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羽化残像

羽化残像第1部分阅读

    《羽化残像》

    作者:梨陌

    第一章

    财富和死亡,是两条互相吞噬的蛇,一个纠缠不清的轮回。遗产,是其中的一种形式。

    三个多月前,姑姑过世了。膝下无子的池金玥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她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侄女。一笔八位数字的存款、两块位在台北近郊的土地、几张她还弄不清楚价值的证券、一间单身公寓,还有……这里。

    潮湿的灰云布满被高大建筑物侵占的退缩天空,绵密的雨丝飘落,风无动于衷地奔过,卷走更多的体热。呼吸沉入空气,凝成白色的水雾。

    应该是相差不多的温度,感觉起来,却是和台中全然不同的体验。这里有的,是更让人直寒到心底的阴冷。

    他们说,这就是台北的冬天。一座没有表情的城市,一个没有颜色的季节。

    一边拉紧了身上厚重的冬衣,努力控制不停发颤的牙齿,她凝视眼前陈设杂乱的玻璃橱窗。

    水晶、古玉、珊瑚、玛瑙、牙雕鼻烟壶,拥挤地摆放在深紫色的丝绸上,在银色的灯光照耀下,隐约闪烁迷惑人的光芒。

    色彩斑斓的热闹橱窗,和外面的阴风冷雨,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里是“晓梦轩”,一间贩卖古玩宝石的精品店铺。

    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外头的低温,她摸摸藏在厚重衣物下的那条琥珀坠饰,推开店门,缩着脖子,踏进温暖的室内。

    “欢迎光……啊!简、简小姐,”看到新任的店主出现,瘦弱的中年男店员显得很紧张。“吃、吃过饭了吗?”

    她笑。“文忠哥,不是说过了吗?叫我新羽就好。”

    邓文忠扶一下眼镜,连忙点头。“好、好。”

    “外面好冷喔。台北怎么这么冷?我才出去一下子,就已经快冻僵了。”接过店员递过来的热开水,她忍不住抱怨:“寒流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走啊?”

    “气象说是下个星期。”从角落里传来回答的声音,不是她预期的那一个,浑厚而陌生的男性嗓音,震动鼓膜。

    她猛转过头,瞪向声音来源的角落。

    男人坐在靠近墙壁的雕花木椅上,手指抚着下颏,乌黑锐利的眼扬起,带着难解的神色,直勾勾地审视着她。

    太过高大的身型、太过阳刚的五官……穿著随意到近乎随便的男人,和周围琳琅满目的宝石饰品显得格格不入,形成突兀而充满压迫性的存在感……但是,她为什么从进门到现在,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在场?

    ““简”新羽?”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对她造成的影响,他继续用那双深邃的眼盯视着她,一边若有所思地发问:“为什么池姐的“侄女”会姓简?”

    她皱起眉头,努力控制自己的反应。

    “你是谁?”她知道自己的口气不太好,显然刚刚的努力并没有收到成效。她不喜欢被这样惊吓。

    男人看着她,表情一下子改变,突然笑了起来,露出爽朗的笑容。“抱歉抱歉,我忘了先自我介绍。我姓胡,胡孟杰。池姐叫我小胡。”

    她眨了眨眼睛。笑容让他原本就下垂的眼角垂得更低,整张脸给人的感觉顿时从一开始的危险转化为亲切友善。

    那不是一个好看的笑容,仍然不是,因为他露出了太多的牙齿,也因为那个人的五官粗犷到任何表情都无法用“好看”来形容;但是透过那个笑容,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魅力。

    没有被他的笑容软化,她重复一次:“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是谁。”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对她没有半点意义。

    他朝她眨眼睛。“一个客人。”

    嘻皮笑脸!她微微皱眉,瞪着他脸上那个大剌剌的傻……好吧,那不是傻笑,但是她不喜欢他的笑容。

    “啊,对、对。”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紧绷气氛,邓文忠迟疑地开口:“简小姐,孟杰是店里的常客。”

    常客?像他这样子的男人,会是这种店家的常客?她不太相信。

    不过,反正不关她的事。

    “你好,胡先生。”她率先抽开视线,勉强拉起嘴角。

    “妳好。”他似乎只觉得有趣。“我可以叫妳新羽吗?”

    不可以!他们才不过第一次见面,装什么熟啊?

    ……她很想这样直接回答他,但是顾虑到他是客人的身分,她只能随便点头,然后看向一直站在一旁的邓文忠。“对了,文忠哥……”

    “新羽,”一得到允许,那个男人也不觉得害臊,立刻就叫起她的名字。“为什么妳跟池姐不同姓?她不是妳的姑姑吗?”

    她瞪他,决定不再管礼貌的问题。“这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他回答得很爽快。

    朝他再皱一下眉,她又转回头,打算接续刚刚被打断的话。“文……”

    “不过我很好奇。”

    脑袋里的神经啪地一声绷断。“打断别人说话是很没有礼貌的,你不知道吗?”

    “啊,”他微笑看着她,一点也没有反省的意思。“抱歉。”

    她深呼吸,决定不要跟他计较,又转回头,正要开口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话。

    “话说回来,假装没听到别人的问题,好象也很没礼貌?”

    她猛地抬头,冒火的目光狠狠刺向那个佯装一脸无辜的男人。

    看到她的反应,他朗声大笑,举高一只手,露出整齐的白牙。“抱歉抱歉,我开玩笑的。”

    她只觉得一肚子火。这个男人,难道不会看人的脸色吗?“我不觉得好笑。”

    “是吗?”胡孟杰只是眨眨眼睛,脸上的笑意更浓。“那真是对不起。啊,对了,邓哥,我还有事,先走,下次再来找你聊天。”

    一直缩着脖子站在旁边的邓文忠连忙点点头。“好、好,孟杰,再、再见。”

    男人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跨步离开“晓梦轩”,只留下挂在门上的水晶风铃犹自摇曳,叮当作响。

    她抽紧牙根,狠狠瞪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文忠哥,那个胡孟杰到底是谁?”

    “孟杰?”邓文忠楞一下,然后急忙应道:“喔,他、他是珠宝鉴定师,在这一行很有名的。”

    很有名?什么东西很有名?没礼貌吗?她忍住开口嘲讽的冲动。“那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听到简、简……新羽小姐的事,过来想看看妳。”

    听到答案,眉头皱得更紧。她看向一边说话、一边紧张地擦拭着陈设柜玻璃的店员。“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邓文忠缩一下脖子,用力摇头。“……我、我不知道……”

    听到邓文忠转述的问题,胡孟杰只是笑。“为什么?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邓文忠露出一脸困惑,原本擦拭镜片的动作慢了下来。“有……有趣?什么事情很有趣?”

    “简新羽。”坐在角落阴暗位置的男人一边啜着陶杯里的茶,一边懒懒地点出重点。

    听到新任店主的名字,邓文忠紧张地抬起头,戴上眼镜,吞咽一下。“新、新羽小姐?孟杰,你在说什么?”

    “新羽小姐?”他调侃地扬高嘴角。“老天,邓哥,你对那个小丫头还挺尊敬的嘛!她才来了几天,你已经把她当成大小姐侍奉了?”

    邓文忠别开目光,露出尴尬的表情,嘴里含糊地不知道咕哝了些什么,拿起刚刚放下的抹布,又开始擦拭陈设柜的玻璃。

    也不在乎年长男人的反应,他自顾自往下说:“她突然跑上台北来,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是池姐留给新羽小姐的店啊。”邓文忠直觉地回答,手边擦拭玻璃的动作愈来愈快。“孟杰,你问这是什么问题?”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池姐过世都快四个月了,她这才跑上来?”

    “孟、孟杰,事情不是这样说。”邓文忠急忙摇头,似乎以为他在责怪简新羽没有上来处理池金玥的后事。“新、新羽小姐说、说不定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抽不开身,那个时候,简先生--就、就是池姐的弟弟、新羽小姐的父亲--也有上来处理池姐的后事啊。而、而且,谢律师也说了,池、池姐过去得太突然,遗产的事,新羽小姐也是后来才被通知的。”

    男主角只是笑,伸长了腿,懒懒地打个呵欠,没有答腔。

    他刚刚质疑的,并不是简新羽在过去那段时间的“缺席”,而是她现在的“出现”。

    邓文忠的说法,有他的合理性,这毕竟是池姐留给她的财产,她有一切的理由上台北来接收。

    但是自从池姐过世,将近四个月的时间,她对这间小店不闻不问,然后在几天以前,突然地走进“晓梦轩”的门。

    三个多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后来,他几乎要以为池姐那个侄女是打算将这间继承来的店铺脱手卖掉,结果,她却出现了。

    ……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孟、孟杰,”沉吟半晌,邓文忠迟疑地开口:“我记得……你之前好象在跟池姐问一颗石头……”

    他楞一下。“……邓哥,你在说什么?”

    邓文忠畏缩地低下头,急忙继续手上的清洁工作。“没、没有……我、我、我大概是记错了。”

    看到男人的反应,他反而感到抱歉。邓哥本来就有点神经质的个性,自己刚刚的反应,似乎是太过了。

    正要开口,门上的风铃轻轻叮当一声,然后,锐利的嗓音响起:“又是你。”

    他抬起头,笑着点头。“早安,新羽。”

    “新、新羽小姐,早。”

    “早安,文忠哥。”女孩先向邓文忠露出微笑,然后一个回头,脸色一下子沉下来。“至于你,胡先生,今天光临“晓梦轩”又有什么贵干?我们这里有什么珍稀的奇珍异宝,值得你这样三天两头往这里跑?还是,你找不到半点别的正事可做?”一边挖苦地问道,她一边将厚重的衣物一件件脱下,伸手接过邓文忠递给她的热茶。“谢谢你,文忠哥。”

    他莞尔地看着年轻女孩一口气劈哩啪啦开完火,然后直接在柜台后面坐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

    他长声叹息。“新羽,这是妳的待客之道吗?妳要知道,作生意的第一步,应该要懂得以客为先。”

    “以客为先,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客人。”她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对待一个每天跑来吃喝免钱的茶点,连一毛钱都没有花过的客人?对,这就是我的待客之道。”

    他眨眨眼睛,只是微笑,没有答腔。看来,他是真的很下讨这个小女孩的欢心。

    看到他没有反应,女孩轻轻哼了一声,转向杵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年长男人,似乎决定把他当成空气。“文忠哥,今天我们要从……”

    他慢慢啜着手上的馨香茶水,专注地观察着眼前两人的互动……或者,更正确地说,他看的人其实只有一个:简新羽,“晓梦轩”的新任主人。

    从外型看,他很难将自己认识的池姐和眼前这个小丫头联想在一起。

    和体态圆润的池金玥不同,简新羽大约中等身高,尽管身上还包着有些厚度的毛衣,还是看得出来是偏瘦的体型。清爽俐落的乌黑短发服贴地包裹住缺乏血色的脸。至于五官……他发现自己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张特殊的脸。

    美丽?或许吧,简新羽无庸置疑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但是他不认为把“美丽”或是“漂亮”用在她身上是适当的形容词。

    鹅蛋脸,杏型眼睛大而明亮;眼角微微向上挑,显得格外有神:浓而有型的俐落剑眉,配上暗示着倔强个性、有点方正的下巴,整体而言,应该是过于刚硬的五官,算下上是女性化,却神奇地被那张红润的唇柔化了。

    丰厚的唇,不知道是护唇膏或是刚刚茶水的功劳,和僵白的脸色不同,透着不寻常的红艳,更衬出底下那排整齐的齿雪白莹亮、形状漂亮诱人,在不说话的时候,依旧保持着微翘的模样,透着一丝无辜,太过煽情的清纯,和那双锐利眼瞳偶尔透出的强烈光芒,形成强烈的反差。

    他知道她今年大概二十四、五岁,之前似乎是在中部的公家机关做事……说也奇怪,他发现自己很难想象这个总是把自己包得像团棉球,显然非常怕冷的小丫头坐在办公室工作的模样,更别说是一个捧铁饭碗的公务员。她给人的印象太倔,个性太过强烈,不适合那种稳定却缺乏色彩的工作模式。

    “看够了没?”

    例如,像这种口气,就实在不像是一个坐过办公室的人会说的话。

    “抱歉,我的习惯太坏了。”他笑。“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忍不住瞪着人家瞧。”

    没有血色的脸染上淡淡的红晕,他不确定那是因为羞怯,或是气恼……根据这几天来他对简新羽的观察,应该是后者。

    果然。“你以为女孩子会因为这种话就觉得受宠若惊吗?”她冷笑。“自恋狂!像你这种以为自己长得好看一点,就随便说话的男人最讨厌了!”

    愤世嫉俗。他看着她,若无其事地笑。“喔,原来妳觉得我长得好看吗?新羽,我真是觉得受宠若惊。”

    她的脸更红了,咬牙切齿。“胡孟杰!你这个……”

    他朗声大笑。“不闹了不闹了!对不起,原谅我这个无聊的家伙吧,新羽,我只是开玩笑。而且,如果妳没注意到,我们爱好和平的邓哥在旁边,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们两个再吵下去,他就太可怜了。”

    女孩恶狠狠地瞪着他,漂亮的脸烧成殷红。他不动声色,只是露出一脸恳切,故作无辜地回望向她。

    ……这么火爆的脾气,确实跟池姐有血缘关系。

    挣扎许久,女孩终于绷紧了小脸,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再理他。

    这种反应,实在是太有趣了。他愉快地想。比起刚刚那种半死不活的冷漠表情,他还是比较喜欢看到怒火中烧的小美人。即使,发火的对象,是他自己。

    明白自己已经耗尽了她今天所有的耐性,正打算识趣地告辞,门口的铃声再度响起。

    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唐宝儿,她也是这间店的熟客。“唐小姐。”

    穿著端庄长裙的年轻女子听到声音,转头看向他。“孟杰,你也在?我听人家说池姐的侄女来了……”

    他没有说话,只将目光转向站在柜台后面的年轻新任店主。

    察觉到他的沉默,唐宝儿疑惑地跟着将目光移向柜台后,和邓文忠并列在一起的陌生女孩。“……请问,妳是池姐的侄女吗?”

    女孩颔首,露出礼貌的笑容。“我是,请问您是……”

    “妳好,我叫唐宝儿,常常到池姐这里来买东西。池姐以前……”

    客套的交谈展开,他没有多加留意,只是将茶杯搁在一边,起身伸个懒腰,随意地向站在旁边整理陈列品的邓文忠打个手势示意,然后信步走出了“晓梦轩”。

    冷风扬起,细碎的雨继续下着,没有撑伞的男人却恍如未觉,若有所思地直往前进。

    ……她退缩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清楚地察觉到:她退缩了回去,缩回某个看不见的壳里。从唐宝儿走进这间店开始。

    是因为唐宝儿吗?但是,刚到台北的她应该不认识唐宝儿才对。

    那么,是因为店里进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不认为那个脾气其实很火爆的简新羽会是一个这么怕生的人。

    然而,她的转变是很明显的。至少,对他来说很明显--那个故作轻松的语气、还有微微僵硬的微笑。

    为什么?浓黑的眉皱起,他觉得困惑,还有……异乎寻常的兴趣。

    简新羽,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问号。

    回到位于大厦八楼的住所,她打开电视,将自己拋进明艳的橘黄|色沙发里,动也不想动。

    好累、好冷。她只想睡觉,可是好饿。闭上眼睛,无意识地搓揉着被长袖子遮盖住的手腕。

    下雨的时候,她的左手就特别容易酸痛。

    母亲去世那年,她已经十八岁了,之后家里的伙食当然是由她这个唯一的女生负责;但是煮一顿饭,父女两个人吃,和只煮给自己吃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个人住,她反正犯懒,就是不想进厨房,再想到吃完之后必须收拾的残局,就更不想动了。

    打个呵欠,眼皮沉沉坠下,她将腿缩起,身体蜷成一团,稍事抵抗公寓里的低温,没有起身的意思。

    来到台北已经一个星期。比起前一阵子那种空洞的麻木感,她不知道哪一种比较好。到台北来,要适应陌生的环境,特别是这种潮湿寒冷的天候,让她觉得异常疲累,心情也比平常更加浮躁。

    还有,新的人际关系。

    她知道,继承,就是这么回事。她不可能期待一切都是顺心如意,总会有像今天这种尴尬的场面发生。

    她和金玥姑姑,其实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她七岁那年,爷爷的葬礼。另一次,是她十八岁,母亲的葬礼。

    然后,就没有了。

    她和金玥姑姑,没有再见过面。直到姑姑过世,她才从父亲口中惊讶地得知: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长辈,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一个人。

    所以,每当有人很兴奋地想跟她谈及他们记忆里亲切热情的“池姐”时,她都只能微笑,沉默而尴尬地微笑。

    关于金玥姑姑,她唯一知道的,是她是父亲的长姊,从小被送给别人家养--那个贫困又没有生育计画的年代,为了养育唯一的儿子,爷爷一共送掉四个女儿,只最大的女儿回来为他烧最后一炷香--嫁过两次,十多年前守寡之后,开始经营古董文玩生意。

    晓梦轩,是她养育了十多年的重要孩子。

    紧握住胸前的坠饰,她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金玥姑姑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托给她这个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鬼头?

    她……只是把这里当成一个暂时的避难所而已。

    听着电视里传来的热闹声响,她悠悠叹息,身子缩得更紧,打算在沙发上小盹一下,不要再多想这些烦人的事情。

    冬天,是适合睡觉的季节。

    电铃声响起。

    眼睛刷地睁开,她知道是谁。

    刚刚的倦怠瞬间消失,她跳起身,冲到玄关,从门孔确定来者的身分,然后迅速将门打开。“雪君姐!我好爱妳!”

    谢雪君皱眉头。“新羽,妳又没吃晚餐了?”

    “冷嘛!”她赖皮地笑,伸手接过访客手上的奇蒂猫点心盒。“而且我知道雪君姐对我最好了,一定会带东西来给我吃的。”

    年长的女人只能摇头叹气,无可奈何地跟着走进了公寓里。

    谢雪君律师,是她来到台北第一个认识的新朋友。

    搬进姑姑住所的第一天晚上,她才发现早上向她解释过遗嘱内容的律师,也住在同一个楼层。

    年纪将近四十的谢雪君跟金玥姑姑不但是业务上的主顾关系,也是多年的旧识和邻居。手艺绝佳的谢律师在她来到台北的第二个晚上,便带着一个她自己烤的美味小蛋糕登门拜访。

    而靠着美食交流--更正确地说:只有谢雪君单方面提供食物--两个年纪相差十几岁的女人迅速建立起了友谊。

    “记得要开电视,却连暖气都不开?”谢雪君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暖气,一边嘀嘀咕咕:“寒流来了,不开暖气,妳不是怕冷吗?”

    她忙着将美味的寿司直往嘴里塞,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我忘了。”

    留着一头男性化短发的谢雪君忍不住失笑,用遥控器敲一下女孩的头,愉快的笑意将平凡瘦削的脸点亮起来。“忘了?最好是忘了啦!”

    “就是忘了嘛!”她津津有味地将最后一块寿司卷塞进嘴里,继续抱怨:“冷成这样,我连脑袋都转不太动,进屋子就只想睡觉,谁还记得开暖气啊?”

    “妳根本没有在认真过日子吧?”谢雪君掏出口袋里的面纸,递给一下子解决了食物,正在找寻纸巾擦拭的女主角。“回到家,一个人就躲在屋子里,不吃饭、不出门,这么冷的天气,连暖气都会忘了开?现在的年轻人都像妳这个样子吗?新羽,听雪君姐的话,一个人出来住,要自己多照顾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别要人家操心。雪君姐事忙,没办法老是看着妳。”

    她打哈哈。“雪君姐……”

    谢雪君摇头,宠溺地轻拍她一下。“店里好吗?比较习惯了吗?”

    “我觉得好复杂。”提到这个话题,她忍不住抱怨:“什么硬度、解理、折射度,我早就统统还给地科老师了,更不要说怎么分辨人工宝石,还有雕工、成色、产地年代一大堆的……“晓梦轩”不是珠宝店吧?为什么卖个水晶,也要学这么多东西?可是,看文忠哥那么认真跟我解说,我又不好意思这样问他。”

    “那些东西,我也不知道。”谢雪君叹气。“不过,文忠这样教妳,当然有他的用意。妳多跟他学学。他会努力把妳应该知道的,都告诉妳的。”

    “可是那么多,我根本听不懂。”她将两条长腿缩起,用胳臂抱住,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嘟囔着说:“光听就觉得好累。”

    “妳的时间还多呢,不要心急。雪君姐跟妳说,年轻人,多学点东西是好的,一回生,二回熟,日子久了,自然就懂。”谢雪君认真地劝说:“文忠也是半路出家的,跟着池姐学了十几年,才有今天的样子。妳别才刚开始就急着叫累。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随随便便就学得会、弄得通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了。“晓梦轩”池姐花费很多心思经营,妳要好好珍惜这块招牌。”

    “……我知道。”

    “如果真的不懂,问问别人也可以。”谢雪君想了一下,继续说:“我记得池姐店里有一个客人,是珠宝鉴定师……”

    “胡孟杰。”

    声音里显而易见的嫌恶吸引了谢雪君的注意。她抬高眉,惊讶地看向她。“怎么?新羽,妳见过他了?”

    她冷哼一声,没有直接作答。

    她知道自己对于那个男人的排斥太过强烈,完全不合理。再怎么说,他们才认识不到几天;更重要的,他是店里的客人。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只要一看到他,胸口就忍不住涌起一股焦躁,无法平心静气,更别说是去奉行顾客至上、和气生财的原则了。

    对于这样异常的反应,她一律将它归咎于那个男人天生就有惹人……惹她生气的本事。

    “孟杰人应该不错呀?”年长女人不解地看着表情不悦的女主角。“长得一表人才,说话也挺风趣的……”

    “一表人才?”她拉高声调抗议:“雪君姐,那个家伙哪里一表人才了?妳的标准好低,我觉得他长得跟猴子一样。”

    “猴子?”谢雪君楞一下,然后大笑。“新羽,妳怎么这样说,哪有那么英俊的猴子?”

    “是很像猴子啊。那张脸,又长又瘦,连点肉都没有,加上长手长脚,妳说,哪里不像猴子?”

    谢雪君摇头。“可怜的孟杰,一个大帅哥竟然被妳糟蹋成这样。”

    “他才不是什么帅哥呢,我只是陈述事实。”诋毁完那个讨厌的男人,她觉得心情愉快了一点。“雪君姐,妳也知道那个家伙是珠宝鉴定师。他很有名吗?”

    谢雪君迟疑一下,然后才开口:“我也不知道他有不有名,那个圈子我不熟。珠宝鉴定师什么的,都是池姐告诉我的。池姐以前挺看重孟杰的,常常听她提起他的名字。我只是偶尔去店里会碰见他,说过几次话,也不是很熟。不过,既然池姐那样说,应该不会有错才对。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不好意思问文忠的话,就去问问孟杰吧。我觉得如果是妳,他应该会很愿意帮助妳才对。”

    她皱起眉头。如果是妳?谢雪君刚刚的话似乎有些蹊跷。“雪君姐,我不明白妳的意思。”

    谢雪君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什么东西不明白?”

    “为什么胡孟杰会很愿意帮助我?”

    “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啊!”谢雪君眨眨眼睛,半带困惑地笑。“妳是池姐的侄女,这是应该的。”

    她看着眼前微笑的女人,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一切,都只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吗?她觉得不安。

    第二章

    “……就比水晶贵一点。不、不过,这也要看很多别的因素啦,像是色泽、净度跟车工这些。一颗切得好、质地好、颜色又漂亮的水晶,如、如果再加上有一点年代啊、来、来历什么的,价值说不定比小克拉数的钻石还要高……”

    邓文忠继续他半喃喃自语的宝石教学,她却大概只听了一半进去。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身上。

    胡孟杰。

    她不觉得自己的评语冤枉了他,这个男人,长得确实很像猴子。

    瘦长的脸型、宽阔的嘴、高耸的颧骨、长而挺的鼻子、比例偏大的瞳孔--她不承认那叫做“炯炯有神的眼睛”--加上一副长手长脚,如果他不是这么瘦,她还可以勉为其难让他稍微进化一点,当个北京猿人……但是,她没看过这么瘦的猿人。至少,disvery频道里的猿人似乎都还要再粗壮一点。

    所以,猴子,或者说长得很高大的猴子,是形容眼前这个男人最适切的比喻。

    “看够了没?”男性的嗓音带着一丝调侃,慢条斯理响起。

    她回过神,觉得脸有点热。“什么看够了没?”

    “我说妳啊,新羽,”坐在角落敲着计算机键盘的胡孟杰抬起眼,笑。“整个上午一直盯着我看,我还以为我今天早上脸上多了什么……怎么样?妳对这张脸还满意吗?”

    她的脸烧得更红,这次是因为恼怒。“你不要乱说!”

    “乱说什么?”他睁大眼睛,故作无辜地反问。“说妳这一两个小时下来,根本没有专心在听邓哥说话,一直忙着偷看我?”

    她咬紧牙。“胡、孟、杰!”

    那个可恶的男人只是大笑,对她的愤慨一点也不以为意的样子。

    她瞪着他,七窍生烟,准备开始找寻手边现有可用的凶器,例如:他身边那座等身高的紫水晶晶洞,看起来就很不错。

    “新、新羽小姐,孟杰是、是开玩笑的。”邓文忠苦着脸,试图打圆场:“妳、妳不要生气。”

    “是啊,新羽,我是开玩笑的。”话说得似乎很诚恳,他却笑得很开心,眼睛一闪一闪地,连笑纹都跑了出来,好不愉快。“妳不要生气。”

    他在逗她,而且显然非常以此为乐。明白这一点,她却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的情绪被撩拨。

    “……胡孟杰,我讨厌你的玩笑!”咬牙切齿说完,她努力压抑胸口的恼火,转向旁边紧张地拿下眼镜猛擦的邓文忠。“文忠哥,对不起,我们继续吧,不要理那个笨蛋。”

    邓文忠戴上眼镜,连忙点点头。“喔,好、好。”

    那个被骂作笨蛋的男人也不恼,只是露出牙齿笑笑,很识趣地闭上嘴,安坐在一边,敲着膝盖上的笔记型计算机,专心地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她觉得不可思议。即使是珠宝鉴定师,也是一份正当的工作吧?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忙吧?一个“据说在这一行很有名”的珠宝鉴定师,可以整天这样无所事事,跑到别人的店里来喝茶聊天?他的收入到底从哪里来?

    不过,虽然打扮很随意,她却有一种感觉,那个男人的经济状况确实很不错。无论是从他膝盖上的笔记型计算机、计算机底下的名牌牛仔裤,或是言行举止所散发出来的气质,胡孟杰都显然是那种不需要为金钱苦恼的人。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流向,她皱起眉头。那个讨厌的男人怎么样,都跟她没有关系,今天会特别注意他,九成九是被昨天晚上跟雪君姐的那一番话影响。

    嘴角微微抿紧,她将心思抽离那个不重要的奇怪客人,专心弄明白邓文忠正努力在跟她讲解的“冰种”、“豆种”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

    铃声响。有客人上门。

    “欢迎光临。”她抬头,露出微笑,发现是见过的面孔。“唐小姐,今天有空过来?”

    唐宝儿微微笑,浅棕色的眼睛在店里转了一圈,朝坐在角落的胡孟杰微微点头打个招呼。“是啊,今天想过来看看店里进了什么新宝贝。”

    新宝贝?她楞一下,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想过进货的问题……应该说,她根本没有状况--自己是身为“晓梦轩”主人的这个状况。

    还来不及反应,一直站在身旁的邓文忠已经开口:“唐、唐小姐,麻、麻烦妳等一下,我去把昨天、昨天批进来的东西拿出来。”

    唐宝儿随意地点头,拿起一块吸引了她目光的羊脂玉坠在灯光下反复检视,没有多余的反应。

    ……所以,昨天下午文忠哥不在,是去工厂批货,她还以为他是跟平常一样,到教堂去。

    眨眨眼睛,看着邓文忠匆匆忙忙走上二楼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该对谁感觉比较惊讶;是太过失职的自己,或是对那个尽责的中年店员?

    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认为邓文忠还比较像这间店的老板。

    她忍不住朝自己皱眉头。她应该更振作一点的。

    “邓哥不会计较的。”

    听到声音,她抬起眼,望进那双已经很熟悉的眼睛。

    说话的人,当然是胡孟杰。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男人已经结束工作,盖上了笔记计算机,单手习惯性地抚着下颊,一双深邃的目光炯炯,专注地凝望向她。

    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有,那道和第一次见面一样,似乎在刺探些什么的眼神……她觉得很不舒服。“你在看什么?”

    “看妳啊。”浑厚的男性嗓音,平淡的语调,隐约带着笑意,应该是很平常的应答,她却脸红了。

    可恶!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随便盯着人看,是很没有礼貌的。”

    “啊……抱歉,我又忘了。”

    她瞇起眼睛。“你会觉得抱歉才有鬼!”

    哧地一声笑,提醒了她还有另一个人在场。“你们的感情真好。”

    “唐小姐,”他叹气。“妳这样说,有人会抗议的。”

    她咬紧牙根,挣扎着控制脸红,一边提醒自己:还有客人在,平心静气一点,别被他耍着玩。

    “……唐小姐,妳喜欢那块玉吗?”很差劲的转移话题手法,她知道,但是眼下这个状况,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站在柜台前的美人盈盈笑着,似乎是也明白了她的窘境。

    和某个很讨厌的人一样,她也是“晓梦轩”的常客,不过上门的次数没那么频繁,性格更不像那个人一样讨厌。

    白皙的脸,鸦黑的长发,水晶玻璃似的浅色瞳眸,看不出是多大的年纪,唐宝儿是那种气质很好的美女,穿著端庄的粉色裙装,和店里贩卖的各种宝石古玉感觉非常相衬。

    “叫我宝儿就好。”唐宝儿微笑,将手上的玉坠放回架上。“不,我只是看看。玉好象不是那么适合我。”

    抗议的话正要出口,看到那抹微笑,她却突然迟疑了。

    唐宝儿说的,似乎不是没有道理。那块色泽温润的玉坠,和眼前气质柔和的美人,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就是不对。

    ……所以,她该说什么?对,妳说的没错,它的确不适合妳?

    突然,唐宝儿伸手掩住嘴,轻声失笑。“新羽,妳这样怎么行呢?当一个老板,要努力对客人推销自己的商品呀,突然就安静下来,难不成妳想说:对,宝儿,妳确实不适合这条坠子?”

    被说中了心思,她缩一下脖子,正要打个哈哈混过去,突然,一个卷标钻进眼角的余光。

    眨眨眼睛,她露出微笑,执起另一条项链。“……不是,我刚刚是想说,唐小姐,我也觉得这条玉坠不太适合妳。妳要不要过来看看这条水晶项链,我觉得这一条比较适合妳。”

    听到她的回答,似乎对店里的货品价值了若指掌的胡孟杰立时爆出笑声。

    她手上的那条水晶项链,标价是原本那块玉坠的两倍有余。

    唐宝儿惊讶地看着她,静默一下,然后跟着摇头笑了。

    “derek,你最近很难找,不在家,手机也不开,”前妻才一踏进门,就一边发着牢马蚤,走进厨房,拿出冰箱的矿泉水喝。“到底跑去哪里?连richard都打电话到我办公室里来要人。”

    “richard。”他避开她的问题,讶异地反问:“他找我做什么?”

    “过完年佳士得要在上海办拍卖会,他想问问你的意见。”

    “他有别人可以问吧。”他顺手关上茶几上的笔记计算机,打个呵欠,不太感兴趣。“这次有什么好东西吗?”

    “干隆朝的白玉蟾蜍,他们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吞月”。richard应该是看上那个。”

    “蟾蜍?他搜集的蟾蜍还不够多吗?”他现在对蝴蝶比较有兴趣。“那妳呢?庭婷,妳又是看上什么?”

    接棒经营家族珠宝公司的庄庭婷从杯缘瞪他一眼,不悦地说:“干嘛说成这样?好象我很势利眼似的。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我们好歹也做过两年的夫妻耶!”

    他只是笑。

    如果是两三年以前,他连门都不会让这个前妻进来。但是现在他已经明白了:庭婷不是坏人,她只是更在乎其它一些世俗的东西而已,一直都是如此,从来没有改变。而不曾认清这一点的他,更没有资格认为她是背叛者。

    “哦?没有别的事吗?”他促狭地笑。“那么我们去市区看场电影吧?我很久没有看电影了。”

    “胡孟杰!你够了!”庄庭婷没好气地啐他。“好啦,我最近是有几颗想买的石头,想顺便请你帮我看看。可是,这又不是我来找你的主要原因!我是听richard说起,又连续几天打电话都没找到你才过来的。谁叫你又不开手机!我是关心你,老是把别人想得那么坏,你很开心吗?”

    这就是庄庭婷,他已经分手的前妻。精明、实际、自我中心,永远不明白她所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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