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淞口。”明先生侧过头蜻蜓点水般吻了一吻,握住停在胸口画圈的手,挣脱开来。
“友谊路淹了,你从淞宝路绕了个道。”明长官的缎子睡衣贴上了明先生的后背,滑腻而微凉的触感仿佛是被一条毒蛇缠绕上来,又危险又性感。耳畔的呼吸热而缓,好整以暇地挑战着他的感官。
“我这个道绕得远了,梁处长的货可就被海关截了。”明先生一扭身,一把抓过了衬衫,往身上一套,从上头第一个扣子开始扣起。
“梁仲春要知道你把他的事情这么挂在心上,真是要感激涕零。”明长官叹了一口气,伸出手从下面最后一个扣子帮他扣起来。
“感激不感激我不知道,刮下来的皮肯定让他哭也没处哭。”
“上海的反日活动日渐猖獗,可是某些人呢?尸位素餐!一个一个报告倒是做得漂亮,私底下呢?为一己之私动摇经济根本!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明某不是不知道,但是,如果有人把这个当成为自己谋利的保命符,那明某一定不会徇私!你们看着一箱一箱的货物是洋元,是金条,在我看来,是一颗颗通敌的祸心……”明长官一本正经地担忧着上海的贸易口岸。
“阿诚兄弟,你说这大清早地就训人,明长官莫不是又听到什么风声?”梁处长殷勤地帮明先生收好了雨伞。
“风声?”脱下沾了雨变得十分沉重的呢子风衣,明先生十分高深莫测地说,“我看哪,是起床气。”
梁处长并不知道这打得是哪国的哑谜,他只知道,货物出了港,金元一半入了明先生的口袋。他不知道的是,明先生那件口袋里装了汇票的衣服,最终还是挂进了明长官的衣橱。
第5章 做饭
明长官一直想给没有成家的人一条忠告:饭可以不做,但不可不会做。
很久以来,大家都觉得明家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这其实是大大的错了。至少在厨艺方面,明台小少爷的烘焙技术与阿诚先生的煎炸煮炒可谓明家厨艺双璧。不同的时候吃什么样的小饼干,加多少的配料,明家小少爷是此间的高手。然而当他去了图尔后,家里这些西点材料连同着那个昂贵的烤箱也就如此地闲置了。作为一个学贯中西的新时代青年,阿诚开始认真地研究起烤箱这回事。然而他的研究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因为一次意外的烫伤而终止了。
现在,问题来了——
“咱们出去吃?”咧着嘴涂烫伤膏的阿诚建议道。
“这是新年夜,你觉得有什么是开着的?”明大少爷叹了一口气,在家里翻箱倒柜起来,“算了,你歇着吧,我找找家里有什么能吃的。”
经过一番抄家似地大搜捕,明大少爷搜出了十个鸡蛋,一捆面条,一堆葱姜蒜,外加一把蔫儿了的小青菜,剩余各色奶酪、面粉和巧克力——毫无疑问,丢下他们去图尔疯玩的明台的“遗赠”。
“鸡蛋算荤菜么?”一概只思索stok-optioives的明大少爷难得考虑起这种烟火气十足的哲学问题。沉思许久,终于决定两个大男人不能没出息地把鸡蛋当成荤菜。扫了一眼明台的“遗产”们,已有三分饿意的明大少爷怒向胆边生,决心拿明台小少爷的宠物——那条看上去营养状况良好的锦鲤开刀了。
当他把锦鲤弄死的时候,就后悔了。
已经处理好伤口的阿诚看着明大少爷与案板上的死鱼一眼万年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靠着门框委婉提醒道:“大哥,第一次不用挑战这么高难度的。”
然而明大少爷,到底是明大少爷,是上能经国治世,下能近景魔术的明大少爷,自认做饭也不过是项可以学习的技能,只不过——
“别走,你动口,我动手,我还就不信吃不到一顿饭了。”
解剖学一等的二人,以无比的高效率解决了对于那条鱼尸的死后清理工作。接着在阿诚大厨的指挥下, 用盐、料酒、姜丝把鱼腌了起来。等待鱼腌好的10分钟堪称明大少爷一生中最尴尬的10分钟,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见鬼的阿诚也不提醒他, 只是靠着门框看他傻站着搓手盯着鱼。直到最后才想起来不如趁这个空档把小青菜给炒了。
接着就是锅里倒油,葱姜蒜一股脑儿地倒了进去,炒出一股浓烈的油烟,呛得阿诚往外跑了几步,丢下一句“倒鱼”,然后留明大少爷一个人在云雾中羽化登仙。等烟雾散了些,阿诚才又屁颠屁颠跑回来道:“大哥,该加水了。”
“加多少?”
“适量就行。”
“……”我怎么知道多少是适量!不过里面油烟太大,也不想叫他进来,就自己参详着加了点,然后又按部就班地加了盐、糖、料酒,盖上锅盖,用筷子蘸了点尝尝,自觉也颇有大厨的天赋。
最后收汁起锅,又下了锅清汤白水的阳春面,打了四个鸡蛋,把那把蔫儿了的小青菜丢进去,如此也算是有了主食。
“怎么样?”恍惚间,明大少爷似乎有了当年等待博士论文答辩结果的感觉。
答辩通过,导师十分满意——当然,这里头有没有学术腐败问题,我们也就无从得知了。
第6章 大扫除
年前是大扫除的好时候。
大街小巷都是淡黄的腊梅花,香气浸润在雾气里,为刺杀平添了许多浪漫色彩,仿佛是他们在法国看的传奇,主人公别着枪,襟前攒着花,杀人也变成了一个绮丽动人的艺术。
彼时的重庆不是今日的上海,如果西装革履地在山城的石板路上走过,实在是显得颇为招摇。一身灰色中山装围着醒目白围巾的明楼带着灰褂子的阿诚穿行在采购年货的行人们中,一时间竟也有了些少年时携手逛闹市的感觉。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手里拿的早已不是糖葫芦,而变成了狙击枪,所幸身边的人还是当初那个。
他们在路口分别,仿佛并不认识,只是同路走了一段。明楼跟上一个棕色棉袍的,阿诚追着一个带着顶簇新瓜皮帽的。明楼进了茶馆,阿诚下了石阶。明楼坐下喝茶,茶碗里映着上首那人。阿诚立住看报,报后对着那顶瓜皮小帽。
一盏茶饮罢,反手一枪,击碎了茶碗,击穿了脑仁,在尖叫还没传开时,明楼已经离开了茶馆,随手扯下白围巾丢进阴沟里。
一张报没看,报纸就碎裂成渣,在瓜皮帽的顶端就炸开一眼红泉,还没等人反应过来,阿诚已经闪身进入了旁边的小巷。
这样的小巷,重庆多得牛毛。它们如同无数毛细血管一起,构筑着这个城市的血脉与生命。在城市的脉搏里,跳动着两个年青人的身影,他们在一个路口分道扬镳,终又会合于另一个,一如他们所精密计划的那样。疲于奔命的巡捕在全程如同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着,气急败坏地封锁了城门,却想不到下手的人正站在石阶的上下两端,相视一笑。
这是今日的第六次相遇,也是倒数第二次。阶上的明楼看见阶下的阿诚,知道转变者已经清除了;阶下的阿诚望见阶上的明楼,便晓得他想必不是只去喝了杯茶。
最后一次相遇是傍晚的时候,明楼比预想的早结束了清扫工作。
走在预定的街道上,他遇见一个卖花的孩子,捧着一大捧腊梅花。城里经过一天的大扫除,乱糟糟的,又到了傍晚,已经是卖不掉了。
捧着花枝的小手指冻得如同十个小萝卜头一般,忽然让他想到少年时的阿诚来。
走进裱糊店,买了一张红纸,折成一个红包,从怀里摸了两块银元放进去,向那个孩子招了招手。
“新年快乐。”明楼说。
“新年快乐,先生。”孩子扬起了头,“您买腊梅花么?很香的。”
“当然买,我都要了。”明楼将红包递给他,伸出手接过了所有的腊梅花,“你看看,钱够么?”
孩子打开红包一看,立即皱了一张脸:“先生,我找不开。”
“剩下的是压岁钱。”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孩子的头,拍了拍他的背,催他早点回去。
回过身来,路灯下已经站了自己在等的那个人,轮到他在等着他了。借着灯光望见彼此笑了,笑意明灭间写着事成了的志得意满。阿诚不发一言地转过身去,向着石阶下走去,明楼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 两人并肩走在傍晚的山城里。
“说起来,我似乎没给过你压岁钱。”
“对啊,都是大姐给我们俩的。”
“我刚才看到那个孩子,想起来应该也给你包个红包的。”
“我像是很想要红包的人么?”
明楼在路灯下站定,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末了笑了笑道:“你说不像就不像吧。那我送你一捧腊梅花当春节礼物。”
“好,回去做完大扫除,我找个玻璃瓶插起来。”
“大扫除做什么?”
“快过年了,当然要大扫除啊。怎么,你想脏兮兮地过年?”
“所以啊,不如先洗个澡……”
傍晚飘起来的雪盖过了他们的谈笑,盖过了今日山城流过的血。夜空里的警笛仿佛是这雪夜唯一的声响,然而又这样远,仿佛隔世一般。背叛和卑鄙被血洗刷,被雪覆盖,这场重庆城内的大扫除以路灯下两个青年的背影画下句点。
当然,对于很多年后的明长官和明先生而言,那场雪的意义不过是他们第一次望见了彼此的白头。
第7章 浏览过去的照片
明台18岁生日的时候,大姐叫了照相师到家里来。把刚刚能撑起一件挺括西装的小少爷拉到镜头前,摆弄盆栽一样折腾起来,觉得哪个姿势都显不出她亲手养大的小少爷的风华正茂来。明台年纪小,本来就不习惯紧绷着的西装,苦着脸向两位哥哥求救,然而看见两位哥哥似乎忽然对门口花坛的瓷砖的纹样产生了更加浓重的兴趣,一时十分不忿,举手向大姐提供了建设性的意见。
“大姐……我一个拍有什么意思……你和大哥这么多年把我带大,多不容易?咱们一家人拍个合照嘛……这才比较有纪念意义,你说是不是?”
小少爷开口,明家大姐无有不应。明家大姐再一开口,无论身上这件便服多么舒服,明大少爷都得乖乖地回房间倒腾出一件正装出来。
“这件?这件好。”阿诚从柜中挑挑拣拣出一套,在明大少爷的身上比划了一下,“恩,这个显瘦。”
明大少爷比对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你就埋汰我吧。这件我做了还没穿过就已经又壮了些,现在穿肯定穿不下了。”
阿诚倒退一步,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一下,抿嘴笑道:“没有啊,你就试试嘛,说不定还穿得下。”
明大少爷腹诽着:“我穿不穿得下,你还不知道?”又自觉身材管理的问题似乎也是积重难返,无奈之余也懒得和始作俑者计较,越过阿诚,从衣柜里取了件新做的,比划一下穿上,似乎还是正好的。
“大哥你往左边一些,对,明台你靠大姐近一点,再近一点,诶对对对就在那里……大姐手这样放……不是不是,这样……”阿诚站在镜头这侧指挥着三个人,这里的距离近一些,那里的姿势好一些,恩,虽然脸圆了点,但大哥还是很上镜的样子……
“阿诚哥,你快点,我脸都笑僵了。”明台堆着一张笑脸都牙齿缝里挤出一句。
“好好好……”阿诚嘴上应着,往后倒退几步,觉得没问题,示意照相师可以拍了。“啪”的一声,也算是给明小少爷的任人摆布的上午画下了一个句号——或者他认为画下了句号。
不过显然被算计了陪着摆拍的明大少爷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
“诶等一等。”明大少爷扣住明台的肩膀,叫住了照相师,“再给我们拍一张。”
“还拍?”明台感觉自己累得眼袋都能掉在地上砸出两个坑来。
“阿诚,去换件衣服,咱们四个人拍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