里,听得说,回过头笑了笑,说:“好吗?磕个头,认你做干娘。”
涛他娘说:“可别折煞我老婆子!”心里想:“当我的干闺女,还不足兴……”
严萍吃完饺子,严志和喝完酒。一家人坐在炕上,看墙上贴的年画。一边看着,江涛讲起《红鬃烈马》的故事,讲到薛平贵别窑征西,去了十七年才回来,老丈人王允还要苦害他,等他打胜了仗回来,王宝钏还在等着他。他一面说,严萍睁开大眼睛看着他。严志和说:“革命成功了,咱也出出这口气!”涛他娘说:“革命成功了,运涛也该出狱,回来和春兰成家立业。”她又想起运涛,每逢过年过节,净爱想起运涛,年年除夕哭湿半截枕头。咳!象运涛这样的好孩子,一去几年不见回来,能不牵挂娘的心肠?今年却不同,她看见严萍和江涛在一起,心上不由人不生出新的希望。
深夜了,有一阵爆竹声,从远处响过来。啊!新的年岁开始了!严萍要回去,涛他娘说:“大黑的天,明了再回去。”
严萍说:“不行,奶奶操心。”
涛他娘说:“叫志和叔叔送你。”
严萍拿起灯笼向外走,说:“不用。”
见严萍要走,涛他娘着了慌,说:“不行!不行!荒乱年头儿!”
一句话没说完,严萍早出了大门。涛他娘走到门口,看了看黑暗的夜色。回来不见了江涛,对着严志和嘻地笑了一声。严志和说:“年头呀!革命革得开通了,大地方时兴男女自由。”
涛他娘说:“看神色,他们俩不错了。”
严志和暗喜,说:“许着,咱得给他们助点劲,别学了运涛和春兰那个,棒打鸳鸯两分离!”
江涛踩着纱灯上射出的影子,走在苍茫的夜色里。乡村的淡墨色的轮廓象一堵墙,静静地站着。仰起头来看满天星星向他们眨眼笑着,微弱的青光从梨树叉上射下来。
严萍说:“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江涛在黑暗中,瞅着严萍的面影说:“你说吧!”
严萍说:“我不敢说。”
江涛问:“怎么?”
严萍说:“怕你不答应。”
江涛说:“能答应的尽可能答应。”
严萍听了,抖着胸脯一下子笑了,说:“回答得真聪明,我说啦!”
江涛说:“你说吧!”
严萍迟疑着,走了五十步远,才说,“我嘛,想革命。”
江涛问:“为什么?”
严萍说:“因为你革命。”
说到这里,两个人又沉默地走了一百步。沉默压得人的胸膛透不过气来。在夜暗里,严萍射出闪亮的眼光,有力的逼着江涛问:“嗯?”
江涛说:“我介绍你参加革命救济会。”
严萍问:“和共产党一样?”
江涛说:“离着近点,是个赤色团体。你可以动员人力财力帮助革命,挽救被难的同志们。”
严萍问:“我为什么不能参加cp?”
江涛说:“论你积极工作,你可以参加,论起你的阶级和成份,你还需要在群众团体里锻炼锻炼。”
严萍听着,紧绷的胸脯松弛开来,说:“自从城里开会回来,激动得浑身发热呀!跳呀,心里老是在跳!”她语音愉快而响亮:“人,生在天地间,应当做一番有益于人类的事业!”
江涛紧接着说:“是的!我们不能白在世界上走一遭。”
走到大严村,他们从冰雪上踏过,脚下发出焦脆的响声。严萍敲门进去,又回过头来,和江涛握了一下手。江涛看着严萍进去,又在梢门底下呆呆立了片刻,才冒着夜暗走回来。
天明了,人们出来拜年。大贵二贵在街上撞见伍老拔,先拱手作揖,再趴下磕头。说:“恭喜大叔!反割头税胜利了。”伍老拔笑嘻嘻地说:“胜利了,孩子们!再有这么个好年头,给你们一人娶个新媳妇。”哥俩走进朱老星的小屋里,他正坐在炕沿上抽烟,大贵说:“大叔!斗争胜利了,夜里可安静?”朱老星说:“大年夜还安静,就是半夜里有狗叫,叫了几声又停住。”又呲牙笑笑说:“看吧,革命就要成功了,孩子们有吃有穿!”街上,小顺、小囤、庆儿,一群小伙子们沿门磕头。到了朱老忠家里,进门跪在地上,说:“老忠大伯,给老人家磕个胜利头。”朱老忠说:“孩子们忙起来,地上脏呀!”说着,把花生掖在孩子们衣袋里,端起一盅热酒,说:“来,小伙子们!喝个胜利酒儿吧!”
第四十节
江涛到忠大伯、明大伯、朱老星、伍老拔家里拜过年,到舅舅家磕了头,又到大刘庄、小刘庄、李家屯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拜着年,宣传反割头税的胜利。
正月十四那天,他到贾老师家去,给乍蓬胡子老爷爷磕了头,老人在牛屋里接待他。他向贾老师汇报了工作,贾老师批准他在锁井镇一带发展党员,建立支部。给他写了信,介绍他回到保属特委去。贾老师说,锁井区的工作比别区还好。又说:“你学会做工作了,同志!我心上说不出来有多么喜欢,想调你回来工作,你又正在读书的年纪。我好疲累呀,工作多,人手少。请你告诉锁井那些同志们:胜利中会蕴藏着失败,要提高阶级警惕。灾难中也会孕育着胜利,要努力工作。同志!你也要注意:越是在得意的生活里,越要准备迎接突然的不幸。这是我从事革命工作多少年来的经验,如果是有用,希望你多加考虑!”江涛听了贾老师的话,转着大眼睛说:
“是……”
灯节晚上,人们在街上耍着狮子,敲着锣鼓。朱老忠、伍老拔、朱老明、朱老星、大贵,走到江涛家里,盘脚坐在炕头上。涛他娘炒了半簸箕花生来剥着。江涛讲了“共产党是谁们的党”,讲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权利和义务”,讲了“党的铁的纪律”。他学着贾老师,找了一张写年联的纸来,剪了个红旗贴在墙上,举行了入党的仪式。从这一天起,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伍老拔、大贵,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党员。
开完了会,涛他娘又端上一条盘酒菜。老哥们和大贵、江涛,喝了一会子酒。开门向外一走,是夜黑天,白色的大雪片,从看不见边际的黑夜里,慢悠悠地飘落下来。远处村上,锣鼓声还在叮当响着。
朱老忠说:“这是瑞雪呀,今年一定五谷丰收。”
朱老明说:“哼哼!那是自然!”
天明,张嘉庆来了,说:“冯贵堂告了状,马快班要抓捕反割头税的人们。色红的人们赶快躲躲。”说完了,连饭也没待得吃,踏着满地雪水,去下通知。江涛和严萍,坐上车赶回保定去了。
冯老兰和一起子包税商赔了钱,说什么也不干。冯贵堂熟悉法律,走到保定告到保定,走到天津告到天津。
到了那年夏季,一天晚上,贾老师看了一会学生作业,吹熄了灯,坐在窗前歇凉。远处,护城河里的蛙声呱呱地叫着。张嘉庆骑着车子,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累得浑身是汗,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拉开抽屉,有贾老师给他留下的菜和馒头。贾老师看他吃完了饭,拉把椅子,叫他坐下一块喝茶。说:
“嘉庆!你要离开这里……”
张嘉庆问:“怎么,出了什么事情?”他睁开大眼睛问。
贾老师说:“不,这是不得已的。反割头税以后,冯老兰抗交税款,县政府不答应。冯贵堂到省政府告了咱们一状,连县长都告上,说他‘镇压反割头税运动不力’。县长给省政府上了禀帖,说冯老兰‘玩忽国法,抗交税款’。冯老兰收不到税,赔了本钱,就要设法抵赖包价。省政府勒令县政府追交,一下子把冯老兰扣在县政府里。老家伙恼羞成怒,又告了咱们一状,这一状告在我、你和江涛头上。告的是‘共党煽惑民众,抗纳税款,造成国家财政上的损失’。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
张嘉庆问:“那可怎么办呢?”
贾老师说:“起先,县政府里的‘同志’们把这件公文压下,教育局的‘同志’们也设法疏通。由于农民运动的高涨,省政府指令县政府追查,要‘缉捕到案,严行法办’!我们只得避开了,县政府里有你、我和江涛的红名单。”
张嘉庆问:“哪,我们应该怎么办?”
贾老师说:“江涛已经回到保定,你也要离开这里!”
张嘉庆听得说,立时睒了眼睛,说:“贾老师!我不能离开你。你知道,我没了家,没了父亲。母亲是一个花钱买来的姨太太,她疼我,爱我,同情我。可是她在家庭里没有一点地位,除了眼泪,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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