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第30部分阅读

    “严馥之,我好像太过自负,又好像太过自傲,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我是真心实意的爱着你。”

    屋内凉塌舒爽,夜来香弥漫一室,风吹珠帘,发出轻微悦耳的声音。

    孟廷辉倚在榻上,在暗中睁着眼睛数那帘上细珠,一颗两颗,三四五六七八,陛下,你可知我是多么爱你。

    翌日天阴,层层浓云不见一丝阳光。

    她一夜未睡,四更时便起身将物什都收拾妥当,待天明时分就去偏院找黄波,欲在严馥之起来前不告而别。

    路上遇见两个婢女,正手忙脚乱的往里面送东西,见了她更是脸红,嚅嚅喏喏的闪到一旁。

    孟廷辉好奇起来,“这是怎么了?”

    婢女不敢不答,愈发小声道:“是…是给沈大人送衣物。”

    孟廷辉一下子了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咳道:“快些去吧。”

    没过多时,沈知书一身萧然迈步而出,脸上没有一丝赫然之色,轻轻冲她与黄波点了下头,“人马诸事昨夜就安排好了,眼下就走?”

    孟廷辉应道:“眼下就走。”她朝里面探望了下,轻声嘱咐道:“回头与她说,待我从金峡关会来,将回京前,再与她好生作别。”

    沈知书垂下眼,嘴角微扬,“也罢,她困极了,只怕是起不来相送。”

    黄波本是不明就里,但见眼下这情景,也明白了三四分,当下有些窘,转身催促道:“孟大人,此去亭州尚远,还是早些走吧。”

    孟廷辉解意,冲沈知书淡淡一笑:“有劳沈大人了。”

    一路去馆驿中找了汤成,待出城时,殿前司亲兵与沈知书转运司衙邸内的人马都已经结阵在侯。

    孟廷辉上车时,沈知书亲自为她揭了帘子,低声道:“保重。”

    她望他一眼,嘴角带了点笑,却没回他半字,径直上了车。

    从青州到亭州,马不停蹄也要三日两夜。

    因之前被北戬大军围打过,亭州城的外墙上满是石坑火痕,眼下虽无战火之忧,可禁军重兵都已被调往北面,留守的人马也还来不及修葺这些战颓之处。

    甫一进城,就见远处一片闪着光的黄铜金戟,配着那面迎风而扬的紫黑军旗,煞有气势。

    虽知狄念会派人来亭州接她,可孟廷辉绝没料到他竟会派宋之瑞亲自率军来此。

    早在戟德二十五年冬来潮安平乱那次,她便与宋之瑞互相认识,因而眼下见到是他麾下禁军,她心中倒是生出一股旧友重逢的感觉来,立刻便安心不少,想来狄念一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叫宋之瑞领兵来接她的吧。

    黄土青天,这支兵马甲胄蒙尘,可人人眼中都带了战场上浴血杀敌后残余的戾色,纵使立在城下一动不动,也令她身前身后的这些殿前司亲兵们不敢小视。

    黄波策马疾行,前去与对方互相验过军牌,后才反身过来请她。

    孟廷辉进阵时,宋之瑞已从后迎了出来,微微笑道∶“久而未见,孟大人别来无恙?”

    她抿唇,“宋将军辛苦。”

    宋之瑞回头低喝一声,立即有士兵呈来一封札子,“狄将军手信,还请孟大人过目。”

    孟廷辉依言拿过,看了一看,然后又笑道:“我岂会疑宋将军?”

    宋之瑞俯身问:“孟大人与汤大人是要在亭州城内留歇一日,还是即刻随我赶赴金峡关外?”

    她想也不想便道:“不必歇了,令殿前司马亲兵与宋将军麾下编阵一处,然后便北上金峡关。”她转身对黄波吩咐几句,又对宋之瑞道:“金峡关内外军事险要,狄将军不使宋将军留在军前以防不测,却来此处接我北上,实在是让我深感不安,万万不敢再误一刻。”

    正文一三八章意决(下)

    沈知书从转运司抽调的五百人马送孟廷辉到亭州城外,便转身回青州复命去了。

    从亭州北上,路多山道,愈发难走。

    孟廷辉弃车骑马,跟着宋之瑞一道在兵马人阵中间缓缓前行。

    一路上,宋之瑞将北面这些日子来的二军态势向她一一道来,尤其将金峡关内外的布兵情况,北戬遣使求和之事说得最为详细。

    她直到听完,都不曾听他说过狄念,不由挑眉问:“狄将军一封捷报奏抵京中,眼下人还好吗?”

    宋之瑞黝黑的脸上浮起一抹迟疑,思虑片刻,道:“捷报奏抵京中,其上却没写狄将军负了伤。”

    “当真?!”孟廷辉大大一惊,“如此大事,怎能不报与皇上知晓?”

    宋之瑞涩笑一下,“眼下北境是个什么样,孟大人一路而来也都看见了,二军对垒,本就是剑拔弩张血溅石飞的时候,倘使让人知晓我军主帅负伤,又将如何?狄将军严禁我等往报朝中,我等自然不敢奏报。”

    她拧眉,“伤势可重?”

    宋之瑞摇头,“不算太重,只是伤到了腿骨,军医禁他下地,短日内没法儿骑马出阵,需得再养些日子才能好彻底了。”

    孟廷辉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微微蹙起眉,“倘使这样,皇上允与北戬议和一事倒是对的。”

    宋之瑞脸色发黑,问道:“朝廷真打算与北戬议和?”

    她看出他心情不好,变飞快道:“宋将军切莫误会,这乃是皇上与二府商议的权宜之计。”然后就将朝廷打算如何暂缓北境战事,先行清剿北三路贼寇,而后再屠北戬大军一议说与宋之瑞听。

    宋之瑞仔仔细细的听完,脸色才略略好看了些,叹道:“倘使此次当真就这样与北戬议和了,只怕这北面禁军中的将领们都憋不下这一肚子气。

    她想了想,问道:“离京前接报,道狄将军令韩澎顺梓州而上,率军攻打北戬晖州,眼下如何了?”

    宋之瑞皱眉,“北戬既来求和,狄将军不敢擅决,往报朝廷定夺时,已令韩澎之部退守梓州。”

    孟廷辉事无巨细都问了个明白,心中才算是有了底。

    大多是她早先就估量到了的,唯独狄念在军前负伤一事是她没料到的。

    转念一想那一夜沈知书的神情和语气,她心中就满不是滋味。

    幸好并无大碍。

    快到金峡关时,宋之瑞在山道上勒缰止马,挥鞭指向东北面,冲孟廷辉道:“那便是金峡关。”

    孟廷辉收缰,在山脊上向远处眺瞰。

    晴空风卷残云,半天铺满了丝丝缕缕的五彩霞光,远处山下千帐连营,放眼望去一片铁血伧肃。黑压压的营地一望无际,青色旌旗蔽空遮日,触目所及皆是高山流水,在这冷血压抑的氛围中愈发显得壮丽无及。

    远方薄薄的山脊后面,依稀可见有北戬大军的营帐,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却仍能嗅到那呼吸相闻间的血淋淋杀气。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不是头一回接触军队,可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亲眼目睹这数万大军集结成营,在这荒野山原间如铁流般的占据着寸土寸壤,凛凛雄风劲扫山川河脉。骁悍之气扑面而来,迫不可挡。

    她心底的血忽而起来,滚滚涌向四肢百骸,热血顺势冲透了她整个人。

    如此铁血港悍,多么像他。

    这是他的如画疆城,这是他的勇武禁军,这是他一生一世位置鞠躬尽瘁的江山天下。

    “孟大人。”宋之瑞在旁唤了她一声。

    她有些不舍的收回目光,双眸有些潮润,转而急急的挥鞭叱马,朝山下奔去。

    山下大营前早有人看见这队金戟紫旗的人马,还没待他们进营,便有人出营远远恭迎。

    领头一个黑甲将领,人高马大,一见便知是豪气中人。

    宋之瑞上前道:“这是庆州大营的罗必韬将军,此番率军跟随狄将军一道北上的。”

    孟廷辉微微笑道:“罗将军。”

    这人的名字早在书中礼上就看过不下十遍,更知道他在之前的岷山一战中,取胜了。

    罗必韬的眼神半是惊叹半是好奇,直愣愣的盯着她拼命打量,半晌才转过神来,冲她揖了揖:“孟大人千里远赴金峡关,实是辛苦了。

    他身后的禁军士兵们自不必说,一个个的目光都有如燃矩一般在她身上索绕不去,放肆至极。

    除了当年皇上御驾亲征之外,禁军大营中一向严谨女子出入,更不闻有女官可以入营治事者,之前她入枢府一事传至诸路禁军中,已令上将下兵们感到万分惊讶,今日又见她以同知枢密院事出使金峡关,与北戬大军訾议和事,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尤其是,她看上去是如此的年轻和文弱。

    孟廷辉读得懂这些士兵的目光,也深知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于是也只是大方的笑笑,并未怪罪他们如此大胆无理的举动。

    宋之瑞却有些恼,催马上前斥那些士兵们无礼,高声道:“孟大人身在二府,此番奉皇上旨意千里赶赴此处,以嵫国事军政,尔等不可有任何亵渎之行,否则一概军法处置,不容宽免!”

    士兵们顿时纷纷低下头,恭迎她入营。

    黄波在前先行,孟廷辉与汤成跟在后面,随行的一千名殿前司亲兵也依例如营扎帐。

    罗必韬在后忍不住对宋之瑞道:“真没想到,竟会是如此年轻!想必京中的那些传闻必是真的,若无皇上恩宠,她哪里能得如此高位?”

    宋之瑞冷瞥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当年潮安北路柳旗禁军哗变就是经她平定的,一令坑杀数千名乱军,用计何其狠绝!”

    罗必韬瞪大了眼睛,“你当年…”

    宋之瑞哼道:“亲眼目睹。”

    罗必韬喟了一声,“既如此,那皇上宠信她亦是有理由的,就凭她眼下敢到这金峡关来,我也得佩服她这胆色!”

    “不然狄将军何至于要我亲自去亭州迎她?”宋之瑞不再多言,双腿猛地一夹马肚,也入营区。

    孟廷辉一直被士兵引到中军大帐前才下马。

    这一路上,应道两侧的将兵们任何一个都收不住目光,直接将她打量个没完没了。

    朝中最年轻有为的文臣,又以女官之身入枢府治事,此番更是奉了上诏来北境訾议军政国事!

    怎能不让人好奇?帐帘起落间,才将外面的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遮蔽住。

    她轻喘一口气,一抬眼,就看见了正靠在矮塌上的狄念,笑道:“狄将军!”

    狄念右腿胫骨负伤,行走虽是不便,可神色却仍是清爽,亦冲他笑道:“听着营中动静已有许久,却迟迟不见你至中军。”

    孟廷辉看见他这安好的模样,才算是真的放下心来,抿唇道:“将军领兵,当先陷阵自是能激励士气,但又怎能不顾京中家眷,置一己之身于不顾?”

    “本就不是什么大伤,你休要听宋之瑞他们乱说。”狄念毫不在意的一摆手,继而又专神盯住她,道:“北戬大军心数向来狡诈多端,此番去金峡关内议和甚是凶险,你是不是再考虑一番?”

    她摇头道:“我意已决,将军总是多说亦无用。”

    正文一三九章大j(上)

    狄念沉思片刻,道:“前日关内来报,道北戬朝中所派大臣已至,倘使我大平朝使亦至,便入关内北戬大营中訾议二国之战之事。”

    她虽心知北戬定会如此提议,却也不露神色,点头道:“北戬大军既已败北,金峡关东西两面皆为我军所据守,倘叫他们来我大营中议事,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狄念眉头紧皱,“倘叫你去北戬大营中议事,我又岂能放心,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将来何颜以面上?!”

    孟廷辉静了静心,方道:“将军可还记得当年你我二人一同去柳旗平乱一事,彼时在柳旗城外,将军一是不放心我孤身入城,但结果又如何?”她起身,走去看那张摊在帅案上的地图,边看边道:“倘论凶险,此去北戬大营尚不及当年入乱军城之十一。当年我既能全身而退,如今更不会出什么意外,何况我大平数万大军正屯于金峡关之外,北戬既是求和,就断不会拿我怎么样,退一万步说,北戬即便是杀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狄念思付许久,见她神情笃定,毫无动摇之意,便问:“皇上当真放心让你入关议和?”

    她淡笑出声,点头道:“倘使皇上不放心,怎可能会除诏付我此命?此番计若能成,我必是大功一件,而皇上更是乐于见成。”

    “皇上此番意欲如何?”狄念又问。

    孟廷辉道:“借以议和之机拖滞北戬大军,全力清剿三路寇军为先。”

    狄念的脸色有些晦灰,“眼下三路寇祸蔓延,我亦难辞其咎。”

    “狄将军不必如此。”孟廷辉伸手抚过地图上的健康一路,“北地外战内乱,将军能退北戬大军与金峡关内,占北戬梓州一城已是不易,前朝遗寇筹谋二十余年,一朝作乱必得先机,彼在暗而我在明,势必难于清剿。”

    狄念望她:“希望如此。”他稍挪动了下右腿,低眼道:“我知孟大人有密奏直达之权,还望你莫要与皇上提起我受伤一事。”

    孟廷辉利落道∶“好。”她转身,“可将军也须答应我,伤未好之前,不得出战。”

    狄念迟疑着不肯答应。

    “否则倘叫沈大人在京中得知了,”她慢慢又道:“还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

    他蓦地一样浓眉:“她…”

    孟廷辉笑笑:“她念你念的发狂,夜里在御街外等报不走。”

    狄念一双黑眸灿然发亮,半晌才道:“好,我答应你,伤未好之前,绝不出战。”

    她心底不知怎的有些酸楚,借话道:“将军在营养伤,北事不可久拖,我既已抵付大营,便当尽早入关与北戬訾议和事。将军可否即刻遣人往赴关内通报此事?”

    狄念点头道:“这就叫人安排此事。”他见她多日疲劳以致脸色不佳,劝道:“晚一两日没什么要紧的,你从京中一路北上,需得先好好休息一场是正经。”

    孟廷辉却也乏了,便不与他争,口中应道:“汤成此番虽为副使,但没必要随我一道入关去,就留他在营中以助我文书往来用。”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允你一人入关。”狄念的眉头又绞拧起来。

    她淡淡一想,道:“那便叫黄波陪我去吧。黄波应变之敏,身手之捷,狄将军总还放得下心吧。”

    狄念沉脸,“此事过后再议,你且先去休息。”说着,便高声叫人入帐,带她去歇息。

    孟廷辉无奈,只得依他之言先去就食睡觉。

    大营东面特意给她支了个小帐,与士兵们的营帐横道相离甚远,又离中军大帐很近,以方便她这几日在营中的事务。

    士兵将她带过去时,黄波就已在外面等她了。

    “孟大人。”黄波见他来,脸色微微一松,“之前采岳送了吃的来,你用过膳后便早些歇了罢,属下替你守着。”

    孟廷辉招呼他一同进去,道:“从京中到金峡关,一路上都辛苦你了,眼下已至我军大营,便不需再有那么多的顾虑,你一会儿也不必守着我,只管去睡吧,最迟后日,陪我一道入关会见北戬朝使去。”

    黄波一听她肯让他陪她入关,当下惊喜万分,“如此甚好,属下也不必担忧人会出什么事儿了,否则,属下连睡觉都睡不踏实,只想着要如何与皇上知晓呢。”

    营里的膳食比不得京中,食物粗糙且不新鲜,她心思本就不歇寝,看了这饭菜更没胃口,于是就只吃了一点儿,又道:“想当年我刚入朝不久,也是有赖黄侍卫护我周全,黄侍卫与我之恩助,我永不会忘。”

    黄波哪敢受她这话,当下结巴起来,“孟大人言、言重了…”

    孟廷辉打断道:“不过你须得提前答应我,到与北戬议和时,莫伦何事你都得听我的,否则我也不会让你陪我入关。”

    黄波忙不迭地应道:“那是自然!”

    她想到营中还有以前于殿前司亲兵,有些不放心道:“那些亲兵们多数是禁军骄子,往日里没受过什么战火历练,此地不比京中三衙,须得叫他们注意防备着点。”

    黄波笑了笑,道:“大人只管放心,这些亲兵们在这边不过是等着护送达人回京的,待与北戬议和的事儿一结束,大人与汤大人也就该启程了,断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孟廷辉脸色有些暗,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抬手示意他退去休息,待黄波走后,她才踱去帐角塌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地埋头躺了下去。

    一睡就是整整一天一夜。

    再睁眼时,是被帐铃声吵醒的。

    她浑身酸乏,双腿间因骑马被磨得有些肿痛,虽知外面有人找她,可在榻上躺了半天都起不来身。

    营中除她之外再无女子,许多事情做起来都不方便。

    那人不敢放肆进来,就在外面高声道:“禀孟大人,北戬大军来人,与狄将军约了今日午时送朝使入关,将军命属下来请孟大人之令。”

    孟廷辉张口,声音有些沙哑,“允北戬之请,我一会儿便去中军着狄将军。”

    那人领命而退,帐里帐外归于沉寂。

    她闭了闭眼,随即费力撑起身子,下地简单的洗漱了一番,然后走去案边摊纸研墨。

    外面阳光明媚,空气中带了青草香气,又隐约有嘛粉的味道。时而有士兵的操练声从远处传入帐中,伴着枪戟碰撞的清脆响声。

    她落笔时,手指有轻许颤抖。

    可终还是一气呵成,小小的正楷整整齐齐的排列在薄宣上,这么多年来,次次若是。

    她拿火漆将其封号,又放进专呈密奏的盒子中,加锁加印,然后走出去叫人找黄波来。

    黄波不一会儿就听令而来,“大人,可是要去找狄将军?”

    孟廷辉点头,将盒子交给他,轻声道:“现将这个送去军前驿官处,使人即日往奏京中,然后再随我去中军大帐。”

    正文一四零章大j(中)

    临行前,狄念几番叮嘱,又让罗必韬亲自送她二人去金峡关北戬军前。

    山峦远看如刃,近看成峰,横梗在二军之间的是险关窄道,翠树蔽天,野花飘香,步步相连皆是尘。

    北戬来人甚是风姿挺拔,一身绢布甲穿在身上竟不似武官,倒像个偶习骑射的世家子弟,见了她与黄波,远远地就叫士兵前去执马相迎,态度甚是恭敬。

    孟廷辉没觉得如何,倒是黄波有些惊讶于这些北戬将兵的风度,久久才回过神来。转身令送他们入关的罗必韬等人不必再进。

    “孟大人。”来者彬彬有礼,下马冲她长揖到底,“在下奉宣徽北院使赵回赵将军之命,迎孟大人入我营中议事。”

    孟廷辉眼神温淡,毫不谦虚的受了他这大礼,人在马上动也不动,只是低头望着他,道:“足下贵姓?”

    “岳。”那人直起身子,“在下岳临夕。”

    她轻点了一下头,下巴朝远处灰黑点点的营帐处抬了抬,“走吧。”

    北戬大营傍山而扎,一整片半月形的营寨整洁有序,其秣马厉兵之象丝毫不亚于大平禁军,留于营道上的士兵见了他一行人也只是马上低下头,并不敢放肆盯着。

    入行辕时,一眼就看见安坐在帅案后的赵回。

    他起身飞快,朗声道:“孟大人。”

    孟廷辉足下却稍稍一滞,声音淡下去,“当初一别,未想还能有今日。赵将军别来无恙?”

    此时回忆起半年前的那场正旦大朝会,想来他早在那时就已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他当时的意图不单单是去请议减岁裁军这么简单。

    赵回笑着让她入座,“孟大人依旧是进退不惊,风采灼人啊。”

    她落落大方的坐了下来,怠于同他虚与委蛇,口中干脆道:“我代大平禁军前来訾议止战一事,敢问北戬朝中来使何在?”

    赵回冲帐中其余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皆退了下去,唯独那个岳临夕没走,挺立于一侧。

    孟廷辉瞥他一眼,又看向赵回道:“赵将军何意?”

    赵回道:“此为我宣徽南院使岳大人,此番奉诏来金峡关与大平禁军议和的。”

    她了然一点头,微微蹙了眉,回身冲黄波道:“你也出去吧。”

    黄波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可却不得不尊她之令,黑着一张脸退到帐外候着去了。

    待帐中全没杂人了,孟廷辉抬眼便盯着那岳临夕,目光锐利脸色凝肃,“没旁人了,也就不需要要玩什么花样了,你是那边来的人?”

    赵回一听,脸上笑意全无,悠悠道:“孟大人,果然不是寻常女子。”他转身对向岳临夕,道:“既然如此,你也就有话直说吧。”

    岳临夕迈两步到她身前,朗然一躬,低声道:“臣岳临夕,拜见国主。”

    饶是孟廷辉再有准备,再听见这话时也是小惊了一下,怔然注目于岳临夕的脸上,久而未言。

    岳临夕抬头道:“眼下事未具备,待国主移驾至建康路舒州,侯我人马复据三路要塞后,必会为国主行称帝登基大典。”

    孟廷辉默然良久,忽而笑了下。

    称帝?

    是没料到这些中宛遗臣们如此迫不及待且胸有成竹,就好像这北三路,甚至是更多的疆土已为他们全部掌据了一般。

    她未答岳临夕的话,转头又去看赵回,道:“我出京前听尹清道,倘是中宛得以复国,便割所占疆土三人之一与北戬,可有此事?”

    赵回点头,“正是。”

    她这才转眸望向岳临夕,冷笑道:“起兵是你们筹谋的,与北戬商约是你们定的,何时称帝也是你们说了算,那还要我这个国主么?横竖不过一个帝位,你们当中势必有肱股之辈可以胜任,说不定还有不少人已经觊觎此位许久。”

    岳临夕一哑,不曾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思虑片刻才道:“中宛亡国凡二十七年,故地诸路遗臣子民无不期盼得以复国,暗中筹测多年无所举动,是以无人可聚万民归心,今知皇嗣尚存于世,我等乃敢举兵,行此复国大计,惟望国主能以皇嗣之身招故地移民于麾下,此帝位非皇嗣真脉不能与占,而今既得国主,则往后复国大事敬由国主定夺,我等亦唯国主马首是瞻。”

    孟廷辉略略一牵唇,神色似是有些满意,冲赵回道:“之前所约,可曾立过盟书?”

    赵回看了岳临夕一眼,方皱眉道:“不曾。”

    “那便不作数。”孟廷辉语气干脆,丝毫不留余地:“北戬眼下虽助我复国,然一旦占得己利,安知不会反目侵我疆域?”

    赵回乍然做怒,“我北戬此番出重兵南下,难不成都是白白费力流血?”

    她轻轻地笑,“赵将军莫急,我话还没说完,眼下北三路多有为我大军所制之势,再加北戬压境数万大军,复我中宛故地诸路不在话下。然你我既以举兵,又岂能不图所进,若依我见,除复我故地之外,还当趁势再多占数十州疆土,如此方能解我亡国破家之仇,北戬大军倘肯与我同进同退,则多占之疆二军各得一半,如何?”

    赵回沉着脸,“此时我做不得主,须得报京中,由我北戬皇帝陛下裁断。”

    “无碍。”她低眼,“我时间很多,可以等。”

    赵回脸上却泛起疑色,“我又怎知你是一心一意要与北戬共进退?倘是你眼下说些虚情假意的话骗我,将来又该如何?”

    孟廷辉目光微燥,“为表我之诚意,更为让赵将军信我,不如我让金峡关外的大平守军退后三十里,还金峡关口与北戬大军,赵将军以为如何?”

    赵回一惊,“你安有如此大的能耐?”

    她眼神无羁,出口更狂:“我自有我的能耐,赵将军又何须多言?倘是再有疑言,莫怪我翻脸不干了。”

    赵回喉梗,只皱着眉盯着她。

    岳临夕也有些迟疑,道:“大平禁军历来骁悍,倘是我军再犯除北地之外的诸路州县,恐会不利。”

    孟廷辉瞥他道:“大平禁军的事儿,此处岂会还有人比我更清楚?先前北面三路之所以裁军减员,便是因为营寨散多难防,各军兵员惰怠不堪,除了少数几个州府大营之外,大平禁军早已不比从前。”

    她又挑眉冲赵回道:“大平新帝如何更不许我多言,赵将军当初亦是亲眼看见了,彼不善战筹略,多年来不过是靠那些枢府老将们帮持罢了,倘是北地连败,大平新帝定会厌战,或许将来不需你我二军攻伐力战,彼亦会割地求和矣。”

    赵回脸色愈发黑沉,“你与大平皇帝不是…”

    孟廷辉不耐烦的地打断他,冷声道:“我孟廷辉在大平朝中有着什么样的名声,不需我与将军详说吧,我自幼孤苦无依,此生一重高官显位,二重金银钱锦,这些年来在朝所图不过此二事,至于大平皇帝,我既知亡国破家之仇乃拜其父所赐,十余年来其苦无靠之恨又岂会轻易就泯,我与他之间本非真爱,从此往后更是只留恨意,不存旧情。”

    第141章大j(下)

    这话说完,她便轻轻垂眼,冷笑道:“事已成此,我多说亦无用。只是父母冤亡之仇,我不会不报。倘是将军尚知人情冷暖,便不该再疑我丝毫。”

    赵回有些动容,道:“是我冒犯了。”他看一眼岳临夕,又道:“倘是大平守军果真退让金峡关与我北戬,我必修书往复朝中,提请二军侵地分疆之议。”

    孟廷辉问岳临夕道:“你们原打算何时将我送往舒州?又要从哪条路往南?”

    岳临夕立刻道:“原计于待国主抵赴北戬大营之后便即刻动身。因临淮路有韩澎之部阻道、潮安北面大平禁军数众,所以仍旧打算从建康路锐州直接南下。”

    她一撇嘴,似是讽刺道:“建康路?狄念在汾州的宣抚司你们倒是不怕!大平禁军调往建康路剿寇之部何止数万,倘从建康路南下,你有把握不出意外?”

    岳临夕皱眉,“国主之意是?”

    孟廷辉拢了拢袖口,好整以暇道:“韩澎之部已经退守梓州,临淮路禁军不足以惧,便从晖州向南,绕道向西入建康,再去舒州。”

    “便听国主吩咐。”岳临夕稍稍一想,就应了下来。

    她又看向赵回,道:“未防生变,我不可久留于此地。待金峡关外大平禁军退守三十里,我便出关向晖州,还望赵将军言而有信,拜表朝中请议你我之计,到时倘有盟书之约,直接发往舒州即可。”

    赵回正色道:“一定。”

    她又轻轻敛眉,“事既议妥,我也想歇歇了。”

    赵回忙叫人来带她去筒帐内休息,岳临夕见状,也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欲护她周全。

    孟廷辉放眼一扫,不见黄波人影,料想其是先被人带到筒帐那边去了,足下步子不禁快了些。

    岳临夕大步走在她身侧,眉目在斜阳金辉下散着淡淡的光。

    她斜瞄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你与尹清看起来皆是风雅之人,但做起这些沾血之事来竟也是毫不犹豫。”

    岳临夕额上轻现皱纹,看她道:“倘能复我中宛帮国,纵有千险万阻亦不辞。”

    孟廷辉听后步子放缓了些,许久才微冷道:“是。倘能复国,纵是死伤千万、民血涂原又有何虑?”

    岳临夕只当她出言狠戾,不由道:“从前不知国主手段如此雷霆决绝,今见国主裁事果决,毫不见女子心性,实让臣感佩万分。”

    她却不再理会他,一径往前走去。

    待到简账外,果见黄波等她等得焦急,一见她就疾声道:“大人!”

    孟廷辉令岳临夕退下,冲黄波压低了声音道:“你随我进来。”

    黄波见她神情凝肃,像是有何机紧要事,便利落闪身入内,挑眉看她,待她发话。

    她轻轻道:“我疑北戬此番有诈,所以有事付你。”

    黄波脸色一凛,“他们岂是对大人不利?”

    孟廷辉摇了摇头,道:“于我无碍。此次我奉上谕来此与北戬佯作议和之状,意在拖缓北事二、三月,待国中寇祸平止再图北戬。然今日北戬于增岁一事毫不迟疑,而我大军主力屯于金峡关外,虽能一时拖其喉舌,但为长久计却不利于战。眼下北戬待我甚厚,实是诡异,只怕也是借这议和之机拖滞我大军在此,倘是其真有伏军自外包抄奇袭,我军必会失利;且狄将军负伤未好,不可督军奔袭久战,与其令我大军仍屯于金峡关外,不如暂退三十里,沿境扎营,如此也好与我北境营寨互为所通,不至于过为被动。”

    黄波一听就恼了,“北戬若果真另存二心,大人此番千里之行不就白费了么!”

    她眉目淡然:“我倒没什么要紧的,倘是关外大军遭险,那才是大祸。当此之际,万事皆得以防为上,你今夜便回关外见狄将军,将我所言告知与他,请他务必率军退三十里,再图后计。”

    “不成,”黄波语气斩钉截铁,“我断不能留孟大人一人在这儿!”

    孟廷辉抿唇道:“我知你甚是担心我的安危,但北戬今日听我之言方拜表朝中,请议每年增岁至百万贯之事,倘是我眼下就走,安能不叫赵回生疑?你可还记得当初在营中你答应了我什么?”

    黄波脸一垮:“大人……”

    她毫不客气道:“你既已答应一切都听我的,眼下便休要多言。两军关内关外呼吸相闻,此事不可延误一刻!”她从官服一侧解下金鱼袋,递给他道:“你拿这个回去,狄将军便不会疑你之言。”

    黄波梗着脖子,不肯接应。

    孟廷辉无奈一叹,道:“你信我,我有法子全身而退。最多不过五日,我便修书一封,让狄将军派你带人来接我回去。”

    他将信将疑,怔迟道:“当真?”

    她微微笑着道:“当真。这么些年来,你可曾见我出过错儿?”

    黄波低眼,想了一想,小声道:“皇上也说大人聪敏,从没落下过什么差错。”

    孟廷辉眼底晃过一抹水光,上前将那金鱼供袋塞进他怀中,轻拍了拍他的肩侧,又冲他粲然一笑,“放心。”

    黄波出关回营一事甚是顺当,只说是奉孟廷辉之令回营通取文书,便一路无阻地回了金峡关外的东大营。

    是夜狄念听其之言,诏军将议事,翌日天明之前下令拔营南退三十里。

    大军久居关外,粮草负担实重,又离境上城寨甚远,须得分兵以护粮道,多日来将兵们亦不愿久屯不动,但碍于皇上之前的那道诏令,又不敢不紧守金峡关;此次孟廷辉令大军南退三十里,倒合了不少将兵们的心思。

    然而直到第五日,都不见北戬大营中有丝毫孟廷辉的消息传来。

    黄波早就沉不住气,一过午时便冲去中军大帐中找狄念,却见宋之瑞与罗必韬二人亦在,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狄念扫他一眼,“正要遣人去叫你。”

    黄波察觉出这账中的异样的气氛,不由急着道:“狄将军,已过五日不闻孟大人音信,属下请去北戬大营中一探究竟。”

    宋之韬走来按他坐下,“稍安勿躁。”他顺势仔细打量了一番黄波,才慢慢道:“昨夜探马回报,金峡关内外皆已被北戬大军所占,看兵力似是先前两倍还多,甚有兵马扎营于离我大军十五里之处,实是嚣张不已。”

    黄波一怔,“不可能,孟大人之前与我说,北戬在金峡关内并无多少兵马……”

    狄念脸色黑沉,冲宋之瑞道:“拿给他看。”

    宋之瑞从一旁案上抽过一张纸来递给他,道:“昨夜罗将军接报略觉蹊跷,便令人去查看了一番孟大人之前所歇脚的帐子,结果搜出了这东西。”

    黄波手有些抖,接过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些不接头尾的诗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便皱眉道:“这是?”

    罗必韬大步走近他,一把扯过他手中的纸,横眉道:“你是殿前侍卫班的,自然不知道边地禁军中的规矩,这玩意儿可是用来做军报密信用的!”

    黄波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当下猛地站起来,喝道:“罗将军此话何意?”

    罗必韬冷冷一哼,道:“我疑她孟廷辉与北戬互为勾通,行叛国j臣之举。”

    章一四二但使君心似我心(上)

    黄波一听,脸色乍然涨得通红无比,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孟大人身为同知枢密院事,岂容你一个边路军将军这般亵渎!”

    宋之瑞见状赶忙过来隔开两人,“都是同袍,休要如此这般。”

    罗必韬性子向来粗爽,此时亦是火冒三丈,“难不成这东西是我捏造出来诬陷他的?!”他转头冲狄念道:“铁证如山,全凭狄将军断决。”

    狄念看向黄波,眉头紧皱,“至今已过五日,却不见孟大人所谓书信,亦不闻北戬营中的情形详说一遍,也好让我等知晓眼下该怎么办。”

    黄波气得不行,张口便道:“当日我随孟大人入关,来接应的是一个名唤岳临夕的人,后来到了北戬大营,孟大人与这姓岳的和那姓赵的一同议事,旁人不得入帐,我便被带去一旁等她。等了好些时候,孟大人才议完出来,说是已让北戬奏旨加岁一事,然后便说了那一晚我回来后与诸位将军们奏禀的事儿。前后不过如此,孟大人说她自有主意,硬逼我先回来的。”

    宋之瑞仔细问道:“照此说来,孟大人与北戬议事之时,你并未亲眼所见其人,也并未亲耳所听其事?”

    黄波皱眉:“孟大人不让我在侧,我又岂敢有所僭越?”

    罗必韬手中攥着那张纸,瞪眼道:“没什么可再问的了,听他说的这些话,再看看这张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叫我军暂退三十里,定是北戬欲夺金峡关内外而与孟廷辉互为勾结所商议的计策,可恨我等竟然轻信了这小子的一面之辞!”

    宋之瑞沉眉片刻,道:“此事确也蹊跷,倘说孟大人是完全清白的,为何当初入营只肯带黄波一人去,而与北戬议事之时又不令黄波在一旁侧听为证?只怪我等当初太过信任孟大人,竟丝毫未疑其所议,否则也不会落得如今这地步。”

    罗必韬狠狠地瞪着黄波,“你也毋须再为她开脱,我甚而怀疑你也参与了此事,与她同受北戬所贿,行此逆天叛国j举!”

    黄波气得浑身发抖,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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