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不敢大声呼吸,就怕一个不小心将他惊吓到,他就会跑回天国去了。”
“后来,他终于被抱到了我身边。看着躺在我怀中连哭泣都仿佛幼猫一般细弱的孩子,我感到莫大的快乐喜悦,‘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心里有个声音这么说着。那一刻,我知道,我怀中的就是我的全世界。”
……
“他很乖很乖,一直都乖乖吃药,即使打针也很勇敢地忍着不肯哭。”那个叫尤莱亚的孩子,从出生以来就体弱多病,在他如流星般转瞬即逝的生命中,呆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医院的无菌病房。
“每次隔着病房的玻璃看见他瘦小的身体里插着各种管子,我的心都痛苦得麻木。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护士在他身上摆弄着,如同在摆弄一个冷冰冰的实验品,医院弥散不去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成了我的噩梦。”
“但是尤莱亚还在那里啊,他那么努力的那么认真的活着,”绫子压抑着喉间的哽咽,“我怎么能够让他害怕呢。”
“我一直笑着,笑着……我想让尤莱亚知道,他会好起来的,他很快就可以回家,可以吃喜欢的蛋糕,可以跟普通小孩一样去游乐园。”
……
“他被带回来了,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已经彻底冰冷下去的身体毫无温度。”
“就像是默片一般,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色彩,眼中只剩下那个孤独地离去的孩子。”
“他一个人独自在冷冰冰的仓库中痛苦地死去,没有人听到他害怕的哭声,没有人回应他伸出的小手……他就这么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死去。”
“别说了!”进藤光轻轻搂住痛苦呜咽的女子,“不要再说了……”
“上帝太爱他了,舍不得他在人间受苦,”他轻声安抚着情绪激动的绫子夫人,“他现在一定在上帝的身边,那里没有病痛、没有悲伤、没有伤害、没有眼泪,只有永恒的极乐。”
“他在看着你,从云端的天国,一直一直看着你,看着他的妈妈。”
“你不会让他担心的,是吧?”
“……是的。”已经平静下来的绫子,擦拭着眼泪,“我的尤莱亚是勇敢的孩子,我又怎么可以让他丢脸呢~”
“上帝太爱他,将他早早的召回了身边。”
“而我,只需要等待,等待我们相见的那一天。”
“是的,”进藤光贴着她的脸颊,微笑,“你们会相见的,在那永恒白昼之国。”
放开绫子夫人,进藤光蹲下来,将手中的花束轻轻放在墓碑前,“尤莱亚,你好吗?初次见面。”
“我也叫尤莱亚,妈妈将你的名字借给了我,你不会生气吧?嗯,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叫我进藤光。”
“我也是妈妈的孩子呢,”他微微笑了,“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我们有着一样的名字一样的妈妈,好吧,或许还要算上一样的哥哥。不管怎样,我们一定会相处的很好很好的,你说是吗?”奇怪的小孩子逻辑。
“尤莱亚,在你不在的时候,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妈妈的,所以等我们见面时,你可要好好感谢我哦~”
……
“尤莱亚,”他看着小小的墓碑,“我有两个朋友,一个叫藤原佐为,一个叫虎次郎,如果你见到他们了,帮我跟他们带句话,告诉他们我一定会拿到‘本因坊’的!”
“不过藤原佐为是个小孩子一样的脾气,除了围棋之外的事都傻乎乎的,又爱撒娇,还害怕癞蛤蟆。你可不要笑话他哦,他会生气的,就算要笑话也最好在背后偷偷的来,唔,他生气时会变成三头身的小人,倒是很好玩的呢~”
“虎次郎就靠谱多了,虽然我没有真正见过他,但能几十年如一日地照顾佐为那个棋痴,一定是跟和风一样温柔的人。”
……
“尤莱亚,”他轻声说着,“天堂……有围棋吗?”
“如果没有,佐为会很寂寞的吧,说不定又要哭了。”
“尤莱亚,我们都会幸福的……”
轻轻抚摸着洁白的墓碑,进藤光仿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孩子,坐在寂静的无菌病房里,漂亮天真的大眼睛,透过白色的墙壁,一直一直看到外面湛蓝高远的天空。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越写越觉得像是写情侣?塔矢亮绪方精次乃至佐为,你们看看这个再想想自己,有何感想啊?这就是光光对女人和男人的差别!
第84章
“妈妈,你……想过回到日本吗?”从去看过尤莱亚回来之后,进藤光和绫子都有些神思不属,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晚餐后,进藤光才对坐在一旁情绪低落的绫子说。
绫子有些惊讶,“回到……日本?”
“是啊,妈妈。”进藤光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蹲下,手搭在她放在膝盖上交握的双手上,“回到日本,回到你出生的地方,跟我一起。”由下而上注视她的漂亮眼睛,里面是浅浅的光。
“可是……”绫子犹豫道,“我回去日本做什么呢?”
她从20岁嫁给已经去世的老阿尔弗雷德先生以后就来到了美国,二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仅仅是相隔几年会回到出生的地方为父母扫墓。如今乍一听到进藤光的提议,不禁有些讶然。
“妈妈也是很想念家乡的不是吗?”进藤光轻轻拍了拍她的双手,微笑开来,“妈妈一直没有忘记过自己出生的地方吧,你成长的小小房子,小镇上居民淳朴的笑脸,还有那美丽的大海。”
“妈妈跟我说过的,我都有记住。我去了妈妈的家乡,见到了妈妈一直魂牵梦萦的景色。”
“妈妈,我们一起回去吧,回到你出生的地方。”
绫子看着温言叙说的孩子,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老旧的小房子,听到‘吱呀’作响的木梯声音,带着海腥味的风从轻扬的淡色窗帘外吹拂进来,美丽的母亲温柔抚摸着她的发顶,归家的父亲将她高高抱起,她欢乐的笑声充满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我逃离了那里,”她的眼睛看向虚空的某处,“从我的母亲逝世以来,父亲的脸上就失去了笑容。我的父亲深爱着我的母亲,也深爱着与母亲如此相像的我。在很多人看来,平凡的父亲是配不上那样美丽优雅的母亲的。但是我知道,母亲不是那么想,我在她看向父亲的眼中,看到了美丽的光,也许不是爱情,但是同样的动人。”
“在母亲离去之后,她也带走了父亲所有的快乐。与母亲过分想象的我,总是令父亲感到痛苦。很多次,他看向我的眼神都会不由自主地恍惚;很多次,他在失神之下,对我叫出了母亲的名字。”
“也许是无法面对母亲离去的现实,父亲离开了家。他将我送进了母亲一直想让我进入的高等学院,然后再也没回来,直到他的朋友将他的遗体带回。”
“我将父亲与母亲葬在了一起,逃离了那个家,那个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褪色的记忆的家。”
“与阿尔弗雷德先生的相遇是我生命中另一个美丽的幸运。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即使他比我大了二十多岁。我与他陷入了爱河,也许那并不是一场清醒的恋爱,但在我的父母相继离我而去之后,他是唯一一个让我重新感觉到快乐的人。”
“我知道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爱我,但同样的,我的爱中也掺杂了对父亲般的濡慕,对家庭的渴望,以及如对避风港般的眷恋。”
“我怀孕了,”绫子唇边露出了甜蜜的笑意,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体内孕育的惊喜,“我拥有了一个家,一个孩子。”
“在我的丈夫和孩子也离开我之后,我知道我不能再像逃离那个小房子一般逃离这里,我的丈夫我的孩子都在这里。”
她反握住进藤光的手,“尤莱亚,我已经很幸福了。在我的生命中,有我的父母,有我的丈夫,有我的孩子,如今还有了你,这些已经足够支撑我走完我剩余的生命。”
“所以,”她微微笑了,“很抱歉,尤莱亚,我不能离开。”
进藤光将脑袋靠在她腿旁,“妈妈,我从未想过让你离开你的丈夫和你的孩子。”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一定要守在这里。这座只剩下你一个主人的房子,并不能代表他们。我们对离去之人的思念,不会随着时间空间的遥远而改变分毫。同样的,他们对我们的爱与祝福,也不会因为生死的界限而消失。”
“妈妈,”他看向她的眼睛,“尤莱亚一直在你身边,他一直一直在你的心中。”
“他希望他的妈妈能够开心快乐地生活,而不是日复一日地沉浸在他离开的悲痛和无尽的思念中。”
“你真心的笑容,就是他在天国最大的快乐。”
绫子在进藤光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她新生的孩子初初睁开的眼中看到的那样。他们有着同样的眼睛,干净明亮,还没有沾上丝毫人间的尘埃。
她的孩子,是否也是这样,在遥远的天国注视着她……
“我不同意!”日本棋院会议厅里,一声愤怒的反对打破了呆滞的寂静。众人循声看过去,职业棋士协会的会长依田东平棋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脸的阴沉。
“呵呵,依田你还是这么暴躁,”桑原理事长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一张老橘子皮一般的脸笑得十分的让人手痒,“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慢慢谈嘛,都大把年纪了还是要注意一下的~”他感叹着,仿佛真心在为依田的身体忧心。
曾经的棋圣,在退役后一直致力于职业棋手形象和利益维护的依田东平哽住了。按理来说,他跟桑原仁其实是同辈棋手,在他们的时代里与另外几位棋士一起撑起了日本棋院的荣誉。但是,在他因为身体原因退出棋坛后的十多年里,桑原仁这个比他年纪还大的老头却依然活跃在日本乃至国际围棋界,还老当益壮宝刀未老地守着本因坊头衔,拿了个最高龄头衔拥有者的美名。这让年轻时向来被视作桑原仁对手的依田东平一直郁郁不已,奈何他自问实在没有桑原仁那样的毅力和体力。
所以被桑原老头踩到健康问题一直是他的痛!
依田东平气哼哼地坐下,脸上的愠怒却没有丝毫减少,“没有什么可谈的,我绝对不同意让这样一个败坏棋院名声和职业棋手形象的人回到日本棋院!”
依田东平的话让在座不少人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顿时就有人附和起来了,“桑原理事长,我觉得依田前辈的话很有道理,棋院的形象是最重要的。”
“没错没错,既然事情好不容易平息了,大众也已经忘记了,我们何必又将它翻出来呢。”另一个理事也叹息着劝道。
“哈哈,你们也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只不过是恢复一个职业棋士资格罢了,这跟棋院形象有什么关系?”桑原仁不见被反驳的不悦,依旧笑眯眯。
“桑原,你也别装傻!”依田冷哼一声,斜睨他一眼,“当初你就百般维护进藤光那小子,不过是个无门无派的小鬼,也不知道哪里被你看上了。”
“咳,”一声清咳插了进来,森下王座一脸严肃,“进藤,也算是我半个弟子了。”
依田东平一噎,翻了个白眼,“连‘师从’都算不上,哪门子的弟子?!”只是单纯参加森下研讨会的进藤光,以通常说法来看,的确不算是森下门下,即使说是接受过指导的‘师从’也有点牵强。不过因为进藤光从出现以来一直没有师门,连他的启蒙老师也没有人知道是谁,在这样的情况下,森下王座也能算是他的半个老师了。
但是如果承认了这一点,就代表进藤光身后站着森下一门。森下门下虽不及塔矢门下显赫,但在青年棋手中也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培养出了白川八段、讶木六段、和谷五段等小有名气的棋手。
就在这时,绪方精次开口了,“我觉得依田前辈的担忧大可不必,”他推了推眼镜,“在如今的社会里,同性相恋已经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特别在年轻一辈中接受度更是极高。”轻描淡写地将最大的问题略过,他继续,“更何况,进藤光和……塔矢亮已经分手,这就更没有理由以此质疑了。”
绪方精次的说法让依田东平深觉自己被冒犯了,但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忍不住向从头到现在一直端坐不动跟没事人一样的塔矢行洋发难,“塔矢,这就是你教导出来的弟子?!一个个不守规矩不尊礼法!”
被流弹击中的塔矢行洋,慢条斯理地抬眼扫了绪方一眼,然后才看向依田东平,徐徐开口,“塔矢门下的教导就不由依田前辈多操心了,多谢费心。”由此看来,塔矢一门素来被‘某些人’诟病的‘傲慢’‘目中无人’等姿态,绝对是一脉相承。
“更何况,我觉得绪方也没说错。我们年纪大了,理解不了年轻人的想法,就由他们去吧~”说罢,双手交叉笼在和服袖摆中,摆明了他老人家不管这事。
那是你儿子做下的事你当然这么说了!
虽然不少人跟依田东平都有这样的想法,但塔矢行洋在日本乃至世界棋坛的威望还是让他们吞了回去。哪怕他已经不怎么在人前出现,最接近‘神之一手’的人这个名号还在他头上呢。
“就是就是,依田你就是太老顽固了,这样可是会被小一辈嘲笑的~”桑原仁仿佛没看出依田东平难看的脸色,明面是好心劝说实际上是嘲笑着,“进藤和塔矢小子的事是私事,不归棋院管。就算是管,咱们不都表示理解了吗,怎么可以再反悔?”
“我什么时候理解……”依田东平顿住了。
没错,在三年前,进藤光失踪而且被警方认为极有可能跳海自尽之后,喧嚣的舆论一时被这样的结果堵住了。在诡异的沉默后,慢慢的就有反思的声音出现了——为什么要如此苛责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将他逼到放弃生命的舆论暴力是否该受到谴责?同性相恋难道真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是什么让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等等的声音让舆论完全倒向了另一个方向,进藤光的随和友善、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很有可能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头衔得主’等等正面报道相继出现,棋院也在其后发表了对于失去这样一个又才华的棋手的可惜以及表示哀悼。
这样一来,棋院现在自然不可能自打嘴巴再以这件事谴责进藤光。
“这就算了,”依田东平一摆手,转而针对另一个方向,“就算不考虑他以前给棋院带来的和以后可能继续带来的不正面影响,就是按正常情况来讲,他在棋院缺席三年,因为这个他的棋士资格就已经自动被撤销了。”
“进藤小子可不算缺席,”桑原仁立马接上,“那是棋院没给他安排棋赛嘛,没棋赛他出席什么~”
“我还没说完!”依田东平瞪了他一眼,“而且三年过去,谁知道他的棋力现在是什么地步了?说不定他连棋子都不记得怎么拿了!他回来后段位怎么算,还是以前的?!谁知道他棋力够不够得上!”
“那就测试一下好了……”
“谁去测?测试的结果谁能保证大家就信服了?难道要为这么一个小小棋手让大家劳心劳力动用特殊测段方式吗?”特殊测段方式,是指由4、5个知名棋手作为被测试者的对手,在相继与被测试者对弈后,再决定被测试者的段数。在有了职业棋士资格考试和完善的升段方式后,已经很少出现过了。
“我来!”低沉浑厚的声音打断了争吵,众人看过去,塔矢行洋慢慢抬起眼帘,扫视着会议厅里的人,缓缓站起来,“我来测试进藤光的资格……”
“在我的告别赛上!”
作者有话要说:还差一章,务必要在今天撸出来!
第85章
“由我来测试进藤光重新成为职业棋士的资格,大家有意见吗?”
塔矢行洋语气和缓,然而征询的话语里却透着不容反驳的孤傲,被他极具威压的视线扫过的人,都不由得低下了头避让开来。
在塔矢行洋不怒自威如山岳厚重的气势下,绪方精次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告别赛?”他低声惊呼,看过去的视线是难以置信的讶然。
告别赛,与当初塔矢行洋突兀的宣布退役不同,举行告别赛就代表彻底退出围棋界。所有人都知道,塔矢行洋退役离开日本职业棋坛后并没有就此远离围棋界,相反,他在围棋界融入得更深,影响力也更为广阔。退役后的塔矢行洋离开日本,游走在日本中国韩国等多国的围棋界,在脱去了职业棋手身份的束缚之后,更自由地下着围棋。他以个人身份,参加过多国及世界性的围棋赛事,以客座身份在各国棋院和新晋棋手以及退役前辈切磋。多年来,他孜孜不倦地研究着围棋,挖掘有潜力天赋的孩子。乃至如今,在日本以及世界棋坛,他的声望非但不曾下降,反而越加深厚。
而这样的塔矢行洋,竟然说要举行告别赛?!
“老师,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情?小亮知道吗?”绪方急急地追问,身为塔矢行洋的首徒,他是除了不在场的塔矢亮外,最有资格询问的人了。
塔矢行洋眼帘也没抬,轻轻淡淡地扔了句,“刚刚正好决定的。”
在场的人顿时被这样任性的回答给梗住了,什么叫‘刚刚正好决定的’?告别赛这样的事情是能够随便决定的吗?!
举行过告别赛的前辈棋手不是没有,有资格和名望举行一场重大的告别赛的,无一不是棋力高强名望深厚地位崇高的有名棋士。塔矢行洋自然是有足够的资格举行一场广受瞩目的告别赛的。然而,历史上,告别赛背后的含义实在是带了点不详的含义。也许是因为举行告别赛的棋士都是年届高龄身体堪忧的老棋手,也许是没有限时的古式规则耗费了对弈的棋士极大的心力,多有在自己的告别赛后不久就缠绵病榻甚至遗憾病逝的棋士。
而这么重要的事,塔矢行洋就这样轻率决定了,在座众人都不免有了吐血的心,该说不愧是被评价为‘任性的塔矢’的塔矢行洋吗?不管是当年突然退役还是如今的告别赛,都是同样的自作主张,也不想想他们收拾烂摊子有多么艰难。
“不知道塔矢老师这么突然的决定是因为什么呢?”一个与会的理事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
塔矢行洋瞟了他一眼,移开视线,“不是突然决定的。”他双手笼在袖中,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沉静,“事实上,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手,才拖了下来。”言外之意,恰巧今天讨论进藤光棋士资格的事,他老人家‘叮’的一声,正好把两件事合在一起办了。“怎么,觉得我测试进藤光有什么不多么?”
“呵呵,怎么会……”那个脑门锃亮的理事拿手帕擦着头上冒出的冷汗,虚弱地解释着,“塔矢老师的实力和人品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只不过……”他迟疑了下,“就算真的要举行告别赛,对手也不应该是进藤光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棋手吧。”塔矢行洋的告别之战,想做对手的棋手恐怕能排队从日本棋院排到关西棋院去,而且只要他开口,不管是哪国的不管有多高的地位多大的荣誉的棋手,相信没有人会拒绝,何必要跟进藤光这样凑合呢?
“我觉得挺好的。”塔矢行洋这下一个眼神也欠奉了,“进藤光那孩子的新初段赛就是我与他下的,现在我的告别赛跟他下不是挺好。”
“呵呵,是、是吗……”这是哪门子的逻辑,新初段赛跟告别赛是同一个级别的吗?就算这样,你塔矢行洋虽然新初段赛出席的不多但也不是少到只有进藤光这一个,怎么不见你提一下其他被忽略的小可怜?!
“而且,”塔矢行洋复又开口,这一次声音更加的沉缓慎重,一字一顿,咬字间沉吟着决然的气势,眼中迸出灼灼精光,“我也很想……与‘他’再对弈一场。”
“从那以后,‘他’又到达了什么样的高度,真是让人期待啊。”
“塔矢,你这家伙,刚刚可是把大家吓得不轻~”棋院理事长办公室里,桑原仁向站在身边的塔矢行洋调侃着。
从位于棋院顶层的办公室里,可以清晰地将棋院外围的景色收入眼底,塔矢行洋低垂眼帘,透过落地窗看向棋院门外,“那里面一定不包括桑原老师您吧。”疑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
“哈哈,”桑原仁也不否认,“我只是事先有了点猜测罢了,不过没想到你这家伙竟然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我可是惊讶了下。有了你的告别赛这个消息在前,那个小鬼回到棋坛的消息也就不起眼了。那些喜欢捕风捉影胡说八道的媒体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桑原仁不禁有点泄气。
“我可不是刻意这么做的,”塔矢行洋倒是不给他面子,“我的的确确是想要跟‘他’再对弈一次。”
“是那个网络棋手吧,好像叫做……sai?是吗?”桑原仁也不以为忤,转而回忆了下曾经传得沸沸扬扬的一局,“你就这么确定那个棋手就是进藤光本人?”
“他在进藤光的棋里,”塔矢行洋又一次想到那个名为sai的与他仅仅对弈一局就消失不见的网络棋手,那让他仿佛看到了‘神之一手’台阶的一局。透过电脑虚拟的棋盘,不露面容真身的棋手让他回想起新初段赛上稚嫩的进藤光,他们身上有着相同的气势。那个孩子身后,隐隐有着神秘的影子,素手轻抬,落子的手恍惚重叠在一起。
“不管下棋的是sai还是进藤光,最终的结果,我相信都不会让我失望的。”清癯的面容坚毅沉静,直透人心的眼睛精光湛然,有些消瘦的身体脊梁笔挺,他就如一座历经时间风雨的巍峨山岳,淡然相对世间繁华变幻沉浮生死。
“哈哈,哈哈哈……”桑原仁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沙哑的笑声回响在办公室内,“塔矢你这家伙啊,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一如既往的目中无人我行我素,任性得理所当然。“相比起来,你儿子,那个叫塔矢亮的小家伙可是差太远了。”他感叹着。
说到塔矢亮,塔矢行洋也不禁微微勾起一丝笑意,“小亮啊,他还是太年轻了。”轻轻摇头,他有些遗憾地叹息,却没有多少不渝,“希望进藤这次回来,能让他有点长进吧。”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别插手了,由他们年轻人折腾去吧。”桑原仁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说出来的话却不知是安慰还是嘲笑。
“嗯,”塔矢行洋点点头,转了个话题,“说起来桑原老师您这么维护进藤真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明明当初你就跟他没什么交集不是吗?”
“哦呵呵,我的‘第六感’告诉我,那小鬼可不是简单人物。”说到这个桑原仁不禁有点得意,“第一次在电梯外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的院生。那时候我就感觉到他身上,那种属于高手的气息,强烈到让我也不禁感到战意的战栗。这种感觉,你应该也有所感受吧。”眯缝的眼睛微微睁开一线,露出凛冽的寒光,“事实证明,我从来没走过眼。”
“哦,原来如此。”对于桑原仁这样堪称荒诞的说法,塔矢行洋却不像他的弟子绪方精次一般嗤之以鼻,反而一脸了然地点了点头。
这两个老家伙的世界,真不是一般人能看得懂的~
“不过,”桑原仁复又沉吟,“这次回来,进藤小子身上好像有了些变化,但要说又说不出来。”
“变弱了吗?”塔矢行洋淡淡地问。
“不,”重新露出开心的笑容,桑原仁答得欣慰而自豪,“更强了!”斩钉截铁,三个字里透出的不加掩饰的战意宛如嗜血名刀出鞘,迫不及待地渴望新鲜的鲜血!
“是吗,那我更要好好看一看,他到底走到了什么样的高处!到底离‘神之一手’又踏近了多少!”
“那就让我们一起拭目以待吧,新世纪的开幕!”
“父亲,”塔矢亮跪坐在棋室,塔矢行洋在棋盘前静静打谱,“我听说了告别赛的事。”犹豫再三,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为什么突然……”
“亮,”塔矢行洋打断了他,“你应该知道的,这并不是突然的决定。”
塔矢亮闻言,咽下嘴边的话,低下头,墨绿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他当然知道,塔矢行洋的身体自从回到日本以来就迅速地虚弱了下去,再如何的努力,都无法阻挡时间在他身上的流逝。这样的情况下,他已经无法继续在各国间频繁来往以及应付络绎不绝上门求指导的棋手。他的确,已经到了需要好好休养的时候了。
塔矢行洋叹息一声,“亮,你还记得你刚认识进藤的时候,也是在这里,我跟你说的话吗?”
“父亲,”塔矢亮咬着唇,“是的,我记得。”
刚刚认识进藤光的他,初次在同龄人手中尝到败北的滋味,而且是彻底的惨败!
‘他在俯视着我,从很高很高的地方。’
‘有一道无形的墙挡在我的面前……一道看不见的高墙!’
……
他在颤抖着,因这样让他心生绝望的差距而恐惧着。
塔矢行洋拈起一颗棋子,没有看他,“以颤抖之身追赶,怀敬畏之心挑战!”他慢慢地重复着自己多年前的话。
‘喀嚓’木石相击之音荡起,稳稳落在棋盘之上的棋子静静流动着美丽的光,“亮,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让你停下追赶的脚步!”
塔矢亮怔然,一下一下的落子声在耳旁响起。
他缓缓伏下,“感谢您,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现代围棋是2小时到3小时制,日本头衔赛有两日制的,以前的围棋比赛大多是没有限时或时限很长的,甚至出现过吴清源对本因坊秀哉那样下了一个月的棋。因为没有思考时限,棋手就会尽量思考计算棋路,甚至耗尽心血吐血而亡(因彻呕血之局)。
第86章
进藤光从桑原名誉本因坊的宅邸中脱身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边阴沉沉的云层,紧了紧领口,加快了脚步。
本来桑原夫人是要留饭的,但进藤光实在被桑原仁这为老不尊的老前辈给‘调戏’得怕了,匆匆告辞忙不迭地跑了。难怪有人说老人家是比洪水猛兽更可怕的存在,像桑原仁这样脸皮厚比城墙个性恶劣偏偏辈分压你几头反抗不得的老人家就更是可怕不止百倍千倍了。
进入11月气温已经降得很厉害了,无奈进藤光是个最不耐烦把自己裹成粽子的,加上中午时天气还是很晴朗,太阳也在不遗余力地散发着光辉,他就不顾美津子在他身后的大呼小叫,衬衫外面套了件短外套就出门了。怎知道到了下午天色就暗了下来,阴蒙蒙的云层遮挡了阳光,隐约的轰鸣在天边翻滚的黑云后咆哮。
‘嗖嗖’的冷风在耳边刮过,脸颊冻得冷冰冰的疼,身上运动款的外套也没能给他带来多少温暖,进藤光就感觉风仿佛从衣服的每一根线条的缝隙里灌进来,忍不住哆嗦了下,竖起领子,将下巴埋进领口,埋头就打算向地铁站的方向冲。
‘咦?’刚摆出前冲的架势没来得及迈开腿,低着头的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被冷风冻得脑子都有点僵硬的进藤光,愣了一下,往前冲的姿势没收好,一下子就往前倒。
“啊呀呀——!”惊吓之下他双手张开扑腾了几下,像只笨拙的小企鹅,还踉跄着踏前了两步。
站在他前面的人怎么也没想到他在平坦毫无障碍的地面还能闹这一出,原本满腹的心事在看到他这样子时顿时哭笑不得,忙伸出双手帮他稳住了身体。
“呼——”终于稳稳当当站好的进藤光心也归位了,大大松了口气,正要抬头感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罪魁祸首’,然后再次愣了,“塔矢?!”
没错,面前正双手扶着他的肩一脸无奈地看着他的正是塔矢亮。
塔矢亮见他终于回魂了,也顺势松开了手,“你走路就不能小心点吗?在大马路上都能摔倒!”语气里不禁带上了几分熟稔的训斥味道。
“什么啊,明明就是你突然冒出来才吓到我了!”被‘骂’的进藤光不干了,条件反射地回嘴,“再说了,你哪只眼睛见到我摔‘倒’了?!”
“要不是我伸手扶住你你现在就躺地上了!”
“胡说!我才不会!”
“你就会!”
“不会!!”
“会!!!”
……
……
一边小学生式的幼稚斗嘴,一边瞪起眼睛互相敌视着,僵持了一会,突然,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进藤光笑得都要肚子疼了,如果不是在大街上,恐怕他就会抱着肚子满地打滚了,“哎呦,臭塔矢,笨蛋塔矢……都怪你!”典型的倒打一耙。
塔矢亮倒是没有反驳他的无理指责,看着他时一脸冰消雪融□□初绽的表情,若是被他那群不知道是棋迷还是‘人迷’的粉丝看到,恐怕得尖叫震天的同时晕倒一大片。
“咳、咳咳!”笑得太过不小心灌了两口寒风,进藤光猛地弯腰咳嗽起来。塔矢亮脸上难得的温柔笑意顿时又被吓回去了,满眼担忧地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咳咳……行了行了,我没事了。”好不容易气顺了,进藤光示意塔矢亮可以放开他了,往后退了一步,没注意塔矢亮瞬间黯淡了一下的眼睛。
“塔矢你怎么在这啊?”进藤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终于可以问出这本该第一时间问的话,却不知他由于剧烈咳嗽眼睛水润润眼角泛红的模样都落入了近在咫尺的塔矢亮眼中。
塔矢亮一身经典款黑色长风衣,脖子上系着米色围巾,长身玉立,气度卓然,配上那张漂亮得堪比电影明星的脸,仅仅是简单站着就可以直接上时装杂志封面了。他迟疑了下才回答了进藤光的话,“父亲告诉我,桑原理事长近期会找你,他今天不在棋院。”他没说出来的是,他今天其实不是第一天在这附近徘徊,只为了远远地看他一眼。若不是见他穿得太单薄,担心他生病,他也不会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哦……”这样的回答让进藤光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搭话了,总觉得说什么都好像挺奇怪的。
就在两人默默无言间,一片晶莹的白色在两人眼前轻轻落下。
进藤光反射性抬头,灰蒙蒙的天空中,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轻盈地旋舞着飘落。一片细细的雪花如羽毛般落在他的脸颊上,沁沁的一凉,就瞬间消影无踪。
“哇,下雪了~”他小小的惊呼着,宛如孩童般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塔矢亮也不禁抬头看着这比往年要迟的第一场雪,“是啊,是初雪呢。”
平成十八年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了。
进藤光坐在塔矢亮的车里,脖子上系着本该在塔矢亮身上的米色围巾,车内暖气似乎太足了,他有点不适地拉了拉围巾。
察觉到他的动作,正在开车的塔矢亮分神看了看他,“怎么了,还冷吗?”
进藤光讪笑着否认,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温度都要上30了,还冷就奇怪了!’
似乎看出他的心里所想,塔矢亮嘴角轻勾,“你容易着凉,今天温度骤降,还是注意一下好。”进藤光虽然平时看着阳光活泼也挺爱运动的样子,但实际上却很怕冷,还做死的不肯多穿衣服,围巾手套也经常忘记戴,每到冬季都要着凉感冒好几回。想起他每次感冒那通红着鼻头没精打采可怜兮兮的样子,塔矢亮心底就软得一塌糊涂。
车内又静了下去。车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行色匆匆的路人在往家里赶,陆陆续续撑起的各色雨伞在路灯下氤氲上一层柔和的光。雪越下越大了,晶莹的雪花飞舞在东京街头霓虹色的光影中,美得如梦似幻。
塔矢亮余光看到失神地注视着车窗外景色的进藤光。金色额发在偶尔投射进来的光线下泛出美丽的光彩,白皙的耳垂仿佛透明般,脸颊泛着浅浅的红晕,淡色的唇微微翘起。他专注地侧脸看向外面的雪花,羽翅般的睫毛微垂,漂亮的眼眸比由天空而下的雪花更干净澄澈,明灭的光彩倒映在其间,却无法掩盖其本身分毫。
他在这个初雪的夜晚里,就像是与那些从天而降的小精灵一同降落人间一般,恍然美丽得如一个一碰即散的梦境。
“塔矢……塔矢?塔矢?!”耳边的声音唤醒了塔矢亮,进藤光鼓着脸颊正瞪着他。
“怎么了吗?”他问。
听见他的?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