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尘埃落定(全本)

尘埃落定(全本)第13部分阅读

    父亲摇摇头,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说:“按说该开始了,那地方离这里不远,他们该走到了。”他还伸出手去指了指远处有群峰耸起的地方,那里也正是有好多饥民饿死的地方。

    这下,我对将生什么事知道个不离十了,便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父亲说:“你进屋去睡吧,开始了我叫你。”

    我进屋,在床上躺下来。睡着以前,我用被子把头全部蒙起来,睡着以后,是不是还蒙着,就不去管它了。想管也没法子去管。我刚刚进入一片黑暗,突然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传来了巨大的响动。这种响动也像是巨大的亮光,把什么都照亮了。我掀开被子,冲出屋门,大声喊:“开始了,开始了!”

    这时,整个堡垒正笼罩在这一天里最后、也最温暖的阳光里。人们本来无事可干,这时,都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显出一副全心全意享受生活的样子。两个小厮正在下六子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无论我干什么,都不会有一点吃惊的表示。我大叫的时候,小尔依连头都没抬一下,索郎泽郎对我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又埋头下棋了。

    使我吃惊的是,土司和管家盘腿坐在地上,也在下六子棋。阳光也一样斜斜地洒在他们身上。

    10尘埃落定第七章(10)

    我的喊声好像没有惊动他们。我想他们只是假装没有听到罢了。他们不想叫我感到尴尬。大家都知道今天有什么事要生,他们一直在等着,这时,哪怕有一个人悄悄对自己说,那个什么事开始了,那么多双竖起的耳朵也会听到的,何况我是那么大声地叫唤“开始了”!

    在父亲眼里,我的形象正在改变,正从一个傻子,变成一个大智若愚的人物。而我所有的努力,都在这一声愚蠢的喊叫里,烟消云散了。下人们从楼下的院子里望着我,为了准确地找到声音所来的方向,他们把该死的手举在额头上遮住刺眼的阳光。而管家和土司依然一动不动。

    我的喊声消失了。下午的阳光倾泻着,照亮了近处和远处的一切。

    我不可救药,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傻子。那就让我是一个傻子吧!让天下所有人,土司、管家、下人、男人、女人,偷偷地笑我吧,把口水吐在我的脸上吧,说哈哈,傻子!说呸!傻子。去你妈的,傻子要唱歌了。于是,我按照“国王本德死了”那歌谣的调子唱起来:

    开始了,开始了,

    谋划好的事不开始,

    没谋划的事开始了,

    开始了!

    开始了!

    我一边唱,一边还示威一样,在回廊上走来走去,一脚脚踢着廊子上的栏杆,以此来掩饰对自己的失望与愤怒。再唱下去的话,麦其家的傻瓜儿子就要为自己的愚蠢痛哭了。

    但,且慢,让我把眼泪收回去吧!

    因为,事就在这个时候,在我歌唱的时候开始了。这时,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之,所以,事开始了我也没有听见。我唱着,唱着,看见下棋的人把棋子抛到了天上,看见下人们在楼下奔跑。我用嘴唱着,用眼睛看着混乱的景象,心想,这些人,他们以为我会因为悲伤而跳楼。父亲冲过来,对我挥着手,然后,指指远处山谷的方向。这时,我也听见了,从父亲指着的方向传来了激烈的枪声。

    我不唱了。

    父亲对着管家大叫:“他预先就知道,他比我们先就知道!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傻瓜!”

    管家也喊道:“麦其家万岁!他是未卜先知!”

    他们喊着,跑过来想对我说点什么。可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也许刚才唱歌用去了我太多的气力,我对他们说:“我累了,我想睡觉了。”

    他们就一直跟着我走到了屋子里。枪声在远处山谷里激烈地响着。只有麦其家的武器才能出这样密集而欢快的声音。我睡下了。管家说:“少爷,放心睡吧。麦其家的武器,没什么人对付不了。”

    我说:“你们出去吧,你们对付得了。”

    他们就出去了。

    麦其土司派人在山里设下了埋伏,等待拉雪巴土司出来抢女土司的粮食。现在,谜底揭开了,我要睡觉了。明天醒来时,这世界将是什么样子,现在我不想知道。

    我,只……想……睡觉……

    为了粮食,我们的两个北方邻居打起来了。

    在这片土地上,只要一有土司打仗,就有不愿闲呆着的土司屁颠屁颠地跑来跑去,做点化解工作。

    这次,北方两个邻居间为小麦而起的战争,被看成是麦其家挑动起来的。说客来到了我们这里,父亲很不客气地说:“你们也想得到我家的麦子,我想你们最好不要说话。”

    麦其的傻瓜儿子对他们说:“要是你们手里不是大粪一样的鸦片,而有很多麦子,就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管家则张罗了丰盛的酒席招待这些不速之客。

    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他们确实感到自己没有话说。

    送走这些人,父亲也要动身回官寨去了。临走,他只对我嘱咐了一句话:“让他们打吧。”这句话意思很明确,没有什么会引起误会的地方。

    我说:“好的,让他们打。”

    土司拍拍我的肩头,带着几个卫兵上路回官寨去了。

    土司骑上马走出去好长一段了,马都放开步子小跑起来,他突然把马头勒得高高的,回过身来对我喊:“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11尘埃落定第七章(11)

    我说:“这句话怎么有些耳熟?”

    索郎泽郎说:“是你对他说过的。”

    我问跛子管家:“我这样说过吗?”

    “好像说过吧。”一旦接触到父亲和我的关系,管家总是有点闪烁其词。我不怪他。他替我办许多事。比如眼下吧,既然父亲和我一样,认为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就叫管家用粮食把茸贡家的人马喂得饱饱的,暗中对付饿着肚子的拉雪巴土司的人马。我给女土司派出几个机枪手,一些手榴弹投掷手。这样一来,一场土司间的战争刚刚开始,胜负就要由我来决定了。

    30。新臣民

    让女土司取得胜利,这就是该干的,我就干了。

    接着,我又准备干另一件事。

    开始我就说过,哥哥不该在边界上建筑一个堡垒。麦其家的官寨是一个堡垒,但那是麦其家常常挨打时代修筑的,是在没有机关枪,没有手榴弹和大炮时代修筑的。时代不同了,风水轮流转,麦其家再不用像过去,老是担心别人的进攻了。就是身处边界也不用担心。现在是轮到别人担心我们了。我要做的只是在别人打仗时,插上一手,事先就把胜负的结果确定下来。我们的两个北方邻居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这样做,对我来说并不怎么费事,只等女土司的人来了,就给他们的牲口驮上麦子,给机枪手补充一些子弹就行了。形势好,心也好,就是一个傻子也会比平常聪明,任何一个动作都成了神来之笔。

    好了,还是来干我想干的事吧。

    我叫厨娘卓玛在河边架起一排五口大锅。麦子倒进大锅里,放一点盐,再放一点陈年的牛油,大火煮开后,诱人的香气在晴空下顺风飘到很远的地方。我又向饥民们出了施食的信号。不到半天时间,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饥民又出现了。走到离堡垒不远的那条小河边,饥民们就想躺下,好像他们只要证实香气是由麦子散出来的就心满意足了。还是厨娘桑吉卓玛挥动着勺子,喊道:“睡下的人就吃不到东西了,站起来吧!”

    他们才又站起来,梦游一样趟过河来。

    每个人都从卓玛那里得到了一大勺在油汤里煮熟的麦子。

    现在,卓玛也尝到一点权力的味道了。我想,她喜欢这种味道,不然,她不会累得汗如雨下也不肯把施舍的勺子放下。这样美妙的感觉,留在官寨里当厨娘,永远也体会不到。只有跟了我,她才可能对一大群眼巴巴盯着她双手的饥民十分气派地挥动勺子。

    “每人一勺,不多也不少!”她中气十足地不断叫喊,“吃了这顿还想吃下顿的人,都要去干活。为我们仁慈而慷慨的少爷干活去吧!”

    拉雪巴的百姓,吃了有油水的煮麦饭,来为我干活了。

    管家依我的意思,指挥这些人把四方形的堡垒拆掉一面。

    我要把向东的一排房子拆掉。这样,早晨的太阳刚升起来,她的光芒就会毫无遮挡地照耀我们了。同时,这个建筑因为有了一个敞开的院子,也就和整个广阔的原野连成一片了。跛子管家想用拆下来的土坯在什么地方垒一道墙。我没有同意。那样做没有必要。我想我看到了未来的景象,在那样的景象里,门口什么地方有一道墙,跟没有墙都是一样的。我问他:“你没有看到未来的景象吗?”

    “我看到了。”他说。

    “好吧,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可以用机枪把大群进攻的人在开阔地上杀掉,比如冲锋的骑兵。”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是的,机枪可以轻易把试图向我们进攻的人杀掉,像杀一群羊一样。但我想的不是这个。鸦片使麦其土司了财,有了机枪。鸦片还使另外的土司遭了殃。这里面有个时运的问题。既然如此,又何必修一个四面封闭的堡垒把自己关在里面。只用了四五天时间,堡垒的一面没有了,再也不是堡垒了,而只是一座巨大的房子,一座宏伟的建筑了。卓玛问我还煮不煮饭。我说煮,再煮五天。这五天里,混饭的饥民把拆下来的土坯和石头搬走,扔在河里了。河水把土泡软,冲走,清澈的河水浑浊了好些天。最后,河里的土坯都没有了,只有石头还在,露出水面的闪闪光,沉入水底的,使水溅起浪花,荡起波浪。是的,河里有了石头,更像是一条河了。这天,我对自己说,河水该完全清澈了。

    12尘埃落定第七章(12)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看看河水,就给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在向着原野敞开的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参加了拆除工程的饥民。完工后,桑吉卓玛带着人把河滩上施食的大锅也搬回来了。他们离开也已经好几天了,我以为他们不会再来了。结果,他们回去把家里人都带来了。饥民站满了院子,又蔓延到外面,把房子和小河之间的草地都站满了。我一出现,这一大群人就跪下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也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管家问我怎么办?

    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们就坐在外面,散开了,黑压压地占据了好大一片地方。我不在时,他们就坐着,或者站着,我一出现,他们就跪下去。这时,我真后悔叫人拆了那道墙壁。一天过去了,两天也快过去了,他们还在外面,没有吃过一口东西。饿了,就到河边喝水。正常况下,人喝水总是很少的。只有牛呀马呀,才一头扎进水里,直到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气,直到把肚子灌得鼓起来,里面尽是咣当摇荡的水声了才肯罢休。现在,这些人喝起水来就像牛马一样。就是在梦中,我也听到他们被水呛得大口喘气的声音,听到他们肚子里咣当咣当的水响。他们并不想惊扰我这个好心人,要不,他们不会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走路。到第三天头上,有些人走到河边喝水,一趴下去,就一头栽在水里,再也起不来。栽在齐膝深的浅水里,就一动也不动了。最多半天工夫,水里的人就像只口袋一样胀满气,慢慢从水上漂走了。没去水边的人也有死掉的,人们还是把他们抬到河边,交给流水,送到远远天边去了。

    看看吧,拉雪巴土司的百姓是多么好的百姓。在这样绝望而悲惨的境地里,他们也一声不吭,只是对另一个不是他们主子的好心人充满了期待。

    我就是那个好心人。

    三天了,没有从我指缝里漏出去一粒粮食,但他们也不抱怨。我不是他们的主子,没什么好抱怨的。刚来时,还有一片嗡嗡的祈祷声。但现在,一切都停止了,只有一个又一个人相继死去。死了,在水边,叫阳光烤热,叫水涨,变成一个个胀鼓鼓的口袋,顺水流到天边去了。第三天晚上,我就开始做噩梦了。第四天早上,还没有睁开眼睛,我就知道那些人还在外面,头上都结起了露水。那种很多人聚在一起而形成的沉默不是一般的寂静,可以使人感到它巨大的压力。

    我大叫:“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我一直有很好的吃食,所以精气都很充足。声音在有薄雾的早晨传到很远的地方。饥民们都把深埋在两腿之间的头抬起来。这时,太阳冲出地平线,驱散了雾气。是的,这些人的耐心,这些人用比天下所有力量加在一起还要强大的绝望的力量把我制服了。我起不了床了。我呻吟着,吩咐手下人:“煮饭吧,煮饭,煮饭……给他们饱吃一顿,叫他们说话,叫他们大哭,叫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而我的手下人,管家、卓玛、两个小厮,还有别的下人背着我,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我一句话,把锅下的柴草点着就行了。

    火一点燃,我的手下人就欢呼起来。但饥饿的人群却悄无声音。开始放食物了,他们也没有一点声音。我说不上是喜欢这样的百姓还是害怕他们。

    于是,我又一次大叫:“告诉他们,只有这一顿,只有这一顿,吃了,他们就有上路的精神了,叫他们回到自己的地方!”

    我的话,从每一个掌勺子的人口里,传达给饥民们。

    卓玛一边说,一边还流着眼泪:“不要叫我们好心的主子为难了,回去找你们的主子吧,回去找自己的主子,上天不是给我们都安排下了各自的主子吗?”

    他们的主子的日子也不好受。

    茸贡土司的人马吃得饱饱的,正跟在拉雪巴的队伍后面穷追猛打。这其实可以理解为,我在北边找了人替麦其家打仗。哥哥比我能干,所以,他在比这里炎热,也比这里崎岖的南方山地,亲自带着队伍冲锋陷阵。

    13尘埃落定第七章(13)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虽然他是个聪明人,好运气却永远在他那傻子弟弟一边。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好运气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有一两次,我清楚地感到这个神秘的东西挨我很近,转过身去跺了跺脚,可惜,它只像影子,而不像狗。狗可以吓走,影子是吓不走的。

    小尔依问我跺脚想吓什么。

    我说,影子。

    他笑了,说,不是影子。然后,这张没有血色的行刑人的脸上泛起了光亮。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作为一个行刑人,他对幽冥世界有特别的兴趣。果然,他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我说:“要吓走鬼,跺脚不行,要吐口水。”他还对着我的背后做了个示范的样子:“要这样子……”

    可不能等他把行刑人的口水吐出来,要是真有个好运气一天到晚巴巴地跟在我身后,岂不被他用驱邪的手段吓跑了。我给他一耳光,说:“不要说你们这些奴才,就是我自己对身后吐了口水,你也可以对我用刑,用红铁烙我的嘴巴!”

    小尔依脸上的光熄灭了。

    我说:“下去,掌一会儿勺子去吧。”在我的手下就是最穷的穷光蛋,今天也尝到了施舍的甜蜜味道。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给予的人是有福的了。我让每一个人都掌一会儿勺子,尝试一下能够施舍是多么好的滋味。我听到他们心里都在喊二少爷万岁。那些吃饱了的人群还停留在旷野里。我对着笑眯眯地拖着跛脚走来的管家喊:“该结束了,叫他们走开,走开!”

    管家是看着最后一个人把最后一勺麦面粥吸到口里,带着心满意足的心上楼来的。听见我的喊声,他一边爬楼梯,一边说:“他们马上就要回去了,他们向我保证过了。”

    就是这时,人群开始移动了,虽然口里没有一点声音,但脚步却有力了,能在地上踩出来一点声音了。一个人一点声音,这么一大群,想数也数不过来的人踩出的声音汇合在一起,令大地都有些摇晃。这么大一群人走动着,在身后扬起了好大一片尘土。等这片尘土散尽,他们已经走远了,到了河的对岸。

    我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可他们在河对岸的旷野里停了下来。男人们离开了女人和孩子,走到了一起。他们聚到一起干什么?是吃饱了想向我们进攻吗?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倒巴不得他们早点开始。因为从天黑到上床睡觉这段时间,实在是无事可做。如果他们进攻,我们就开枪,到战斗结束,正该是睡觉的时候。这样,没有哪个土司遇到过的局面就可以结束了。天啊,叫我遇上的事是过去的土司们曾经面对过的事吧。男人们坐下了,坐了很久,后来,在他们内部生了一场小小的混乱。下午的阳光遮住我的视线,只看到那混乱的中心,像一个小小的漩涡,翻腾一阵,很快又平静了。几个人走出人群,涉过河水向我们走来。在他们背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目送他们。

    这几个人走过大片空地的时间真是太漫长了。

    他们在我面前跪下了。这些人把仍然忠于拉雪巴土司的头人和各个寨子的寨都杀掉了,带来了他们的脑袋,放在我的脚前。我问:“你们这是为了什么?”

    他们回答,拉雪巴土司失去了怜爱之心,也失去了过去的拉雪巴土司具有的审时度势的精明与气度,所以,他的百姓要背弃他了。麦其土司将统治更大的领地和更多的人民,是天命,也是众望所归。

    我把小尔依叫来,把他介绍给这些想归顺我们的人。并不是所有土司都有专门的行刑人。就是有过专门行刑人的,也没有延续到这样久远。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长手长脚、脸色苍白的家伙。这时,我开口了:“谁是杀了自己的主子的带头人?”

    所有人都再次跪下来,这是一群精明而勇敢的人,他们共同承担了这个责任。我已经喜欢上他们了,对他们说:“起来吧,我不会杀掉你们中任何一个,这么多人叫我的行刑人杀谁好呢?”

    他们都笑了。

    拉雪巴土司手下有好几千人投到了我们麦其家。有人说,拉雪巴土司的领地像一株大树。这株大树是由一条一条的山沟构成的。一条越来越大的河,在山间冲出一个越来越宽的谷地,这是树干,水像雷声一样轰鸣的河口地区是大树的根子。在河的上游,好多支流冲出的山沟,就是这株大树上主要的枝干。晚上,管家把地图拿来,我在灯下看呀看呀,看了好久才从曲折不等的线条里看出一株大树的样子。这一次,我从这株大树上斫下了两根最粗壮的树枝。我把面前这几个人任命为新的头人和寨。他们要我给他们派去新的领。我告诉他们我只给他们麦子,而不给他们领。

    14尘埃落定第七章(14)

    我说:“你们自己就是自己的领。然后,我是你们的领。”

    第二天真是十分忙碌,我分给他们足够度过饥荒的粮食,还有来年的种子。这天晚上,他们没有离开。这些获救了的人们,在河滩的旷地上燃起了篝火。濒死的人们焕出无比的激。我只在远远的地方挥了挥手,他们的欢呼就像春雷一样在天地之间隆隆滚动。我走到他们中间,几千人一起跪下去,飞扬起来的尘土把我呛住了。我不大相信这些人转眼之间都成了我的百姓。真的不敢相信。尘土起来时,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站在了贴近我身体的地方。他们怕有人对我下手,但我把他们推开了。这没有必要。我们几个人落在这么一大群人中间,要是他们真想吃掉我们,还不够一人来上小小的一口。但他们不会,他们是真正地归附于我们了。我的运气好。运气好的意思就是上天照顾,命运之神照顾,谁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我想说点什么,却被他们搅起的灰尘呛住了,这也是他们的命。他们的命叫他们大多数人听不到新主子的声音。我只挥了挥手,跪着的人们站起来了。老老少少,每个人额头上都沾上了尘土。他们背弃了主子,并不是说他们不要主子了,他们的脑子里永远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谁要试着把这样的想法硬灌进他们的脑袋,他们只消皱皱眉头,稍一用劲就给你挤掉了。看吧,现在,在篝火的映照下,他们木然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而又生动,看着我像是看到了神灵出现一样。他们望着我离开,也像是目送神灵回到天上。

    早上,他们都离开了,只剩下一大片空旷的河滩。热闹了这么多天,一下冷清下来,我的心里也感到空落落的,我还隐隐担心一个问题,但我不需要说出口来。每一个我担心的问题,都是别人也会想到的。所以,还是由别人说出来好。果然,吃早饭时,管家说:“那些人不要是拉雪巴土司派来骗我们麦子的,那样大少爷就要笑话我们了。”

    索郎泽郎说:“你要是不相信小少爷,就去跟大少爷,这里有我们。”

    管家说:“你是什么人,配这样跟我说话?”他把手举起来,看看我的脸色,终于没有打下去。索郎泽郎脸上显出了得意的神。

    管家就对小尔依说:“打他两个嘴巴。”

    小尔依就打了他的伙伴两个嘴巴。但明显,他打得太轻了。于是,管家就只好自己动手惩罚行刑人了。是的,其他人犯了错有行刑人惩罚,行刑人犯了错,也就只有劳当老爷的人自己动手了。管家把自己的手打痛了。索郎泽郎得意地笑了,我也笑了,但随即一变脸,对小尔依喊了一声:“打!”

    这下,小尔依真正下手了,不要看小尔依很单薄瘦弱的样子,只一下就把身体强壮的索郎泽郎打倒在地上。

    这下,大家都笑了。笑完过后,我叫管家写信,告诉麦其土司,他的领地又扩大了,在北方的边界上,他又多了几千百姓。管家本来是想叫我等一等的。但他也知道,这一向,我总是正确的,所以就把信送出去了。

    北方边界上形势很好。有我的支持,女土司把拉雪巴土司打得溃不成军。

    我问管家:“拉雪巴土司还能做些什么?”

    “拉雪巴土司嘛,我想他只好再到我们这里来。”

    我眼前出现了肥胖的拉雪巴土司不断拿一条毛巾擦汗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1尘埃落定第八章(1)

    31。边境市场

    拉雪巴土司又来了。

    他看到封闭的堡垒变成了一个开放的宏伟建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回,他再不说是我舅舅了。虽然,我这里连道大门都没有了,他还是在原来大门所在的地方滚鞍下马。我说滚,可没有半点糟踏他的意思。拉雪巴土司实在太肥胖了,胖到下马时,都抬不起腿来。要想姿势优美地上马下马,把腿抬到足够高度是要条件。肥胖使曾经的马上英雄失去了矫健。拉雪巴土司歪着身子,等屁股离开马鞍,利用重力,落在了马前奴才们的怀里。

    他吃力地向我走来,还隔着很远,我就听到他大口喘气,呼哧,呼哧,呼哧。他肯定伤风了,嘶哑着嗓子说:“麦其家最最聪明和有善心的少爷呀,你的拉雪巴侄儿看你来了。”

    我对他们说:“拉雪巴会给我们带来好礼物。”

    “是的,是的,我带来了。”

    他的抖索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到我手上。我叫管家一样样打开来看,却是一沓厚厚的、很有些年头的纸片,几颗铜印。他的百姓背弃了他,拉雪巴土司只好把那些投靠了我的寨子的合法文书与大印送来,表示他承认既成事实。这些东西都是过去某个朝代的皇帝颁的。有了这些东西,我就真正拥有那些地方了。

    一句话涌到嘴边,但我没有说。反正有人会说。果然,管家开口了,说:“我们少爷说过,谁得到麦子都要付出十倍的代价。你不听,现在,可不止付出了十倍代价。”

    拉雪巴土司连连称是,问:“现在,我们可以得到麦子了吗?”他说牲口背上都驮着银子。

    我说:“要不了那么多银子,我卖给你麦子,只要平常年景的价钱。”

    他本以为我会拒绝,但我没有拒绝他。这个绝望的人差点就流出了泪水,带着哭腔说:“天哪,麦其家可是把你们的拉雪巴侄儿害苦了。”

    “人都是需要教训的。”

    依照胜者的逻辑来说,麦其家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可不是嘛,要是他们不跟着我们种植鸦片,还需要费这么多事吗?想起这些,我的气真正上来了,说:“我们的麦子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价钱,是平常价钱的三倍,对你们也是一样。”

    “可是,你刚才还说只要……”

    但他看着我冷冰冰的眼色再不敢说下去了,而是换上了一张可怜巴巴的笑脸,说:“我不说了,麦其伯父一会儿再改主意我就吃不消了。”

    管家说:“知道是这样,就到客房里去吧,已经备下酒肉了。”

    第二天早上,拉雪巴土司带来的牲口背上都驮上了麦子,而我并没有真要他付三倍的价钱。分手时,他对我说:“你叫我的人有饭吃了,也叫他们不要再挨打了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在他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就驮着他跑开了。我在背后对他喊,麦子没有了再来买,麦其家在边境上修的不是堡垒,而是专门做生意的市场。是的,到现在,我可以说了,这里不是堡垒,而是市场。在小河两边有着大片的空地,正好做生意人摆摊和搭帐篷的地方。

    管家说:“女土司那边,也该有所表示了。”

    我叫他给女土司写信,说说这个意思。

    女土司没有立即回信。因为她的人有麦面吃,又对拉雪巴土司打了胜仗。回信终于来了,信中说,她还没有为女儿备好嫁妆,因为,她得像男人一样带兵打仗。她甚至在信中对我问:“请想做我未来女婿的人告诉我,茸贡土司是不是该找个男人来替她做点女人的事,比如,替她女儿准备嫁妆?”

    吃着麦其家的麦子,仗着麦其家的机关枪掩护,打了点小胜仗,女土司像的母马把尾巴翘起来了。

    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但这个女人不够聪明。她该知道,世界正在变化。当这世界上出现了新的东西时,过去的一些规则就要改变了。可是大多数人都看不到这一点,我真替这些人惋惜。女土司也在我为之叹息的人中间。其实,她说出来的话正是我希望她说的。塔娜在这里时,我爱她,被她迷得头昏脑涨。但一离开,时间一长,我这脑子里,连她的样子的轮廓都显不出来了。这就等于女土司最有力的武器失去了效力。所以,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叫我高兴。仅仅过了两天,我派出去的机枪手和投弹手全部回来了。女土司派人追他们回去。追兵都在母鸡一样咯咯叫的机枪声里躺倒在大路上了。但是,一个骄傲的人不容易意识到自己正在犯下什么样的错误,更不要说是一个骄傲的女人了。

    2尘埃落定第八章(2)

    她不知道,拉雪巴土司也从我这里得到了麦子。

    拉雪巴土司长长的马队每到一个磨坊,就卸下一些麦子,还没有回到中心地带,麦子就没有了。于是,马队又走在回边界的路上。这一回,他记住了我说过要在北方边界建立市场,就干脆带着大群下人,在河滩上搭起帐篷住下来,从领地上运来了各种东西,专门和我进行粮食交易。

    拉雪巴土司吃饱了麦面的队伍立即恢复了士气。面对复苏了士气的队伍,没有机关枪是很糟糕的。茸贡家的队伍已经不习惯在没有机枪掩护的条件下作战了。他们退得很快,一退就退过了开始进攻时的战线。

    拉雪巴土司不再回领地了,就在边界市场上住下了。他常常请我到河边帐篷里喝酒。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在北方开阔的边界上,坐在河边喝酒是叫人非常开心的事。

    拉雪巴土司和我做起了真正的生意。

    他不仅用银子买我的东西,而且还运来好多药材与皮毛,还有好马。我的管家说,这些东西运到汉区都能赚大钱。管家组织起大批马队,把这些东西运到东边汉人的地方卖掉,又买回来更多的粮食。很快,在北方边界上,一个繁荣的边境市场建立起来了。越来越多的土司来到这里,在河对岸的平地上搭起了帐篷。他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而他们需要的只是粮食。麦其家的粮食再多也是有限的。但我们靠近汉地,这个位置,在汉人政权强大时,使我们吃了不少苦头,这也是麦其土司从来不能强大的要原因。后来,他们革命,他们打仗了,麦其土司才时来运转,得到了罂粟种子。罂粟使麦其强大,又使别的土司陷入了窘迫的境地。我们把麦子换来的东西运到汉地,从那里换成粮食回来,再换成别的东西。一来一去,真可以得到十倍的报偿。管家仔细算过,就是缺粮的年头过去,在平常年景,不运粮食了,运别的东西,一来一往,也会有两三倍利润。

    在有土司以来的历史上,第一个把御敌的堡垒变成了市场的人是我。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我就会想起我们家没有舌头的书记官。要是他在这里,相信他会明了这样的开端有什么意义。而在这里,在我的身边,众人都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从来没有过的。其他,就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我想书记官会有一些深刻的说法。

    32。南方的消息

    我感到不安。

    让我这样的人来替大家动脑子,这个世道是个什么世道?这是个不寻常的世道。可要是说不寻常就不寻常在要傻子替大家思想这一点上,我是不大相信的。可是,要问不在这点又在哪点上,我也答不上来。好些晚上,我睡在床上,一个人自问自答,连身边睡着的女人都忘记了。这个姑娘是新近背弃了拉雪巴土司的那些寨子送来的。我的脑子一直在想不该我想的问题。所以,姑娘睡在我床上好几个晚上了,我连她是什么名字都没有问过。不是不问,是没有想到,确确实实没有想到。好在这个姑娘脾气很好,并不怨天尤人。她来到我身边,替那么多从死亡边缘活过来的人报答我。但我一直没有要她。我老要想,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上。

    第一次要她是早上。平常我醒来,总要迷失了自己。总要问:我在哪里?我是谁?但这天早上没有。一醒来,我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两个问题。而是把身边这个身上散着小母马气味,睡得正香的姑娘摇醒,问她:“你是谁?”

    她的眼睛慢慢睁开,看那迷迷糊糊的眼神,我想,这一阵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吧。她慢慢清醒过来,脸上浮起了红晕。那红晕和结实上的|||||||乳|晕同样深浅。我笑着把这个告诉她。她的脸更红了,伸出手来,把我搂住,结结实实的身体都贴在我身上了。

    “你知道我是谁?”我问她。

    “他们说你是个好心的傻子,聪明的傻子,如果你真是一个傻子的话。”

    看看,人们已经形成了对我固定的看法了。我说:“不要说别人,你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3尘埃落定第八章(3)

    姑娘笑起来:“一个不要姑娘的傻子。”

    就这一句话把我的唤醒了。这个姑娘是一头小小的母牛,挣扎,呻吟,扭动,用一对硕大的把我的脸掩藏,散出一身浓烈的奶香。但她就是不对我敞开那个又湿又黑的洞||||||岤。那里面,是我现在想要进去的地方。她的整个身子都像一张牛皮一样对我打开了,却又紧紧夹着双腿,不要我进到她里面。所以,等她终于敞开洞口,我立即就在里面炸开了。

    她笑了,说:“就像好久没有要过姑娘一样。”

    我是有好些时候没有要过姑娘了。

    我突然想,正在南方作战的哥哥,绝对不会这么久不沾姑娘。要是有人告诉他,弟弟跟一个姑娘睡了两三天,才想起干那事,他会大笑着说:“真是个傻瓜!”但他能笑的就仅此一点了。终于,从南方传来了哥哥兵败的消息。他天天打胜仗,其实是人家躲开了锐不可当的进攻锋头。他一直推进到汪波土司领地上纵深的地方,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战果。在他兵锋所指的地方,不要说人,活着的牛羊也难见到,更不要说金银财宝了。麦其家的大少爷,将来的麦其土司,掌握着威力强大的先进武器,但却没人可杀。他见到的人,大多都已饿死了,活着的,也饿得奄奄一息,不愿再同命运挣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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