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鸾记

红鸾记第6部分阅读

    候听到里面有动静,想必是丫环收拾屋子,也没在意,里面的人却唤道:“给我倒杯水来。”也把外面的人当作下人了——却是少鸾的声音,微微有些低哑。

    玉棠端了水进去,只见他眼睛上还蒙着血丝,屋子里散着酒气。

    “今天怎么在家?”

    “怎么是你?昨晚喝多了,早上起不来。”便是此时起来,也勉强得很,一手扶着头,光是靠枕上坐上,也喘了好大一口气,喝了水,方好些,甩甩头道:“我大概是老了,才喝那一点子,就不行了。”

    “二十四岁就说老,那老太太怎么办?让人做碗醒酒汤吧,再不然吃点什么,肚子里有东西就好了。”

    “不用了,”他道,“你帮我把窗子打开,房子里闷得慌。”

    玉棠便去开窗,少鸾问:“你在外面做什么?”

    “还你的书。”玉棠道。

    正要从床上起身的少鸾动作一顿,“在清东西了?”

    “嗯。”目光落在窗下那只梅花攒心的果盒上,问,“蜜饯我那儿还有一些,你还要不要?”

    “谁要你那点东西,我自己想吃,自己不会去买!”他这话里是带了几分烦躁的,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抓了抓头发,声音放下来,“……我知道上海哪里有卖这些东西的地方了,你还要不要?”

    “不要了。”玉棠道,声音很淡很淡,自己听着,也觉得很远,“你知道,我就是认定要苏州的。”

    清新的空气吹散了屋子里的酒气,秋风中已有微微的凉意,在窗口站久了会觉得指尖微微发冷,玉棠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来道:“书都还你了,到时少了可别赖我。你就躺着吧,我下去顺便给你叫丫环上来。”

    她说着便走,经过里外间的隔帘时轻轻拂动了帘子,金青色的袖子一闪便要不见了——便要不见了——莫名的惶急,像是眼睁睁瞧着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少鸾直站了起来,“玉棠!”

    她闻言止步,回过头来,秋日的晨光透进窗子,照在她身上,发上飞了一层细碎的金毛衣子,脸反而看不真切,只见她一双眼睛乌沉沉,沉甸甸,望向他,他便觉得被什么东西笼罩,脱不得身。也不想脱身。

    “做什么?”她问。

    他却一时答不上来,低了一回头,“你那儿的蜜饯还剩多少?”

    “没多少了。”玉棠答,一小盒一小盒的东西,总归是要吃完的。

    “那再去买一些吧,”他看着她,忽然笑了,一道笑纹嵌在左脸颊上,“去苏州——你要定亲,我也没别的什么好礼送,几盒子蜜饯,却还送得起。”

    他的笑,仿佛朗日照耀晴空,玉棠的心气,一下子清透起来,一瞪眼,“堂堂傅家二少爷,天外天的老板,竟然这样小气。我不要几盒子,我要几箱子。”

    “成成,”少鸾披衣而起,“叫火车给你拉几车都成。”

    对家里只说去苏州看衣料,少容也说苏绣好,可就是没空抽身去,上海的也未必地道,因此拜托玉棠多带些回来。临行前老太太打电话通知那边收拾房子,玉棠给乔天简单地挂了个电话,少鸾回天外天交代了些事务,第二天两人便上路了。

    第8章(1)

    上回来是酷暑,这次却是秋凉。两人在黄昏时下了火车,坐人力车到宅子里,下人们已经备好了晚饭。吃过饭,两人简单地洗梳了一下,玉棠要晾干头发,便在院子里摆了三两样茶果坐着。

    只是这时节,风吹来颇有几分凉意。正是月半,一轮明月当空升起,风拂过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明天去耦园拜会沈家的事——这是老太太交代的任务。

    玉棠正对着风把头发一绺绺梳通梳透,这可是件浩大的工程,少鸾也在旁边帮忙,一面吹着凉风,一面道:“我今夜我把被子抱出来睡。”

    玉棠道:“好啊,明天就用不着去做客了,直接去看大夫。”

    “可我真是喜欢这里……”少鸾低声说,等她的头发干了,自己躺回躺椅上去,枕着自己的双臂,仰面望着明月与飞星,轻轻吐出一口气,道:“这样躺着,好多平时不会去想的事,都会冒出来,清清楚楚的——你记得那天你问我的事吗?”

    这话问得含糊,时间地点俱无,玉棠却一下子明白了,他说是夏天的那个晚上,她从耦园回来见他一人躺在这里的事,便问:“怎么?”

    “那天我就是一个人躺着,想着那个白天你说的话,越想越觉得,这几年真是白过了,确实就是个吃闲饭的败家子,于是我想,我也该做些事了。可我做些什么好呢?办‘天外天’的主意,就是那个时候想出来的。”

    玉棠想起他那日神情,笑了,“那你那时怎么不说实话?”

    “我原想等办成了再说嘛,可等办成了,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你在里面玩得开心,我就知道我办对了。”

    “原来你做成大事是我的功劳——那你怎么谢我?”

    “送你几大箱蜜饯啊,”少鸾道,“一箱一箱抬过去,让乔天以为你有多少嫁妆,正数着发乐,结果全是吃的,才知自己娶了个吃货……”

    话未说完,肩上已挨了一拳,他“哎哟哎哟”嚷着:“蜜饯怎么了?两人一起吃不正好吗?他不要,你带着它来嫁我……”“你再拿结婚的事开玩笑,我可不客气了。”玉棠正色道,见他肃容点头,方问,“你和莫小姐怎样了?”

    “莫小姐……和莫小姐没怎样啊……”

    “还瞒人呐,她都肯跟你出远门,自然是看准了你的人的。”

    少鸾便笑,“那你肯跟我到苏州来,也是看准我的了?”

    一颗栗子便丢到他脸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只是在上海待着闷得慌,趁机出来透透气。”

    “那她又何尝不是呢……”不过说起这个,倒勾起他一件心事来,忽然坐正,问道:“你老实说,那天你们两个为什么醉成那样子?当真是你拉着乔天喝的?”

    玉棠得回想一下,方道:“是啊。那天心情不好。”

    “你心情不好不是骂人和练刀的吗,什么时候会喝酒?”

    “那是心情格外不好。”玉棠瞧着他,“傅少鸾,那时候你多讨人厌啊,你自己不知道?简直像只苍蝇似的,嗡嗡嗡在人身边转来转去,赶都赶不走。”

    少鸾脸上僵了片刻,重新瘫回椅子里去,“……我倒不知道自己这样失败。”

    “没事,你也有讨人喜欢的时候就是。”玉棠把头发辫成辫子,一面辫,一面道,“譬如这次……说来也奇怪,不知为什么,我到了这里,就觉得活过来似的,在上海,反而觉得闷得透不气来。”

    少鸾把手一拍,“哈哈,咱们一样,我一到这里,不知怎么忽然就觉得像是鱼儿到了水里,真是浑身上下都舒坦。在上海老是吃不下睡不着,烦得很,连家里有喜事,也提不起劲来。”

    “可不是,我自己定亲都觉得没劲呢……”两人在这点上的感受,到是出乎意外的契合,“我奶奶叫人替我算命,说我的红鸾星应在上海,看来是算错了,应该在苏州才是。”

    “那你把乔天蹬了,重新在苏州找一个。”

    “唉,没那个精神了,”玉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谈一次恋爱就已经觉得怪累的了,还找人谈呀,才不去呢,趁早结了婚,趁早定了事吧。”

    “所以说你是个乡下人,人家都说,恋爱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那就让人家美好去吧——现在想想,还是从前的法子好,两家人觉得合适,挑个日子把酒席一办,就成了,多省事啊。什么相处啦,了解啦,结了婚有的是时间了解呢!这世上大多都是普通人,有几个好得天上有,又有几个坏得地下无?跟谁在一起都一样。”

    少鸾拿了颗栗子丢还给她,“真是白在上海呆了!枉费我调教你这么久,把你从个乡巴佬调教成上海美人儿,怎么这脑壳里装的东西还是六十年前的?”

    玉棠看也没看,张手就把栗子接住了,慢慢地剥开壳。这栗子在炒的时候,壳上便划了一个十字,一炒,皮就绽开,露出里头油黄的肉,香气扑鼻。她剥好了,却不吃,搁在碟子里,又拿了一颗起来剥,问道:“你是有名的花花公子,谈的恋爱不计其数,那你告诉我,恋爱到底有什么好?”

    少鸾一时还真答不上来,“这恋爱嘛……这恋爱……”两个人在一起喝咖啡吃饭跳舞看电影,一言一语地说着些风情话,确实是他做得最多的事——不做这些,他原来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呀,比起公事来,谈恋爱真是最省力最能消遣光阴的法子。在此之前他最拿手的就是消遣光阴——想顺便活动活动筋骨,可以去骑马或打球,或者跳舞也不错;只想静静地坐着,那么上茶楼、看戏、看电影,都是好去处;想找些刺激,就去赌场……做这些的时候,一个人总是无趣的,总要有另一个人陪着。而这个人,又最好是个女人,为你的英姿和胜利欢呼,一切便变得有意思起来。

    “你谈了这么多次,还不见结婚,可见,谈来谈去也没什么好的。”玉棠道,“所以说,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大家都一样,和谁结不是结?”这话倒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我之所以没谈下去,是因为女人都像你一样,直奔着结婚去的。我可不想这么早结婚。”

    玉棠“嗯”了一声,“男人啊,倘若愿意同你结婚,才是真喜欢你。”

    “这是什么歪理。”少鸾把她剥好的栗子都拿来吃了,心头有点说不出来的……茫茫的滋味。她说话总是有些歪理,这些歪理,听着时觉得歪,细想一下,又觉得颇有道理。他道:“你反正已经找着人结婚了,已经有人真心喜欢你了,还有什么不足?”这话他说得有点僵硬,提到这点心里便像是堵着块什么东西。

    但这话却正是玉棠想问自己的。是呀,还有什么不足?为什么,老觉得哪里不对劲?老觉得哪里空荡荡的?又为什么对定亲这回事一点劲也提不上?最近她是连见乔天的兴致都缺缺了,只懒散散的,不愿说话。

    苏州是个避世的好地方,或者说,是“避事”的好地方。到了这里,一下子离上海远了,离婚姻远了,身上便轻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下人准备了虾仁面、油条和南瓜团子。苏州的面食和上海的面食,滋味其实都差不多,都是面归面,上面浇上浇头。但两人吃起来,都觉得苏州的更好。

    吃过了早饭,便拎着从上海带来的些许礼品,到沈家去。沈家自然留两人中饭,好好款待了一番,下来回来时,又留吃点心,又要留晚饭,两人辞了半天才罢。

    从沈家出来,是下午三四点的辰光,日影有些西斜,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日头照在人身上暖暖的,风里却有一丝微凉。街上有乡下人挑着担子卖菱角和藕,少鸾问:“你吃不吃藕?”

    “除了印度人的咖喱,我没什么不吃的。”

    “那好,晚上我来给你露一手。”说着去称了两斤藕,担子里还有几只莲蓬。

    这东西玉棠少见,便拿起来玩,少鸾一并买了,拎着往宅子里走,玉棠道:“晚上只吃藕吗?”

    少鸾想了想,“也是,不如我们自己去买菜来烧。”当下问清了菜场方向,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摊子上多半已是收摊生意。除了买到一条鱼、两把青菜外,其余的都是菜头菜脚了。好在下人们自然已经买好了一天的菜的,也不用发愁,两人慢慢地转回家去,路过卖蜜饯的摊子,少鸾的脚步停了一下,不由自主,眼望玉棠。玉棠也看着他。两人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片刻少鸾回过神来,又往前迈了,“明天来。”他道,“今天拎着这些东西不好拿。”

    “嗯。”玉棠赞成。不要买吧,至少,今天,现在,不要买吧。现在她只想看少鸾挽着袖子拎着菜的样子,一种很清悦很清悦的喜欢。及至少鸾下厨,她便在旁边看,嘴角一直微微地翘着,大眼睛里如宝石点金,浮光灿灿。少鸾本来是低弄切藕的,被她一看,有些不自在,“看什么?”

    “学手艺啊。”

    “嘿,那可没那么容易!”他将她推出去,“去给我剥栗子去!”

    玉棠便乖乖去剥栗子,剥不到两颗,又转回来了,“好了没有?”

    “哪有这样快?!”少鸾才把成品放起蒸笼,“要慢慢蒸——不过你可以来帮我杀鱼。”

    “这简单。”玉棠说着就把鱼从网兜里掏出来,不料鱼身滑,一扭就蹦出来了,跌到少鸾脚下,少鸾弯腰去捉,正赶上玉棠猫腰过来,两人头对头碰了个正着。

    “哎哟!”少鸾先叫了起来,“你练了铁头功吗?”见玉棠疼得直揉脑门,便用袖子垫着手替她揉。

    玉棠抱怨:“说了我来捉,你凑什么热闹?”

    好不容易将鱼捉了上来,这下到了她关玉棠显身手的时候了,笃笃笃三下,手势快得少鸾看也没看清,鱼已经在砧板上变成了三段。

    少鸾认真研究了一会儿鱼,再将那充满研究性的目光放到玉棠身上,“你杀过鱼吗?”

    “不是这么杀?”

    “你至少要剖开它的肚子,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啊!”

    “这样不也能拿?”

    “……算了,”少鸾放弃了要这个助手的打算,“看来你除了下面条,什么都不会。”

    “在我们那儿,会下面就够了!”玉棠眨了眨眼,“我倒一直听说上海男人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一直想见识见识呢。”

    晚餐是红烧鱼,炒青菜,炒菱角以及一碗蛋花汤,最后端上来的是冰糖莲藕。莲藕里塞了糯米一起蒸熟,上锅时浇上冰糖汁。

    少鸾问:“味道怎么样?”

    玉棠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看来你除了会蒸这道藕,什么都不会——鱼太腥,菜太生,菱角太烂,汤又太咸了……”

    少鸾挑了挑眉,瞪了瞪眼,终于还是忍住,“……第一次能烧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那这藕你不是第一次烧?”

    “藕我见人烧过……”他抱臂,脸上作昂然状,“以我这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下次再看别人烧几回菜,便可成大厨了。”

    “既如此,给我下碗面来吧。”

    “什么?这话应该我说吧?”

    “你也知道自己的菜实在让人吃不下饭啦?”玉棠背靠着椅子,气定神闲,“你不是过目不忘吗?你都见我下过多少次面了!”

    少鸾挑眉瞪着她,然而融融电灯光下,这个人的眼睛微微地含着光,似有星辰在里面运转,嘴角笑意泛上眉梢。他不记得从前是否看过她这样的笑容,但此时此刻,只愿她这样笑着,他做什么都好。

    他站了起来,玉棠倒有些诧异,“做什么去?”

    “下面呀,”他懒洋洋地答,“这辈子还没人吃过我下的面呢。”

    “算了,”玉棠也起了身,“还是我去吧——你那手艺,估计又是没法吃的。”

    两人倒争起来,一路你争我抢去了厨房,少鸾道:“我记得有人说过,便是下面给狗吃,也不给我吃,怎么忘了?”

    “哼,我是下给自己吃,有说给你吗?”

    “那我更要自己下一碗了,再难吃总比饿肚子好。”

    当下便跟着玉棠一五一十依样画葫芦地学了起来,和面,揉面,擀面,切面,下面,再调料。玉棠的手法快,他跟了这样就跟不上那样,到最后干脆勺起玉棠调好的油泼辣子和切好的葱花蒜末芫荽,倒进自己的面碗里。

    玉棠“咦”了一声,“竟然抢到土匪头上来了!”

    那边少鸾已哧溜吸了一大口进去,眉头却皱了起来,眼望着玉棠面前那碗。玉棠瞧着他,好像就是没办法抵抗他这种眼巴巴的眼神呢——就像那次他病了,那样眼巴巴地说想吃面,让人觉得一颗心化成了水。叹了口气,她把面碗推到他面前。

    他顿时笑了,长长笑纹出现在左颊上,“我可吃了哦?”

    “吃吧,”她撑着头,瞧着他,“奶奶逼着我学下面,原本就不是下给自己吃的……”她微微地吐一口气,声音已经低下来,“何况,我下的面,你吃一次,便少一次了,我又何必小气?”

    少鸾只觉得这鲜香面条忽然变成了钢针,堵在喉咙里上下不得,灌了一大口水,方吞下去,眼睛里呛出些泪花,“说什么呢,以后我就到你们家蹭面去。”

    玉棠微微地笑了一下,心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空茫。

    第8章(2)

    第二天清早推开房门,就有个人立在门前,险些吓她一跳,却是少鸾,道:“出去吃早饭吧?”

    他的眼睛里犹带着几缕血丝,下巴一片青黑,玉棠仔细打量他,“你是没睡觉,还是没睡好?”

    “大约是没吃好,今天再下一碗面给我吧!”

    “原来不是请客,原来是要我请。”

    “哧,自然先请你。”

    苏州的早点他们是熟悉的,上回来就挑新奇的名目尝过了。少鸾问道:“你还要吃小死人不?”

    为什么不呢?吃完了早饭,慢慢走回家,只可惜路上已经没有卖茉莉花的,秋风里也没有夏日雨后的清新水汽,但这条小街,这白墙黑瓦的房子,这些娉婷走过的苏州女儿,却是春夏秋冬如一的风景。

    有时候觉得只是这样静静地走着,一句话也不说,也是好的,心底里有一种奇异的安然。偶尔抬眼,看到身边的人,会微微地会心一笑,也不说不上来为什么,很有些傻气的。

    经过街角时,原先那个画糖画的还在,玉棠又叫他把所会的全画了一遍,两人都执了满手回去,一边走,一边吃,最后少鸾皱眉道:“我舌头都苦了。”

    玉棠道:“我的也是。”

    恰好边上有卖藕粉的摊子,便坐下来要了两碗藕粉。半晶莹,依稀有点桂花香气,细看原来里头洒了干桂花。

    少鸾吃完了,道:“比昨天沈老太太请我们还好吃。”

    玉棠深以为然,“明天再来吃吧。”

    明天总让人觉得时间是无垠的。今天做不完的事,有明天就可以接着做。今天已经做过的事,犹觉得不满足,那么明天还可以继续。继续吃面,吃藕粉,逛街,看池塘里已经开始凋败的荷叶……明天,明天,然而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明天。宅子里没有安电话,傅家特地拍了电报过来。

    那时少鸾才吃过面,咝咝地吸着气说辣——他几乎不吃饭了,这些天单吃面,明明怕辣,却又贪辣。

    玉棠正学着用那摊主教的法子调藕粉,他便端了条凳子在边上等着吃,玉棠嗔他:“你先喝口水啊。”

    “我不。”他一根筋起来,当真是一根筋得很。总算等到了藕粉,满意地叹道:“玉棠,你在厨艺上还是很有天分的。”

    “那是,再过两天,就可以烧糖醋鱼了。”

    这几天家里都不用下人开饭了,都是两人自己烧,有时一人一道菜,有时轮流烧。明显地,玉棠的进步更大,已经从全素到半荤素,很快便可挑战全荤的菜式了。

    这时,下人拿着电报走进来,少鸾念了一遍,玉棠先是一声欢呼:“奶奶到上海啦!我多久没见她了呀!”

    然而少鸾的脸,却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嘴角紧紧抿了起来。

    玉棠的欢喜顿时也愣在半空,笑容慢慢有些僵硬,似要化去的糖画,不再成形,但终究还是吸了口气,道:“咱们收拾收拾东西吧。”

    “嗯。”

    “我去给少容买料子。”

    “我去买蜜饯。”

    两人同时出门,方向却是一东一西。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风吹到身上,像是变得浓稠,让人挣不开身,迈不动步子,玉棠强笑了一下,“我走了。”

    “嗯,”少鸾看着她,“我也走了。”

    却都没动。但这样傻傻地站着,又算什么?玉棠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便走,但身上,却像是被谁牵了一根松紧绳,走得越远,便绷得越紧,拴着的那块地,隐隐生疼,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

    秋日午后的辰光,淡黄蝴蝶飞入人家的园墙,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摆,她微微迷蒙的眼神像湖面拨不开的雾。

    ——这宛然便是一幅被时光凝固的画,少鸾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忽然快步跑过来,道:“你眼光不好,料子还是我来挑吧。”

    “那我去买蜜饯——”

    “你也不会挑。”少鸾打断她的话,眼睛没有再看她,语气里有一种自己也不知道的烦躁,似有烧红了的小小铁丝,缓慢地往心脏里插,一点点,一寸寸,疼痛像凌迟,非常非常难受,顿了好一顿,方开口:“你跟着我就是了。”

    采办好东西,下人也已经把火车票买来了。雇了两辆车,带着行李去车站。火车站恒久地人声鼎沸,光线浑浊,少鸾给了车夫几块钱,让他候着上车时帮忙搬运东西。然后带着玉棠到车站边上的茶楼坐着等。这里的伙计伶俐得很,只要给几个赏钱,便会替客人盯着车次。

    但车子晚点,却也是常事。两人相对坐着,凭窗看街上人来人往,时光过得很慢,又仿佛很快,不知不觉快到晚饭时候,车子却还没有动静,少鸾向来是饿不住的,玉棠问道:“你要不要先叫点吃的?”

    少鸾却似没听见,眼睛直直望着窗外。玉棠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一眼,他方回过神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什么?”

    玉棠摇摇头,“我是问你。”

    “我也不饿。”

    于是两人便又坐着,玉棠叹了口气,“不知这车什么时候来。”

    少鸾没有答话,因为,他也不知道他是盼这车快车,还是盼这车不来。这几天过得快极了,回想仿佛只是一刹那,但这一刹时里,又如千瓣莲花,重重开放,每朵花掰开来看,都是一幕幕流动的画卷。

    他们坐在院子里剥莲子,莲子已经老了,不如嫩莲子嚼起来清香,且又剥得辛苦。他把她好生嘲讽了一顿——是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北方妹子看中了要买的——然后还是他辛辛苦苦剥出来让人熬莲子羹。

    她下面的时候他打下手,慢慢地她烧菜的时候他也打下手,最初的实验品总是失败的,于是他的一日三餐常常是面条,却也吃不腻……那辣的香的滋味,从胃里弥漫到嘴里……饿了……

    “先生!小姐!”小二快步跑过来,“去上海的火车来了!”

    车夫便忙着扛东西,玉棠拎起随身的小包,还有一小盒蜜饯和梅饼——那时他在买的时候另外包了给她在车上吃的——却不见少鸾起身,“还发什么呆?”玉棠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快上车吧。”

    少鸾由她拉着走,忽然开口道:“……我饿了。”

    “那只好到火车上吃了……”玉棠一面说,一面走,一面想到上次他如何批评火车上的饭菜是猪食,人流在身边如同洪水一样往里挤,两人也不知是自己上得车,还是还挤上的。少鸾却还是怔怔地,眸子像是穿过迷雾似的望着她,神魂像是不在这个世界。

    玉棠不知他到底怎么了,“你——”

    一语未了,手臂忽然被他捉住,那样用力,像是要把五根手指嵌进她的肉里,在里头生根,扎入血脉,“我们不回去了!”人流涌动,两人靠得这样近,少鸾的鼻息喷到她的脸上,少鸾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血管里流动得已经不是血,而是火,而是滚烫的岩浆,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烫得快要爆炸,呼吸急促,但脑中的念头是这样清晰,如同锋利的冰雪之刃斩开焦灼迷雾,“不回去了!不回去了!我们——我们下车!”

    玉棠一时不能反应,本能地被他震撼和左右,她呆呆地看着他,被他拖着逆向着人流而去,如同逆天而行。他的手臂紧紧抓着她,弄痛她了,却也,给骨骼血肉一种辛烈的刺激,一直以来浮浮荡荡的忧伤、偶尔望向他的脸便无法解释的心痛,都变成了晴空下的雾气,叫阳光驱得四散。

    她整个人似要在这空气浑浊人潮拥挤的车厢里发出光来,大声问道:“傅少鸾,你、你说什么?”

    他倏地回头,脸上是一种近乎狠厉的神情,带着一丝斩天灭地的戾气,“我饿了!”

    “混蛋!”玉棠用力挣了一下,“不是这个!”

    “我饿了!我想吃面!”少鸾把她拖紧,用力分开人流,从车上挤了下来,空气一下子得以进入肺部,清新凛冽,他直直地瞧着她,那眼光似要把她烤焦,把她融化,他一把抱住她,紧紧地把她压在胸前,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那样用力,“我要吃你下的面!玉棠,我要一辈子吃你下的面!还有糖醋鱼——我,我……”眼中不知为何,竟沁出泪意,喉头哽咽,“——我还没吃到你烧的鱼!”

    玉棠埋首在他胸前,被他抱得快要不能呼吸。她也真的快要连呼吸都忘记了,他的气息和声音充斥了整个天地,她突然变得这样渺小,却又这样安然。脑子里,事事如一团混在一起的乱麻,却有一个声音,清楚地透出来——“等你那天有了喜欢的人,就知道了。除了这个人,无论嫁给谁,我都是不快活的。”

    是少容。是少容的声音。在那个初夏的下午,她第一次和人聊起有关与爱情的话题。爱情,原来是这么回事。

    “真是的……”她鼻子酸酸,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想往外冒,原来有些东西,不到临头不能明白。心底里那口沼泽慢慢地变得一马平川,雾气散尽,阳光照来,光耀无比,亮堂堂,“真是的……怎么,怎么会是你……”

    两人再一次坐上火车,已经是第二天。行李安妥放在座位下——只有两箱衣料——蜜饯只得两盒,因为少鸾说了:“没事咱们便来,何苦几箱子几箱子地拖着走?”

    玉棠“哼”了一声,“你可知道,你说过的话,没有一样算数的。”

    这点少鸾得承认。他曾说过她嫁不出去,他曾说过再不管她的事,他曾说过送她蜜饯当贺礼……因此也就任她鄙夷,他自己也随便鄙夷自己一下,“想我傅少鸾阅人无数,怎么就栽在一个女土匪手里了呢?哎哟!”肩上自然是挨了一拳。

    火车哐哐地开动了,玉棠剥桔子,桔皮红黄,已经到了成熟时候,桔皮清香。玉棠想起上次从苏州回上海,乔天剥的青桔子,也是一般的香气凛冽,不由微微地叹了口气。

    少鸾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手握住她的手,“放心,我去找乔天。”

    “不,我去。是我负了他。”

    “是我对不住他……”

    “那我们一起去。”

    到达上海以后,他们果然先去找乔天,乔天正在写请柬,听到之后只当两人在开玩笑,道:“你们还嫌我不够忙!”

    玉棠少鸾互相看了一眼——只一眼,乔天看见了,那种不需要言语的默契,无声便传音讯的灵犀,是他和玉棠从来没有过的,心里“咯蹬”一下,“……你们——”

    乔家的下人们只听书房里哗啦啦一声连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倒了一大片,紧接着方才进去的客人被轰出来,傅少鸾眼上多了块淤青,青得就像乔天的脸,“你们——”他气得浑身发抖,“滚!”

    据说到了很多很多年后,乔天才愿意同少鸾在同一个桌上吃饭,而整个上海滩的人都知道:天外天的老板傅少鸾,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听人提到“乔天”两个字。但凡有人打出这两个字,但有所求,莫不从命。

    当然,他还怕老婆。据说。

    尾声

    对于这件事,却乐坏了两位老太太。把玉棠打发到上海,第一人选便是傅少鸾,这是两位老太太早就在信里说了无数遍的事。眼下心愿得偿,两位俱笑开了花。

    定亲仪式取消了,直接和少容与邓子聪一起举行婚礼。少鸾的那位朋友如期地把两件婚纱带来了。因为配有长长的缎质手套和皮草披肩,所以在深秋时穿着格外合适,两位准新娘子在镜子面前都相当满意。

    玉棠暂借了邓子聪的公寓,结婚时的花轿便由傅公馆开到公寓来接新娘子。少清带着一帮同学充任女傧相,在门口给他好一顿为难,只是这帮小丫头自然难不到他,红包发发得面面俱到,嘴又甜,大家很快便放了行,于是他一径深入,走到房中,那儿,白衣白裙披着着白纱的玉棠正坐在床前对镜理妆,一面冰雪衣饰,钻石光芒闪烁,比钻石更亮的,是她的眼睛。

    她站起来,眼神闪烁,竟有几丝羞涩光芒,问:“好看吗?”

    “好看,好看。”能言会道的他陡然间仿佛只会说这两个字,“好看,好看……”围着她转了一圈,便要打横抱她下楼去,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她脸上上了妆,明眸皓齿,宛然便像当初那张小照,又比小照更加生动明丽。很好看。很漂亮。但,就是有哪里不对劲。由百十颗金钢钻镶好的公主冠压在白纱——这是明杏儿奶奶的手笔,明杏儿奶奶从口袋里往外掏钻石的时候,少鸾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财大气粗”——白纱蓬松地一直垂到地上,与裙裾一直往后拖出一米长,一路隐隐约约虚虚实实的白……

    啊——

    “——你的头发呢?”少鸾一手拨开那白纱,“你的长头发呢?怎么只剩这么短?怎么,怎么还烫了?”

    “这样才好配婚纱啊……”玉棠道。她是特意问过奶奶才去剪的头发——明杏儿已是有孙婿万事足,哪里还管什么头发不头发!当即便准了,于是又剪又烫,直花了三个钟头,脖子都僵了,好在效果出来后,所有看过的人都满意了,而玉棠自己,乍然有些不习惯,不过,那种卷发的风情妩媚,现在在她头上了!“你以前不是一直叫我剪的吗?”

    “那是以前!以前!”少鸾痛心疾首,“我现在不要你剪啊——你在哪家店里剪的?我去把头发找回来——”

    “站住!”玉棠喝住他,“我不要剪的时候你偏要我剪,我剪了你又?里八嗦!傅少鸾,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想娶我就直说!乔天那天还跟我说,但凡你有一点不好,叫我直管蹬了你去找他!”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他好想看她长头发的样子啊。他喜欢看她晚上辫上辫子睡觉,早起放开头来那一点点蓬松的感觉——那是烫发远远比不上的啊!他还想着以后的日子里,帮着她坐在庭院里慢慢让风把长发吹干,还可以帮她洗头发!他看过她洗头,那样长的头发,在水里宛如有生命的水草,手碰上去,一定比水更要丝软柔滑!

    对于未来的生活,他有无数无数的设想,可是,今天忽然告诉他,长头发没了!

    没了!

    “老婆,把头发留起来吧!”

    这是婚后,傅少鸾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但凡他做了什么让玉棠高兴的事,玉棠表示可以打赏他的时候,他便提出这一要求。

    “好吧。”心情好的玉棠会这样答应,但是,跟二太太或者少容出去逛一趟街,忽然就换了个更短的发式,“这叫凤尾卷,”她在少鸾面前转了个圈,“好看吧?时髦吧?”

    少鸾双眼一翻,“哐当”瘫倒在床上,指天发愿,“我要一个女儿!我要她从小留头发!谁都不许给她剪!要一直留,一直留!”

    他的愿望会实现吗?

    “嘿嘿,”玉棠笑眯眯凑过来,“老太太说,我是宜男相哎!”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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