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听说他到了河南,&039;文革&039;期间还吃了不少苦头。这没什么,甘蔗没有两头甜嘛。当初,我们在前线打仗,你却在重庆享福。享够了福,现在受点苦,也算是扯平了。我还听说他有绪。怎么,还想跟人民讲价钱不成?听说他最后跳了井,死就死了,还要弄脏一口井,真不像话。&ot;
当我问到葛任是否知道阿庆的投降是有预谋的时候,田大人手一挥说你应该去问他本人,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ot;他说得轻巧。我去哪里问呢?众所周知,葛任早在几十年前,就战死在二里岗了。
留在大埔的冰莹,还在苦苦等待着范继槐和阿庆。她后来对安东尼·斯威特说,大埔外面有架山,名叫敬贤山。有人告诉她,从敬贤山的山谷,可以走到凤風谷。她常常站在山谷之中,望眼欲穿,等待着女儿的出现。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绝望也就一点点加深。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事实上,不光蚕豆见不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也见不到了。安东尼斯威特在《绝色》中,引用冰莹自己的话写道:
转眼间,父亲巳死去三个礼拜了。中国人称之为&ot;三七&ot;,是祭奠亲人亡灵的一个日子,我便在敬贤山下焚香祭父。那时候,烟雾缭绕之中,我好像听到了女儿的啼哭,看到了葛任面对女儿手足无措的样子。那时,我就担心再也见不到葛任了。我哭了。这时,我突然看到那个老乡站在我身后。他说,有人找我。我以为是范继槐和阿庆,就问是否还有一个孩子。他说没有。来人是我们剧团的一名成员,他也曾在《无论如何要胜利》中演过白匪。他告诉我,范继槐和阿庆巳经被政府招安了。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范继槐和阿庆已经带人进苏区搜山,骑着高头大马,手上戴着白手套,腰间别着短枪。我问到蚕豆,他却一点也不知。我往最美好的地方想像,想像葛任巳经带着蚕豆安全转移了。但从那一天起,悲伤和恐惧就攫住了我的心。大约两三天之后,我流产了。既然葛任喜欢女孩子,我想,那一定是个女婴。从此,我对葛任一直怀着无法偿清的歉疚。但世界对我的折磨到此还没有结束。一年以后,我从一个从陕北过来的朋友那里得知,他见到了葛任,却并没有见到蚕豆。我的眼前顿呈黑色……
19花腔(3)
狗的哲学
我估算葛任他们已经转移了,才带着小分队到后沟去。印钞机完好无损,我连忙带人将它们全都拉走了,然后交给了驻扎在附近的一支保安团。大概是为了让我死心塌地为党国效劳,上峰得到这个消息以后,立即派人送来了嘉奖令,并且把阿庆划归我领导。遂后,上峰又安排我做了几次讲座,重点讲述安定团结对抗日的必要性。忙完这个,我才抽出身来,带着人马重返苏区。
衣锦还乡?拉倒吧。我还担心遇见熟人呢,那样面子上多不好看。为了不让人认出来,我戴了一副眼镜。起先戴的是金边眼镜,可部下说我像上海滩的小流氓,我就又换了一副。这一下他们不说我像流氓了,说我像个账房先生。在那个年代,做有钱人是要提心吊胆的。我就一狠心,把一只镜片敲碎了。这样一来,我就像个蒙面人了。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一直到瑞金,我都没有遇见熟人。红军与经过了几次激战,这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剩下的都是死人。看到那些(死)人一个个都没脸没皮的,我感到很奇怪,后来才知道那都是狗给啃的。不,小姐,我不是存心要吓你。别害怕,这世上没有鬼。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从不信鬼。不过,你要真是害怕,可以躺到我身边嘛,那样鬼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挤不下?挤不下可以想想办法嘛。我们既要善于现问题,还要善于解决问题。你看你,你这样一打岔,我就想不起来说到哪儿了。
对,说到死人了。他们都没脸没皮的,只剩下了骨头、骷髅。骷髅们的嘴巴咧得很大,看上去像是在大笑;眼窝里黑洞洞的,乍一看好像戴着墨镜似的。好好好,不吓你了,说点别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几个牧师,他们默不作声地在田间地头掩埋尸体。我上去和他们说话,他们也不理我,一个个面无表,有如孤魂野鬼。因为他们当中有几个是外国人,不能随便惹的,我就放过了他们,继续向白陂镇开进。到了那里,我看见白云河的桥洞里也是死人。有一具尸体,头长长的,上面也有一只银质夹。上帝呀,我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儿。对,我想她可能就是我的那个相好,赶紧命令随从下水打捞。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一群狗。它们瞪着一双双狗眼,一步步向我走过来。真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它们有何贵干。我的一个部下捡了一块石块,想轰它们走,可它们根本不吃这一套。它们绕过我,通过白云桥,向阿庆走了过去。当时阿庆正背着手,在河的那一边散步。后来我现了,每当阿庆的手背起来,狗就会朝他走上去,每当阿庆的手放下来,狗就会立定站住。
就跟动画片里的场面似的。
后来我明白了,它们正等着吃掉阿庆呢。狗通人性啊,狗的哲学也就是人的哲学。经过了多次战争的洗礼,狗已经学会了一分为二看世界。在它们眼里,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人被缴了枪,手背在身后,他们通常都是人犯或俘虏,马上就要毙掉了,这类人可以吃;另一类人手中有枪,枪平端在胸前,他们是要枪毙前一类人的,这类人不可以吃。还是那句话,狗通人性啊。人喜欢吃狗肉,狗也喜欢吃人肉啊。,彼此彼此。我这才想起来,为什么我很少看到女尸,因为她们都已经被啃去了脸和,成了无性别的人。多年之后,我在劝降葛任的时候,还向他提起过那些狗。听了我的话,葛任的泪就流了下来。我曾想,泪都流了,事肯定好办了,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个女人(被)捞了上来。夹倒是同样的夹,但人却不是同一个人。唉,我看走眼了。那人的颧骨上有一个洞。那还用问,当然是枪眼。水一泡,枪眼就变大了,像是用铁棍捣出来的。突然,从那个洞里爬出一只螃蟹。什么?你说什么?超现实主义绘画?我不懂什么超现实主义,没有权,但我知道这就是现实。我记得我也跟葛任提到过那只螃蟹。葛任当时就呕吐了,吐了一阵,就像杜鹃啼血似的,一摊血突然咯了出来。
20花腔(4)
我还给葛任说,我曾在白陂镇搜寻他的遗体。我说的是实话。当时,我以为他也被肃反掉了,见到尸体就下马察看。葛任开玩笑说,我那样做是为了邀功请赏。我不否认这一点。不过,当时我确实担心他的下落。说来也巧,在离白陂镇不远的西官庄村,我竟然见到了蚕豆。她正在门前烧火,脏得像个泥猴,手里玩着一根骨头。一个老人坐在她身边,眯缝着眼看着她。看见我们过来,那个老人连忙把蚕豆领到了一堵墙后边。我当时犹豫了一下,想,要不要把她带走呢?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最终说服自己,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我是这样想的,如果葛任还活着,等他回来领女儿的时候,现女儿不见了,他还不给活活急死?
当天晚上,我就住在白陂小学。那时候,我可没想到,多年之后葛任还会再次来到这里,我和他还会再次在这里狭路相逢。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就到凤凰谷散步。四周都是黑的,只有马灯照到的地方是亮的。我突然听见有人在长满枸杞和荆棘的草丛中呻吟。战士们也听到了,如临大敌,全都趴了下来。一群怕死鬼。我命令他们去搜。他们猫着腰,循声而去,渐渐缩小了包围圈,然后将那人扒了出来。那人已经身负重伤,无法站立了。我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的脑袋勾在胳肢窝里,就像鸡头藏在翅膀下面一样。我让卫兵把他的脑袋拽出来,那人哇哇乱叫,鬼哭狼嚎。看他那么难受,我就想,要不要扬一下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补上一枪,把他送上天堂呢?我正犹豫呢,看见黑暗中有很多小亮点,像鬼火一样闪着光。哈哈,看你吓的。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历来不信鬼。那不是鬼,而是狗。那些野狗都围了上来,等着吃他呢。
听到狗叫,他的脑袋从翅膀(胳肢窝)下面伸了出来。马灯照着他的脸,脸上都是血。他说范老范老(注:应是老范?)救救我。听他叫我范老,我才听出他是谁。他娘的,原来是杨凤良。他后来对我说,他把他的鲜花调送到外地的一个镇子上,等回来的时候,才现这里到处都是死人,还说葛任可能也死了。听他这么一说,我赶紧去西官庄寻找蚕豆,但没能找到。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偷偷地打听葛任的下落,并留意报纸上的报道,但我一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以为他真的死了。我又想起了那个孩子。在离开大荒山的前夜,我又梦见了她:瘦瘦的瓜子脸,眼很大,睫毛很长,眼白青,就像夜的晴天。在梦里,孩子瞪眼看着我。我又想起了葛任和我的友谊,觉得对不住他。于是有一天,我就带着几个亲信,去了一次西官庄。费了很大劲,我终于找到了那个领养蚕豆的老人。他告诉我,有人把蚕豆领走了。我问那人是谁,他说是个女的。他比比划划地给我讲那个女人长什么样。怪了,因为我听出他说的好像是冰莹。这不是胡扯吗?据我所知,冰莹走后再没有回来过。我给他上了一堂政治课,告诉他这件事很重要,一定要实事求是,如果我知道你骗了我,我是会秋后算账的。可他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把我气得半死。我正要给他点厉害瞧瞧,我的手下突然给了他一枪。请记住,不是我开的枪,开枪的是国民党反动派。我向你誓,这辈子我从未开枪打死过一个人。我的手是干净的。老人临死时,手指苍天,似乎在说,蚕豆在哪里,只有天知道。考虑到他曾照顾过葛任的女儿,我就替他收了尸。不,我没有把他丢到河里喂鱼,而是挖个坑把他埋了。够意思吧?不管怎么说,狗是啃不着他了。
巴士底病毒
那个保护过我的母亲蚕豆的老人,其姓名已经无可稽考。如前所述,蚕豆确实是被我的姑祖母接走的。那个老人手指苍天,大概是要告诉范继槐,他并没有说谎,老天爷可以为他作证。
姑祖母是在1934年10月启程前往大荒山的。因为&ot;伪币犯胡某&ot;已被枪毙,所以她一路上都在担心葛任和冰莹也遇到了不测,使蚕豆成为孤儿。她是坐船去的,在福建泉州上了岸,然后再赴白陂。正如我前面提到过的,与她同去的是埃利斯牧师。到了白陕镇以后,她看到的景象与范继槐看到的相同:荒无人烟,只有野狗在四处游荡。当然,和范继槐一样,她也看到了那些默不作声的神职人员。据埃利斯牧师在《东方的盛典》一书中所记,那些神职人员是奉国际红十字会之命,从江西九江赶来收尸的。正是从他们那里,姑祖母和埃利斯打听到有一个操外地口音的女孩,和一个老人呆在西官庄村。那些神职人员曾要求老人带着孩子离开,但那个老人却执意要留下。他们还告诉她,有一只小狗一直跟着那老人和小女孩。姑祖母想,那只小狗,很可能就是胡安从法国带回来的那只名叫巴士底的狗的后代。正是凭借这一线索,她和埃利斯在西官庄村找到了老人和蚕豆。
21花腔(5)
那只从巴士底狱门口捡回来的狗,其后代也叫巴士底。姑祖母并没有见到它。就在她和埃利斯牧师到达大荒山的前几天,巴士底被别的狗咬死了。当时老人饥俄难耐,舍不得把它扔掉,就把它煮着吃了。而蚕豆手中的玩具,就是巴士底的腿骨,细小、光溜,就像一杆烟枪。姑祖母第二天就带着蚕豆启程回天津了,而埃利斯牧师却留了下来。他先是收尸,遂后又在此防治瘟疫,并在多年之后再次见到了葛任。
我的姑祖母说,从大荒山回到天津以后,蚕豆就病倒了,&ot;持续低烧&ot;,&ot;夜夜惊叫&ot;,还&ot;不许吹灯&ot;。她的病越来越重,最后竞展到卧床不起。姑祖母想,她定是活不久了。经天津教会医院的一位名叫戈登·湯普森的医生诊断,奋豆感染的是一种奇怪的新型病毒。他的目光后来落到了她手中的那个像烟枪一样的玩具上面。得知那是狗的腿骨,他大吃一惊。而当他知道这个小姑娘曾经吃过狗肉的时候姑祖母说,当时他差点呕吐他便断定她身上的病毒与那只名叫巴士底的狗有关。遂后,他便把这种奇怪的病毒命名为巴士底病毒,戈登医生一定没有料到,他的这一说法后来不胫而走,并最终走进了《大英百科全书医学分册》,成为他对现代医学的一大贡献。
经过戈登医生的悉心医治,我的母亲蚕豆最终幸免一死。但是,在以后的岁月里,由于巴士底病毒的作用,她渐渐变得性急躁,喜怒无常,使我的姑祖母备受折磨。多年以后,我的父亲,一个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记忆的人,就是因为无法忍受她的折磨而离家出走的。母亲蚕豆死于1965年春天,那一年,我才两岁。我是被姑祖母养大的。她说,我们就像隔代的母牛和幼犊。据姑祖母说,母亲是全身麻痹而死的。死前的几天,她目光斜视,喉咙痉挛,口水流个不停从枕巾上拧出来的水,每天足有半个疚盂。
在前面提到的粪便学专家于成泽先生的寓所,我曾遇到过一位传染病医生,并向他打听有关巴士底病毒的知识。我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因为担心自己受母亲的遗传。在整理这部书的过程中,我也时常急躁不安,有时竞会出现短暂的意识丧失。我很担心自己还没有整理完书稿,就告别了人世。那位传染病医生告诉我,感染上巴士底病毒的人,最快的会在两周内死去,但很多时候,这种病毒会在身体内隐藏下来,将你的整个身体都当成它的病灶,在很多年之后,再慢慢地置你于死地。我问这种病会不会遗传,他答非所问,说他几乎每天都能遇到巴士底病毒携带者。我记得,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于成泽先生的一名博士生走了进来。他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他告诉我们,上星期五,有一种新的电脑病毒出现了,这种病毒就叫巴士底病毒。它具有和医学上的巴士底病毒相近的特征:无法根除,不定期作。据他说,对这种电脑病毒,连最新的杀毒软件都奈何它不得,并且杀毒软件本身还会感染上它的病毒,从而成为新的传染源。
他的这种说法使我不由得想起了戈登医生本人的命运:1954年,戈登本人也死于巴士底病毒的作。他是因为我的母亲还是因为别的患者而受到的传染,我不得而知。戈登先生的死曾使他的学生,后来的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弗纳多·伽尔贝塔唏嘘不已。在一本名叫《被击碎的浪潮》的书中,弗纳多先生提到了戈登为蚕豆治病一事:
我的老师戈登先生的命运因为一名华裔女孩而得到改变。她是一位名叫葛任的抗日英雄的后裔。戈登先生就是在她身上现巴士底病毒)的。巴士底是一条狗的名字,它是葛任(注:原文如此)从著名的巴士底狱的门口捡回来的宠物。但奇怪的是,此种病毒迟至70年代末期才在巴黎出现。据《世界卫生年度报告》显示,近年在非洲、俄罗斯、中国中西部地区以及海湾的阿拉伯国家存在着蔓延的趋势。每念及此,我的忧虑就和对戈登医生的怀念一样深切……
扁桃体炎
两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葛任并没有死。我在报纸上看到葛任给鲁迅的唁电。当时,我也了一份唁电。那几天,我特别留意我的唁电是否登了出来。我的没有看到,葛任的倒看到了。前面说了,葛任与鲁迅有交往。都是文人,臭味相投,惺惺相惜,所以他尽量往大处说:人生知己,汤汤泪水;斯世同悲,浩浩怀山。
22花腔(6)
看了这唁电,我这才知道葛任没死,不但参加了长征,而且还顺利到了陕北。但随后好几年时间,我并不知道他确切的消息。那时候,我已在军统任职。派到陕北的密探告诉我,葛任在延安搞翻译,翻译托尔斯泰。托尔斯泰你知道吗?不,他不是服装设计师,而是一个作家。列宁说过,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
国共两党建立统一战线以后,不时有人到延安去。有一次,一批美国记者从上海来到重庆,要到延安采访。其中有个人名叫y,古德曼广以前来过重庆,和我比较熟。我请他吃了顿饭,让他帮我打听一下葛任。他错误地认为我是要他收集报,就说他只是个记者,不介人政治。我连忙向他表示,我和葛任是同窗好友,听说葛任在翻译托尔斯泰,想把他的书拿到重庆出版,没别的意思。y说,他从上海出来的时候,有一个名叫冰莹的话剧演员也委托他打听葛任,想知道葛任的肺病怎么样了。我这才想起来,可不是嘛,葛任还是个肺病患者呢。
y从延安回来的时候,我刚好去了外地,不在重庆。所以,葛任(的况)我还是不清楚。没过多久,我就得知他在和日本人的交战中死去了,死得很惨,全军覆没。这么大的事,派去延安的那个草包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小姐,知道我为什么叫他草包吗?先,他确实是个草包,其次他姓萧,草字头的&ot;萧&ot;。你信不信,当面我也敢叫他草包!当然,他已经死了,叫草包他也听不见了。草包没有把报告诉我,我就只好等着看报纸了,可报纸上也没有报道。我急得上火,牙床都肿了,扁桃体也了炎、化了脓。小姐,你过来看一下。看见了吧,我没有扁桃体,就是那时候割的。不割不行啊,因为它老是要化脓。总而之一句话,当时我是干着急没办法,只好拿扁桃体开刀。我记得当时的《新华日报》就在重庆的虎口岩,是办的报纸。我曾派人深入虎||岤打探消息,可他们竟然也不知道。
啊?流泪?不,我没有流泪。小姐,你年龄还小,或许还难以理解其中的奥妙。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可以说是悲喜交加。!《诗经》上说得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能死于抗战,成为一个民族英雄,那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啊。我很想搞清楚葛任是怎么死的,替他宣传一下,这样我面子上也有光啊。为此,我还特意调阅了一份日本报纸《报知新闻》。里面果然有关于葛任死去的报道,大吹大擂,称二里岗战斗是他们诘玫挠忠淮沃卮笳揭邸?br/>
大约过了一个礼拜,姓萧的草包把密电过来了,也说葛任是在二里岗殉国的,还说追悼会已经开过了。我想以老朋友的身份往延安一封唁电。统一战线嘛。可事已经过去了,再唁电,那不是马后炮嘛!搞不好人家还会认为你是故意往伤口上撒盐。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免了。
万物为刍狗
范老所说的&ot;草包&ot;名叫萧邦齐。其实,萧邦齐先生并非草包。据《中华民国传记词典》(美国白鸦出版社,1989年版)一书介绍,萧邦齐早年毕业于莫斯科医学院,是个内科医生,曾与本书第一部分提到的张占坤同窗共读。1948年去香港,后到了美国旧金山的一所大学任教。萧邦齐先生晚年所著的《重现个人身份》一书,曾写到过自己当年在延安与葛任的接触。其中,他还提到了张占坤的被杀。下面的一节文字,原題为《万物为刍狗》,最初曾单独表于香港《东方海》杂志,后被收入《葛任研究会刊》第三辑。
庄子之语实乃至理名: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我便是因懂得医术,被派到陕北去,当了表演。经过长征,红军将士患肺病者多如牛毛。周恩来夫妇便有肺病(注:原文如此葛任亦患肺病,下层士兵患肺病者更多。因缺衣少药,将士怨恨猬集。就我所知,有两种病习为常见:一曰便秘,二曰肺结核。军统或以为,我可以此探得赤匪内幕。古语云:宁愿向南走一千,不愿向北走一天。实不相瞒,当时我不愿应承此事。范继槐找我谈话,云他曾听胡适之先生云,管理江宁织造的曹寅(曹雪芹祖父)当年名为内务府的采购官,实为康熙爷的特务,在江南打统战的,可他照样受后人爱戴……我最初去的是保安,那是长征的终点。我曾听昔日同窗张占坤云,1869年5月28日(清历四月十七日,天历己巳十九年四月十一日〕,太平军残佘部队捻军抵达保安伊始,即被清军攻破。那是历史上距今最近的一次长征的结局。以史为鉴,我思量红军不日亦当为政府军击败,届时我便可逃离这不毛之地,归隐田园。老聃云:&ot;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ot;兵燹四起,我辈自然只是一束刍(注:禾草),一只狗而巳。天下太平与否,岂我辈所虑之事欤?
23花腔(7)
我次见到葛任,是在那年的初雪之日。当时,我与白圣韬、张占坤在河边散步。河水尚未结冰,有一小船于飘雪的河面上行驶,别具风味。船上所坐之人,即为田汗与葛任。因范继槐曾托我探听葛任病,故我向白圣韬道,风闻葛任巳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今见此人,方知谣传也。白圣韬云,葛任确有肺病,并业巳加重,得便请我前去一诊,以寻疗治之策。盖一周之后,白圣韬引我去见葛任,云葛任咳嗽结胸,病势甚危,问我可有良策?我于一间窑洞之内见到了葛任。洞中阴沉黑暗,点燃蜡烛方能看清洞中景象:倚墙有一木桌,上置一铜制笔筒,内插两支毛笔,一支红蓝铅笔,一支水(钢)笔。还有一本托尔斯泰小说选,商务版的,译者为瞿秋白。我曾翻了那本小说,上用红蓝铅笔画了诸多杠杠,眉批与校正亦繁如辐辏。他道,欲重译托氏此著,并写一弁。又云,他于白圣韬处闻知,我是到过俄乡的。他嗓音低沉,似弹琴之时踩着踏板。我好劝他细心养生。他道自感时间紧迫,总完不成分内之事,且又是愈聚愈多。譬如,他欲筹资在延安出版鲁迅文集,然至今仍不得其果。他似乎并非要我诊病的,而是要与我闲谈。他曾问及俄语地名&ot;阿斯塔波瓦&ot;,原意为何。我坦不知其详。他说他到过&ot;都腊&ot;,晓得&ot;都腊&ot;之意为&ot;堵截&ot;,却不知&ot;阿斯塔波瓦&ot;的俄语原意,只知它是一个小火车站的名字。后,经张占坤提醒,我方知&ot;阿斯塔波瓦&ot;乃托尔斯泰死亡之所一于葛任而,他的&ot;阿斯塔波瓦&ot;当为二里岗。
二里岗之事,闻自葛任好友黄炎。当是时也,黄炎曾来医院就诊。云自闻葛任战死以来,他常常竟夕难眠,以致头晕目眩,呼吸不畅。并云,他欲撰写葛任英雄事迹,欲提升其精神,以励后人。不知何故,其后我并未看到黄氏之鸿篇……不久,拾粪运动开始。同窗张占坤被收审。有人前来调查我与张占坤之往来,暗示我可揭张占坤,以求自保。我思谋良久,设若我闭口不,便是死路一条,与内人团聚无望矣。思前想后,我道出他曾说起捻军长征,意指红军长征并非史无前例。调查者忿然道,仅此一条,便可令他去见阎王。因毛曾训示,长征是宣书,是宣传队,是播种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历史上从未有过此等长征。运动尚未终结,张占坤就给砍了头。传闻他屈打成招,承认自己为政府派至延安的特务。占坤先生是被我这个真特务送上断头台的。自此以后,我时时自责,愧疚不巳,难以自拔。1947年3月12日,政府军空袭延安。我被弹片击中,隐身于一窑洞之中,如一只狗舔着自己的伤口。是时虽为春天,却是大雪纷飞。3月18日黄昏,政府军进入延安,我被当做红军俘获。幸亏我伤的是腿。设若我的口腔被击穿,不能语,我便会被政府军击毙,他们获悉我之真实身份,反而兴致大减。他们巴不得我是红军,好报功请赏……
到了西安,范继槐曾来电催我返渝。我告之,腿伤未愈,不能如电遄赴,希谅……此后多年,我是既不,亦不阿蒋,躲进小楼成一统,苟全性命于乱世,若桃花源中人……
读者可能还记得,在本书的第一部分,白圣韬曾提到,张占坤之死是因为他的揭。现在看来,张占坤的被政头,功劳还应该有萧邦齐先生一份。我把这事告诉了白凌,说她的祖父白圣韬对张占坤的死并不能负全部责任。我的本意是要替她的祖父开脱些责任,可她却一点也不领,还说,那反正都是&ot;狗咬狗&ot;。
谈诗论道我们还接着说。大概过了个把月,有一天,戴笠将我叫到了重庆中山路,军统总部漱庐就在那里。什么,不知道漱庐?这样吧,哪天我带你去住两天,保管比住五星级宾馆还舒服。瞎!只要想想戴笠曾在那里办公,你就知道那里该有多舒坦了。当然,历史在进步,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都有很大展,所以比以前还要舒坦。
戴笠啊,这个人长得有点像猫科动物,笑面虎一个。这个人还是很有学问的,这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他的名字来自《诗经》: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当然,他的名字本身就提醒了你,见了他一定要作揖。所以每次见他,我除了敬礼,还要拱手作揖。我这辈子可没少作揖。不过,真要说起来,作揖可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啊。在全球化的今天,由于艾滋病的流行,我曾在大会和小会上反复讲过,要用作揖代替握手、接吻,因为可以减少传染嘛。
24花腔(8)
还说我们的。戴笠当时笑了,说免了免了。小姐,我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不妨给你说说。那就是,只要你有学识,是个人才,那你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尊重和爱戴。戴笠就对我很尊重,他主动给我让了座,沏了茶,递了烟。然后,他说要向我请教一个问题。我说,什么问题,说说看。为了逗他高兴,我还给他戴了高帽,说他这是密切联系群众。他说他看到一诗,喜欢是喜欢,可就是看不懂。我心里窃喜,!这正好是我的强项啊,正好可以给他露一手。他递给我一份报纸,是香港一个叫徐玉升的人编的《逸经》。我一看,这诗叫《蚕豆花》。我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觉得它有点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我对他说,不就是蚕豆花吗?风花雪月,无聊文人的游戏罢了。戴笠说,听说陈独秀喜欢蚕豆花,这是不是陈独秀写的。我说肯定不是,陈独秀的诗我都看过,他写的是古体诗。他就又问,那么是献给陈独秀的?当时我想,这个笑面虎,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陈仲甫。我就对他说,陈独秀不是已经死了吗?管他娘的。姥姥!就在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想起来了,这好像是葛任写的,在日本时写的。前面,我好像给你讲过,&ot;五四&ot;以后,它又登在叫什么《新世纪》的杂志上,还曾喧闹一时。眼下,这诗的作者,署的名字是一串拉丁字母,我拼了一会儿,终于将它拼出来了,犹豫,忧郁。没错,一定是葛任写的,因为葛任的俄文名字就叫忧郁斯基。
我就想,这个笑面虎,让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与共军有染不成?不过,我并不十分担心,因为葛任已经死到了二里岗,戴笠总不至于怀疑我有通灵术,能跟死人打交道吧?我就对他说,有什么指示,你就明说吧。戴笠说,他浮生偷得半日闲,想找个朋友谈诗论道,调剂一下生活,就想到了我。接着他就问我平时还读不读诗歌。我说,读啊,诗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嘛,不读不行啊。他又问当今的诗人当中,我比较看中谁的诗歌。我想,他问这个什么意思?千万不能因为我的一句话,给诗人们带来麻烦。于是,我就说,徐志摩写得不错,可他已经死了。泰戈尔写得也不错,不过远在印度。虽说诗人又叫马蚤人,可这两个人都不牢马蚤,写的都是云彩啊,飞鸟啊,只管抒,应该是诗人们学习的好榜样。我话一出口,他就说听君一席,胜读十年书。我的真本事还没有露出来呢,他就开始给我戴高帽了,并且还要给我敬酒。小姐,你大概还不知道,在喝酒问题上,我向来奉行九盘全会精神,只喝三盘,多一盅也不行。可那天是个例外,因为是领导敬酒,我只好多喝了几盅。
后来,他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问到了葛任的诗。他说,崔永元(注: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范老原话如此)不是在搞实话实说吗,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也就实话实说吧。我只好说,葛任的诗我看得很少,早年看过一些,后来就再没有看到过。他就说,看来,你真的是没有看过,因为我刚才让你看的,就是葛任的诗。我看逃不过他的法眼了,就一拍脑门,做出茅塞顿开的样子,说,老板一提醒,我就突然想起来了,那应该是葛任写的,是他在日本的时候写的。戴笠说,&ot;五四&ot;的时候,他也是个热血青年,喜欢读新诗,当时他就看到过这诗,当时的题目叫《谁曾经是我》。这狗娘养的,既然什么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我虽然嘴上没说,但肚里已经是气鼓鼓的了。就在这时,他拍了拍手,让女秘书把他珍藏多年的那本《新世纪》拿了出来。那个女秘书长得可真漂亮,香喷喷的,简直是胡蝶第二。女秘书把杂志递给我,一扭一扭走了。戴笠的案头工作做得很细,上面已经画得一道道了,凡是跟现在的这不一样的地方,都用朱笔勾了出来。我正想着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突然问我,范先生,萧邦齐可靠不可靠?我说,他受党教育多年,没听说他有什么思想问题啊。他又问,葛任死去的报是不是他提供的。我说是啊,我不是给您汇报过了吗,怎么啦?笑面虎这才告诉我,葛任应该还活着。他会给我说些什么,各种可能性我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小姐,不瞒你说,当时我被他搞得一头雾水,还以为他犯病了呢。过了一会儿,我说,老板,你不是开玩笑吧?他说,军中无戏,从这诗中看,葛任不光还活着,而且很可能就在大荒山。
25花腔(9)
我的酒劲一下子过去了。大荒山?他去那里干什么?我问。他说,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说,从已经破获的报来看,《蚕豆花》就是葛任在大荒山写的。他说,他已经托人打听了一下,现在大荒山白陂镇一带,确实有一个外地人。受托之人虽然不认识葛任,可他描述的相貌特征,与葛任确有几分相似。我再次向他申明,这不可能,因为所有报都已证实,葛任已经死了。戴笠端起酒盅在桌上磕了两下,说,先不要妄下结论,要注意调查研究。还说,他已经向老头子(蒋介石)汇报过了,经老头子同意,他想派我去大荒山摸摸底细。如果葛任确实在大荒山,他希望我能搞清楚葛任在那里有何贵干,然后劝降葛任,让他为党国服务。他把我叫到漱庐,原来是为了这个!
看来,这问题他已考虑成熟了,不然他拿不出那个方案。方案分为好多条,但总的说来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点:一讲原则性,也就是要以党国利益为重;二讲灵活性,也就是要讲究策略;三讲纪律性,也就是要注意保密。他对我说,只要以三项要求为纲,就可以纲举目张。最后,笑面虎还特意要求我,要以动人,以理服人,让葛任先生懂得这样一个基本道理,那就是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蒂,干革命靠的还是三民主义。
小姐,戴笠这个人深谙外松内紧之理,笑里藏刀。在他手下混饭吃,有一点要切记,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要惹恼他,否则绝没有你的好果子吃。交代完了工作,他又惺惺作态,对我说,如果你真的感到为难的话,我可以考虑别的人选。在这历史的紧要关头,我如果敢吐个不字,他就敢把我拉出去崩了。我可不想死到他手上。我眼都不眨一下,说,还是我来吧。我把戴笠哄得很高兴。他说,有什么要求尽量提,组织上一定设法满足。
徐玉升与《逸经》
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葛存道先生遇剌之后,徐玉升先生曾受胡安之托,远赴青埂,将葛任接到了杭州。在以后的两年时间里,徐玉升与葛任建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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