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尘埃落定(全本)

尘埃落定(全本)第18部分阅读

    土司,那是挂念土司的位子。”

    塔娜说:“母亲说,我已经是麦其家的人了,叫我们不要操心茸贡家的事。”茸贡女土司在信中说,麦其家生了那么多事,够叫你们操心了,你们该替承受了丧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担些事了。虽然女婿是个傻子,但也是个不一般的傻子,是个偶尔会做出聪明事的傻子。她说,“听说你们又要到北方了,不在土司官寨呆着,到边界上去干什么?”最后,我的岳母说,“你们不要太牵挂我,现在,饥荒已经过去了。”

    9尘埃落定第十章(9)

    塔娜还以为自己永远是母亲的掌上明珠,永远是茸贡土司千娇百媚的女儿,她含泪对着信纸说:“母亲,你不要女儿了。”

    信纸在她手中沙沙作响,她想再看一遍信,灯里的油却烧尽了。黑暗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动物油脂气味。塔娜靠在我怀里,说:“傻子啊,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我们自己的地方。”

    “你会叫天下最美丽的太太受到委屈吗?”

    “你会成为土司太太。”

    “你不会叫我受伤害吧?我是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你听过我唱的歌吗?”

    我当然听过。而且,那支歌现在就在我耳边响起了。我们做了好久没有做过的事。完事后,她的手指还在我胸口上游动。我问她是不是在起草给茸贡女土司的回信,她却把一滴眼泪落在了我胸口上。眼泪有点烫人,我禁不住战抖一下。她说:“跟你哥哥睡觉伤了你,是吗?”

    这个女人!我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就是我这个傻子也不会对人问这样的问题去唤醒别人心头的痛苦。那时,我想杀了我哥哥。后来,杀手,还加上一件紫色衣服合力把哥哥结果了,使这个风流倜傥的家伙散了那么多的臭气。想到这些,就像是我下手把哥哥杀死的一样。但那只是心里的感觉,负罪感只是在心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冷酷:“好在,你身上没有他那令人恶心的臭气。”

    “我的身子是香的,你闻闻,不用香料就有香气。”

    我闻了。

    她又说:“傻子啊,可不要再让别的男人叫我动心了。”绝色女子总有男人打主意,这个我知道。要是他们来抢,我能竭尽全力保护。但她甘心愿到别人床上,那谁也没有办法。她大概猜到我此时的想法,一边用手指在我胸口上乱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好了,不要生气了,到了边界上,叫管家给你找个姑娘。我们俩已经绑在一起,分不开了。”

    她到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真叫我感到心酸。

    重新上路时,我一直在想她这句话。管家说,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肯这么想就不错了。我想也是这样的。什么事一想通,走起路来也轻快多了。

    我又回到边界上了!

    我要给书记官一个合适的房间。我对他说:“要离我近,清静,宜于沉思默想,空气清新,还要光线明亮,是这样吗?”他一个劲点头,脸上红光闪闪。我敢说,从第一次被割去舌头时起,他还从没有这样激动过。他不大相信边界上不是一座堡垒,而是一座开放的建筑。他更不相信,这里会有一个巨大的、汇聚天下财富的市场。作为一个记载历史的人,在官寨里,他记载了麦其土司宣布逊位而并不逊位,记载了兄弟之间关子土司位子的明争暗斗,记载了土司继承人被仇家所杀。他觉得所有一切,都是过去历史的重复。现在,他却在边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的东西,一双眼睛灼灼光。他会把这一切都详详细细地写下来。我亲自带他到喧闹的市场上转了一圈。我带着他进了仇人的酒馆,这是我很熟悉的地方。店主看看我,笑笑,好像我没有离开两年,昨天还在店里醉过一样。我问店主,他弟弟回来了吗?他看了百~万\小!说记官。我说这个人没有舌头。他说,做了那种事的人总是要藏一藏的,不然就不像个杀手了,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规矩。

    街道真是个好东西,坐在店里看着那么多的人骑马,或者步行,在眼前来来去去,空气中飞扬着尘土,虽然我要用手罩住酒杯,遮挡尘土,这酒喝起来却分外顺口。我正和店主说话,两个小厮进来了,说是管家正在找我。我给两个小厮一人要一碗酒,叫他们慢慢喝着。

    40。远客

    向北走出街口,是河,管家在河上架起了一座漂亮的木桥。桥的另一头,正对着我那个开放的院落。管家等在桥头,说:“猜猜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猜不出来。管家笑笑,领着我们向着餐室走去。桑吉卓玛穿着光鲜的衣服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我说:“好嘛,我没当上土司,你倒升官了。”

    10尘埃落定第十章(10)

    她一撩衣裙就要给我下跪,我把她扶住了。我说:“管家叫我猜猜谁来和我们吃晚饭。”

    她笑了,对着我的耳朵说:“少爷,不要理他,猜不出来不是傻子,猜出来了也不是聪明人。”

    天哪,是麦其家的老朋友,黄初民特派员站在了我面前!

    他还是那么干瘦的一张脸,上面飘着一绺可怜巴巴的焦黄胡子,变化是那对小眼睛比过去安定多了。我对这位远客说:“你的眼睛不像过去那么劳累了。”

    他的回答很直率:“因为不替别人盘算什么了。”

    我问他那个姜团长怎么样了。他告诉我,姜团长到很远的地方,跟红色汉人打仗,在一条河里淹死了。

    “他没有臭吧?”

    黄初民睁大了眼睛,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可能他终于明白是在跟一个傻子说话,便笑了,说:“战场上,又是热天,总是要臭的。人死了,就是一身肉,跟狗啊牛啊没什么不同。”

    大家这才分宾主坐了。

    我坐在上拍拍手,卓玛又在门口对外面拍拍手,侍女们鱼贯而入。

    我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长方形朱红木盘,上面用金粉描出据说是印度地方的形状奇异的果子和硕大的花朵。木盘里摆的是汉地瓷器和我们自己打造的银具。酒杯则是来自锡兰的血红的玛瑙。酒过三杯,我才开口问黄初民这次带来了什么?多年以前,他给麦其家带来了现代化的枪炮和鸦片。有史以来,汉人来到我们地方,不带来什么就要带走什么。

    黄初民说:“我就带来了我自己,我是投奔少爷来了。”他很坦然地说,自己在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了。我问他是不是红色汉人。他摇摇头,后来又接着说:“算是红色汉人的亲戚吧。”

    我说:“汉人都是一个样子的,我可分不出来哪些是红色,哪些是白色。”

    黄初民说:“那是汉人自己的事。”

    我说:“这里会有你一间房子。”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小眼睛灼灼光,说:“也许这里面有些东西少爷会有用处。”

    我说:“我不喜欢通过中间人说话。”

    他说:“今天我就开始学习你们的语。最多半年,我们说话,就可以不通过翻译了。”

    “姑娘怎么办?我不打算给你姑娘。”

    “我老了。”

    “不准你写诗。”

    “我不用装模作样了。”

    “我就是不喜欢你过去那种样子,我要每月给你一百两银子。”

    这回该他显示一下自己了,他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老了,但我找得到自己花的银子。”

    就这样,黄初民在我这里住下了。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去投奔麦其土司,而来找我。我想这是一个比较难于回答的问题。我不想叫人回答不好回答的问题,所以没有问他。这天,我到仇人店里正喝着,店主突然告诉我,昨天晚上,他的弟弟回来了一趟。我问那杀手在哪里。店主看着我,研究我脸上的表。而我知道,他弟弟就在这屋子里,只要一掀通向里屋的帘子,肯定会看到他正对着一碗酒,坐在小小的窗户下面。我说:“还是离开的好,不然,规矩在那里,我也不会违反。”

    他说:“弟弟放过你一次,你也放他一次。”

    他是在诱使我服从不同的规则。当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就会现,人家已经准备下一大堆规则。有时,这些规则是束缚,有时,却又是武器,就像复仇的规则。麦其土司利用了他们的父亲,又杀了他们的父亲,他们复仇天经地义,是规则规定了的。店主的兄弟不在河边上杀我,因为我不是麦其土司。杀我他就违反了复仇的规则,必将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我说:“他不杀我,是不该杀我。现在,我要杀他,因为他杀了我哥哥,要是我看见了他,而不杀死他,天下人就要笑话我了。”

    店主提醒说,我该感谢他弟弟,给了我将来当土司的机会。

    我提醒他,他们可不是为了让我当上土司才杀人的。我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你的弟弟可是个胆小的杀手,我不想看见他。”

    11尘埃落定第十章(11)

    里屋的窗子响了,然后,是一串马蹄声响到了天边。店主说:“他走了。我在这里垒了个窝,干完那件非干不可的事,我们就有个窝了。是少爷你逼得他无家可归。”

    我笑了:“这样才合规矩。”

    店主说:“我和大家一样,以为你是个不依规矩的人,我们错了。”

    我们两个坐在桌前,桌面上,带刀的食客们刻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神秘的符号和咒语,手,鸟儿,银元上的人头,甚至还有一个嘴唇一样的东西。我说那是女阴,店主一定说是伤口。他其实是说我使他受了伤害。他第三次说那是伤口,我的拳头便落在了他脸上。他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沾满了尘土,眼睛里蹿出了火苗。

    这时,黄初民进来了,大模大样地一坐,便叫人上酒,表示要把带来的几个贴身保镖交给我,编入队伍里。

    “我不要你任何东西。”

    “难道,在这里我还要为自己的安全操心吗?”

    看看吧,黄初民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他落到了眼下这地步,便把自己的命运完完全全地交到了我手上。他是明白人,晓得真要有人对他下手,几个保镖是无济于事的。他把保镖交出来,就不必为自己操心了。该为他操心的,就变成了我。他惟一的损失是走到什么地方,就不像有保镖那么威风了。但只要不必时刻去看身后,睡觉时不必竖着一只耳朵,那点损失又算得上什么。他喝了一碗酒,咧开嘴笑了,几滴酒沾在黄焦焦的胡子上面。我叫他想喝酒时就上这个酒店里来。他问我是不是就此失去了自由,连喝酒都要在固定的地方。我告诉他,到这个店里喝酒他不必付账。他问我是不是免去了这个店主的税。店主说:“不,我记下,少爷付账。”

    黄初民问:“你是他的朋友吗?少爷有些奇怪的朋友。”

    店主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因为我的弟弟是个杀手。”

    黄初民立即叫酒呛住了,那张黄|色的脸也改变了颜色。

    我带着他走出店门时,他的脚步像是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我告诉他,这个杀手是专报家仇的那种,他才放心了。我倒是觉得酒有些上头,在桥上,吹了些河风,酒劲更上来了。黄初民叫我扶住他的肩头。他问我:“他弟弟真是一个杀手吗?”

    我说:“这个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他想了想,说:“落到这个地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这样吧,我就当你的师爷吧。”他用了两个汉字:师爷。我的傻子脑袋里正有蜂群在嗡嗡歌唱,问他:“那我是什么人?”

    他想了想,大声地对着我的耳朵喊:“现在你什么人都不是,但却可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一种人!”

    是的,要是你是一个土司的儿子,而又不是土司继承人的话,就什么都不是。哥哥死后,父亲并没有表示要我做继承人。我岳母又写了信来,叫我不必去看她。她说,麦其土司遭到了那么伤心的事,她不能把麦其土司最后一个儿子抢来做自己的继承人。但管家对我暗示,有一天,我可以同时是两个土司。黄师爷把这意思十分明确地告诉了我。

    当然,他们都告诉我,这一切要耐心地等待。

    好吧,我说,我们就等着吧,我不着急。

    这样,春花秋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管家和师爷两个人管理着生意和市场,两个小厮还有桑吉卓玛办些杂事。这样过了几年,麦其家的傻子少爷已经是这片土地上最富有的人了。管家捧着账本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问:“甚至比过了我的父亲?”

    “超过了。”他说,“少爷知道,鸦片早就不值钱了,但我们市场上的生意好像刚刚开始。”

    这天,我带着塔娜打马出去,路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回到边界上后,她没有再去找别的男人。我觉得这样很不错。她问:“你真是土司里最富有的人了吗?”

    我说:“是的。”

    她说:“我不相信,看看跟在你后边的是些什么人吧。”

    我看了看,是我那些最亲近的人们跟在后面。塔娜对着天空说:“天老爷,看看你把这个世界交到了些什么样的人手上吧。”我知道,她是高兴才这样说的。

    12尘埃落定第十章(12)

    是的,看看吧,我的管家是跛子,师爷是个胡子焦黄的老头儿,两个小厮可能是跟我太久的缘故吧,一大一小两张脸对着什么东西都只有一种表,尔依脸上的表是羞怯,索郎泽郎的表是凶狠。索郎泽郎已经是专管收税的家丁头目了,他很喜欢专门为收税的家丁特制的衣服。卓玛现在是所有侍女和厨娘的领班,她胖了,对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男人已经不是十分重要了,所以,她已经开始忘记银匠了,她好像也忘记给我当侍女的时光了。

    塔娜问我:“桑吉卓玛怎么不怀孩子呢?跟过你,跟过银匠,又跟了管家。”

    她问了个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于是,我用她的问题问她,问她怎么不给我生个孩子。

    塔娜的回答是,她还不知道值不值得为我生孩子,她说:“要是你真是个傻子怎么办,叫我也生个傻子?”

    我美丽的妻子还没有肯定丈夫是傻子,我想。

    我对她说:“我是个傻子,你的肚子要一辈子空着了。”

    塔娜说:“等到我觉得你真是个傻子时,我要另外找一个人叫我怀个女儿。”

    我不相信孩子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塔娜叫我看了些粉红色的药片,她说是从印度来的。印度本来就有不少神奇的东西,英国人又带了不少神奇东西去那地方。所以,要是什么东西超过我们的理解范围,只要说是从印度来的,我们就会相信了。就是汉地传来的罂粟,黄师爷说也是百十年前英国人从印度弄到汉地的。所以,我相信粉红色的药片可以叫塔娜想不要孩子就不要,想要哪个人的就要哪个人的,就像我们想吃哪个厨娘做的就吃哪个厨娘做的。我和塔娜的关系就是这样裸的,但我还是喜欢这份坦率和真实。我敬佩塔娜能使我们的关系处在这样一种状况。她有操纵这类事的能力。她还很会挑选讨论这类事的时机。

    风从背后推动着,我们骑在马上跑了好长一段。最后,我们站在了小山冈上。面前,平旷的高原微微起伏,雄浑地展开。鹰停在很高的天上,平伸着翅膀一动不动。这时,具体的事都变得抽象了,本来会引起刻骨铭心痛楚的事,就像一颗灼热的子弹从皮肤上一掠而过,虽然有着致命的危险,但却只烧焦了一些毫毛。我的妻子说:“看啊,我们都讨论了些什么问题啊!”

    眼前开阔的景色使我的心变得什么都能容忍了,我说:“没有关系。”

    塔娜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说:“回去后,这些话又要叫你心痛了。”

    这个女人,她什么都知道!

    是的,这些话,在房子里,在夜半醒来时,就会叫我心痛,成为我心头慢慢作的毒药。但现在,风在天上推动着成堆成团的白云,在地上吹拂着无边的绿草,话语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还谈了很多话,都被风吹走了,在我心里,连点影子都没留下。

    突然,塔娜一抖缰绳,往后面跑了。这个女人是撒尿去了。索郎泽郎一抖缰绳上来,和我并排行走。这几年,他已经长成个脖子粗壮、喉结粗大的家伙了。他把眼睛望着别处,对我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这个妖精。”收税人的褐色制服使他的脸看起来更加深沉严肃。他说:“少爷放心,要是她真正做出表子养的事来,我会替你杀了她。”

    我说:“你要是杀了我妻子,我就把你杀了。”

    他没有说话。他对主子的话不会太认真。索郎泽郎是个危险的家伙。管家和师爷都说,这样的人,只有遇到我这样的主子才会受到重用。我这样的主子是什么样的主子?我问他们。师爷摸着焦黄的胡子,从头到脚地看着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管家说,跟着干,心里轻松。他说,主子不是土司,所以,就不怕主子怀疑有谋反之心。

    塔娜回来了。

    这一天,我好像看见了隐约而美好的前程,带领大家高举着鞭子,催着坐骑在原野上飞奔,鸟群在马前惊飞而起,大地起伏着,迎面扑来,每一道起伏后,都是一片叫人振奋的风景。

    13尘埃落定第十章(13)

    那天,我还收到一封从一个叫重庆的汉人地方来的信。信是叔叔写来的。叔叔那次从印度回来,除了来为我们家那个英国穷男爵的夫人取一份嫁妆外,就是为了从汉地迎接班禅喇嘛回西藏的。但大师在路上便圆寂了,叔叔又回到了汉人地方。

    叔叔的信一式两份,一份用藏文,一份用汉文。两种文字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叔叔在信里说,这样,就没有人会把他的意思向我作错误的转达了。他知道我在边界上的巨大成功,知道我现在有了巨大的财力,要我借些银子给他。因为日本人快失败了,大家再加一把劲,日本人就会失败,班禅大师的祈祷就要实现了,但大家必须都咬着牙,再加一把劲,打败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恶魔。他说,等战争胜利,他回到印度,就用他所有的宝石偿还债务。他说,那时,叔叔的一切东西都是我这个侄儿的。他要修改遗书,把我们家里那个英国夫人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他在信里说,要是侄儿表示这些钱是个人对国家的贡献,他会十分骄傲,并为麦其家感到自豪。

    我叫他们准备马驮运银子到叔叔信中说的那个叫重庆的地方。

    黄师爷说不用这么麻烦,要是长做生意,把银子驮来驮去就太麻烦了,不如开一个银号。于是,我们就开了一个银号。黄师爷写了一张条子,我的人拿着这张盖了银号红印的纸,送到成都,说是我叔叔就可以在中国任何地方得到十万银元了。这是黄师爷说的。后来,叔叔来信了,他果然收到了十万银元。从此,我们的人到汉地做生意再也不用驮上大堆的银元了。同样,汉地的人到这里来,也不用带着大堆银元,只带上一张和我们的银号往来的银号的纸条就行了。黄师爷当起了银号老板。

    书记官说这是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我问:“没有过的事就都有意义吗?”

    “有意义的事它自会有意义。”

    “你这些话对我的脑子没有意义。”

    我的书记官笑了。这些年来,他的性格越来越平和了,他只管把看到的事记下来。没事时,他就在面前摆一碗掺了蜂蜜的酒,坐在阳光里慢慢品尝。后来,我们在院里栽的一些白杨树长大了,他的座位就从门廊里移到了大片白杨树的阴凉下。

    他就坐在树下,说:“少爷,这日子过得慢!”

    我说:“是啊,日子真是过得缓慢。”

    我的感慨叫管家听见了,他说:“少爷说的是什么话呀,现在的日子过得比过去快多了!生了那么多想都想不到的事,这些事放在过去,起码要五百年时间,知道吗?我的少爷,五百年时间兴许也不够,可你还说时间过得慢。”

    书记官同意管家的说法。

    我无话可说,也无事可干,便上街到酒馆里喝酒。

    店主跟我已经相当熟悉了,可是,迄今为止,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曾对他说我们的关系不像世仇。店主说,他们兄弟的世仇是麦其土司,而不是在边界上做生意、在市场上收税、开银号的少爷。我说:“总有一天我会当上土司。”

    他笑笑:“那时,你才是我们的世仇,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

    生活在这里的人,总爱把即将生的事看得十分遥远。我问他有没有感觉到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

    店主笑了:“瞧,时间,少爷关心起时间来了。”他说这话时,确实用了嘲笑的口吻。我当然要把酒泼在他脸上。店主坐下来,了一阵呆,想说什么,欲又止,好像脑袋有了毛病妨碍他表达。最后,他把脸上的酒擦干净,说:“是的,时间比以前快了,好像谁用鞭子在抽它。”

    41。快与慢

    边界上的日子十分悠闲。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住在同一个房间。每天早上醒来,看见的都是同一个天花板,就是不睁开眼睛看,上面的每一条木纹都清晰地映现在眼前。窗外,大地上永远是那几道起伏的线条。上千个日出,上千个日落,每天,我都在同一个窗口射进的亮光里醒来,那两个长期存在的问题再也不来打搅我了。

    14尘埃落定第十章(14)

    我记不清这事生在两年还是三年前。

    那天早晨,塔娜一只手支在枕头上,用探究的目光望着我。看见我醒来,她更低地俯下身子,把探究的目光对着我的眼睛。她的|||||||乳|峰蹭在我脸上,女人的浓烈气息扑鼻而来。她还在望我的眼睛,好像能从那里望见我身体内部。而我只感到她散的气息。她跟我在一个床上睡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意识到在清晨,当晨光透过窗子落在床上时,她的身上会有如此动人的气息。她的身子上不用香料味道也很好闻。平常,她用很多香料,我还以为她身上也像别的女人,臭烘烘的。

    塔娜身上的气味使人头昏脑涨,我像突然给人卡住了脖子似的喘起了粗气。塔娜笑了,她的脸上浮起了红云,一只手蛇一样从我胸口上滑下去,滑过肚子,握住了我坚挺而灼热的小弟。我想,小弟弟把她手烫了,她打了个抖,说:“啊!”跟着,她的身子也变得滚烫了。塔娜是个很好的骑手,上马一样轻捷地翻到我身上。她像骑在马上飞奔一样起伏着身子,带着我一直奔向遥远的天边。

    我不知道眼前掠过了些什么,是些实在的景物还是只是些彩色的泡泡。我听见自己出了一匹烈马的声音。

    骑手也在马背上大叫。

    最后,骑手和马都跌倒了,汗水把我们粘在一起。后来,汗水干了,几只蜜蜂从外面撞击着窗玻璃,叮叮作响。

    塔娜把嘴唇贴在我脸上说:“我们都忘了你的问题了。”

    我说:“我知道我在哪里,我也知道自己是谁。”

    塔娜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脸和在早晨闪着动人的光芒。她大声问:“知道自己是谁?”

    我从床上跳下来,站在地毯上,大声回答了。

    “你在哪里?”

    “在等着当土司的地方!”

    塔娜顶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两个人赤条条地在地毯上抱着又躺了半天。就是这天早上,她保证再不吃不怀孩子的药了。我问她,要是我真是傻子怎么办。我是真心问的。她说:“不怕,天下没有等着当两个土司的傻子。”

    我向来把身边的人看得比自己聪明,更不要说美丽的塔娜。如果聪明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肯定,我可以毫不犹豫宣布她为天下最聪明的人。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并不是时间缓慢流淌时,一对夫妻一次特别美好的。虽然我鼻子里又满是女人身子的撩人的气息,但我还是要说,虽然要我立即从要说的事本身说起是困难的。打个比方吧,我在湖边看过天鹅起飞,它们的目的是飞起来,飞到高高的天上,却要先拖着笨重得叫人担心的身子在水上拼命拍打翅膀,拼命用脚掌划着水奔跑,最后,才能飞上天空。

    我要说的是,有一天,我开始注意到这片土地上时间流逝得多么缓慢。

    我愿意和人讨论我注意到的问题,也许是由于我不容易注意到什么问题才产生这样的。书记官和黄师爷,还有跛子管家都是讨论问题的好对手。书记官则要更胜一筹。也就是这时,时间开始加速了。讨论的结果,我比较同意书记官的看法。他认为时间加快,并不是太阳加快了在天上的步伐,要是用日出日落来衡定时间的话,它永远是不变的。而用事来衡量,时间的速度就不一样了。书记官说,事生得越多,时间就过得越快。时间一加快,叫人像是骑在快马背上,有些头晕目眩。我是从麦其家种鸦片那年开始懂事的,已经习惯于超越常规地不断生些离奇的事。哥哥死后这些年,我除了在边界上收税,设立银号之外,土司们的土地上可以说什么事都没有生。经过种植鸦片的疯狂和历史上时间最长、范围最广的饥荒后,这片土地在长久的紧张后,又像产后的妇人一样松弛下来,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去了。土司们像冬眠的熊,躲在各自的官寨里,再也不出来抛头露面了。

    可是在边界上,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土司前来看我。想来,这里有很多东西值得他们学习,但他们害怕,因为学着麦其土司种鸦片吃了大亏,度过饥荒以后,他们都躲着,再不肯来和我们会面了。

    15尘埃落定第十章(15)

    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手下人向我指出一个光明的前途:总有一天,我会同时成为麦其土司和茸贡土司。他们说,是我自己用智慧把茸贡土司惟一的女儿娶到了手上,我的运气又使杀手杀死了哥哥。最使我高兴的是,叔叔常常给我来信。而我总是通过银号,给他寄去一张又一张银票。

    叔叔给我寄来过两张照片。

    一张是和已故的班禅大师在一起,一张是收到我第一张银票时寄来的,他和一些白色汉人的将军在一起。他们站在一大片不长草的平地上,背后停着一些很大的东西。黄师爷告诉我说,那就是飞机,铁鸟,可以从天上向着人们的头顶开枪打炮。我问黄师爷十万银票可以买多少飞机?黄师爷说,一只翅膀吧。我立即叫他又汇了十万,我喜欢在中国的天上有我两只铁翅膀。叔叔在信里说,中国的皇帝曾是我们的皇帝,现在,中国的政府也是我们的政府。黄师爷说,等打胜了这一仗,这个国家又要变得强大了。

    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叫叔叔也看到我。

    他说,买一台照相机不就行了吗?在等待照相机的日子,我觉得时间过得更慢了。一个白天比三个白天还长。照相机终于来了。黄师爷还弄来了一个照相师傅。这一来,日子就过得快了。我们在各种地方,各种时候,照了很多相片。大家都为此狂。照相师傅不想在这里久呆,我叫尔依跟着他学习手艺。在我喜欢的下人里,行刑人是惟一的手艺人,他不学习照相,谁又学习照相呢?书记官也对我提出了这个要求,但我没有同意。他说,这也是历史。我不同意。那不过是一门手艺,用不着动他拿笔的手。

    说一件好笑的事吧。

    有一天,小尔依怪叫着从照相师傅的黑屋子里跑出来,一张脸给恐惧扭歪了。

    索郎泽郎问,是不是师傅要他的热屁股。照相师傅从来不打女人的主意,所以,有人说,他可能是个喜欢男人的家伙。尔依不知为什么,总惹喜欢男人的男人喜欢。遇到这种人,就是女人遇到不愿意的男人也不会叫出他那样使人难受的声音。但这天,他并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他从屋子里冲出来,说:“鬼,鬼,从师傅泡在水里的纸上出来了。”

    黄师爷大笑,说,那不是鬼,是照在底片上的人显影了。后来,我去看了一次照相师傅给照片显影。人影从纸上,从手电光下慢慢显现出来时,我只能说有点怪,而不能说有多么吓人。但我将来的行刑人却给吓得屁滚尿流。有人笑他是个胆小鬼。但他动手行刑时,可从来没有含糊过。后来,尔依学到了手艺,照相师傅离开了。尔依进暗房时,也要叫一个人进去作伴。

    自从有了照相机,我们的日子就快起来了。我把第一张照片寄给了在重庆的叔叔。

    我不知道这一年是哪一年,反正是在一个比往年都热的夏天。叔叔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要我等到秋季,天气凉一些时,到他那里去一趟。黄师爷说,抗战就要胜利了,国家将变得统一、强大。在没有皇帝的好几十年里,我们这些土司无所归依,这种形很快就要结束了。管家说,你叔叔要你认识些大官。打仗才叫这些人来到离我们最近的地方,打完仗,他们又要离开,那时,再要见这些人,就要走长路了。书记官说,这两个人的意思合起来,正是我叔叔的意思。等待秋天来临的日子里,时间又过得慢起来了。

    塔娜对于照相的热不减,因为照相,又热心和裁缝打交道,很少来烦我了。

    人们说,少爷又到犯傻的时候了,他们只见我呆呆地望着天边,而不知道我是想要第一个看到秋天来到,看见最初的霜怎样使树披上金灿灿的衣装。那时,我就要上路了。

    麦其土司派人送来一封信。从我离开官寨后,我们就没有通过音信。麦其土司的信很短,他问我在边界上干些什么。我回了一封信,大家都认为没有必要提将去重庆和叔叔见面的事,只告诉他照相的事就够了。他的信很短,我也没有必要回他一封更长的。麦其土司的信很快又来了。信里说,我的母亲想念我。信里还说,有那么新鲜的东西,土司的儿子为什么没有想到叫土司也享受一下。塔娜说,去他妈的。大家都知道她是个任性的女人,但我不会像她那样。我知道信还没有念完,叫人接着往下念。土司在信里说了好多没什么意思的啰嗦话。最后,他问,能不能回官寨来,给太太照照相,“顺便”,信里是这样写的:“顺便,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关于将来的事,我感到我真的老了。”

    16尘埃落定第十章(16)

    他已经感到过一次自己的老,后来,又恢复了活力。

    所以,我决定不回去,只派尔依带着照相机去了一趟。

    尔依给他们照了几天相,离开时,土司又对他说自己老了,没有力气和智慧了。尔依这才说:“老爷,少爷叫我问,要是他死了,你会不会再年轻一次。”

    不多久,尔依又带着照相机和羞怯的神回来了。

    他带来了一封土司充满怨恨之的信。信里说,要是我这次回去了,他就会跟我讨论麦其土司的将来,但是我自己没有回去,是我不关心麦其家族的未来,而不是他。就在这一天,我还接到了另一封信,不是叔叔写的,而是一个汉人将军写的。

    信里说,我的叔叔,一个伟大的藏族爱国人士,坐一条船到什么地方去,给日本飞机炸到江里,失踪了。

    我想,汉人跟我们还是很相像的。比如,一件不好的事,直接说出来,不好听,而且叫人难受,就换一个说法,一个好听的说法,一个可以不太触动神经的说法。他们不说我的叔叔给炸死了,死了,还连尸体都找不到了,而只是用轻轻巧巧的两个字:失踪。

    可能正是因为这两个字的缘故,我没有感到多么痛苦,我对下人们说:“他把自己水葬了。”

    “少爷节哀吧。”

    “我们不用去重庆了。”

    “我们不知道叔叔叫我们去见谁。”

    “写信的将军也没有邀请我们。”

    “我不想再出银子给他们买飞机了。”

    又过了些日子,日本人就投降了。

    听说,个子矮小的日本人是到一条船上去承认自己失败的。再后来,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又打起来。黄师爷的脸更黄了,他开始咳嗽,不时,还咳出些血丝来,他说这不是病,而是因为爱这个国家。我不知道他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失去了叔叔的悲伤。有时,我望着他的照片,眼睛里一热,泪水便啪哒啪哒流出来,我叫一声:“叔叔啊!”连肠子都烫了。

    他不答应我,只是呆在照片上,对我露出有很多钱的人的那种笑容。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印度。本来,他说,回到印度后,他?br/>好看的电子书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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