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言相此来何意?”
“如你信得过我,我有必然的把握,让你的儿子活着回来。”
他的眼睛同少年时并无分别,温润得让人忽略他从来绵里藏针。
然而林燮同他,到底还是太熟了。
“条件呢?”
他们之间,也终究到了有些条件,才可信得过的地步。
“你必须交出琅琊阁,琅琊阁在朝廷中的势力全部移交悬镜司,此后再不允许涉足大梁朝堂。”
“悬镜司?谁的悬镜司?我听闻蒙挚近日颇得盛宠……”林燮眯起眼睛,拨弄起马鞭上纠结的几缕粗毛。
“陛下更属意夏江。”言阙面不改色。
“萧选还是老样子啊哈哈哈哈……”
“慎言!”
“还有呢?”
“并无其他。”
林燮不是犹疑的人,但带着亲兵离开时却又拉住了马,英雄气短地回了头。
“穆开铎乃陛下亲信,又是陛下母舅穆国公的儿子,能征善战,我瞧着北府兵给他带最好。”
然后又自暴自弃地一马鞭绝尘而去,再不愿听言阙别的分辩,一路往南回去了。
“大人,山后那一队人?”
“叫他们将那些制造扬尘的重车丢弃,与赤焰会合,务必在天黑之前赶到渭水。”
“是。”
元康九年,武帝朝的第三次北伐中,孙舒城自豫州北上,连下十六城,然后死在淮南城外,和他的父亲一样,死于流矢。北府军群龙无首,林殊引兵增援,落入北燕圈套。言阙领命,与北燕于渭水之上签订和约,割让北境十六城中的八座,加之金帛粮草,换回林殊与北府兵。
尚书令言阙、大司马林燮因战事不利,自请削爵贬官。前将军穆开铎领北府军,往云南平复叛乱。
次年,叛乱平复。穆开铎封王建府,一双子女进宫恩养,炙手可热。
第十一章
被言阙手里的那柄长剑指着鼻尖的时候,萧选忽然想起那日林燮躺在横梁上,一边喝酒一边笑着说:如果哪天连慎之也拿起剑来,那情势必然是糟糕透了。
“把剑放下。”萧选望着他的眼睛,“朕不会说第二遍。”
言阙能望见他自己颤抖的手,苍白而无血色,紧紧地攥着剑柄,指甲盖泛青。
“你不是总说想回吴郡看看么?我放你回去。”萧选迎着剑凑上前,握住他冰冷的右手,按下剑,细瘦的骨节硌着他的掌心。他望着他丧魂落魄的眼睛,把剑柄从他的手里夺了过来,送回他腰间的剑鞘里。
酩酊大醉到了不知第几个晚上,言阙终于开始做梦,反反复复,梦见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萧景禹进宫,说些裁撤悬镜司之类有的没的。林殊和他爹一样,见了美女走不动路,直接去圣上面前请婚云南王府。再往后,便是梅岭那一场无论如何也无法熄灭的大火。
可笑的是,他反反复复梦见的,都未曾亲眼见到。
而他的亲眼所见却如同被这长江水冲刷过,只剩下的一个淡不可见的影子,只等明日太阳升起,一切都是他的幻象。
当年的云台宴饮,他不曾读到萧选的诗赋。当年的紫金山上,并无三个少年痛饮达旦。
没有理想,便没有理想之破灭。
没有期望,便没有期望之落空。
如此便觉得释然。
不过是一场梦中梦。
等他醒来,他也不必苦心平衡吴姓与侨姓的势力,去他娘的荆扬相衡。更不必小心谨慎地削弱林氏,扶植穆王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悬镜司在他的府邸里又放入一枚暗哨。至于江湖,叫萧选自己烦神去。他这样聪明,叫他自己烦神去,烦神完了江湖豪杰,去烦神他的儿子们,真是风水轮流转,萧家的儿子们,自来没有省心的。
萧景禹志大才疏,年少气盛,其母性格倔强刚烈,非太子之选。
萧景桓性情阔达,颇有人望,然一无战功,二无政绩,又和言家走得近,谅萧选也不敢放心托付。
萧景宣忠厚孝顺,然——又替他操个什么心?
当饮酒,当大醉,当一梦醒来,做他的太平宰相。
元康十一年的史书上,记载了很多事。赤焰叛乱,林氏满门抄斩首。萧景禹死,宸妃自戕。似乎是兔死狐悲一般,言阙也辞官离朝。林言两姓,煊赫了三朝之后,终于颓败了下去,大梁南渡立国以来,士族第一次失去了与皇权分庭抗礼的能力。
第十二章
没有时间不能平复的伤痛,没有丹药不能医治的苦恼。如果你用过五石散,自然会明白羽化登仙的妙处。
不过在吴郡这些日子,买五石散不大容易了。
托了几个道友,耗费银钱许多,总算搭上江左盟的线。
天晓得这江左盟从什么时候开始跳起来的——同他无关了——吴郡的得月楼是有名的风月场所,也是江左盟的地界。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血红的罗裙弹琵琶,他满脑子居然只是:弹错了,本应刻商划羽地转上去,结果节奏大乱,一抬眼,果然是两坨嫣红,娇憨情态,倒也叫人舍不得责备。
等人来的时候,他忽然闲闲地想起景桓来。
也亏得他年轻俊美,否则以他吹毛求疵的毛病,金陵乐坊里面的小姑娘真是恨也要恨死他了。不过长得俊美便是好,饶是他老是好为人师地教人弹琴,那群小姑娘也爱煞了他,恨不能一首曲子从头错到尾,气得他来手把手地教。
不过也是过去的事情了,模模糊糊地记得元康九年他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把家里的歌伎都赶走了,什么琴瑟笙箫都一股脑儿送给了纪王,打定主意要发愤图强一般——都是过去的事了,同他无关——我说,你们那香主到底来是不来。
来,自然来,您稍候。
醉醺醺地看着那人在面前落座,他眯起眼睛,酒喝得太多,看不清他的眉目。
黎香主?
黎纲进隔间的时候,闻到一股极特别的香。
风月场所,不缺熏香。满楼的脂粉花香都压不下这一缕,如石头墙上的月光,如栖霞山的松风,别是一般的清贵。只是有点特别,黎纲说不出这香里的特别,只是望着那个半卧在榻上的中年人。
我醉得太厉害了,便不起身相迎了。
无妨。
你们江左盟会做生意。
都是宗主远见卓识,领导有方。
也称不得什么远见,不过是钻了土断制的漏,整合了江左这些零散的江湖帮会,叫朝廷奈何不了你们,你们才能独占漕运、私盐、赌博、倡优之利,也自然,才能卖别人都不能卖给我的五石散。
若是旁人这样出言不逊,黎纲必会跳起来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可眼见此人顾盼自如,湛若神君,虽是大醉,却气度非凡,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且这人说得都在理,与宗主当日收复海沙会之言不谋而合。
“江湖,是江湖人的江湖,不当由朝廷来定咱们江湖的规矩。但是土断之后,江湖如一盘散沙,不得已,只能听着官府做事,跟他们打好关系。这是诸位想要的么?三五个人,官府可以轻易地把咱们关起来,饶是你武功高强,你能打得过一百人,一千人么?自然不能。然而如果是上百江湖人士联合起来,占据码头,那么便不叫游勇,而叫豪强,官府处理起这种事情,自然要上报给朝廷。自赤焰案后,朝廷对地方兵力的控制可谓十分谨慎,断然不会轻易派兵,而地方官,也不愿意让上头知道他治下的江湖门派竟已到了要出动军队的地步,如此,自然不得不相安无事。我江左盟无意统一武林,做什么龙头老大,这世上什么最重要?实惠。大家一起发财,划江而治,发些天高皇帝远的财,莫不是最值当的事?“
黎香主,我的五石散呢?我既出得起钱,为何不肯卖给我?莫不是信不过我?
那人忽然轻笑一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饮了一口酒,咳了咳道:“先生是刘先生介绍来的,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您要的太多,这东西浮华案后又算作违禁了,一时间不大方便。而且这几日上头不知怎么了,连江面都封了,只怕不那么容易。敢问先生到底有何用处,如果不着急的话,我帮您想想办法。”
“黎香主话里有话,把我的要求挡了回去,反还问我到底要怎么用?”他笑了笑,把麈尾缓缓放在一边,半睁着眼,凑近了他,“买五石散,自然是自己用了。”
他凑得这样近,那缕香也这样近。
这么多,自己吃下去,会出事的吧。
依黎香主看,在下像是怕死的人么?
黎纲忽然明白那缕香里的特别。
心如死灰,便是这个气息。
他曾跟着宗主同琅琊阁主一起,去收伏那岭南五毒教的叛乱。那人死前有一股气味,蔺少阁主说是心如死灰的气味。人还活着,却同死人无异。他只觉得玄乎,又从蔺少阁主的口里出来,十分也只能信个三四分。
说句不当说的,黎纲心里其实对于这个蔺少阁主可比对老阁主感激得多。
虽说当初是老阁主如有神助地救回了宗主,然而这老人家脑子拎不清楚,硬守着一条不知道哪儿跑出来规矩,坚持说什么“琅琊阁不得参与大梁朝堂中事”,不管宗主怎样求恳,都不肯提供大梁朝廷丝毫信息。还是这个少阁主看得通透,琅琊阁虽然在朝廷里一颗暗棋也没有,但是江湖和朝堂从来分不开,各国的朝堂也分不开,便是不想掺和,琅琊阁也已然不能从这其中抽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