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了。”明诚没回应这赞美,只是说,“反正你好自为之,再没下一次了。”
同时他心里想,其实瞒不过去的。大哥什么都知道。
单看他想管不想管。
气流产生的颠簸让明诚醒了过来。他望向窗外,脚下是连绵的山脉——祁连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黄昏时分,山顶像融化了的金水。
他似乎一时间尚无法从那个过于逼真的童年梦境中抽身而出,呆呆地看着山峦出神,脑子里还回响着梦里最后那句话。然而眼前的美景实在动人心魄,让他想起某一次,他从中亚飞香港,正好是在清晨时分飞经昆仑山,他也是在靠窗的位置,低头一望,山川壮美更甚于所有文字所能形容。
他的回忆不免被带去更远的地方——西南深山的“那个地方”,那又完全是另外一种颜色。他在大山的最深处,被重重叠叠的绿色拥掩着,到处是巨大的、鲜艳的花,奇奇怪怪的鸟和小动物,天蓝得像是能滴下水来,夜晚的星星则亮得像狼的眼睛,监听站的卧室没有窗帘,只要不下雨,每一个晚上都是在星星的注视下睡着的。
可惜这么好的地方,没有第二个人与他分享。陪伴他的,只有无线电设备那很轻的电流声,还有监听线路里的各色各样口音的法语……
所以梦都是反的。
大哥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明诚微微一笑,继续望向夕阳下的祁连山脉。
再没多久,飞机的广播音响起,提示此行的目的地j市即将到达。
指示灯一熄灭,明诚立刻打开手机,第一条弹出来的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明博士,我是小刘,明市长交代我来接您。我们已经到了,车子就停在外头,车号是……
明诚飞快地回复了对方,说自己拿了行李就出来,然后又给明楼去了个电话,明楼很快就接通了,明诚最怕听明楼感冒时的声音——鼻音比平时重,声音比平时低,这时无论他说什么,明诚根本就拒绝不了。
这不,自己就心甘情愿、无可奈何地千里迢迢给他送酒来了吗?
明诚心里唾弃了一番自己对明楼这颗糖衣炮弹毫无抵抗力,但想到和他正站在一片土地上,又有点说不出来的高兴。明楼听起来也挺高兴的,问了两句行程是否顺利,又说:“我这边就散会了。等我一个小时。”
“你忙你的。”明诚低头一看手表,“感冒好点没有?”
“还行。如果有酒好的更快点。”
明诚皱着眉头笑起来:“我给你带了两大瓶碘酒,保证药到病除。”
静了大概一两秒,明楼也笑,明诚不敢多听,丢下一句“那待会儿见”,赶快把电话给掐了。
j市的机场很小,明诚一出机场大厅,就看见了接他的车子。一个高而魁梧的年轻人很是熟络地朝着他走过来,执意要给明诚拎行李:“明博士吧?你好你好,我是小刘。”
他说话带着西北口音,听起来分外热情,明诚笑起来:“给您添麻烦了。叫我明诚就行。”
“哪儿说得上什么麻烦。明市长今天有个会,所以不能来接你。路上都还顺利吧?”
“都很好。”
上车后明诚不经意地随口问起明楼的病情,然后一点也不意外地发现明楼果然还是瞒了他们——什么没注意昼夜温差不小心着凉啊,明明是半夜去指挥抢险,碰上夜雨,烧到差点都没转肺炎。
问出真相后明诚气得每个手指关节都在痒,但面上却是一点也不露,继续若无其事地与小刘闲扯:“……我今年回来的时间长,有三个月在国内做些访谈写论文用,本来昨天的飞机要飞了,没想到我哥病了。”
“唉,明博士你别见怪……是明市长怕家里人担心,不让我们通知家里人……现在是真的差不多痊愈了。”
“大哥就是这样。”明诚很客气地笑一笑,“没事,纸包不住火。”
刘秘书忽然觉得自己背后有点儿凉。
但除了这一句,他们还是在轻松的闲聊中回到了市里。
j市给明楼在市政府招待所里临时安排了一栋小楼,两层,五六个房间,对于一个只来借调一年的单身汉来说,可以说是过于宽敞了。
明楼事先交代过住处的服务人员,明诚到时没受到任何盘问,负责清洁的服务员见明诚上楼,本来想跟上去开门,又在看见他手里握着的房卡后退了下去。
下楼后她又去问刘秘书:“刘哥,明市长的弟弟来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没有吧。”
“那门卡……?”
“明市长留的吧。这次来的是应该是大的那个。”
“他步子太快,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小姑娘笑笑,“明市长家几兄弟长得都好。”
“一家人嘛,长得像。”
“哎,刘哥,那晚饭怎么准备啊?”
“不好说……明市长没交代。”
他们闲聊时明诚已经进了明楼的卧室,继续一点都不意外地叹了口气。但是转念想想,只要不在上海的家里,也不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似乎和单身汉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哪个过得讲究罢了。
也就是稍微,讲究,那么,一点点。
明诚推开窗,窗外的叶子金灿灿的。
他拆了箱子,从中拿出两瓶威士忌——明大少爷被阿诚少爷逮住瞒病不说后,索性就地下坡,说好想家里的酒啊,特别是几个月前人家专门给他从日本捎回来的25年山崎,都没来得及喝啊。
这种理所当然地觉得明诚肯定会来看他,而且会带酒来看他的态度,当时都把明诚气笑了。
但气归气,明诚还是认命地改签了飞机,然后在收好行李的最后一刻,一咬牙,把酒给带上了。
“大哥什么都知道。”
明诚不甘心地想。
他不知道明楼什么时候回来,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次能待多久。对于明诚来说,和明楼每一次分别而再聚后,总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他当然是渴望见到他的,但每一次见面之后,总是有太长久的分离。
但这路是自己选的,没什么好抱怨的。
所以明诚暂时不去想分离,也不去想重逢,他又看了一眼手表,还有窗外的天色——甘肃的天黑得晚,明明七点了,看上去还和北京五点多时差不多。
他就给自己找了点事情做。
于是等明楼开完会赶回住处时,明诚已经给他烫了十五件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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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yli番外】长风几万里 2
“……别靠近啊,我手上有熨斗。烫。”判断着脚步声到了一个足够近的距离,明诚出声提醒。
尽管得到了友情提示,但明楼靠近的脚步并没有停下。不仅没停,还变本加厉地把人搂住了,嘴上却是说:“好。不靠近。“
明诚无声地笑了一下,侧过脸一瞥,发现自一个来月前北京那匆匆一聚,明楼瘦了不少。
他心里小小叹了口气,把熨斗放好,转身过去给了明楼一个拥抱,语气说不出是生气还是难过:“下次不许瞒着。”
明楼就笑,顺势亲亲他的耳朵和一侧的脖子,又在发现明诚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后笑得更开心了点,这才说:“需要说明一下,我没有瞒,只是没有主动提起。”
这强词夺理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明诚不免皱起眉头,正要好好和他理论一番“瞒”和“不主动提起”的区别,不料就在此时,明楼脸色一变,接着,一个巨大的喷嚏毫无预兆地喷了明诚一脸。
极短暂的忡怔之后,明诚下意识的反应是反手探上明楼的额头,但明楼很快地躲开了,掏出手绢想给明诚擦擦脸,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感冒还有点没好。”
“有点?”明诚一挑眉,以表情来佐证自己一个字也不信。
他的手又一次探向明楼。这一次成功了。手掌下的皮肤温度正常,甚至可以说还偏低一点。
明楼蹭蹭明诚的手心:“嗯,有点……”
他又打了个喷嚏。
明诚把手绢递还明楼,特别冷静地看他擦鼻子。
“……你饿不饿?我是饿了。晚饭应该好了,随便吃点吧。”明楼也特别冷静地转移了话题,然后牵住明诚的手领他往门边走,又在门开的瞬间悄悄分开了。
明楼的感冒一直没好,中午在食堂没办法,晚饭只要能回来吃,这些天一律喝粥——甘肃本地出的小米,粥煮得不稠,搭配着沙葱和新蒸出来的馒头,很便捷就是一餐。不过今天因为明诚来,明楼已经专门关照了厨房的师傅,而大师傅听说大老远来了个洋博士,特别卖力地给做了窝窝面,还煮了手抓羊肉,又捎话来说,想要吃牛肉面随时说,这个很快,汤头都是现成的。
于是同一张餐桌上的菜色很是泾渭分明。菜上桌后明诚发现自己委实饿了,埋头不亦乐乎地吃了一阵,正满嘴巴的油呢,明楼毫无预兆地开了口:“听说最近你和小东西一起做了件好事。”
明诚也不吃惊,连脸皮都没抬一下,稳稳当当地从明楼那半边桌子夹了一筷子的凉拌沙葱,在碗里堆了个挺好看的小山形状,才说:“小东西和我争取日行一善,已经坚持好多天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种好事?”
“英雄救美。”
明诚手一停,有点无奈地叹口气:“我的大少爷,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明楼也放下筷子:“你倒是说说我想什么了。”
“你先说你以为是什么。”
“我没什么‘以为’,只知道你们三更半夜在二环边上和人动手……听说还二挑五?”
但明楼的神色并不严厉,这句话并不是以“明家老大”这个身份在发问,所以明诚听完后,又挑了挑眉:“你的耳报神信息有误,只打趴了四个。另一个溜了。”
明楼这下也轻轻扬起了眉。
可明诚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解答难得有疑问的明楼,冲他一笑:“细节让小少爷向你汇报。我来简单说个结果——英雄救美是有的,英雄是明台,美人你也认识,或者你早晚要认识,如果没什么意外,我们家很快要有少奶奶了。”
说完他又愉悦地抓起一根羊排,蘸了点辣椒面,更愉悦地吃下去。
明楼被他这说一半藏一半的总结陈词说得没一点儿脾气,一句说笑本来到了嘴边,想想自己正处于难得的体力衰弱区间,又给咽了回去:“不要卖关子。好好的,你不会轻易和别人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