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红柯《西去的骑手》

【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红柯《西去的骑手》第4部分阅读

    把枪,他眼瞳里很平静地展开了整个博斯腾湖,他脸上露出微笑,一下子把军官惹火了,“你爱慕的是死亡!”“死亡是最深邃最古老的大海。”枪响了,挨枪的人仅仅偏了一下脑袋,好像故意抛掉了另一半脑袋,剩下的这一半酣然入睡,根本不理这个疯子。疯子又放一枪,竟然打偏了,连打三枪,都没打着。上司及时制止了他的疯狂,不能在中国人面前露出蠢相。上司开始用另一种方式显露蠢相: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官兵亲手教训中国人。跟一个勇士一样,不能光靠飞机坦克装甲车,俄罗斯有的是小伙子。  骑兵一直在后边跟着,现在赶上来了。每个骑兵前面带一个36师的俘虏,枪顶着俘虏的后心。骑兵列队向前,逼近36师。36师阵地上没有动静。第一排枪响之后,一百多俘虏栽倒在血泊里,另外三百多俘虏喊着扑向马蹄子,扑向马背上的骑兵。36师阵地上机枪猛烈扫射,青马旅跃出战壕,暴雨般的子弹击落大批骑手。那匹大灰马最先冲上去,冲进苏军骑兵部队,更多的36师骑手冲上来,真正的骑兵之战拉开序幕,在坦克装甲车前边展开激战,不到一小时,红色骑兵团全被砍掉了。  坦克装甲车愣了片刻,在等飞机。飞机很快过来了。飞机盯着大灰马。大灰马很快跑远了。  在博斯腾湖南边,塔克拉玛干沙漠横在眼前,无路可逃。维吾尔人告诉大家这是死亡之海,进去出不来。尕司令勒紧马缰,马要冲进大沙漠,尕司令得问清楚塔克拉玛干到底有多大?维吾尔汉子指指天指指地,天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地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尕司令放心了,“弟兄们,我们从河州起兵找的就是这条路,儿子娃娃跟我上啊。”36师官兵以战斗队形冲进死亡之海。  尾随而来的飞机盘旋一下,请示后方指挥官,指挥官大叫,“骑兵能去你们不能去吗?冲进去,狠狠地打。”飞机坦克很快就追了上来。  飞机果然有大用场,骑兵能摆脱坦克装甲车,却摆脱不了飞机。飞机放开手脚低空飞行,专打大灰马和马背上的尕司令。所有的飞机都认识尕司令,这个傲慢的家伙,炸弹和机关炮老逮不住他。现在飞机从四个方向围上来,织起一张火网跟捕鱼一样撒出去,罩住了大灰马,大灰马栽倒了,机关炮打出一团血光,炸弹紧随其后,大灰马被炸没了。硝烟慢慢散尽,在远方失去骏马的骑手甩开双腿狂奔,飞机大吃一惊,绕圈子冲上去。还是四架,很快就到了骑手的头顶,弹雨泼下去,在骑手的腿脚间溅起一团团白烟,这个家伙跟羚羊一样敏捷灵活,又窜出去了。飞机俯冲盘旋,火网撒下去,方圆几百米,硝烟弥漫,这个家伙正爬一道沙梁呢,飞行员连他的领章都看清楚了,接着是他的面孔,一张英武漂亮的面孔,一个佩剑的美男子,竟然是个美男子。长眠在死亡之海吧!飞行员按下按钮,炸弹跟鸟群一样飞向金黄的沙梁,沙浪翻滚散开,沙漠换了个样子,跟一张大床换了床单一样,所有的痕迹全被抹平了。塔克拉玛干,真正的大海,比海更真实更神秘。飞行员给上司的报告简洁明了,“我亲手埋葬了马仲英!”&nbsp&nbsp

    第一部(12)

    1934年春天,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被飞机坦克打破宁静的那一年,也是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1最后一次中国之行。赫定先生用五十年时间五次深入中亚腹地,寻找罗布泊的准确位置。他的一切融人这片土地。当他意识到英国和俄国要夺取这块土地时,他向国民政府建议,尽快修筑内地到新疆的国防公路,重新开通古丝绸之路。赫定先生受国民政府委托,以七十岁高龄最后一次进疆进行勘察活动。  1斯文?赫定(1865-1952):瑞典探险家。  在哈密吐鲁番,赫定勘察队受到马仲英的热情接待。  当勘察队抵达库尔勒时,到处都是溃兵,人们都在谈论马仲英的死亡,苏联飞机撒下的传单跟雪片一样一飞舞。溃兵沿大山往库车奔跑。赫定问这些士兵:“你们已经没有指挥官了,为什么不回甘肃老家去?”  “我们的司令是马仲英。”  “马仲英已经死了。”  “胡说哩,苏联人跟盛世才一个裤裆里放屁,他们说尕司令死,尕司令就死呀?没那么容易!”  一拨士兵又一拨士兵,他们口气坚定,根本不相信尕司令会死。这些壮健红润的甘肃小伙子,毫无失败后的沮丧和绝望,像去赶庙会,从沙漠深处返回大路。  那条沿天山南麓伸向库车的丝绸古道跟河流一样汇聚着越来越多的36师士兵。他们把赫定先生称作尕司令的洋朋友。在哈密城外的戈壁滩上,赫定和他的勘察队竟然发现尕司令和士兵在一起踢足球,偏远的中亚大漠竟然有足球!洋朋友喜出望外,两个瑞典小伙子技痒难忍,加人其中,兴奋得跟马一样嗷嗷直叫。那么辽阔的足球场!球门就在地平线上,太阳守在那里左晃右晃。对准太阳——射门!当听说这位七旬高龄的老人从少年时代就向往中国,数次进入死亡之海,穿越欧亚大陆,尕司令佩服得五体投地,亲手泡上二炮台茶端给这位瑞典老人。老人用洋点心请客,老人发现这个娃娃司令是个严格的穆斯林,不喝酒不抽烟,只吃少量饼干和牛肉,饮食很节制。清瘦修长却体格剽悍,一个标准的斯巴达式的古典武士。  “什么是斯巴达?”  老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干脆用《三国》里的马超来解释,“将军就像反西凉的白袍将军马超。”  “哈哈哈,马超,马仲英,好好好!就是马超。你简直就是我的父亲,我父亲要活到你这年龄我就安然了。”  “你父亲去世了?”  “叫国民军给害了。”  “对不起,我引起你的悲伤。”  “我不悲伤,这有啥悲伤的,人的生死都是前定的。”  尕司令扬起脑袋吼了两声河州花儿:丢下个尕妹子走西口,离河州又过个兰州;血泪债装在了心里头,儿子娃要报个冤仇。  唱红了脖子唱红了脸,尕司令扒下军装,皮带里扎着白衬衣,带上一帮小伙子又冲上戈壁滩,一个射门,足球跟炮弹一样“轰”一下把太阳击落!大地上漫开一大摊红红的血。辉煌的大漠黄昏。  “他还是个孩子,我的小儿子跟他一样大。”  老人泪花闪闪。一定是上帝伸出奇妙的大手,在北欧童话般的森林王国和中亚荒凉的土地之间划了一道线。老人又拦住一群士兵,“你们的指挥官死了,快去找他的尸体,给他举行葬礼。”  “尕司令死不了,能死也就不是尕司令了,老爷爷你是尕司令的洋朋友,你就不该信这破传单。”  “可你们进去的是死亡之海。”  “我们出来进去好几回了,飞机撵不上,我们从这边进去,从那边出来跟喝凉水一样。”赫定先生快晕了,赫定进去过好几次,每次都要经历死亡的劫难。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是怎么活着出来的,这些士兵跟小孩捉迷藏一样兴致勃勃面无惧色,赫定小声问他们,“你们吃什么?”  “吃四脚蛇1,吃胡杨。”  1四脚蛇:即蜥蜴。  “沙漠没有水,你们喝什么?”  “喝马尿喝人尿咂人身上的汗。”  现在老人相信尕司令没有死,无法战胜的死亡,简直就是神话。  最后一个走出死亡之海的是尕司令。老天有眼,一场暴风,把他从沙层里吹出来,耳朵鼻子里的沙子也被吹净了。“洗了个沙子澡,跟磨刀石一样,把人磨得闪光哩。”  从库尔勒逃往库车的路上,马仲英终于坐上了汽车。“我在南京坐过汽车,到西北一直骑马,大戈壁需要汽车,有飞机更好。”赫定对马仲英的乐观劲感到吃惊,“你在逃命,将军。”“我在逃,我还会起来,我起来不只一次了。”  马仲英给赫定讲他大战冯玉祥横越东疆戈壁。“太不可思议了,一只水壶一袋炒面。”“要没有苏联人帮助,盛世才绝对赢不了,我还会起来的。”马仲英看见了天山,其实他们一直是沿山脚走的,“我们就是看着天山急行军的。”  马仲英给老人谈他的计划,在他那个雄心勃勃的蓝图里,他要联合斯大林、墨索里尼、希特勒,必要的话还可以考虑英国和法国。老人听明白了,在这个伟大蓝图里,主角理所当然是他马仲英,一切都得听从马仲英指挥。老人忍不住拍他的肩膀,“孩子,你太可爱了,年轻就是好啊。”  在库车,碰到从伊犁逃亡的张培元的残部,这些在严寒、风暴和穷困交迫的情况下,翻越天山的伊犁士兵,听到了尕司令那令人神往的讲演:“同胞们,朋友们!欢迎你们到我的军队里来!我们要在一起打垮那些依然敢于阻止我们前进的敌人。你们在北军领导人的手下,除了饥饿、痛苦和奴役外,什么也得不到。  你们听说过甘肃的尕司令吧?我就是尕司令!把这些地方所有民族联合成一个伟大领地的是我。我要在你们的支持和帮助下,为整个人民的幸福而工作。我保证给你们自由,康乐,使你们一切绰绰有余。我们将在一起,把这个地区组织起来,使它成为一个伟大的强有力的富有声望的地方。”  伊犁军队恢复了斗志,被编成步兵师,36师壮大了一倍,一支大军又出现在塔里木大地,马仲英重新崛起。  苏联总领事走进盛世才的办公室。有关马仲英死亡的电文有好几份,总领事手里这份最新的电文是马仲英复活的消息,真不知道军方指挥官如何口授这些电文的?盛世才手里也有一份情报,比总领事的电文更详细更生动,那个情报员混在36师队伍中倾听了马仲英讲演的全过程,情报的字里行间还保留着马仲英讲话时的某种气势。总领事就是弄不明白,马仲英残部是从库尔勒南边进人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飞机装甲车追击了一天一夜,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大沙漠,比法国还要大的地域,就是一支大军渴也渴死了,怎么可能从库车冒出来?盛世才说:“他碰上了斯文?赫定勘察队,搭勘察队的汽车到达库车。”总领事大声咆哮,“赫定是英国间谍,他支持马仲英,他们都是帝国主义分子,要坚决消灭他们!”  “赫定是国民政府聘请的专家,是勘察公路建设的。”  “什么,在新疆修公路?”  “是国防公路,日本侵占我国东北,中央要把西北作为战略后方。”  “那更应该消灭他们,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这不是阴谋,这是国防建设。我们还是研究一下如何对付马仲英吧,马仲英不灭,我们都不得安宁。”  苏军和新疆部队分两路扑向库车。  36师没有动静,谁也摸不清他们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地方。马仲英派一个骑兵排护送赫定先生。赫定老人对这个神话般的年轻人太感兴趣了,他一定要多呆一天,听年轻人讲河湟事变。尕司令就把作战计划推迟一天,跟老人长谈。当他讲到大战西北军名将吉鸿昌时,老人叫起来,“你跟吉鸿昌打过仗?两个勇士搏斗太有意思了,阿喀琉斯与阿加门农,令人可怕的愤怒!不过孩子我要告诉你,按照我们北欧人的习惯,强大的对手遭到不幸也是你的不幸。”  “什么意思?”  “我相信你是个真正的勇士,你一定会伤心的,你的对手吉鸿昌将军成了政府通缉的要犯,随时都可能被杀掉。”  “这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孩子,你的祖国危在旦夕,日本人侵占东北,已经越过古老的长城,向华北挺进。政府一味退让。冯玉祥将军在察哈尔组织抗日同盟军,吉鸿昌是最能干的一员大将,一举攻克多伦,把日本人赶出蒙古草原,轰动全世界。  中央军竟然与日本军队联手进攻抗日同盟军,冯玉祥上了泰山,抗日同盟军解散,只剩下吉鸿昌和方振军孤军作战。他们一直攻到北平城下,进入八国联军当年划定的非武装区,遭到日本空军和最糟锐的第八师团猛烈的攻击,中央军东北军背后夹击。吉将军竟然以一个师与二十万大军血战两个月,他亲自率大刀队消灭日军一个联队,日本人如果没有飞机和坦克的优势,很可能会被吉将军赶出华北。  他的残部被堵在长城脚下,被中央军缴械,吉将军只身逃到天津,日本特务和国民党特务正在追杀他。我的勘察队路过北平时,听到老百姓很悲伤地唱一支歌谣:抗日同盟一百天,轰轰烈烈化灰烟。在北平这座古城,数十年前发生的戊戌变法也是轰轰烈烈一百天,吉鸿昌将军有可能走谭嗣同的路。”  “谭嗣同是谁?”  “你们中国的英雄,一个具有军人气质的读书人。维新运动失败后,他的同伴全都逃了,他放弃逃跑,发誓要以热血唤醒民众,复兴你们的国家。”  “吉鸿昌,狗日的吉鸿昌,他超过我了。”  “你妒嫉他。”  “不是一点点,我们回民有句话,血性男儿要活出一身辉煌,瞧他多辉煌,从头到脚满身的辉煌!在蒙古草原喋1日本人,在长城底下喋日本人,差点夺了北京城,好像全中国人都死光了,就他吉鸿昌一个能成,全世界都知道就他一个抗日哩。”  1喋:西北方言,狠吃狠打。  “世界各大通讯社都报道了吉将军抗战的消息,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是不可征服的。”  “河湟事变快结束时,我收到吉鸿昌的信函和照片,按中国军人的习惯,照片是名片,是交朋友用的,我不服气,他能赢我是他武器好,我一直不服气,就没理识1他。”  1理识:即结识,理睬。  “你想结识他?”  “劳您大驾给我照个相,您回内地找机会把我的相片送给他,凭我尕司令的相片他吉鸿昌不用在租界里东躲西藏,他往清真寺里躲,往甘肃宁夏躲,只要到了甘肃宁夏,谁也害不了他。”  照相机照了两次,一个是马仲英骑着大马,一个是很自信地背着手站在库车的原野上。赫定要给自己留一张。其实两个相片都归他了。他在勘察国防公路的同时最后一次进人死亡之海,终于找到了罗布泊——那个移动的古老的大泽,追寻了半个世纪的古泽终于在他七十岁这一年找到了。赫定返回内地时,吉鸿昌刚刚被枪决,被何应钦将军秘密杀害于天桥监狱。中国的报纸不敢披露真相,吉将军的夫人把详情告诉外国记者,英国《泰晤士报》报道了吉将军血战日寇,以及被捕后被严刑拷打从容就义的全过程。赫定先生遥望新疆,喃喃自语:“吉鸿昌死了,孩子,但愿你能战胜死亡,你这么年轻,生机勃勃,死神不会找你麻烦的。”  我活着,我将永生!老人惊讶万分。从大地深处,从苍穹顶上传来滚滚声浪……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nbsp&nbsp

    第二部(1)

    刚开始尕司令根本不知道他真正的对手是吉鸿昌,他压根就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他眼里的头号敌人是甘肃督军刘郁芬,刘郁芬杀了他的父亲,刘郁芬的师长赵席聘坐镇河州城,尕司令先打河州收拾赵席聘,再攻兰州杀刘郁芬。  1928年春,尕司令带着数万之众的“黑虎吸冯军”围攻河州。尕司令下令,“电线杆子都砍完,叫他赵席聘电话通不成。”河州与兰州的通讯中断。  河州城里的国民军一个营出城作战,手里的快枪还没来得及拉枪栓,尕司令的兵“哗啦啦”跟暴雨一样砍砍砍,杀杀杀,一营的国民兵眨眼间给日蹋完了。  城里的大兵再也不敢出来了,城头上架起大炮,朝城下黑压压的人群轰击,尕司令的兵倒下一大片。尕司令领上“黑虎吸冯军”撤离城墙根,一直上了北塬,钻进深沟不见影儿了。  国民军都是来自河南河北山东大平原的硬汉子,是当时中国野战能力最强的军队,被十七岁的娃娃司令带着乌合之众堵在城里,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个邵营长硬得很,一定要带兵上北塬去撵土匪兵。“我不信马仲英是什么黑虎星,他硬还是我硬?”不等上司发话,邵营长带上队伍冲出城,一溜烟上了北塬,打眼一望,黄土塬一个接一个,波浪起伏跟海一样。邵营长在华北平原上长大,看半天看不出这些黄土疙瘩有什么名堂,从塬顶的台地往两下里裂出一条条子老虎金钱豹一样的大沟大壑,很能满足一个热血军人的豪气。邵营长带上队伍钻进一条大沟,几小时的急行军,出了沟口有个庄子,估计马仲英这个黑虎星躲在庄子里。  邵营长就把庄子围了,刚围住,庄子里冲出几百人跟国民军混战在一起。邵营长抡起鬼头刀杀红了眼,杀着杀着,他跟前没兵了,他自己也不动了,血淌干啦,大刀跟拐棍一样拄在手里,扑咚倒地上。  守城的赵席聘再也不派兵出城了,“尕娃娃确确实实是个黑虎星,硬得很。”  赵席聘给兰州刘督军写一封信,派卫士趁黑破阵搬救兵,信写得十万火急,“河州城里只剩下三营兵,援军要快,迟了,城就叫黑虎星吞了。”西门炮声一响,东门飞出一匹烈马,朝兰州方向奔去。  尕司令的兵完全可以堵住这个国民军,尕司令不让堵,“闪开闪开,他是去兰州搬兵的。”大家举枪要打,“司令灭了他,从古到今哪有给搬兵的人让路的?”  尕司令黑下脸,“你没长眼睛吗,你往旗杆上看,上边写的啥?黑虎吸冯军,连刘郁芬都没吸来,还想吸冯玉祥?”大家都比尕司令年长几岁,这个顽蛮可爱的娃娃天真烂漫地教训大家,“让他搬救兵嘛,把国民军全都搬到城里边,城里塞得满满的,咱往里攻才有意思。满瓤核桃吃着香,硬面锅盔有味道。”  刘郁芬发来了一个旅。旅长赵仲华感到很奇怪,进人河州地面,赵旅长严阵以待,提防土匪伏击,四野里静悄悄的,赵旅长顺利开进河州城。赵旅长问守城长官赵席聘:“太平世界哪来的土匪?”  “你不要急,时候一到你就知道了。”  一夜无事,官兵们吃好喝好,浑身是劲。  天刚明,城外一声炮响,接着是暴雨般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赵旅长以为回到了古代,简直是演《三国》。  塬上塬下全是骑手们刚健的身影和明晃晃的马刀。尕司令下达攻击令。黑马旅青马旅向北塬猛扑,攻破北塬,包围西城,北塬头的国民军无法立足,放弃阵地,退入城内。旅长赵仲华率大刀队反攻,骑手们一拥而上,那些中弹的骑手仍然紧夹着马腹,僵立在旷野上,战刀在手里闪闪发亮,子弹抖落在伤口里,像黄豆一样被嚼得嘎嘣响。后边的骑手擎着亮晃晃的马刀,一直冲到机枪跟前,把机枪手劈为两半。  国民军毫不惊慌,伸手从背上摘下大刀,跟骑手们砍在一起。刀来刀往,铁器发出猛兽般的吼声;好多汉子倒下去了,身上裂开的口子又长又深,就像高原上的深沟大壑,马刀一下子把里边照亮了。  生命凝固在坚硬的骨头上。  赵仲华旅长跟他的士兵躺在一起。  赵旅长本来可以突围出来。赵旅长刚下火线,就看见尕司令的骑手们收起枪,擎着火炬一般的河州刀一声不吭拥上来。已经站在火线之外的赵旅长纵身一跳,又回去了。赵旅长最早是学兵队的武术教练,来自华北大平原,那里的原野跟大刀片子一样宽阔结实,燕赵自古多悲凉慷慨之士,赵旅长从背上摘大刀的一瞬间仿佛置身于那萧萧的劲风中,仿佛置身于寒声四起的易水河畔。“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日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卫兵们跟尕司令的骑手一对一全倒下了,大刀和柳叶刀深深地扎进对方的身体,刀口吃进很深,一直到刀柄;刀刃开始在血液中游动像滚滚波涛中矫健的白鱼,后来刀刃被血水吞没。  赵旅长的身边全是尸体,赵旅长再也收拢不了它们,轰一声倒在地上,跟卫兵和骑手们躺在一起。紧挨他的是两名用司令的营长,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赵旅长很高兴跟小伙子躺在一起去迎接死亡。  刘郁芬的参谋长余嘉培等政工人员,住在镇守使马延贤的将军府公馆,由国民军26师工兵营防守。尕司令重兵进攻将军府,志在生擒余嘉培。骑手们一队一队开上去,一去不回。太阳偏西,进攻毫无进展,尕司令下令火烧将军府。起火后,国民军一边抵抗一边挖墙,一百多名卫兵掩护余嘉培撤进河州城。来不及撤退的官兵全被烧死,精良的武器,也被烧毁不能再用。骑手们烧毁将军府后,继续放火,把城外的汉族寺庙万寿观、宝觉寺也烧了。国民军以牙还牙,烧毁了河州最有名的回教建筑“八坊”。  逃进城里的余嘉培向兰州求援。五月二十五日,十一师佟麟阁二十五师戴靖宇率部抵达河州。尕司令下令全军撤退。  “这回咱们喋锅盔。”河州城外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跟扣在大地上的厚锅盔一样,让尕司令的马鞭子这么一指,锅盔就熟了,焦黄焦黄的,散散地敷着一层芝麻,香喷喷的。  佟麟阁和戴靖宇从两路进军河州。戴靖宇的二十五师中了埋伏,数万人马从沟沟壑壑里杀出来,跟洪水一样,戴将军的队伍展不开,尕司令的骑手就冲进二十五师司令部。戴将军胸膛挨了一刀,幸亏没伤着心脏,拣了一条命,拚死突围,算是进了河州城。  佟麟阁十一师顺利入河州。佟麟阁是名将,不怕土匪,休整一天,就杀出河州城,分三路向尕司令进攻。  相传尕司令起兵时,七老太爷不答应,怕孙子吃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最终得便宜的是马麒马步芳父子。阿爷骑上白青马去劝孙子,“你的队伍十个人没有一杆枪,阿门对抗冯玉祥?”尕司令一听怒气冲,双眼“咔”的瞪成了武行僧,“阿爷,母鸡叫鸣驴耕地,婆娘当家娃受气,造反离不了年轻的,你们老颠董1害怕了回家去(气)。”阿爷一看劝不成,尕孙子的反心大得很,“要打你就往狠里打,阿爷给你帮上些白青马,尕孙子你年轻你先上,阿爷攒上些精神当上一回老黄忠。”  1颠董:西北方言,糊涂。  河州城的炮声引来了阿爷马海渊和一大帮老兵,他们当年随董福祥的甘军人京救驾,打过八国联军。  佟麟阁师长号令全军:让回回见识见识咱西北军大刀的厉害。官兵们收枪摘刀,旋风一般紧随他们的师长。黄尘遮天蔽日。  老兵们大叫:“娃娃们让开!”三百多胡须发白的老汉随马海渊杀下北塬。  马海渊双腿夹紧马腹直奔佟麟阁,刀口相撞,佟师长吸口冷气,马海渊说:“老汉我再年轻十岁,定把你娃娃生擒活拿在马鞍上。”卫兵从侧面猛刺老汉的左肘,老汉身子一拧夹住马刀,伸手一拍,卫兵立马断气,轻塌塌落在地上。  佟师长下令后撤,老汉们也退到塬上。  炮声传到西宁,传到甘州凉州,西军宁海军官兵整连整营哗变投奔尕司令。  那正是夏天,太阳在塬顶显得又红又大,儿子娃娃们的脖子全都粗了红了,他们骑着快马,擎着火炬般亮晃晃的马刀向河州飞驰。尕司令把他们编为青马旅黑马旅白马旅红马旅。所有的骑手全是黑布军装,马队格调纯一,轮换上阵,换下杀红了眼的老兵。老兵们防守北塬观战。娃娃们一队一队开上去,回来的时候马队显得很空旷,活着的骑手全成了血人。血迹把整个北塬全笼罩了,战马也成了红的,汗珠在血迹上滚动像玫瑰花上的晨露。  骑手们疾驰如飞,一去不回。战刀闯进他们的躯体,搅起汹涌澎湃的潮汐,血液就这样在战刀的呼啸中纯净了。他们就这样把一辈子的光阴浓缩在一个夏天用完了。那个夏天热得要命,战刀的光超越了头顶的太阳和胸中的生命之火,他们什么都不顾了,他们失控了,在太阳之外在生命之外,把自己活活地撕裂,血液爆炸似地扑轰一声喷涌而出。  骑手们从西宁甘州凉州潮水般涌过来,骑手们从天水清水骆驼泉,从所有以水起名的地方涌过来。明晃晃的马刀填满了大沟小沟,溢上了旱塬,旱塬全湿了,全是潮水般的刀影。  佟麟阁师顶不住了,塬上塬下,大沟小沟全是明晃晃的马刀。佟将军瞧着手里的鬼头刀发呆,连马仲英的面都没见,就这么退下去?带一把宝刀回去算怎么回事,至少应该跟马仲英战上几个回合。  佟将军带着遗憾离开大西北。后来在华北,在长城喜峰口,佟将军率领大刀队夜袭日寇,斩敌三千多,砍出一曲名扬天下的《大刀进行曲》,手中的鬼头刀才安然入鞘。‘七?七“抗战爆发,佟将军在日军飞机的轰炸中壮烈殉国。这是后话。  1928年夏天,国民军十一师在佟麟阁手里快要垮掉了,刘郁芬再次向冯玉祥告急,点名吉鸿昌来平叛。&nbsp&nbsp

    第二部(2)

    这是吉鸿昌第二次入甘。刘郁芬初到兰州时被陇南陇东四镇大军围困,兰州危急,各机关打点好行李准备逃难。远在内蒙河套的吉鸿昌率铁军十九师的一个旅,几千里强行军,一举击溃叛军彻底扫平陇东陇南诸镇,然后赴北平陆军大学学习。甘肃烽烟又起,吉鸿昌接任十一师师长。  十一师在河州屡战屡败,士气低落。吉鸿昌用他那一套带兵方法整训十一师,了解马仲英的作战特点。  1928年秋,马仲英与甘州马廷勷联合,兵力达八万之众,第三次围攻河州。  有消息说冯玉祥的大将吉鸿昌领着十一师又从定西开过来了。十一师跟马仲英交过手,尽吃败仗,大家都看不起十一师,换个吉鸿昌当师长你们这些蔫娃就成赵子龙啦?换上冯玉祥也不行!尕司令鼻子一哼,没理识。他们很快就尝到了吉鸿昌的厉害。  吉鸿昌不进河州城,吉鸿昌领着一师人马从北路开进莲花堡,兵分两路,一路上谢家坡,一路上康家湾。老将马海渊对孙子马仲英说:“老冯的钢全在吉鸿昌这把刀上,把吉鸿昌打下去,你娃娃就长大了。”马海渊说:“娃娃下去吧,老汉我给你守摊子。”  尕司令下了北源,把指挥部设在三角堡。吉鸿昌的部队坚守阵地,士兵们军容整肃,任凭骑手们猛烈进攻,他们岿然不动。吉鸿昌掌握了尕司令的作战特点,攻击时一拥而上,败阵时四下逃窜,没有强有力的组织。吉鸿昌刻意设置火力封锁网,像一道火墙,那些一拥而上的河州骑手很难冲过去。八万大军像被卡住喉咙的烈马,不肯退让,流血不止,搏击愈猛。骑手们每村必夺,有些阵地被骑手们占领了,有些阵地牢牢地控制在吉鸿昌手里,而吉鸿昌的主力一直打到三角堡。  塬上的老兵急了,往下冲,被吉鸿昌的炮队轰退了。  吉鸿昌打仗很讲究,他放弃了多余的阵地守住了关键部位,尕司令被钳形战术紧紧锁住。  “锁住就锁住,咱拧成铁滚子往坡下滚。”  尕司令的兵五六百人一堆儿,变成黑虎往下冲。连放两个黑虎团。  三角堡底下全是黑压压的国民军,国民军官兵摘下大刀,等候进攻的信号。  吉鸿昌没有动用他的大刀队,他命令炮兵开火。师直属炮兵营猛烈开火,大小钢炮迫击炮一齐砸向三角堡重台塬,一千多骑手死在炮火中。炮火轰击后,国民军大刀队忽啦一下冲上三角堡。受伤的骑手拔刀自尽,被围困的骑手跳入深井。  尕司令提上刀往上冲,卫兵们围住他,“哪有司令打头阵?你去冲锋司令部咋办呀?”“司令部让空着,插上旗杆子就是一个司令部,你们都跟我走,卫士队不卫我了,卫咱队伍的好名声,走!”尕司令手里的刀子一挥,骑上大灰马冲出司令部,身后跟着一帮子小伙子。半面坡已让国民军占领,突然又从崖顶的庄子里冲出一群“黑虎吸冯军”,凭那匹大灰马国民兵就认出谁来了。  “黑虎星,黑虎星出来啦!”  一道道火网撒出去,倒下一大片骑手,而那匹大灰马往前一窜,就把火网撕破了。尕司令把刀别在腰上,端着一杆马枪,马往前一跳,马枪就吼叫一声,国民军队伍里就栽倒一个人。那些铁杆卫兵不惧炮火,跟着尕司令边冲边打,弹无虚发。趴在工事里的国民军一个劲往血泊里栽。吉鸿昌的火网越织越密,尕司令和他的卫队始终在半坡打转转。“我要是有十挺机关枪,我撕烂吉鸿昌的裤裆。”  尕司令怒火冲天,根本不理识冷枪冷弹,“狗日的吉鸿昌你出来,老子看见你啦,端个望远镜,装个千里眼,远山变成近山,你照谁呢,你照你爷呢!”心里正骂着哩,国民军阵地上出来一个身披黑大氅的将军。  “吉鸿昌吉鸿昌。”  大家都看见了吉鸿昌。就是这个人,跟刀子一样就戳到交弦处1,把八万人的“黑虎吸冯军”给锁在北塬上。河州的骑手连打枪都忘了,伸长脖子看吉鸿昌。  吉鸿昌也是黑脸大汉子,再披个黑大氅随风招展。“狗日的吉鸿昌,把咱的军旗披身上啦。”响了一阵枪,那个吉鸿昌动都没动,压根就不理识冷枪冷弹,傲慢得很,手里连枪都不拿,也不拿刀子,就戴个白手套,举起来在半空那么一举,后边的国民军跟放开铁绳的狼狗一样呜儿呜儿叫着往上冲。尕司令的手也是这么一举,身后也是黑压压一群兵将,两下里拚在一起,跟拧麻绳一样越拧越紧。  1交弦处:西北方言,关键部位。  骑手向西宁马麒求救,宁海军官兵挤在大操场上,遥望河州,河州那边传来隆隆炮声。马步青马步芳也坐不住了,向镇守使求战,马步芳说:“这一仗打赢了,老冯就没脸在西北呆了,吉鸿昌是老冯的王牌啊。”镇守使望望儿子没吭声,儿子说:“河州战役马仲英出尽了风头,他快成西北王了。”马麒说:“你想当英雄,好哇,爸问你一句,楚汉相争你说谁是英雄?”“当然是刘邦了。”“放屁!灭秦的是西楚霸王项羽,项羽才是真正的英雄。娃娃你还嫩啊。爷叫你多看史书,你没看进去嘛。”马步芳的脖子不粗了,脸不红了。镇守使说:“冷静下来就好,娃娃你记住,自古都是英雄打天下,小人坐天下。仲英侄儿确实有项羽之勇。他真要打败国民军,下一步就该打咱了。”镇守使质问儿子:“想当英雄还是想当小人?”儿子不好意思,笑笑出去了。  镇守使下令:集合队伍向河州开拔。大军浩浩荡荡开向甘肃,在离河州三十里处停下。马麒这才告诉儿子,“娃娃,咱跟老冯一起打马仲英。”儿子不知所措,马麒说:“老冯兵多,吉鸿昌打头阵,后边还有刘兆祥刘郁芬。老冯本人还没有来甘肃哩,他要来甘肃可不得了哇。”马步芳说:“马仲英何必死缠吉鸿昌呢?”马麒大笑,“他想学老先人马占鳌,胜了吉鸿昌再投冯玉祥。他娃娃太嫩,咱爷父们先投老冯,合起来揍他。”两个儿子恍然大悟,马麒说:“开窍就好,往后就靠你自己了,我不带兵了。”  宁海军出现在北塬头上,尕司令的部队为之一震,以为援兵到了。尕司令向卫队下令,全部出击,打败吉鸿昌。吉鸿昌也发现了北塬上出现的军队,吉鸿昌以为是刘郁芬派来的援军,吉鸿昌志在全歼马仲英,他向各旅下达攻击令。这时,前沿阵地打来电话,告诉他开过来的是宁海军。参谋长急了。当时的情形就像滑铁卢大战,拿破仑跟惠灵顿打得精疲力竭,谁的援兵先到谁就能战胜对方。远方战尘高扬,拿破仑相信那是自己的援兵,拿破仑把皇家近卫营投人战斗,然而来的不是格鲁希,而是布吕歇尔元帅的德意志军队。  1928年秋天,在河州三角堡,面对突然出现的宁海军,吉鸿昌毫不惊慌,毅然下达攻击令。参谋长说:“宁海军打咱们怎么办?”“马麒不会这么干,马步青马步芳不会向着马仲英,马仲英是个疯子。”“他们真联手打咱们,可就惨了。”  “冯总司令正等着他们这一手,他们全都反了,冯总司令会把他们连窝端。”  前沿阵地报告:三十里铺发现马麒马鸿宾的部队。三角堡阵地上,回回骑手喜出望外,狂呼大喊冲下来,吉鸿昌说:“命令各旅,全力进攻三角堡。”参谋长犹豫不决,“马麒马鸿宾怎么办?”“置之不理,全力打垮马仲英。”  吉鸿昌师所属各旅集中火力猛攻三角堡。好多骑手被炮火击中,战马来不及躲闪也死在炮火下。三角堡的房屋全被炸毁,骑手们从瓦砾堆里钻出来,沉着射击。枪弹挡不住潮水般的国民军,国民军冲上三角堡。骑手们拔出刀子,国民军停?br/>免费小说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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