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向来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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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将士轰然听令,不由分手便来捉手捉脚,将萧易拖去井边,打了几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将萧易里里外外浇个透湿,又来剥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袍子,萧易先前晓得理亏,不敢太过挣扎,现在终于忍不住,振臂一挥,将嘻嘻哈哈笑着来剥他衣袍的士兵挥开,冷冷道:“某自己会换衣服,你们走开。”一个身形粗大满脸虬髯的大汉取笑道:“又不是娘们,磨磨叽叽好生不耐烦,岂不是叫节帅久等?”

    萧易乜他一眼,轻蔑道:“某晓得尔等心意,以为好容易捉到个闯营的奸细,偏偏某并非如尔等所想,尔等一场功劳飞了,因此不忿罢了。可笑尔等只要好好跟着节帅征战,何愁没有功劳,偏偏计较这样小事,哼,如此这般,才是女子行径。”

    那大汉大怒,伸手来扳萧易肩头,萧易侧身避过,在那大汉背后顺势推了一把,那大汉立时失去重心,跌跌撞撞向前栽倒,不等众人反应,萧易又伸手抓住大汉背心,低喝一声:“起!”竟将一个百余斤的壮汉硬生生拎起,空中转了半圈,手上用劲,将其轻轻放在地上站稳。

    大汉站在那里目现迷茫,一时未能明白究竟发生了甚么,周围人看得清楚,这萧易不光身手灵活,而且神力惊人,不敢再闹,便三三两两站在远处看。萧易自己脱了袍子,将腰间油布包裹取下,擦干身体,又换上一身自带的麻袍,才有胆大的上前引路道:“小郎君请随某来。”

    萧易暗笑,这称呼变的倒快,明白在这群人面前一味谦恭可不行,必要用气势压倒才能得他们尊敬,便故意挺胸凸肚,大摇大摆跟在那兵士身后走了。

    待进入王忠嗣帅帐,萧易已收起所有故作的轻慢,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求节帅救命!”

    王忠嗣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其他人下去。”便亲自下帐,扶起萧易道,“你来此是为了杨慎矜、杨国忠等人联名弹劾皇甫将军和韦尚书之事吧。”

    萧易叩头道:“节帅,李林甫弄权,节帅不会不知,我家大人素有才名,为其所妒久矣,遂将我家大人从转运使明升暗降到刑部尚书。年初皇甫将军石堡城兵败,获罪返京,与我家大人同病相怜,偶有来往而已,却仍为奸相所趁。今春上元佳节,皇甫将军与我家大人于景龙观斋醮时偶遇,遂同游赏灯,奸相便指使二杨进谗言,道我家大人与边将私通,今上为其蒙蔽,竟下旨将二位使君缉拿下狱审讯。”言及此,萧易已眼圈发红,勉强按捺住满腔悲愤,续道,“我家大人年逾半百,怎堪诏狱酷吏折磨?现在奸相又在图谋将太子扯进这件事情,一旦得逞,必是大祸!如今诏狱内外消息不通,我等一筹莫展,思来想去唯有向节帅求救,小人晓得皇甫将军素与节帅不睦,但皇甫将军乃国之柱石,节帅更是铁骨铮铮刚正不阿,不会因私怨置大义于不顾,因此斗胆求告节帅阶下,请您务必想法子救救皇甫将军,救救我家大人!这也是在救太子啊节帅!”语毕,已忍不住哽咽出声。

    王忠嗣温言道:“别急,且先起身。”

    萧易依言起身,眼望着王忠嗣,满脸哀恳之色。

    他是真真切切抱着期望来的。权相李林甫昔年一心要扶寿王李瑁入主东宫,没想到太子之位旁落,耿耿于怀,生怕日后太子报复,因此始终在图谋东宫易主。太子之位本就岌岌可危,且太子只比王忠嗣小五岁,早已成年,皇帝越发对其心怀忌惮,如今李林甫为剪除异己,陷害韦坚与皇甫惟明,并试图牵连东宫,太子危矣!可叹李林甫权倾朝野,皇帝又为其蒙蔽,听之信之,如今有实力解开这个局的,想来想去,唯王忠嗣莫属。

    王忠嗣乃皇帝假子,且军功赫赫,威震边疆,身兼河东、朔方两镇节度,拜左武卫大将军,在皇帝面前一向颇得宠,是少数几位敢与李林甫抗衡的官员中地位最高者。且王忠嗣与太子幼年在宫中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因此于情于理都不该置身事外。萧易自长安不远千里前来,原本是韦家已无计可出,迫不得已派人四处求援之故,但萧易千里独行,路上却越想越觉得此行大有希望,只要王忠嗣肯为几位使君上书求情,皇帝怎么也要看他几分面子,对几位使君从宽处置,自然也就不会牵连东宫,哪怕大人官职再降几级,也是最佳的结果了。

    只可惜,萧易很快又被泼了一盆冷水,今番不是真切的初春井水,却更彻骨冰冷。

    王忠嗣的回答,比冰还冷,比石头还硬:“不成,某做不到。”

    萧易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易自小在韦坚府中长大。其外祖母出身兰陵萧氏,与韦坚之母原是手帕交,当年选为兴王李琰正妃,婚后不久,李琰为武后所杀,大归,生遗腹子,便是萧易的母亲,萧母自幼体弱,乃坐产招夫,却在诞育萧易时因血崩而死,萧父再娶,萧易因此被韦坚收留,自小养在韦坚府中,一向事韦坚如父。韦坚之妹韦氏选太子妃,当然在韦氏出嫁时,太子李亨还只是忠王李浚,韦坚做为太子内兄自然与太子挚友王忠嗣熟识。王忠嗣彼时已声名远扬,萧易慕其名,视为楷模,心中早将王忠嗣看作无所不能且品德至臻之人,虽是求告,心中却笃定王忠嗣断不会见死不救,如今听到如此回复,当真如晴空霹雳。

    “为甚么不成!我……小人……恕小人不明白!”萧易按捺不住,质问冲口而出。

    王忠嗣并未因萧易的无礼而动怒,淡淡问道:“韦家兄弟除了叫你来某处,是不是还派了许多人四处求救?”

    萧易滞了滞,道:“节帅明察秋毫。”

    王忠嗣又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沉声道:“你也算是半个宫中长大的,某问你,韦家兄弟如此四处求救,掀起偌大声势为韦尚书喊冤,至尊听说了,会怎样想?”

    萧易毫不犹豫:“自然会明白我家大人的冤枉,不再受奸相蒙蔽。”

    王忠嗣一字一顿道:“然则,支持韦尚书的力量,便等于支持太子的力量。”

    萧易本是极聪明的人,闻言登时恍然,木立当场,怔怔的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萧易忽然翻身又扑倒在地叩头道:“节帅!请赐小人一匹快马,小人不眠不休去拦截其他信使,定不教事态恶化至无可收拾,只求节帅能为我家大人说句话!”

    王忠嗣神色不动,目光中却终于有了一丝怜惜:“你纵拼得一死,能拦住几个?”

    萧易抬起头,双目垂泪,哀声道:“可是节帅,总要做些甚么,您总要做些甚么!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家大人被冤枉啊!”

    王忠嗣声音低沉:“某与太子自幼/交好,某无论做甚么,在至尊眼中都等若太子之意,不仅救不得韦尚书,连太子与某都要牵连进去,某一身不足惜,但太子乃国本,万万动不得。”他摇头,“所以,某,甚么都不能做。”

    萧易急道:“太子毕竟是至尊爱子!您又是至尊假子!虎毒不食子,您上书只是陈述事实,出于公心,至尊断不会因此降罪太子与节帅的!”

    王忠嗣直视萧易,双目清冷:“当年惠妃之死是为了甚么,你竟忘了么!”

    萧易瞬间如坠冰窖。

    开元二十五年发生的那场巨变,他怎么能忘?韦坚当时任长安县令,须知长安县与万年县并在一起便是长安城了,所谓长安县令,根本便常驻京师,那场大变,近在咫尺。萧易彼时虽尚属稚龄,那天几乎惊破整个长安城的血光依旧深深刻入他童稚的心。

    至尊因武惠妃进言,在一日之内,杀三子。其中,便有当时的太子,至尊曾经的爱妃赵丽妃之子,李瑛。事后武惠妃日日梦魇,终于在同年去世,到死,也没有看到自己的爱子李瑁入住东宫。

    其实她永远也看不到。

    当今至尊绝不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更不是一个舍不得杀自己儿子的父亲,他是皇帝。

    最是无情帝王家。

    萧易浑身颤抖:“因此,因此,节帅便决定丢卒保车,袖手旁观,任由我家大人自生自灭,对么。”

    “你要这样说,其实,也并没有错。”

    萧易握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肉中而不自知,他心下明了,王忠嗣之意已无可转圜,便冷声道:“既如此,小人告辞。”言毕起身便走。

    “且慢!”王忠嗣却又出声唤他,萧易绝望之中又生出了一丝希望,飞快转身望着王忠嗣,却听王忠嗣唤小校捧了个钱袋递到萧易面前,温言道:“此去路途遥远,且带些盘费。”

    钱袋着实不小,沉甸甸的,看起来所谓盘费只是个借口,更多还是弥补良心不安。

    萧易不由大怒,劈手将小校捧着的钱袋打落在地,厉声道:“节帅心意,小人代我家大人心领了!告辞!”说完,再不停留,大踏步而出。

    王忠嗣似乎张口欲言,却终于甚么也没说。

    萧易踏出帐门,帐外微熹的晨光中站着一员极高大威猛的胡将,手持单刀指着萧易,冷冷的望着他:“小子无礼,还想有命离开么?”

    萧易热血上冲,已不管不顾,再不搭话,劈手便去夺那人的刀子。谁知那人看着身大力猛,身手却半点不显笨拙,与萧易斗在一处,四尺长厚背大刀刀光闪闪,处处不离萧易要害。

    萧易冷笑,虽然赤手空拳,却丝毫不惧。这人铠甲鲜明,显然在唐军中身居高职,用的刀子又如此之长大,必是马上战将无疑。这样的人再厉害也有个致命的缺点,便是下盘不够灵活,因此萧易压低身形,辗转腾挪,招招奔胡将的下盘而去。

    那胡将果然应付阙如,不数招已微显狼狈,只是仗着武艺精熟,勉强招架。

    双方争斗,一个是闯营的无名小子,方才还在帐中对着自家大帅大呼小叫,另一个是自家的将军,周围兵士们看着不好,纷纷持枪挺上,在战团外层层围住,只等萧易露出些许破绽,便是万枪穿身。

    便在此时,帐中却传出王忠嗣沉稳如恒的声音:“哥舒,放他走。”

    那胡将一怔,但既是王忠嗣出言,他无有不服,恨恨跳开道:“也罢!既是大帅有令,你便走罢。”

    众兵士发一声喊,已团团围上,枪尖寒光闪耀,指着萧易喝道:“大帅有令,尔速速离开!”喝罢,轰然一声,让出一条道来,任由萧易离开。

    萧易环视一周,又望了那胡将一眼,拱手道:“这位必然是哥舒将军,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小人适才得罪,谢将军不杀之恩,小人这便告辞了!”说罢,忽然握住离自己最近的两支长/枪用力往怀里一带,持枪的兵士事出突然,慌忙回夺,萧易已借着二人回夺之势借力下压,纵身跳起,踩在长/枪上又纵身一跃,跳上一名兵士肩膀,那兵士连忙去抓他脚,却哪里抓的住,萧易便踩着团团围在一起的兵士肩膀,一路跑出圈外,落地后足下不停,又急冲出十数丈,却已到了营门。那胡将哥舒翰是个直性子,对萧易的身手也是大为佩服,便大声问道:“你叫甚么?”

    萧易回首挑眉道:“在下萧易。风萧水寒之萧,千金不易之易!”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大人”一词多半指自家的家长,下人管自己家的家主一般叫“郎君”,官员正妻称“夫人”,普通人的妻子称“娘子”,底下人当面对皇帝的称呼可以是“大家”“陛下”什么的,背地里提起皇帝可以用“至尊”、“圣人”什么的。官员之间往往是互称官职的。我懒得细查,就通用使君这个敬称了)

    (天宝三载到至德二载用载不用年,这是玄宗想出来的,复古,有点你看我能和尧舜比肩的意思在里头,从这一点就能看出这位皇帝此时已经飘了。后来安史之乱中肃宗匆匆忙忙在灵武即位没顾上改旧制,到至德二载年末要改元的时候终于想起来,觉得载这个字不能乱用,你看安史之乱了吧……于是宣布明年不用载了,还用年,也就是说下一年是乾元元年。之后再没人折腾这个幺蛾子。)

    ☆、赐死

    第一章

    韦氏兄弟为救乃兄,四处求告,甚至在上书中言道太子可为韦坚作证,证其无反意。此举终于惹怒了玄宗。

    玄宗毕竟已经年老,是个已失去了几个儿子的老人,他现在只想享受盛世荣光,只想在这样的荣光中,安度晚年。有歌舞、醇酒、美人相伴,他已心满意足,再不想生出甚么变故。所以,他明知道李林甫要扶持的是寿王李瑁,明知道自己立李亨为太子后,李林甫与李亨不和,想尽一切法子要扳倒太子,但他既不想动李亨,也不想动李林甫。

    两个人这样争斗不休,恰好形成微妙的平衡,谁都要尽力讨好自己,谁都无法一方坐大,对自己形成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玄宗很满意这样的平衡。

    李林甫指使二杨诬告韦坚和皇甫惟明一事,玄宗其实心知肚明。韦坚没有反意,皇甫惟明同样没有反意,但一个显贵,一个边将,都与太子关系密切,却天天凑在一起,也的确让玄宗心生反感。当年自己是如何起事的?这些人,便不知道收敛一些?也确实要好生敲打敲打这个貌似老实的儿子。

    何况皇甫惟明攻石堡城无功,损兵折将,也让玄宗甚是恼怒。虽然明里未曾多加责备,只是削了皇甫惟明的军权,留他在京中任个闲职,但玄宗心中却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大唐与吐蕃边境的石堡城,是吐蕃依三面断崖、一条窄径而筑成,其目的就在于扼守青陇,控制河湟,是进军河陇的必经门户,对于大唐,则是扼守河西走廊的咽喉要塞。因此多年来都是双方必争之地。

    石堡城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多次易手,原本玄宗对之也并非势在必得,可是开元十七年春,当时的朔方节度使李祎奇袭石堡城,从此牢牢固守这座坚城长达十三年,到开元二十九年年末,却又被吐蕃攻占。这让玄宗非常恼怒。

    在国内安定、百姓丰足、万国来朝、对外战事也节节顺利的今天,这样的失败对于玄宗是不可容忍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夺回石堡城,想着雪耻,可是皇甫惟明忝为大帅,竟然几次都失败了。

    所以,他原本就该杀。

    可是杀了皇甫惟明,韦坚也得杀,杀了韦坚,太子就一定会被牵连进来。

    为了太子,他勉强饶了这两个人,贬官而已。下制书,借口韦坚因谋求官职地位,存有野心,贬为缙云太守;皇甫惟明因为挑拨离间君臣之间的关系,贬为播川太守。

    可是这个越老越不懂事的韦坚,为了脱罪,竟然将太子拉下了水。这让玄宗怎么能再忍?

    于是韦坚再贬江夏别驾,他的两个弟弟,韦兰、韦芝流放岭南。

    太子李亨为免株连,立即将韦妃休了,并表示绝不以亲废法。韦妃一夕之间被打落凡尘,她不能似普通人家大归的妇人一般再嫁,天家的儿媳,即便被休,也永远属于天家,她别无选择,只有遁入空门,从此青灯古佛。

    然而韦妃在韦氏一门中,还是幸运的那一个。

    李林甫为斩草除根再进谗言,虽然他所谓韦坚的朋党,已经被玄宗打压的差不多了,因此皇帝其实已不太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但李林甫话语中的四个字打动了多疑的皇帝。

    除恶务尽。

    韦坚因此流放临封。

    这一切,都发生在区区数月之内。

    萧易以为,这已经是苦难的尽头。

    他从太原返京途中听说韦坚贬官缙云(今浙江丽水),于是匆匆赶赴缙云,还未抵达,又听说韦坚再贬江夏(今湖北武汉),于是再折往江夏,之后,是临封(今广东临封)。

    数月的日子,萧易自己都不晓得是甚么支撑着他如此往返奔波,万里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