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黑吃黑

分卷阅读60

    高中生清完书包,跟着两位厨师一起出了店面,三人忍不住朝杜以泽的方向多看了两眼,只当他是与李明宇有过节的熟人。现在店内彻底空了,李明宇自顾自地将垃圾收拾好,走出厨房,将塑料凳子一一倒扣在桌面上,他不去看店门外的杜以泽,假装他是一团空气,却无法忽视对方针扎般锐利的视线。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与杜以泽正面交锋的准备,现在看来并没有。他多少还是不想见到对方,仿佛一见到他,人生就又会陷入失控的深渊。

    放完凳子,李明宇垂着眼皮朝店门口走去,他离杜以泽越来越近,近到两人之间只有三两步路的距离,却刻意不去看店门外的他。

    心跳还是不可控制地加快了,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只是很不好受,好似突然坠进泥泞的沼泽,四肢沉重无力,如同被千百条绳索拉扯。他伸手拉过头顶的卷帘门,依旧没有看杜以泽一眼,这扇卷帘门就像保护他的外壳,没想到就在他要合上自己的保护壳时,一只有力的手及时伸进来牢牢抓住了卷帘门下沿,不让他继续。

    杜以泽稍稍弯腰,从卷帘门下钻了进来。李明宇本能地后退一步,杜以泽转身将卷帘门拉下,一脚踩到了底,仿佛将两人与世界彻底隔离。

    李明宇极力控制着呼吸的频率,强装镇静地说出早在心里排练过几百遍的台词,“你到底想要什么?”

    杜以泽的回答同上次一样,“我想来看看你。”

    他说得从容不迫,李明宇只觉得好笑,一瞬间反感多过紧张,他上下打量杜以泽几眼,忍不住冷笑一声。他即笑杜以泽虚假,也笑自己愚钝,竟然还真担心自己一枪打伤他,为此吃不下睡不好,结果呢,人家不还是照样生龙活虎?

    李明宇指向已经合上的卷帘门,“滚出去!”

    “你总是躲在里面不出来,我想来看看你。”杜以泽似乎在为前一句话做解释。

    “我没有躲你。”李明宇不买帐,“出去。”

    两人僵持着立在原地,李明宇不想用暴力手段将他赶出去,他的呼吸声逐渐沉重,“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是不是非要逼死我才开心?”

    杜以泽眉头一拧,喉结上下滚动着。沉默犹如火上浇油,李明宇上前两手揪住他的衣领,“滚啊!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滚!”

    杜以泽即不说话,也不动作。李明宇咬牙瞪着他,眼白上爬出细密的红血丝。每一次都是这样,所有的情绪到了对方那儿都被尽数反弹,简直是对牛弹琴。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为什么总要做这种无用的尝试?

    片刻后李明宇松开杜以泽的衣领,失神地移开视线,“你放过我好不好?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杜以泽也开始喘气,他有能力自保,也可以保住李明宇,可是如今李明宇却避他如瘟疫,无论他如何开口,思念都变成了刺耳的谎言。在李明宇看来冷淡又无情的眼神也不是他的真实意图,那是被生杀与战争烙印在瞳孔里的伤疤。

    他想拥抱他,想要抱着他有温度的身体。

    “算我求求你,”李明宇侧身躲过杜以泽伸过来的胳膊,就像躲避一把烧得通红滚烫的铁钳,仿佛一点触碰都会烫得皮开肉绽,“我玩不过你,你放过我吧。”

    “我不想这样,我……”

    “那你想怎么样?你要说什么?又要说你想我了,还是喜欢我?我到底上辈子欠你什么了?”胸膛里好像装了一具破旧的鼓风机,呼吸时猛烈地嗡嗡作响,李明宇红着眼吼道,“我这没有你想要的好处……我就想图个安定,图个不被饿死,其他我什么也不图……你能不能放过我?”

    杜以泽心里针扎般得生疼,他握着拳头,将骨节不断按出声响,“我想要你……”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好像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件自己都知道不匹配的奢侈品,“我想要你。”

    李明宇苦笑,“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大傻/逼,是不是?”

    杜以泽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当他再一次流露出想要抱他的情绪时,李明宇忍不住挥出了拳头。这一拳很重,杜以泽却实打实地接了下来,他撞到桌角,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在地面上。其实他还未完全从手术中恢复,一瞬间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当他从短暂的眩晕中恢复过来时,李明宇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他顺着李明宇的视线下移,突然曲起右腿,拉下自己的裤管。

    李明宇的视线从裤管转移到他脸上,他怔怔地盯着杜以泽看了一会,脸上是疑惑与不可置信。他蹲下/身,伸手抓住杜以泽的右脚踝,杜以泽触电似的浑身一震,像是突然被人抓住了软肋,立即扣住李明宇的手腕。

    李明宇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慌张。

    “松手!”尽管杜以泽及时掰开了他的手腕,李明宇还是隔着裤子的布料摸到了他的脚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只觉得头昏眼花,似乎觉得自己在做梦,先是抬头看了杜以泽一眼,而后又是出其不意地抓住他的右腿裤管迅速往上扯。

    杜以泽反应迅速,身体立即后缩,尽管没有被李明宇抓住脚踝,裤脚还是被大幅度掀起。

    李明宇还是看到了。

    杜以泽惊惧地望着他喘气,一手将右腿的裤脚拽得极低,布料被拉出几道沟壑似的深长褶皱。他不敢想象李明宇的反应,是恶心,还是厌恶?自我的抵触与恨恶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他无法再接受李明宇的任何一点排斥。

    李明宇四肢发软,无法支撑身体重量,他不再蹲着,改为双膝着地,用两只手掌撑在地面。他的头颅垂得很低,杜以泽只能看见他的头顶。杜以泽不说话,埋头拽着自己的裤脚往靴子里塞,差点落荒而逃,焦灼得如同被放在烤炉上来回煎烤。

    李明宇的头越垂越下,到最后他几乎将自己蜷成一只蜗牛的螺旋壳。他抱住自己的头,双肩无声且剧烈地起伏,说话时的声音像破碎的风琴。

    他问杜以泽,“会疼吗?”

    杜以泽坐在地上,过了许久才说,“不会。”

    很小的时候他听过一个笑话。一个小孩一直牙疼,好不容易找医生拔掉了蛀牙。回家的路上,妈妈问他:你的牙还疼吗?小孩捂着脸说:不知道,我的牙留在医院里了。

    杜以泽也将自己的右小腿留在了医院里。

    第96章

    手术是在林生严的医院里做的,不过医生却是杜以泽自己从黑市上找来的。他的右腿并不是完全不能使用,平日里借助辅助工具依旧可以行走,但也仅仅只剩行走这一项功能。他并不想要穿戴式的机械腿,一是容易松动,成为别人的攻击目标,二是不够灵敏,他更想要一条嵌在自己大腿里、比正常人还要敏捷、迅速、力量强劲的右腿。

    此类手术对人体的损伤极大,且不可逆,就算是“榜单”精英也不愿冒险,受伤之后大多选择改头换面,彻底隐居。可惜杜以泽没有办法全身而退,就像王家宇同样不可能顺利辞职。断了无法再使用的右腿,他才有机会自保。

    杜以泽卖掉了自己在全球各地的房产,才换来这次手术的机会。他截掉的不仅是膝盖,还有整条小腿,不过相较于安装机械腿,截肢的风险算是最小的。

    手术之前,他签了免责书。如果手术过程中出现任何问题,他只能自认倒霉。手术之后,他全身上下,除了人头,也就这条右腿最为昂贵。

    这条仿生机械腿是定制的,功能完全,完美地模仿了行走时小腿肌肉的动作,而膝关节的传感器则能同步感受神经信号,无论是失衡还是受到撞击,都能及时做出反应与调节,减少背部压力。光是联系医生、预约检查和手术就耗费了近半年的时间,不过相较于漫长的等待,复健时的痛苦对杜以泽来说几乎相当于无。他恢复得很快,没两个月就行走自如,只是他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这条安在他身上的机器。

    林生严看他恢复自然十分高兴,甚至还去医院里看望他,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退休了。”杜以泽说。

    “我也想退休。我才是该退休的年纪。”林生严没有问他为什么。

    如果杜以泽不退休,或许还有机会成为“榜单”的传说之一。现在他这条腿别说是踢断抢劫李明宇的男子的手腕,就算是肋骨都能轻易踢断一排,可是他确实不想干了,杀戮对他来说失去了意义。他根据银行卡的消费记录找到了李明宇的馄饨店,在附近租了个小小的地下室,每日花费极长的时间做基础训练,好提高自己对右腿的使用与控制。

    手术虽已结束多时,截肢的后遗症却无法用药物治愈,他时常因为剧痛从噩梦中惊醒。机械腿没有问题,功能良好,可是他并不存在的右腿上却持续性地传来被刀来回切割的剧烈疼痛感。他永远都穿着长裤,不想任何人发现,更不想看见从他们眼里流露出的同情。

    可现在正是因为李明宇的同情——可怜也好,心软也罢,抛弃那一点不值钱的尊严,杜以泽终于为自己换来一个不被赶走的可能性。能得到这点同情已是他的奢求。

    李明宇把卧室里的床垫让给他,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卧室的房门没关,侧头就能看见李明宇躺在沙发上的身影。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凌晨三点钟,李明宇从沙发上坐起,在客厅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半个多小时,终于从橱柜的一角里找出青龙藏着的烟盒。他推开后门走上街头,背靠着墙顺气,第一次破了例,颤抖着手给自己点火。风迎面吹来,烟将他的眼眶熏得隐隐作痛。

    没一会,杜以泽就从后门里跟了出来。

    李明宇猜到他也没睡,“你为什么要骗我?”

    明明本可以及时止损,明明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李明宇勉强扯动嘴角,“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想给我看。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我最恨你这么自私,从来都只顾自己。”

    杜以泽沉默地听着,“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他妈的,当然是你的错。”李明宇扯下牙关间的香烟,“你明明知道我会有什么反应却还要来找我,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你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会满意?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他说着说着竟掉下眼泪。这辈子没有流过几次眼泪的他,为什么总是因为杜以泽而伤心欲绝?他宁可杜以泽继续做他的杀手,在外头逍遥自在,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动摇,才能毫无负罪感地继续生活。

    杜以泽的出现再一次把他对未来的唯一一点美好想象击得粉碎。

    片刻后,杜以泽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我现在就走。”

    李明宇一愣,突然疯了似的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两人一齐摔倒在地。他翻身骑在杜以泽身上,掐着他的脖子,眼眶发红,呲牙咧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我吗?你个王八蛋,非要逼死我才甘心!”

    杜以泽咬着牙喘气,“我没想逼你。”

    “那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找我!”

    杜以泽咳了两声,哑着嗓子,忍不住一手掐上李明宇的手腕,“我不想让他伤害你。”

    李明宇目眦欲裂,“那今天呢?难道今天还有人要抢我?”他收紧双手,杜以泽只能艰难地吐字,“……对不起,我只是想要见你。”

    李明宇说得没错,他十分自私,抓着深井里的唯一一根麻绳,却完全忽视了自身施加在麻绳上的压力。因为缺氧,杜以泽的脸色由红转白,他与根深蒂固的求生本能做着斗争,逼迫自己松开握紧着李明宇的右手。

    也许他不应该再抓着那根麻绳了。

    也许他从来就不属于井外的世界。

    这样的死法实在狼狈。李明宇的五官逐渐模糊,他似乎很高兴,看向自己的时候终于不再露出厌恶的表情,杜以泽僵硬地松开五指,手腕无力地垂到耳旁。李明宇浑身一震,瞳孔紧缩,立即收回双手。

    新鲜的空气往胸膛里猛灌,杜以泽像弹簧一样本能地弓起脊背,捂着自己的左胸口剧烈地咳嗽。

    李明宇从他身上站起来,僵硬地提着肩膀,双手攥住自己背后的衣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就要杀了杜以泽,“我没想杀你,我不想杀你……”他神色颓然,喃喃着“我不想这样”,突然捂住双眼。

    就算他无法控制自己,以杜以泽的能力,摆脱他也该易如反掌。

    杜以泽到底是以命要挟,还是一心求死?

    李明宇失神落魄,太阳穴突突直跳,每一次跳动都在脑内挑起闪电状的电流。杜以泽从地上坐起,一手握着被他掐出指印的脖颈喘气。

    他想要好好睡一觉,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睡上三天三夜,谁也不想,谁也不恨。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转身回到客厅,几乎随时就要跌倒。他撑着茶几的边缘在沙发上坐下,头昏脑胀地拧开桌上的药瓶瓶盖,却发现里头已经空了。

    李明宇捏着空药瓶,盯着上面的英文字母看了半晌,再也压抑不住这一年来的痛苦与折磨,在一片黑暗之中捂着头崩溃大哭。他还是不希望杜以泽死,哪怕对方做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仍然会躲在图书馆的厕所里为他痛哭流涕。

    原来不是杜以泽抓着他不放,是他自己不放过自己。他也想找个皆大欢喜的借口,试图合理化杜以泽的所作所为,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条与自己握手言和的理由。他哭得实在是累了,最后在沙发上躺下,疲惫地喘着气,好似一条濒死的鱼。

    杜以泽远远地站着,直到李明宇躺下了才走近,他立在李明宇的沙发旁,一动不动,像具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