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红柯《西去的骑手》

【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红柯《西去的骑手》第6部分阅读

    生风。大军再冲不过去了。  吉鸿昌纵马而来,从背上取下鬼头刀,“马仲英看清楚了,这是老子当年斩白狼的大刀,十多年没用过了,你娃娃好福气呀。”尕司令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冲上去,刀刀相合,火星飞溅,十几个回合,不管谁的战刀都取不了对方的首级。  取不了算毬!各回各营,重振旗鼓再战。  这次惨败,马仲英几乎全军覆没,冲出去数百人,往大山里逃去。  吉鸿昌志在活捉马仲英。一支精悍的大刀队咬住尕司令不放,很快就把尕司令退到绝境。身后是雪山大河洮河,几里外就寒气逼人。尕司令骑的是大喇嘛送的黄骠马,黄骠马啊黄骠马,冰河就是人间苦海吧?尕司令纵马一跃,连人带马沉入河底。两岸的国民军和藏民都看见了,雄狮一样的尕司令从山崖上跳人滔滔大河。藏民们不由自主诵经超度亡灵。滔滔冰河,不要说人,就是山中猛兽掉进河里也会被冻僵淹死。人们很快找到了黄骠马的尸体,在水流平缓的地方被沙滩挡住了,细心的人发现马脖子被咬开一道口子,马血被咂干了。马是通神灵的,尕司令喝了马血升天了。  国民军不相信藏民神神道道的故事。马仲英的部下被淹死了上千人,全被冻僵后呛死。马仲英的残部从狄道往阳县逃窜。吉鸿昌紧追不舍,从狄道到岷县数百里之地,各族仇杀,村庄变成废墟,吉鸿昌严令所部不许冲击回民,连刘郁芬分摊给各县的杂税都免去一半。部下劝吉鸿昌,“咱打仗不要管这些,刘司令会生气的。”  “老百姓造反都是逼出来的,你们没发现马仲英队伍里回汉都有,汉民不爱闹事也跟着闹,回民刚烈,一有压迫就造反,想治服马仲英,就要安抚老百姓。”  在夏河县,吉鸿昌与黄正清相遇。夏河境内,太平无事,马仲英军队在这里秋毫无犯。吉鸿昌就对部下说:“可见马仲英是讲道理的。”黄正清说:“我把兵撤了,县城不设防,拉不楞寺在此,怎么能打仗?兰州的刘大人如果像宣侠父先生待我们藏民一样待回民,就不会引起事变。”吉鸿昌认识宣侠父,一个带兵的将官,一个搞政工的文官,交往不深。黄正清以为他们是好朋友,都是西北军,都关心老百姓。黄正清口无遮拦,连宣侠父是共产党都抖出来了。西北军搞清党,早把共产党清出去了,蒋介石是杀,西北军一律送走。吉鸿昌没想到宣侠父在藏区这么得人心,后悔没交这个朋友。后来他们再次相逢,彻夜长谈,宣侠父成为吉鸿昌的人党介绍人。黄正清一直在夏河县当红色王爷,直到1949年与挺进西北的彭德怀大军会合。这是后话。  1928年秋末,吉鸿昌在甘南大破马仲英,凯旋而归,入兰州。他在各地的所作所为早就传到刘郁芬耳里,西北军许多高级将领也不满吉鸿昌的做法。吉鸿昌浑然不觉。这员大将还有用场,刘郁芬劝大家忍一忍。不久有消息传来,一匹神马带着马仲英的残部往青海流窜。刘郁芬问吉鸿昌怎么回事。吉鸿昌说:“马仲英又活了。”  “他不是跳河了吗?连马都淹死了,他能活着,洮河是不是倒流?”  “这个人非同寻常,刘司令,赶快向青海发命令,让各县组织起来,防匪自卫。”  “这史无前例呀,你吉大胆胆子也太大了。”  “实话给你说吧,河州和甘南就用这办法,马仲英为什么专扑青海呢,他在河州甘南站不住脚啊。”  刘郁芬不再理吉鸿昌,给孙连仲安树德这些西北军老将下命令:“马仲英已成强弩之末,一定要在青海彻底消灭他们。”  尕司令一直被河水冲到下游,河州无法立足,他沿途召集残部钻进南山。那匹神奇的大灰马在主人上岸的时候就感应到什么,从黄河上游孟达峡一路狂奔,一天一夜后终于找到主人。孟达峡谷地汇聚着好几千人马,尕司令抓住马耳朵,往马嘴里塞一把豌豆,“马呀马,你的兵比我的还多呀,你就当副司令吧。”大灰马兴奋得刨蹄子。尕司令大声说:“我不是开玩笑,它已经当两回副司令了,你们以后要听它指挥。”  大军一直在荒山野岭流窜,大家议论纷纷。尕司令的姐夫马虎山能征惯战,打起仗跟豹子一样,那些绿林出身的骑手就给马虎山点火,“这么下去不行,尕司令想当唐僧,咱就一辈子跟他吃素?”“挨毬的黄正清给他使了啥法术?把他给迷惑住了。”“咱得想个办法。”马虎山咳嗽一声,“你们说的啥我可没听见。”  马虎山骑上马,踢咵踢咵走开。“他不会告咱去吧?”“他也是馋人,嘴上不说心里咚咚哩,我听见啦,心在胸腔里跟马蹄子一样,夏河县那么多金子银子,可惜了。”“尕司令迟早要改造咱,咱先改造改造他。”  1929年春天,大军开到湟源,百姓死难三千,湟源变成瓦渣滩。  大军开到永登,百姓死难三千,永登变成瓦渣滩。  大军开到民勤,百姓死难四千,民勤变成瓦渣滩。  尕司令和他的执法队枪毙好几十人,大军跟潮水决堤一样拦不住,就跟国民军硬拚,一拚就倒下去一大片,狗日的一伙土匪,爷爷叫你们喂子弹。尕司令眼睛都红了。尕司令跑进塔尔寺,向大活佛请罪。大活佛说大地要淌血,谁也没办法,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光有恨没有爱不是真正的伊斯兰。  大灰马在寺外嘶鸣,马鞍上的战刀在铜鞘里发出沉闷的吼声。  骑手进来报告,国民军孙连仲的部队开过来了。尕司令向活佛施礼,“在佛祖圣地大开杀戒,活佛不见怪吧?”活佛说:“苦海无边,你去泅渡吧。”  尕司令出去时,骑手们跟国民军接上火。那一仗,骑手们解决了国民军一个团。  孙连仲从西宁亲自带大部队来攻,骑手们消失在巴丹吉林沙漠里,孙连仲望着拔地而起的黄尘发呆。参谋长说:“这小子就像一股风,来去无定,旋起旋仆。”  孙连仲说:“命令部队坚守城池,不要进沙漠。通报上讲马仲英死了三次,一个人死三次你能相信他死了吗?”参谋长说:“马步芳对我讲过,只要马仲英不占地盘,他就成不了气候,他就会当一辈子流寇。”&nbsp&nbsp

    第二部(3)

    大灰马驮着尕司令向哥萨克冲过去。他扯下白手套,手伸进坚硬的风里,谁也搞不清他把手伸进寒风是什么意思。他在风中抓住了一种比战刀更坚硬更锋利的东西,那是一把无形的刀。尕司令的手像活鱼从波浪里跳出来。  大漠空旷辽阔。  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  战马交错,两位师长交手的动作迅如闪电;尕司令没拨战刀,而是从马靴里摸出河州短刀,刀子小鸟归巢一般撞进对方的喉咙。顿河骑兵第一师师长僵硬在马背上,双腿立镫,腰板挺直,脑袋翻在肩窝里,眼瞳又大又湿翻滚出辽阔的海浪。顿河马驮着死者从骑手们跟前缓缓而过。死者与尕司令交手的一瞬间,把战刀换到左手从左边进攻。这是哥萨克们的拿手好戏,右手出刀,两马交错时突然转向对方左侧,对手往往措手不及,被劈于马下。  双方骑手迅速靠拢,马蹄轰轰,刀锋相撞,好多骑手坠落了,战马拖着他们消失在阳光深处。十几个回合后,大部分哥萨克落在地上,有的坠在马镫上被战马拖着跑,像农民在耙地。  36师主力退出战列,由114旅对付残敌。114旅全是新兵,几次冲锋后大半骑手阵亡。尕司令继续下攻击令。哥萨克兵放弃长条阵,紧靠军旗拼死抵抗。114旅只剩下二百多人,旅长扔掉战刀,吼着没有歌词的河州花儿,嗨嗨呀呀徒手破阵,身后的骑手纷纷扔掉战刀,狂呼乱叫猛攻顿河第一师的最后防线。他们藏身于马肚底下,用马靴里的河州刀捅对方的喉咙。哥萨克们用低沉的喉音唱起古老的顿河战歌:我们光荣的土地不用犁铧耕耘……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耕耘光荣的土地上播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静静的领河上装饰着守寡的青年妇人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父母的眼泪随着你的波浪翻滚……骑兵第一师的军旗周围躺着七千多名哥萨克兵。两名受重伤的哥萨克爬到电台跟前,参谋长吴应祺举枪就打,尕司令下了他的枪。参谋长说:“他们在求援,援军马上就到。”尕司令说:“西北军我们都打败了,哥萨克算什么。”尕司令命令副师长马虎山带两个旅收拾苏联人的援军,自己率主力向迪化移动。  援军来了,来了整整一个装甲师,由五十架飞机掩护冲向36师。  骑手们纷纷下马,依山迎战。坦克装甲车排在山脚向山上开炮,轰炸机低空投弹,骑手跟岩石碎在一起,战马驮着他们的灵魂跑进天山。  马虎山被炸成重伤,官兵们拼命抵抗,苏军装甲部队被挡在干涸的河床。挂满炸药和手榴弹的36师官兵从雪堆里从干芦苇丛里爬出来,扑向坦克装甲车。装甲车可以一次炸毁,坦克则纹丝不动,有时被炸翻,这个庞然大物跟蛤蟆一样吐着黑烟又翻过来继续进攻。36师的官兵跟猎犬一样,几个人围一辆坦克,爬上去,揭开盖子往里跳,一声沉闷的巨响,坦克就变成软柿子。  “撕破卵子淌黄水,坦克,日蹋1你!日蹋你!”  1日蹋:西北方言,消灭的意思。  骑手们像碰上了女人,这么丰满的俄罗斯大肚子娘儿们,一下子激起他们的雄性之力,挂一身炸弹去辉煌呀!连毛带肉给你塞上,整个人给你塞上,日蹋你挨毬的。坦克跟娘儿们一样,哪经得儿子娃娃这么折腾,噗吱吱软成一堆泥。  高傲的俄罗斯军人哪受得了如此屈辱。夜幕降临,苏军六百多小伙子们挂满炸弹提上转盘机枪去进行一次悲壮的突袭。政委同志用斯大林给他们鼓劲,士兵们激昂得如同烈马,他们来自库尔斯克来自梁赞黑土地,他们不是哥萨克,哥萨克骑兵已经被砍倒在头屯河干涸的河滩上。古老的罗斯不能遭受任何失败。一个中尉情不自禁唱起罗斯古歌《伊戈尔远征记》:龙卷风挟着乌云来了上帝给伊戈尔指路——回到罗斯故土去,从波洛夫草原出逃。  夜已深,一片漆黑。  伊戈尔白鼬般窜身芦丛,野凫般浮到水面,狼也似奔跑……六百壮士越过头屯河再也没有回来,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指挥官和政委彻底放弃了任何突袭计划,连坦克装甲车也不出动了。  天亮以后,坦克排列成一条线,万炮齐鸣。飞机可以从容不迫飞过去进行低空扫射,投弹。36师挂满炸弹的勇士们在地上破口大骂。  “脿子你下来,你在天上放马蚤哩,你在天上撩花兜兜哩,你连个脿子都不如,挨不起啦你滚啊!”  机关炮打碎了勇士的脑壳,嘴巴和舌头落在地上,嘴巴和舌头还在骂。  “脿子你下来,你飞鸡哩你飞你娘个腿,你丢你俄罗斯先人哩。”  血染红大地,在炮火的烘烤下很快变黑,发出焦糊味。  头屯河大战最激烈的时候,盛世才的部队趴在城头看得目瞪口呆,骑兵与飞机坦克装甲车交战,上演二十世纪战争史上最惨烈的一幕;战刀寒光闪闪,骑手被炮火击中,落马,战刀在空中飞翔尖叫。  迪化城中有一座火焰般的红山,迪化守军全都上了红山,用望远镜用肉眼遥望头屯河,战马与飞机坦克血战两天两夜,从天亮打到黄昏,太阳的血染红大漠,始终不见苏军的步兵和骑兵出列。  红山嘴上的东北义勇军摩拳擦掌,这是他们第二次目睹战争奇观。1931年9月18日夜,日军偷袭沈阳北大营,关东军敢死队刚冲进去,与北大营巡逻队相遇,双方立即开火,相互倒下一大片,关东军开始退却,子弹不相信武士道。北大营驻军数次报告远在北平的张学良,张学良下令不许抵抗,旅长王以哲在话筒里叫起来:“副司令,双方已经交火,北大营都是我们的子弟兵啊。”  “把枪锁起来,把枪栓收到军官手里。”  王以哲在两天前就从日军朋友那里得到情报,关东军九月十八日夜将攻占沈阳城,王以哲把这个情报报告给张学良时,遭到张的痛斥。王以哲不能再挨副总司令的训斥了,少帅的命令发向北大营,得到认真彻底的执行。从德国意大利进口的世界最先进的武器,顷刻被收起来,锁进仓库,给对方给全世界以示中国军人的诚意和善良。剽悍的东北汉子眨眼间从狼变成羊,手无寸铁,吹号起床。  关东军从炮火的恐惧中清醒过来,哟西哟西,关东军可以从容不迫接陆军操典行事了,先是排枪扫射,继尔拚刺,试验一下野战训练的本领过硬不过硬。有些营房的东北军正在起床,因为大家接到刀枪入库的命令,以为和平了,再睡一会儿,可远处传来的叫声令人怀疑,空气中弥漫着极大的恐怖,太阳蔫头耷拉一脸的冷汗,大家手脚不怎么麻利,兵离了刀枪就像没魂似的。日本大兵胆子壮起来啦,哇哇哇喊叫着冲进来,见人就捅呀,一个短冲锋,就是几百号几百号的东北大汉,挑到刺刀尖上。军官们最过瘾啦,抡圆了弯刀,噗噗噗砍雪人似的,一路砍过来,成堆成堆的人全贴地啦。血水打滑,军靴底子上有马刺针都打滑,血水太厚太腻,总能把武士们滑趴下,不能昂首阔步地前进让人气恨恨的,手里的刀就狠起来啦,越砍越狠。  五十万装备精良的东北军被打毛了,不听张副司令的,血性汉子跟上马占山在江桥血战日军天野师团,打了整整一个月,天野师团损失殆尽。从朝鲜调来的两个师团投人战斗,马占山孤军难以抵抗,败退满洲里,依国际惯例放下武器,避难第三国。苏联边防军以军人最高的礼仪向马占山和他的义勇军致敬,然后是西伯利亚到中亚腹地的大行军,数万义勇军携带家属在茫茫雪原中跋涉八个月,从冬天走进冬天,多少病弱的生命埋葬在西伯利亚!回到新疆,他们的老乡盛督办正等着他们呐。他们又拿起枪,征东疆。盛督办纪律严明,指挥有方,奖罚分明,跟沉湎于酒色鸦片烟里的张少帅一点也不一样。大家感慨万千,要是盛督办守东北,小日本非把血流干不可。东北汉子一下子热血了。跟他们对阵的36师更是了不得呀,根本不是传说中的恶魔,谣言和传闻在36师的前边就源源不断从口里1涌向迪化,许许多多的惨案把新疆人吓坏了。可进入东疆的36师,军纪非常好,让人怀疑是左宗棠征西来了,老人们还能想起左大帅的湘军,能打硬仗,但绝不扰民。36师面貌一新,锐不可挡。红色哥萨克一个整师横尸头屯河,红军只能用飞机坦克进攻。  1口里:嘉峪关以东,新疆人把内地叫口里。  红山嘴上的东北老兵说:“小日本也没这么凶啊,顶多上几架小飞机,几辆装甲车,打冲锋的还是大活人呀,苏联人咋个连人都不露一下呢。”  “小鼻子大鼻子都是欺负咱中国人,咱们冲下去帮36师干。”  东北老兵们哗哗站起一大片,外围全是盛督办的军校生,军校生是铁杆队伍。  “咋啦,咋啦,想造反呀,这是新疆不是你们东北,在这不许胡闹。”  军官们开导东北老兵:“边陲地区,听长官的没错,盛督办这么办自有这么办的道理,盛督办不是不抵抗将军,不要以为马仲英是英雄,盛督办也是英雄,你们刚来不懂这个,你们慢慢就懂啦。”盛督办的军官理论水平绝对高,他把上司的意图领会得相当好。  “咱们把东北弄丢了,再把大西北弄丢了,全国人民咋看我们?马仲英是条汉子,马仲英是项羽,咱盛督办呢就是高祖刘邦,君子斗智不斗勇。”  大家的热血慢慢凉下来,呆在红山嘴上作壁上观。  部下及民众的情绪盛世才是很清楚的,何况他只是临时督办,南京国民政府还没有正式任命呢。马仲英的36师与伊犁陆军第八师是国军,国军与苏军激战是捍卫国家主权。盛世才马上组织一个庞大的和谈代表团,各民族各阶层都有。36师主力在头屯河与苏军激战,另一个骑兵旅遥控迪化城。  马仲英在战火中接见迪化和谈代表,师部直属特务营纵马而来,军容整肃,代表们暗暗吃惊,36师锐气丝毫未减。马仲英侃侃而谈,口气强硬,一边摆弄苏式转盘机枪一边跟代表们说:“去告诉盛世才,举城投降,条件嘛,由我来定,军队全归我,我可以考虑让他当省主席。边防督办他不能做,边防督办是掌兵的,他应该学金树仁,做省主席。”  马仲英很客气,用苏联罐头和饼干招待大家,还特意捎给盛世才两筒苏联饼干。  盛世才接到马仲英的礼品,脸上的肉直跳,当他听到马仲英的和谈条件时,他笑了,“要么叫他尕司令呢,他的条件可以考虑。”部下急了,“交出兵权可就完了。”“政权才是一切。”部下还是想不通,从蒋介石到各路诸侯,谁不抓兵权呢。盛世才微微一笑:“执行吧。你们以后就会明白。”“对外边怎么说?”  “就这么说,大张旗鼓地说,让人人都知道。”  和谈的内容传遍迪化城。没有人怀疑盛世才的诚意。马仲英感到意外,慕僚们都不相信盛世才这么痛快。“他可是一条老狐狸,他能满足一个省主席吗?”  幕僚们见多识广,他们从事地下活动也都是搞暴动,搞兵运,一直盯着军队。包括像吴应祺这样的留学生,也识不透盛世才的真实意图。迪化方面很诚恳,请36师派人到迪化商谈具体事宜。  参谋长吴应祺和政治部主任杨波清代表马仲英进人迪化城。会议室里竟然有两名苏联高级军官,苏联驻迪化总领事也在座。盛世才受不了杨波清和吴应祺嘲弄的眼神,盛世才咳嗽两声说:“盛某早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就向往社会主义,立志打倒列强军阀铲除黑暗势力。苏联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大本营,在新疆搞革命一定要有苏联同志的帮助。”  杨波清说:“有这样帮助的吗?你连金树仁都不如,金树仁下台的时候还知道不依仗外国势力坐天下。”  “金树仁是反动军阀我是革命者,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盛世才一口气背出许多社会主义口号。杨波清笑,“我们36师在肃州四个县城写满了这样的口号。”  “36师是国民党的军队。”  “是国民政府的编制,可它是西北民众的武装,政工人员全是共产党员,你没想到吧?”  让盛世才更没想到的是吴应祺会俄语,吴应祺直接跟苏联领事和军官交谈,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什么,杨波清也听不懂。盛世才心里很紧张,脸上淡淡的。  秘书懂俄语,休息的时候,秘书把详情告诉盛世才:吴应祺的主要目的是告诉苏方,马仲英是个革命者,36师对苏联是友好的,进攻迪化时36师曾派小分队赴塔城边境与苏边防军联系过。“苏方什么态度?”盛世才最关心这个,秘书让督办放心,苏联军方对哥萨克骑兵师的惨败极为恼火,一定要消灭36师,一个也不剩,红军的血不能白流。“督办你放心吧,36师全是共产党也没用,都打红眼啦,苏联要36师退出战场,后退五十公里,吴应祺要苏军先撤,撤出国境线。”  “你听清楚了?”“一点没错,我听得清清楚楚。”  盛世才太紧张了,回到家里还皱着眉头,夫人邱毓芳问:“苏联出兵了你还担心什么?”  “马仲英竟然要苏军撤出去,他是不是疯了?他派来的谈判代表在苏联留过学,是个共产党,一方面要跟苏联合作,一方面却要苏联撤兵。”  “你要是马仲英你会怎么办?”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他们派往塔城边卡的联络分队被我们截住了,他们无法与苏联取得联系,没想到36师有那么多中共人员,竟然有苏联留学生,差一点坏事。”  “他们没有谈成嘛。”  “我紧张呀,我不明白马仲英为什么放弃这个机会。”  “你现在关心的事情不是马仲英,是这个谈判代表,这个人太危险了,千万不要让他与苏联人再接触。”  “他们谈崩了,苏军一定要消灭36师。”  “你就这么相信苏联人?现在他们打红了眼,等他们不打了,这些中共分子的话就会起作用,那咱可就惨了。”  盛世才马上召来警务处长,把马仲英的代表关起来,不要告诉苏联顾问。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盛世才的心只放了一会儿,就悬起来啦。夫人生气了,“你又怎么啦,这饭还吃不吃?”  “我就是不明白马仲英为什么放弃成功的机会。”  “我知道你想什么,宁可失败也要轰轰烈烈,做个气壮山河的英雄!”  “我们来到大漠不就是为了做英雄吗?”  “我当初喜欢上你,就因为你身上有我们关东人的英雄气概。”  “我现在是不是有点那个?”  “更成熟更狡猾更阴险啦我心爱的丈夫,马仲英是草原上的鹰,你就是一只荒原上的老狼,狼更适合大漠。”  “谢谢你夫人,你总是给我力量。”  “骑上你的快马到外边去吧,军队需要你鼓舞士气。”  红山顶上的省军官兵被一阵暴雨般的马蹄声所吸引,他们的长官骑着大白马冲上西大桥,桥下是白浪翻滚的乌鲁木齐河,源自天山冰川的寒冷的大河。咆哮的冰河和暴雨般的马蹄声一下子把大家的注意力从头屯河的战火中吸引过来。马仲英围攻迪化时,先头部队一度攻人城内,在西大桥与省军激战,最精锐的军校学生兵被冲垮了,西大桥上全是马仲英的骑兵,在欢呼胜利,而不是乘胜追击。  向西大街以西猛攻,再攻一点点,迪化城就完了;根本不需要大部队,36师的先头搜索部队就可以拿下迪化。省军最清楚他们的危险,连最能干的军官都放弃了抵抗的打算,全军崩溃,逃到红山顶上。大家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们的长官盛世才带着十几名卫士狂风般冲上西大桥,给狂欢中的36师骑兵以致命的一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东北义勇军,一个营的东北军呼啦冲上去,紧追猛打,把36师的一小股骑兵逐出城外。现在大家又看到了西大桥,他们的长官骑着大白马威风凛凛地冲上桥头,冰河雪峰与骏马所构成的景象使大家为之一振。长官没有带部队,身后只有两个卫兵,疾风般穿过西大桥向郊外驰去。大家都以为长官是去观察敌情,要准备反攻了,谁也没想到是远方的炮火在吸引着他们的长官;长官比他们更好奇,他们可以爬到红山上尽情地观赏战争奇观,长官就不能这么随便。  郊外已经没有36师的部队了,那个白马旅刚刚撤走,投入头屯河战场,种种迹象表明,36师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苏军被挡在头屯河已经一个礼拜了,炸弹和炮声响彻大地。盛世才跃马天山顶上,战火一下子从声音变成画面,头屯河根本不是河,全是冰块和血肉之躯。那是中亚大地罕见的严寒之冬,炮火耕耘之下,冰雪竟然不化,壮士的热血全都凝结在躯体上,跟红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多么奇怪的场面,坦克装甲车排列在河的西岸,万炮齐鸣就是不敢发动冲锋,只有空军,黑压压的一大群轰炸机反复盘旋着投放炸弹,打机关炮。低矮的山冈上不时冲出一个骑兵,像是从地缝里蹦出来的,在马背上举着机枪朝飞机扫射;飞机一下子蹿上高空,马上有一群飞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机关炮的火网把那个骑兵连人带马吞噬掉了。  盛世才和他的卫兵全看呆了,盛世才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们应该把阵地构筑在天山大峡谷,飞机坦克就会失去大半作用,这么矮的山,简直是开玩笑。”  语言黯然失色的时候,就意味着一个巨大的无法回避的现实:头屯河之战把马仲英的军事生涯推向了高峰。天山顶上,寒风刺骨,盛世才竟然冒出一身热汗。  回到迪化,盛世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见吴应祺。盛世才非常坦率,老狐狸的坦率总让人感到奇怪。  “盛先生还有兴致去欣赏战争奇观?”  “不谈战争,谈谈马仲英,这个人太不可思议了。”  “勾起了盛先生美好的回忆?”  “是美好的回忆!”  “盛先生是从西伯利亚大铁路进入新疆的?”  “是这条路,去新疆都走这条路。”  “左宗棠以后就很少有人从丝绸古道去新疆了,这就是盛先生和马仲英的不同。”  “你是基辅军校毕业的,你们36师怎么能把阵地建在头屯河,那里都是低矮的山包,把战场摆在天山大峡谷,飞机坦克就会失去作用。”  “山地作战骑兵也会失去作用。”  “你们想进攻?”  “军人必须进攻,即使面对飞机坦克也要进攻。”  “用兵之道要灵活机动。”  “你是不是太灵活了?你如果亲临头屯河战场你就不会说这种话,骑兵把空军和坦克部队挡在一条干涸的小河边寸步难行,世界军事史上有这种先例吗?”  “我刚从头屯河回来。”  “去那里需要勇气。我给你讲一个更精彩的故事,知道马仲英怎样刀劈顿河骑兵师师长吗?大家都盯着马仲英怎样把刀子塞进哥萨克的喉咙,很少有人听见他嘴里发出的声音,一种很庄严很悲壮的生命的誓言: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  盛世才叫起来:“古老的大海,戈壁沙漠是大海?”  “白山黑水,林海雪原也是大海。”  “你去过东北?”  “你忘了我是基辅军校毕业的,从满洲里坐火车,穿越西伯利亚,黑土地的林涛就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了。后来到大西北,我又看到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没有水,却都用水做地名,一碗水、喊叫水、马莲井、清水1,一直到梦想中的大海,久久地翻滚在人们的血液里,当他们捍卫自己的生命时,刀锋就变成波浪,一浪连着一浪,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1一碗水、喊叫水、马莲井、清水:都是甘肃宁夏干旱地区的地名。&nbsp&nbsp

    第二部(4)

    那年冬天,盛世才离开六朝古都南京,回到老家辽东。蒋总司令手下的作战科长,在乡亲们眼里是非常荣耀的。盛世才一点也不荣耀,他淡淡地说:“作战科长是坐冷板凳的。”老同学说:“蒋介石留学日本军校,你也留学日本军校,蒋介石早先做孙大总统参谋部作战科长,你也做蒋总裁的作战科长,可见这是一条成功之路。”“一条路上只走一个人,我不想步别人的后尘,我不干科长了,我准备去新疆找出路。”  亲友们为之一震。盛世才告别故乡,骑着大马走了。他得走八十里地去县城搭汽车。亲友们送了一程又一程,盛世才打马前行,头也不回,那情景有点像浪迹天涯的江湖义士,一身的慷慨悲凉。  在沈阳,他朝拜前清皇陵,努尔哈赤就躺在这里,面南背北,遥望中原。关东大地王气很足,辽金清曾崛起于白山黑水,驰骋于大江南北,以至中亚腹地。  辽被金取代后,辽国大将耶律大石率辽国遗民西迁中亚,在巴尔喀什湖周围建立西辽,长达八十余年。盛世才要去的新疆曾经是西辽的一部分。他必须乘火车穿越西伯利亚,从塔城进入新疆。这条路线是耶律大石当年走过的。耶律大石是带着亡国之痛离开辽东,漂泊万里去开创契丹人的基业。他盛世才东渡日本学来一身本领投奔蒋介石,科长这条冷板凳击碎了他的金陵春梦。他内心的痛楚不下于耶律大石。盛世才在东陵站了很久,故国的无数英雄豪杰就这样从眼前飞驰而过,他们消失在祖国的历史长河中。  他正扼腕叹息,有人在他身后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艰,汉高祖之嗟叹乎,楚霸王之嗟叹?”那人是他的日本同学崛城雄。崛城雄倾慕中国古典文化,毕业后被军部派到中国东北关东军司令部任职。崛城雄说:“你不是给蒋总司令当作战科长嘛,回东北干什么,有特殊使命?”  “真有特殊使命也轮不上我。”  “所以就站在帝王的陵前养浩然之气。”  “崛城君真会开玩笑,我有什么浩然之气,一肚子鸟气罢了。”盛世才说,“南京的差事我不干了。”  “那是一份好差事啊,在总司令身边工作,对我们日本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日本有武道,中国只有帝王术。中国宋朝有个王安石,宁可去边地小县当县令,也不愿在京城当侍郎。我准备去新疆。”  “好多同学等着中国开战跟你对阵呢,你跑到新疆不是叫大家失望吗?当年你可是军校的高材生啊。”  “中日两国真要打起来,我不会沉默的。”  “在遥远的新疆跟我们交战?”  “日本军部一直把辽东视为帝国的生命线,辽东曾是辽国的故地,辽国灭亡以后,辽国的大将耶律大石率部西征,在中亚腹地建立西辽,新疆也是辽国的故地。”  “我明白了,盛君凭吊的不是努尔哈赤是耶律大石,盛君去新疆是为了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盛君会成功的。咱们聚一聚为你饯行。”  崛城雄把盛世才请到一家日本餐馆,吃生鱼片喝清酒。崛城雄说:“盛君在首脑机关工作,中原大战给中国带来难以消除的后遗症,这情况盛君不会不知道吧?”  “内战的结局便是中国北方防务空虚,关东军可以趁机在东北动手。”  “张学良有五十万军队,关东军只有两万多人。”  “中国北方最强大的军队是冯玉祥的西北军,而西北军在这场内战中瓦解了,五十万装备精良的东北军固然庞大,可他们的统帅张学良是个狗肉包子,他的军事才能不足以指挥这支大军。这些情况关东军司令部肯定考虑到了。”  “军部的情况一点也瞒不了盛君啊。”  盛世才冷笑。  崛城雄说:“蒋介石也是日本留学生,军部的意图同样瞒不过他。”  盛世才说:“日本是个统一的国家,天皇有无上的权威,中国四分五裂,蒋介石既要扫平军阀完成国家统一,又要填补帝制灭亡后的权威,还要应付帝国主义,辽东这颗棋子他鞭长莫及。面对日本进攻,他会收缩兵力,避其锋芒,在中原与日本交手。所以,关东军很快会在东北动手的,我估计关东军已经开始制定这项计划了,到时候只要找个小借口就可以向北大营开火。”  “关东军确实有这个计划。盛君如此坦率,就不怕关东军暗算你吗?”  “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去告诉张学良,张学良会把我当疯子,关东军杀我有什么用呢?再说有你崛城君在,我不会出事的。”  “为什么?”  “崛城君首先是个武士,其次才是军人。”  “承蒙盛君如此看待我,说来惭愧呀。武士与军人本来是一体的,自从西洋新式武器传入日本,象征军魂的日本刀,日见式微,军界上层与财界金融界沆瀣一气,日本固有的武士精神首先从首脑机关受到侵蚀。日清战争,日本军队凭着武士道打败中国,日俄战争,武士道精神发展到顶峰,参加过那场大战的老兵至今怀念东乡元帅和乃木希典大将。在旅顺口203高地上,倒下了八万日本军人,乃木的两个儿子也死在那里,战争结束后,天皇向乃木询问战争情况,天皇丝毫没有责怪他,给他颁发了勋章。那场大战以后,武士道精神逐渐失去它的意义,仅仅剩下一种形式。今天,在军部很难找到东乡和乃木那样的统帅了,武道与军道相分离,这是日本军人的悲哀。日本已经很难恢复纯粹的武土道精神。除非来一次惨败,失败有时候也是一条拯救之道啊。盛君刚才诉说耶律大石复国的壮举,确实令人感动。希望盛君在中亚腹地重振武道,盛君成功了,这也是我们日本的骄傲。”  “我在日本求过学,原田先生对我的教诲令人难以忘怀。”  “原田先生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代。”  “是吗?”  “东汉末年,曹操篡权,汉献帝的族人为了躲避战祸,远渡日本,天皇陛下赐给他们封地和贵族的爵位,改刘姓为原田氏。原田家族在日本势力不小呢。所以原田先生对中国留学生有特殊的感情。”  “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军人。”  “加今的日本跟中国一个样,不学会投机是很难找到进身之道的。”  “我明白崛城君为什么来辽东了,你是被排挤出来的,对吧?唔,我原以为受冷落的就我一个人呢。我跟着蒋介石在南京坐了几年冷板凳,英雄无用武之地,我远走新疆实在是迫不得已。”  “新疆自古就是英雄豪杰驰骋的地方,盛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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