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尘埃落定(全本)

尘埃落定(全本)第15部分阅读

    不到他。”

    他点点头:“是找不到,他已经离开这里了。”

    “你说他要上哪里去?”

    “去找麦其土司。”

    我再看看他的脸,虽然醉眼蒙眬,但还是把该看出来的都看出来了。我对店主说:“你的脸就是杀我的人的那张脸。”

    店主笑了。他笑得有点忧伤,有点不好意思:“他是我的弟弟。他说要杀你,但他到底没杀你。我对他说了,仇人是麦其土司。”

    我问他有没有在酒里下毒药。他说没有。他说除非你的父亲和哥哥已经不在了我才能杀你。我问他,要是他弟弟有去无回,他杀不杀我。店主又给我倒了一碗酒说:“那时也不杀你,我会想法去杀他们。要是他们都死了,又不是我杀的,我才来杀你。”

    这天,我对我们家的仇人保证,只要他照规矩复仇,我就像不认识他一样。

    这天晚上,被揍了的塔娜却对我前所未有的热烈。她说:“想想吧,有复仇的人想杀你,有杀手想杀你,你有一个仇人。”

    我说:“是的,我有一个仇人,我遇到了一个杀手。”

    我想我的表现也很不错。不然,她不会前所未有地在我身下嗷嗷大叫。她大叫:“抓紧我呀!抓痛我呀!我要没有了,我要不在了!”

    后来,她不在了,我也不在了。我们都化成轻盈的云彩飞到天上去了。

    早上,她先我醒来。她一只手支在枕上,一双眼睛在研究我。而我只能问她,也必须问她:我是谁?我在哪里?她一一回答了。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你睡着之后,没有一点傻相,一醒过来,倒有点傻样了。”

    对这个问题,我无话可说,因为我看不见睡着后的自己。

    家里的信使到了,说哥哥已经回去了,叫我也回去。

    管家表示,他愿留在这里替我打点一切。我把武装的家丁给他留下。桑吉卓玛也想回去,我问她:“想银匠了?”

    她的回答是:“他是我丈夫。”

    “回去看看你就回来吧,管家需要帮手。”

    卓玛没有说话,我看她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回来。她不知道是该做银匠的妻子,还是管家的助手。我不想对此多费唇舌,我觉得这是管家的事,既然卓玛现在跟他睡觉,那当然就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离家这么久了,要给每个人准备一份礼品。父亲、母亲、哥哥自不必说,就是那个央宗我也给她备下了一对宝石耳环,当然,还有另一个叫做塔娜的侍女。准备礼品时,管家带着我走进一个又一个仓房,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富有了。准备礼品,把银元、银锭装箱用了我两三天时间。最后那天,我想四处走走,便信步走到街上。这几天,我都快把麦其土司的仇人忘记了。走进他的酒馆,我把一个大洋扔在桌子上,说“酒”。

    店主抱来了酒坛。

    我喝了两碗酒,他一声不吭。直到我要离开了,他才说:“我弟弟还没有消息。”

    我站了一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我安慰他说:“可能,他不知道该对现在的麦其土司还是未来的麦其土司下手。”

    店主喃喃地说:“可能真是这样吧。”

    “难是难一点,但也没有办法,你们逃跑的时候,已经立过誓了。他非杀不可,至少要杀掉一个。”

    店主说:“可是母亲为什么要用儿子来立誓呢?”

    这是一个很简单、仔细想想却很不简单的问题。我可回答不上来。但我很高兴自己能在仇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坦然。我对他说:“明天,我就要动身回去了。”

    “你会看见他吗?”

    “你的弟弟?”

    “是他。”

    “最好不要叫我看见。”

    34。回家

    回家时,我们的速度很快。不是我要快,而是下人们要快。我不是个苛刻的主子,没有要他们把速度降下来。

    本来,在外面成功了事业的人在回去的路上,应该走得慢一点,因为知道有人在等着,盼着。

    12尘埃落定第八章(12)

    第四天头上,我们便登上最后一个山口,远远地望见麦其土司官寨了。

    从山口向下望,先是一些柏树,这儿那儿,站在山谷里,使河滩显得空旷而宽广,然后,才是大片麦地被风吹拂,官寨就像一个巨大的岛子,静静地耸立在麦浪中间。马队冲下山谷,驮着银子和珍宝的马脖子上铜铃声格外响亮,一下使空旷的山谷显得满满当当。官寨还是静静的在远处,带着一种沉溺与梦幻的气质。我们经过一些寨子,百姓们都在寨的带领下,尾随在我们身后,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跟在我后面的人越来越多,欢呼声越来越大,把官寨里午寐的人们惊醒了。

    麦其土司知道儿子要回来,看到这么多人马顺着宽阔的山谷冲下来,还是紧张起来了。我们看到家丁们拼命向着碉楼奔跑。

    塔娜笑了:“他们害怕了。”

    我也笑了。

    离开这里时,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傻子,现在,我却能使他们害怕了。我们已经到了很近的,使他们足以看出是自家人的距离,土司还是没有放松警惕。看来,他们确实是在担心我,担心我对官寨动进攻。塔娜问:“你的父亲怎么能这样?”

    我说:“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哥哥。”

    是的,从这种仓促与慌乱里,我闻到了哥哥的气味。南方的出人意料的惨败,足以使他成为惊弓之鸟。塔娜用十分甜蜜的口气对我说:“就是你父亲也会提防你的,他们已经把你看成我们茸贡家的人了。”

    我们走得更近了,官寨厚重的石墙后面还是保持着暧昧的沉默。

    还是桑吉卓玛打破了这个难堪的局面。她解开牲口背上一个大口袋,用大把大把来自汉地的糖果,向天上抛撒。她对于扮演一个施舍者的角色,一个麦其家二少爷恩宠的散布者已经非常在行了。我的两个小厮也对着空中抛散糖果。

    过去,这种糖果很少,土司家的人也不能经常吃到。从我在北方边界做生意以来,糖果才不再是稀奇的东西了。

    糖果像冰雹一样从天上不断落进人群,百姓们手里挥动着花花绿绿的糖纸,口里含着蜂蜜一样的甘甜,分享了我在北方边界巨大成功的味道,在麦其官寨前的广场上围着我和美丽的塔娜大声欢呼。官寨门口铁链拴着的狗大声地叫着。塔娜说:“麦其家是这样欢迎他们的媳妇吗?”

    我大声说:“这是聪明人欢迎傻子!”

    她又喊了句什么,但人们的欢呼声把她的声音和疯狂的狗叫都压下去了。从如雷声滚动的欢呼声里,我听到官寨沉重的大门咿呀呀呻吟着洞开了。人们的欢呼声立即停止。大门开处,土司和太太走出来。后面是一大群女人,里面有央宗和另外那个塔娜。没有我的哥哥。他还在碉楼里面,和家丁们呆在一起。

    看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父亲的脸色像霜打过的萝卜。母亲的嘴唇十分干燥。只有央宗仍然带着梦游人的神,还是那么漂亮。那个侍女塔娜,她太蠢了,站在一群侍女中间,呆呆地望着我美丽的妻子,一口又一口咬自己的指甲。

    土司太太打破了僵局。她走上前来,用嘴唇碰碰我的额头,我觉得是两片干树叶落在了头上。她叹息了一声,离开我,走到塔娜的面前,把她抱住了,说:“我知道你是我的女儿,让我好好看看你。让他们男人干他们的事吧,我要好好看看我漂亮的女儿。”

    土司笑了,对着人群大喊:“你们看到了,我的儿子回来了!他得到了最多的财富!他带回来了最美丽的女人!”

    人群高呼万岁。

    我觉得不是双脚,而是人们高呼万岁的声浪把我们推进官寨里去的。在院子里,我开口问父亲:“哥哥呢?”

    “在碉堡里,他说可能是敌人打来了。”

    “难怪,他在南面被人打了。”

    “不要说他被打怕了。”

    “是父亲你说被打怕了。”

    父亲说:“儿子,我看你的病已经好了。”

    这时,哥哥的身影出现了,他从楼上向下望着我们。我对他招招手,表示看见了他,他不能再躲,只好从楼上下来了。兄弟两个在楼梯上见了面。

    13尘埃落定第八章(13)

    他仔细地看着我。

    在他面前,是那个众人皆知的傻子,却做出了聪明人也做不出来的事的好一个傻子。说老实话,哥哥并不是功利心很重,一定要当土司的那种人。我是说,要是他弟弟不是傻子,他说不定会把土司位置让出来。南方边界上的事件教训了他,他并不想动那么多脑子。可他弟弟是个傻子。这样,事就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他作为一个失败者,还是居高临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他的眼光越过我,落在了塔娜身上。他说:“瞧瞧,你连女人漂不漂亮都不知道,却得到了这么漂亮的女人。我有过那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如此漂亮。”

    我说:“她的几个侍女都很漂亮。”

    我和哥哥就这样相见了。跟我设想过的形不大一样,但总算是相见了。

    我站在楼上招一招手,桑吉卓玛指挥着下人们把一箱箱银子从马背上抬下来。我叫他们把箱子都打开了,人群立即出了浩大的惊叹声。麦其官寨里有很多银子,但大多数人——头人、寨、百姓、家奴可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多的银子在同一时间汇聚在一起。

    当我们向餐室走去时,背后响起了开启地下仓库大门的沉重的隆隆声。进到了餐室,塔娜对着我的耳朵说:“怎么跟茸贡家是一模一样?”

    母亲听到了这句话,她说:“土司们都是一模一样的。”

    塔娜说:“可边界上什么都不一样。”

    土司太太说:“因为你的丈夫不是土司。”

    塔娜对土司太太说:“他会成为一个土司。”

    母亲说:“你这么想我很高兴。可是想起他到你们家,而不在自己家里,我就伤心。”

    塔娜和母亲的对话到此为止。

    我再一次出号令,两个小厮和塔娜那两个美艳的侍女进来,在每人面前摆上了一份厚礼。珍宝在每个人面前闪闪光。他们好像不相信这些东西是我从荒芜的边界上弄来的。我说:“以后,财富会源源不断。”我只说了上半句,下半句话没说。下半句是这样的:要是你们不把我当成是傻子的话。

    这时,侍女们到位了,脚步沙沙地摩擦着地板,到我们身后跪下了。那个马夫的女儿塔娜也在我和土司出身的塔娜身后跪下来。我感觉到她在抖。我不明白,以前,我为什么会跟她在一起睡觉。是的,那时候,我不知道姑娘怎样才算漂亮。他们就随随便便把这个女人塞到了我床上。

    塔娜用眼角看看这个侍女,对我说:“看看吧,我并没有把你看成一个不可救药的傻子,是你家里人把你看成一个十足的傻子。只要看看他们给了你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就清楚了。”然后,她把一串珍珠项链交到侍女塔娜手里,用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听说你跟我一个名字,以后,你不能再跟我一个名字了。”

    侍女塔娜出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是。”

    我还听到她说:“请主子赐下人一个名字。”

    塔娜笑了,说:“我丈夫身边都是懂事的人,他是个有福气的人。”

    已经没有了名字的侍女还在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请主子赐我一个名字。”

    塔娜把她一张灿烂的笑脸转向了麦其土司:“父亲,”她第一次对我父亲说话,并确认了彼此间的关系,“父亲,请赐我们的奴仆一个名字。”

    父亲说:“尔麦格米。”

    这个不大像名字的名字就成了马夫女儿的新名字。意思就是没有名字。大家都笑了。

    尔麦格米也笑了。

    这时,哥哥跟我妻子说了第一句话。哥哥冷冷一笑,说:“漂亮的女人一出现,别人连名字都没有了,真有意思。”

    塔娜也笑了,说:“漂亮是看得见的,就像世界上有了聪明人,被别人看成傻子的人就看不到前途一样。”

    哥哥笑不起来了:“世道本来就是如此。”

    塔娜说:“这个,大家都知道,就像世上只有胜利的土司而不会有失败的土司一样。”

    “是茸贡土司失败了,不是麦其土司。”

    14尘埃落定第八章(14)

    塔娜说:“是的,哥哥真是聪明人。所有土司都希望你是他们的对手。”

    这个回合,哥哥又失败了。

    大家散去时,哥哥拉住我的手臂:“你要毁在这女人手里。”

    父亲说:“住口吧,人只能毁在自己手里。”

    哥哥走开了。我们父子两个单独相对时,父亲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了。我问:“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父亲说:“你母亲想你了。”

    我说:“麦其家的仇人出现了,两兄弟要杀你和哥哥,他们不肯杀我,他们只请我喝酒,但不肯杀我。”

    父亲说:“我想他们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好。我真想问问他们,是不是因为别人说你是个傻子,就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了。”

    “父亲也不知拿我怎么办吗?”

    “你到底是聪明人还是傻子?”

    “我不知道。”

    这就是我回家时的景。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使麦其家更加强大的功臣的。

    母亲在房里跟塔娜说女人们没有意思的话,没完没了。

    我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望着黄昏的天空上渐渐升起了月亮,在我刚刚回到家里的这个晚上。

    月亮完全升起来了,在薄薄的云彩里穿行。

    官寨里什么地方,有女人在拨弄口弦。口弦声凄楚迷茫,无所依傍。

    1尘埃落定第九章(1)

    35。奇迹

    我在官寨里转了一圈。

    索郎泽郎、尔依,还有桑吉卓玛都被好多下人围着。看那得意的模样,好像他们都不再是下人了似的。

    老行刑人对我深深弯下腰:“少爷,我儿子跟着你出息了。”

    索郎泽郎的母亲把额头放在我的靴背上,流着泪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少爷啊。”要是我再不走开,这个老婆子又是鼻涕又是口水的,会把我的靴子弄脏的。

    在广场上,我受到了百姓们的热烈欢呼。但今天,我不准备再分糖果了。这时,我看到书记官了。离开官寨这么久,我想得最多的倒不是家里人,倒是这个没有舌头的书记官。现在,翁波意西就坐在广场边的核桃树阴下,对我微笑。从他眼里看得出来,他也在想我。他用眼睛对我说:“好样的!”

    我走到他面前,问:“我的事他们都告诉你了?”

    “有事总会传到人耳朵里。”

    “你都记下来了?都写在本子上了?”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气色比关在牢里时、比刚做书记官时好多了。

    我把一份礼物从宽大的袍襟里掏出来,放在他面前。

    礼物是一个方正的硬皮包,汉人军官身上常挂着这种皮包。我用心观察过,他们在里面装着本子、笔和眼镜。这份礼物,是我叫商队里的人专门从汉人军队里弄来的,里面有一副水晶石眼镜,一支自来水笔,一叠有胶皮封面的漂亮本子。

    通常,喇嘛们看见过分工巧的东西,会为世界上有人竟然不把心智用来进行佛学与人生因缘的思考而感到害怕。书记官不再是狂热的传教僧人了。两个人对着一瓶墨水和一支自来水笔,却不知道怎样把墨水灌进笔里。笔帽拧开了又盖上,盖上了又拧开,还是没能叫墨水钻进笔肚子里去。对着如此工巧的造物,智慧的翁波意西也成了一个傻子。

    翁波意西笑了。他的眼睛对我说:“要是在过去,我会拒绝这过分工巧的东西。”

    “可现在你想弄好它。”

    他点了点头。

    还是土司太太出来给笔灌满了墨水。离开时,母亲亲了我一口,笑着对书记官说:“我儿子给我们大家都带回来了好东西。好好写吧,他送你的是一支美国钢笔。”

    书记官用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天哪,这行字是蓝色的。而在过去,我们看到的字都是黑色的。书记官看着这行像天空一样颜色的字,嘴巴动了动。

    而我竟然听到声音了!

    是的,是从没有舌头的人嘴里出了声音!

    他岂止是出了声音,他是在说话!他说话了!!

    虽然声音含含糊糊,但确确实实是在说话。不止是我听到,他自己也听到了,他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吃惊的表,手指着自己大张着的嘴,眼睛问我:“是我在说话?我说话了?!”

    我说:“是你!是你!再说一次。”

    他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话,虽然那么含糊不清,但我听清楚了,他说道:“那……字……好……看……”

    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说字好看!”

    书记官点点头:“……你……的……笔,我的……手,写的字……真好看。”

    “天哪,你说话了。”

    “……我,说……话……了?”

    “你说话了!”

    “我……说话了?”

    “你说话了!”

    “真的?”

    “真的!”

    翁波意西的脸被狂喜扭歪了。他努力想把舌头吐出来看看。但剩下的半截舌头怎么可能伸到嘴唇外边来呢。他没有看见自己的舌头。泪水滴滴答答掉下来。泪水从他眼里潸然而下。我对着人群大叫一声:“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广场上,人们迅速把我的话传开。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他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书记官说话了!”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2尘埃落定第九章(2)

    人们一面小声而迅速地向后传递这惊人的消息,一面向我们两个围拢过来。这是一个奇迹。激动的人群也像置身奇迹里的人,脸和眼睛都在闪闪光。济嘎活佛也闻声来了。几年不见,他老了,脸上的红光荡然无存,靠一根漂亮的拐杖支撑着身体。

    不知翁波意西是高兴,还是害怕,他的身子在抖,额头在淌汗。是的,麦其家的领地上出现了奇迹。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土司一家人也站在人群里,他们不知道出现这样的形是福是祸,所以,都显出紧张的表。每当有不寻常的事生时,总会有一个人出来诠释,大家都沉默着在等待,等待那个诠释者。

    济嘎活佛从人群里站出来,走到我的面前,对着麦其土司,也对着众人大声说:“这是神的眷顾!是二少爷带来的!他走到哪里,神就让奇迹出现在哪里!”

    依他的话,好像是我失去舌头又开口说话了。

    活佛的话一出口,土司一家人紧张的脸立即松弛了。看来,除了哥哥之外,一家人都想对我这个奇迹的创造者表示点什么,跟在父亲身后向我走来。父亲脸上的神很庄重,步子放得很慢,叫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但不等他走到我跟前,两个强壮的百姓突然就把我扛上了肩头。猛一下,我就在大片涌动的人头之上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人群里爆出来。我高高在上,在人头组成的海洋上,在声音的汹涌波涛中飘荡。两个肩着我的人开始跑动了,一张张脸从我下面闪过。其中也有麦其家的脸,都只闪现一下,便像一片片树叶从眼前漂走了,重新隐入了波涛中间。尽管这样,我还是看清了父亲的惶惑,母亲的泪水和我妻子灿烂的笑容。看到了那没有舌头也能说话的人,一个人平静地站在这场陡起的旋风外面,和核桃树浓重的阴凉融为了一体。

    激动的人群围着我在广场上转了几圈,终于像冲破堤防的洪水一样,向着旷野上平整的麦地奔去了。麦子已经成熟了。阳光在上面滚动着,一浪又一浪。人潮卷着我冲进了这金色的海洋。

    我不害怕,但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欣喜若狂。

    成熟的麦粒在人们脚前飞溅起来,打痛了我的脸。我痛得大叫起来。他们还是一路狂奔,麦粒跳起来,打在我脸上,已不是麦粒而是一粒粒灼人的火星了。当然,麦其土司的麦地也不是宽广得没有边际。最后,人潮冲出麦地,到了陡起的山前,大片的杜鹃林横在了面前,潮头不甘地涌动了几下,终于停下来,哗啦一声,泄完了所有的劲头。

    回望身后,大片的麦子没有了,越过这片被践踏的开阔地,是官寨,是麦其土司雄伟的官寨。从这里看起来显得孤零零的,带点茫然失措的味道。一股莫名的忧伤涌上了我心头。叫做人民,叫做百姓的人的洪水把我卷走,把麦其家的其他人留在了那边。从这里望去,看见他们还站在广场上。他们肯定还没有想清楚生了什么事,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也不清楚怎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有严重的事生了。这件事,在我和他们之间拉开了这么远的一段距离。拉开时很快,连想一下的工夫都没有,但要走近就困难了。眼下,这些人都跑累了,都瘫倒在草地上了。我想,他们也不知道这样干是为了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奇迹出现,也从来不是百姓的奇迹。这种疯狂就像跟女人睡觉一样,的到来,也就是结束。激动,高昂,狂奔,最后,瘫在那里,像叫雨水打湿的一团泥巴。

    两个小厮也叫汗水弄得的,像跳到岸上的鱼一样大张着愚蠢的嘴巴,脸上却是我脸上常有的那种傻乎乎的笑容。

    天上的太阳晒得越来越猛,人们从地上爬起来,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到正午时分,这里就只剩下我和索郎泽郎、小尔依三个人了。

    我们动身回官寨。

    那片麦地真宽啊,我走出了一身臭汗。

    广场上空空荡荡,只有翁波意西还坐在那里,坐在早上我们两个相见的地方。官寨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我真希望有人出来张望一眼,真希望他们弄出点声音。秋天的太阳那么强烈,把厚重的石墙照得白花花的,像是一道铁铸的墙壁。太阳当顶了,影子像个小偷一样蜷在脚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点。

    3尘埃落定第九章(3)

    翁波意西看着我,脸上的表不断变化。

    自从失去了舌头,他脸上的表越来越丰富了。短短的一刻,他的脸上变出了一年四季与风雨雷电。

    他没有再开口,仍然眼睛和我说话。

    “少爷就这样回来了?”

    “就这样回来了。”我本来想说,那些人他们像洪水把我席卷到远处,又从广阔的原野上消失了。但我没有这样说,因为说不出来背后的意思,说不出真正想说的意思。洪水是个比喻,但一个比喻有什么意思呢?比喻仅仅只是比喻就不会有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真生了奇迹吗?”

    “你说话了。”

    “你真是个傻子,少爷。”

    “有些时候。”

    “你叫奇迹水一样冲走了。”

    “他们是像一股洪水。”

    “你感到了力量?”

    “很大的力量,控制不了。”

    “因为没有方向。”

    “方向?”

    “你没有指给他们方向。”

    “我的脚不在地上,我的脑子晕了。”

    “你在高处,他们要靠高处的人指出方向。”

    我想我有点明白了:“我错过什么了?”

    “你真不想当土司?”

    “让我想想,我想不想当土司。”

    “我是说麦其土司。”

    麦其家的二少爷就站在毒毒的日头下面想啊想啊,官寨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最后,我对着官寨大声说:“想!”

    声音很快就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消失了。

    翁波意西站起来,开口说:“……奇……迹……不会…………生……两……次!”

    现在,我明白了,当时,我只要一挥手,洪水就会把阻挡我成为土司的一切席卷而去。就是面前这个官寨阻挡我,只要我一挥手,洪水也会把这个堡垒席卷而去。但我是个傻子,没有给他们指出方向,而任其在宽广的麦地里耗去了巨大的能量,最后一个浪头撞碎在山前的杜鹃林带上。

    我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见我。连我的妻子也没有出现。我倒在床上,听见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又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声音震动了耳朵深处和心房。我问自己:“奇迹还是洪水?”然后,满耳朵回荡着洪水的声音慢慢睡着了。

    醒来时,眼前已是昏黄的灯光。

    我说:“我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这是塔娜的声音。

    “我是谁?”

    “你是傻子,十足的傻子。”这是母亲的声音。

    两个女人守在我床前,她们都低着头,不肯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们的眼睛。我的心中涌起了无限忧伤。

    还是塔娜清楚我的问题,她说:“现在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吗?”

    “在家里。”我说。

    “知道你是谁了吗?”

    “我是傻子,麦其家的傻子。”说完这句话,我的泪水就下来了。泪水在脸上很快坠落,我听到刷刷的滴落声,听见自己辩解的声音,“慢慢来,我就知道要慢慢来,可事变快了。”

    母亲说:“你们俩还是回到边界上去吧,看来,那里才是你们的地方。”母亲还说,现任土司“没有”了之后,她也要投奔她的儿子。母亲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个不眠之夜,离开时,她替我们把灯油添满了。我的妻子哭了起来。我不是没有听过女人的哭声,却从来没有使我如此难受。这个晚上,时间过得真慢。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时间。塔娜哭着睡着了,睡着了也在睡梦中抽泣。她悲伤的样子使我冲动,但我还是端坐在灯影里,身上的热劲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后来,我又感到冷了。塔娜醒来了,开始,她的眼色很温柔,她说:“傻子,你就那样一直坐着?”

    “我就一直坐着。”

    “你不冷吗?”

    “冷。”

    这时,她真正醒过来了,想起了白天生的事,便又缩回被窝里,变冷的眼里再次淌出成串的泪水。不一会儿,她又睡着了。我不想上床。上了床也睡不着,就出去走了一会儿。我看到父亲的窗子亮着灯光。官寨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但肯定有什么事正在进行。在白天,有一个时候,我是可以决定一切的。现在是晚上,不再是白天的状况了。现在,是别人决定一切了。

    4尘埃落定第九章(4)

    月亮在天上走得很慢,事进行得很慢,时间也过得很慢。谁说我是个傻子,我感到了时间。傻子怎么能感到时间?

    灯里的油烧尽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后来,月亮也下去了。我在黑暗里坐着,想叫自己的脑子里想点什么,比如又一个白昼到来时,我该怎么办。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跛子管家曾说过,想事就是自己跟自己说悄悄话。但要我说话不出声,可不大容易。不出声,又怎么能说话。我这样说好像我从来没有想过问题一样。我想过的。但那时,我没有专门想我要想什么什么。专门一想,想事就是自己对自己说悄悄话,我就什么也不能想了。我坐在黑暗里,听着塔娜在梦里深长的呼吸间夹着一声两声的抽泣。后来,黑暗变得稀薄了。

    平生第一次,我看见了白昼是怎么到来的。

    塔娜醒了,但她装着还在熟睡的样子。我仍然坐着。后来,母亲进来了,脸色灰黑,也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她又一次说:“儿子,还是回边界上去吧,再不行,就到塔娜家里,把你的东西全部都带到那里去。”

    只要有人跟我说话,我就能思想了,我说:“我不要那些东西。”

    塔娜离开了床,她的两只不像长在身上,而是安上去的青铜制品。麦其家餐室的壁橱里有好几只青铜鸽子,就闪着和她上一样的光芒。她穿上缎子长袍,晨光就在她身上流淌。别的女人身上,就没有这样的光景。光芒只会照着她们,而不会在她们身上流淌。就连心事重重的土司太太也说:“天下不会有比你妻子更漂亮的女人。”

    塔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丈夫像这个样子,也许,连他的老婆也要叫人抢走。”

    土司太太叹了口气。

    塔娜笑了:“那时候,你就可怜了,傻子。”

    36。土司逊位

    在麦其家,好多事都是在早餐时定下来的。今天,餐室里的气氛却相当压抑,大家都不停地往口里填充食物。大家像是在进行饭量比赛。

    只有我哥哥,用明亮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现,他看得最多的还是土司父亲和我漂亮的妻子。早餐就要散了,土司太太适时地打了一个嗝:“呃……”

    土司就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土司太太把身子坐直了,说:“呃,傻子跟他妻子准备回去了。”

    “回去?这里不是他们的家吗?当然,当然,我懂你的意思。”土司说,“但他该清楚,边界上的地方并不能算是他们的地方。我的领地没有一分为二,土司才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王。”

    我说:“让我替王掌管那里的生意。”

    我的哥哥,麦其家王位的继承人,麦其家的聪明人说话了。他说话时,不是对着我,而是冲着我妻子说:“你们到那地方去干什么?那地方特别好玩吗?”

    塔娜冷冷一笑,对我哥哥说:“原来你所做的事都是为了好玩?”

    哥哥说:“有时候,我是很好玩的。”

    这话,简直是裸的挑逗了。

    父亲看看我,但我没有说什么。土司便转脸去问塔娜:“你也想离开这里?”

    塔娜看看我的哥哥,想了想,说了两个字:“随便。”

    土司就对太太说:“叫两个孩子再留些日子吧。”

    大家都还坐在那里,没有散去的意思。土司开始咳嗽,咳了一阵,抬起头来,说:“散了吧。”

    大家就散了。

    我问塔娜要不要出去走走。她说:“你以为还有什么好事生吗?对付我母亲时,你很厉害嘛,现在怎么了?”

    我说:“是啊,现在怎么了?”

    她冷冷一笑,说:“现在你完了。”

    我从官寨里出来,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平时,这里总会有些人在的。眼下,却像被一场大风吹过,什么都被扫荡得干干净净了。

    我遇到了老行刑人,我没有对他说什么,但他跪在我面前,说:“少爷,求你放过我儿子吧,不要叫他再跟着你了。将来他是你哥哥的行刑人,而不是你的。”我想一脚踹在他的脸上。但没有踹便走开了。走不多远,就遇到了他的儿子,我说:“你父亲叫我不要使唤你了。”

    5尘埃落定第九章(5)

    “大家都说你做不成土司了。”

    我说:“你滚吧。”

    他没有滚,垂着尔依家的长手站在路旁,望着我用木棍抽打着路边的树丛和牛蒡,慢慢走远。

    我去看桑吉卓玛和她的银匠。银匠身上是火炉的味道,卓玛身上又有洗锅水的味道了。我把这个告诉了她。卓玛眼泪汪汪地说:“我回来就对银匠说了,跟上你,我们都有出头之日,可是……可是……少爷呀!”她说不下去,一转身跑开了。我听见银匠对他妻子说:“可你的少爷终归是个傻子。”

    我望着这两个人的背影,心里茫然。这时,一个人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我要杀了这个银匠。”索郎泽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他说:“我要替你杀了这些人,杀了银匠,我要把大少爷也杀了。”

    我说:“可是我已经当不上土司,我当不上了。”

    “那我更要杀了他们。”

    “他们也会杀了你。”

    “让他们杀我好了。”

    “他们也会杀我。他们会说是我叫你杀人的。”

    索郎泽郎睁大了眼睛,叫起来:“少爷!难道你除了是傻子,还是个怕死的人吗?做不成土司就叫他们杀你好了!”

    我想对他说,我已经像叫人杀了一刀一样痛苦了。过去,我以为当不当土司是自己的事,现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为别人当的。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围着官寨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广场上。翁波意西又坐在核桃树阴凉下面了。他好像一点没有受到昨天事的影响,脸上的表仍然非常丰富。我坐在他身边,说:“大家都说我当不上土司了。”

    他没有说话。

    “我想当土司。”

    “我知道。”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

    “我知道。”

    “可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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