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人气(全本)

人气(全本)第29部分阅读

    吊起来了,且不说他是副书记,就单指他分管政法这一项,还不足够敢得罪他的人喝一壶的吗?其实简业修应该尝到过他的厉害了,这年头谁敢保证自己或亲戚朋友不出点事?

    如果想查你,想在你身上找点事,谁能真正经得住查?何况他还分管组织,梨城的干部们想要被提拔重用谁敢得罪他这一票?唯简业修,仗着跟市长的关系就敢如此狂傲无理,他反刺一句:“你简业修的邪火老是这么大呀!”

    简业修眼下正抱着不哭的孩子,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大小头头们都这么紧张地盘算着等待着换届,他根本就不把常以新当棵菜,或者说一见了曾经暗算过他的人就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恶感,便用一种同福庄痞子的腔调说:“在常书记的眼里所有的人都是邪的,只有你自己最正,其实啊,地球是椭圆而不是正圆,围着太阳转还要自己转,凡是双脚站在地球上的人都是邪的,没有一个是正的。”

    常以新被噎在了当间儿,他是干政工的出身,耍贫嘴哪斗得过简业修。金克任赶紧解围:“业修是来跟我商量城厢区那栋危楼的事。您找我有事吗?”常以新吭吭哧哧……简业修见状拿起桌上的文件:“我先走了,常书记,祝你们说得热闹。”常以新一直看着简业修顺手带上了门,才晃晃脑袋:“这个人怎么这样呢?”

    金克任没有接茬儿,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简业修提供的消息,只是默默地看着常以新等他说明来意。常以新说:“昨天来明远同志告诉我一件事,说你的夫人正在调查他跟韩国半岛集团的关系,说白了就是查他是否收了韩国人的贿赂……”

    1人气第四十六章(1)

    金克任色变:“会有这种事?”

    “你不知道?”

    金克任摇摇头。常以新的神似不大相信:“来书记说他问心无愧,不怕调查,更愿意接受来自各个方面的挑战,并叫我支持这种调查,不要从政法口干涉许律师的工作。”

    金克任惊悸未定:“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来明远同志叫我也跟你通个气,他对你的能力和作风非常赞赏,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也叫你不要干涉夫人的工作。”

    “谢谢您和来书记的好意,并请转告明远同志,我夫人的工作我干涉不了,她也不受我的干涉。”金克任嘴上是这么说,心里的滋味却够受的,要讲邪火,他的肚子里算装满了。

    勉强挨到下班,把所有事一甩就回家了。许良慧还没有到家,女儿倒回来了,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是在享受说英语的快乐,还是在经受英语的折磨?他没有兴致像往常一样去跟女儿打声招呼,爷俩儿逗上几句嘴,哈哈大笑一番。就一个人气鼓鼓地坐在厅里看电视,看见夫人回来也不抬眼皮,不吭声,这对他这个爱说爱笑的人来说是极少有的。许良慧觉得新鲜,就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金克任终于有机会爆了:“往后我天天都可以回来得这么早,甚至还可以整天地呆在家里不出去,你满意了吧?”许良慧愣住:“你是什么意思?”

    金克任“噌”地站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竟敢调查市委书记,你想一鸣惊人我不管,怎么也该告诉我一声!”

    “哦,是有人委托我作这样的调查,我还没有答应,也根本没有开始调查,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接触的案子多了,为什么都该告诉你?”

    金克任喊了起来:“因为我是你丈夫,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自从有人传开我要当市长,政府里许多人看我的眼神就变得古怪了,实际上他们是认为我在换届的紧要关头背叛了卢定安,搞得我们两个人的关系真的变得有点微妙和别扭了。今天上午,来明远又叫常以新跟我谈话,讲了你调查他接受韩国人贿赂的事,实际上是暗示我阻止你,或者说是警告我,这不是搞得我里外不是人嘛!”许良慧放下包,在丈夫对面坐下来:“这件事调查起来很困难,我已经打算拒绝了,听你这么一说我对它有兴趣了,准备接这个案子……”

    “你给我打住!不要以为律师高于一切,能够包打天下,请你也为我想一想。”

    许良慧安慰丈夫:“你放心,你能不能当市长不是来明远和卢定安能说了算的,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你的前程。”这话刺激了金克任:“现在已经影响了!我不在乎前程,不想当市长,甚至连副市长也不想干了,但我不能让人家误认为我是个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卑鄙小人!,,女儿小洁从房间跑出来大叫:”休庭!休庭!“

    金克任脸色煞白,并不抬眼看女儿。当父母吵架的时候,大多数的儿女都愿意站在母亲一边。小洁数落她的父亲:“您既然对当不当市长不在乎,为什么还要那么大的脾气?”母亲也开始配合:“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一旦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哪有愿意放弃的,都恨不得官儿越升越高,权力越来越大。”

    小洁这个现代姑娘有了机会教训老子,话头竞收不住了:“我也希望您一路凯歌高奏,当上总理才好哪,但不能在家里官大脾气长,咱们家是妈妈在操持,收入比您高,干的活比您多,你们的高官不是天天在喊反嘛,调查一下市委书记为什么就不可以?”

    “你们还有完没完?”无论是谁当到了常务副市长还表白说不想当市长,那一定是假的。但由副市长,哪怕是常务,过渡到市长,也不像由处长升局长那样有规律可循,复杂得很,最主要的还是取决于上面。让妻子、女儿这样一数落、一诮呵,他怎么受得了!金克任越想越气,猛地把手里的茶杯摔到地上,开门出去了。

    小洁身子一哆嗦,她知道自己得寸进尺反而把事闹得更大了,返身抱住了母亲。

    2人气第四十六章(2)

    东方电子集团分成了两种颜色、两种天下。主要生产车间跟韩国合资了,挂牌为:梨城半岛电子集团。挑出3700名精壮能干的员工,使用原来的设备,采用原来的技术,生产原来的产品,贴上半岛的商标……所以总经理还是于振乾,除去董事长是李哲三,副总经理是崔太永,再加上几个高级管理人员也是韩国人外,其余的高、中层管理人员还都是东方电子的原班人马。这班人马同时还领导着合资后挑剩下的那五千多人,也仍然保留着东方电子集团的招牌,为半岛提供一些配套性服务——据说这很时髦,叫“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合资的车间封闭起来,由专职保安人员把守各个大门口,员工一律穿白色制服,每月的收人也比没有合资的人高一倍。没有合资的那一大部分人,还穿原来的天蓝色工作服。穿白衣的人可以到没有合资的地方去,穿蓝衣的人却绝对不能进人白衣区。问题是合资的车间并不是挨在一起,无法封闭成一整块,整个厂区像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蓝中有白,白中有蓝,还要一厂两制,两种等级,两种颜色,两种待遇,员工问的摩擦可想而知少不了……两个推着一摞纸盒子的蓝衣人,不想绕大弯,要径直从合资的车间里穿过去。门口的白衣保安阻拦,蓝衣工人还挺横:“这都是中国的地方,哪儿不能走!”

    “这是半岛的地盘,东方的人就是不能走。”

    “今儿个老子就非要从这儿走不可!”

    “车间里要丢了东西你们赔得起吗?”

    “呸!韩国的看门狗!”

    “你他妈找倒霉……”保安动了手,从车间里又跑来几个保安,把两个推车人一顿臭揍。一个逃脱,回到自己车间招来了三四十个人,把合资车间的保安又打了个半死,合资车间的员工却只顾干自己的活,没有一个出来帮手。蓝衣们看看将对方打得差不多了,就有人吆喝:“行啦,这回就是教训教训他们,下次再敢挡道就往死里收拾这帮狗!”他们推着纸盒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有些合资企业里工人不闹事老板还弯着心眼治工人呐,尤其是韩国、日本的老板,对待中国员工最苛刻,这些企业里的劳资关系也最紧张,何况东方集团的工人们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但,韩国人要惩治合资的那部分员工很容易。要想管束没有合资的蓝衣工人就难了,得通过于振乾,而于振乾又是最难打交道的中方总经理!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眼前摊着几本外文杂志,旁边放着两本厚厚的外文书,他似乎看得津津有味,但谁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不断地有人出出进进,请示或汇报各种问题……财务处长:“于总,咱们出去催账的人来电话说,长信的那笔款子还是赖着不给,上个星期请您给他们总裁打个电话,您打了没有?”

    “哦,没有打,还是你们去催吧。”

    财务处长非常着急:“这笔款子拿不到,集团这边这个月的工资就没有着落了!于振乾却一点都不着急,也许根本就没有把处长的话听进去:“再想想办法。”财务处长奇怪地瞪着于振乾,于振乾也看着他,口气非常温和:“还有事吗?”

    “呵……没事啦!”财务处长气冲冲走了。

    于振乾又端起了外文书,崔太永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总经理先生,你们东方的人打了我的保安!”于振乾看着他,脸上挂着笑:“我们东方是谁?你的保安又是谁?…你们的包装车间,几十个工人,把我的三个保安打得很重,这样的事已经生过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应该严肃处理肇事者,并保证今后不能再生类似事件!”于振乾仍然不紧不慢:“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

    “你是总经理啊?”

    “你是什么人?”

    “我是半岛的副总经理……”

    于振乾宽厚地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神态:“一个副总经理能够这样没有礼貌地命令总经理吗?”

    “你……于先生,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难道是像跟你开玩笑吗?”

    3人气第四十六章(3)

    崔太永翻翻眼皮,扭身摔门出去了。

    “诡谲小人!”于振乾骂了一声,又端起了那本厚厚的精装外文书,他竟念出了声:求你转向我,怜恤我,因为我是孤独困苦。

    我心里愁苦甚多,求你救我脱离我的祸患。

    求你看顾我的困苦、我的艰难,赦免我一切的罪。

    求你察看我的仇敌,因为他们人多,并且痛痛地恨我。

    求你保护我的性命,搭救我,使我不至羞愧,因为我投靠你。

    愿纯全正直保守我,因为等候你。

    有人敲门,他就改用英语念……

    崔太永见找于振乾不顶用,就拉着东方电子集团的党委书记严江来到包装车间。严江找到车间办公室:“刚才是哪些人跑到半岛去打架了?”车间主任一脸糊涂:“打架?不会吧?听说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着落呢,谁还有那份心思!”严江神色严厉:“你把人召集起来,查一查!”

    已经用不着了,车间的工人停下手里的活儿,都围过来了,车间主任问:“刚才谁到半岛去打架了?”

    “我去啦!”

    “我去啦!”哗啦啦举起了一大片手臂,并大声叫喊起来:“韩国书记,你把我们都开除吧!”

    其他车间的人也往这里跑,东方集团似乎要出大乱子……

    于振乾仍然坐在办公室里读书养性,东方的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还有刚从于振乾这儿离开的财务处长,一齐来到他的办公室,纷纷向他报警:“于总,要麻烦……”于振乾抬起脸,听着他们说:“严书记听了崔太永的鼓动,到包装车间要处理那几个打架的人,一下子全车间都不干活儿啦,派出人联络其他车间,大家本来就窝着满肚子的火,这要出大事的!”

    于振乾问:“会出什么大事呢?”

    “砸了半岛,打崔太永,甚至上街闹事……”

    于振乾摇摇头。

    “于总,您还是到现场去看看吧。”

    于振乾仍然摇摇头:“严书记不是在那儿吗?”

    “职工都知道他是合资派,心里对他正有火呐!”

    “他的职责就是消火。”

    财务处长终于耐不住了:“于总,您怎么变得这样了?”

    于振乾似乎提起了一点兴趣:“这种变化好不好?”

    大家心急火燎,不知如何作答……于振乾气度优游,全身松泰:“几位请坐,咱们聊一聊,我以前脾气很大,在单位雷厉风行,常常是说一不二,在家里上来邪火打女儿骂老婆。为了顶住与韩国的合资,顶撞市委书记,跟市长拍桌子,结果如何呢?你们看到了,合资照样进行,一个好好的东方集团弄成现在这样一大锅夹生饭,我若再闹下去就会把我搬开,跟韩国的合资却不会因此而受影响。这时候我要想保全脸面,只有一条路,离开东方,我有个同学,是深圳鼎鼎大名的宏远集团的头,他叫我去给他负责一个公司,年薪十万元,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一部车,条件还可以吧?最后我还是拒绝了,通过这件事我认识了自己。

    我舍弃不了在国营企业的这段历史,什么工龄、档案、党票、成就、荣誉等等,我也许是这个国家里最后一代正统的知识分子了,这就逼得我必须想通一件事,既然舍不得离开东方,就是个没有囊气的人,怎么可能再像个有囊气的人那样说话办事呢?“

    那几个人听得都有点泄气,但刚才的焦躁却没有了。

    河口区危陋平房改造工程总结表彰大会进行得很热闹,区政府的礼堂不是很大,舞台却不小。舞台大就便于演出——演员们在台上耍把得开,开会的时候头头们可以多上主席台。杜华正陪着市长、副市长,以及市里有关部、委、办的头头脑脑们坐在第一排。第二排坐着兄弟区的区长和副区长。第三排是开商和关系单位的来宾。简业修坐在第四排的角上,他的脸色很难看,一个原因是头不舒服,他临出来的时候才吃过止疼片,却没有真正止住疼痛,另一个原因是他从心里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讲话,显得绪不高,跟大会的调子不协调……大会由李强主持:“下面一项议程,由原三义里居民李素娥同志向平房改造基金会捐款七千元,并向市长献匾。”

    4人气第四十六章(4)

    在掌声中李素娥手里拿着那个大红纸包,从台下走到台上,她身后跟着两个小伙子抬着一块大匾,上写八个大字:

    百姓政府

    平民市长

    李素娥深深地冲着卢定安鞠了一个躬,然后把手里的红纸包递上去。卢定安接过红纸包,和李素娥握手。金克任和杜华正代替市长把匾接过来,立在台口。

    李强宣布:“下面请市危陋平房改造办公室副主任,简业修同志讲话。”

    大家鼓掌,所有的眼光都看着简业修。他站起身,眼睛突然看不见东西了,他不敢往前迈步,像瞎子一样伸出了两只手……

    真是变起仓猝,祸在肘腋之间,他神色恐惧,额头上冒出冷汗。

    李强过来扶他:“你怎么啦?”

    简业修惊恐万状:“我看人不清楚……”

    钟佩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你的头疼吗?”

    “不是很疼,但近来老是觉得看东西模糊。”

    卢定安下令:“赶紧送他去医院查一查。”

    台上一阵混乱,杜华正抢过话筒:“业修同志因劳累过度,头晕眼花,他的就免了,以后还有机会听他讲。下面,就请卢市长给我们作指示,大家欢迎!”

    台上台下一片掌声……钟佩、李强等人扶着简业修出了河口区礼堂,程蓉蓉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简业修跟前,急赤白脸地呼叫着:“简主任你怎么啦?”用力架住他手臂,替下了李强。钟佩吩咐:“正要叫他讲话的时候突然眼睛看不见东西了,快去总医院!”司机小常也从吉普车里下来,扶简业修坐在他平时喜欢坐的副驾驶的位子上。程蓉蓉变得精明干练:“谢谢二位区长,由我们送简主任去医院就行了。”

    简业修也稍微稳住点神了:“你们快继续去开会吧。”钟佩不放心,也跳上了吉普车:“快走,天天开不完的会,少参加一两次没有关系。”吉普车路过一段拆迁区,颠簸得很厉害,程蓉蓉嘱咐司机:“小常别着急呀,开稳当点。”钟佩关切地嘱咐着:“业修,你抓好了扶手。”吉普车好不容易驶出了拆迁区,车后座上的两个神经紧张的女人听到简业修在前面“嗯”了一声,只见他晃晃脑袋:“咿,我的眼睛好啦!”他回头看着身后的两个女人,由于惊喜自己的重见光明,眼瞳灼灼,亮而犀利,又有了逼人的锐气。

    钟佩惊诧不已:“你刚才不是为逃避讲话有意装的吧?”

    简业修嬉笑:“装能装得那么像吗?小常,掉头送钟区长回会场,哦,很快就得叫您钟书记了,应该恭喜呀。”钟佩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喜可恭啊?我们区的老书记到了退休年龄,转到人大去当主任,可不就把我拉上来呗,说心里话我还是愿意在政府干。”简业修反过来又开导她:“当区长太累了,如果想得开甩手让区长干,当区委书记就可以省心多了。”

    “我乐不得当个甩手书记,就怕不让我省心。”

    “准备让袁辉接区长的担子?”

    “是啊。”

    “那家伙会来事,运气也好,正赶上换届他搞了个大集资,保住了政府大楼,赢得了民心。”

    “我正是对这一点不放心,那么高的利息怎么还呀?危改赚不出那么多的钱,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将来如何是了?”

    “您管他呢,钱是他弄来的,他又是区长,有蜡他自己坐呗。”

    钟佩没有一点当了区委书记的喜兴劲儿:“别谈这个了,还是说说你吧,刚才可真把我吓坏了,你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吧。”

    筒业修近来特别不愿意多谈自己的病:“没关系,我心里有底。”

    钟佩是个好女人,就是对他不放心:“这几天你是不是太累了?血压高不高?”

    简业修还是那两个字:“没事。”

    1人气第四十七章(1)

    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杜华正的汽车驶进梨城大学,在建筑系大楼前停下来。他经过调查并往夏尊秋的家里打过电话,证实她这时候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便直接上楼敲开了门。夏尊秋甚感意外,一时愕然无语。杜华正也难得地显出一丝局促:“对不起,我事先打电话怕再被拒绝,所以没打招呼就贸然闯来了,只占你几分钟的时间,求你答应一件事……哦,我能不能进去说?”

    夏尊秋还能怎样?只有闪开身子让他进屋。杜华正好奇地打量夏尊秋的办公室,如同走进一个小型图书馆,满眼都是书,哪个角落都是书,还有各式各样的建筑模型,建筑物照片,墙边立着已经完成和尚未完成的绘画作品——那显然是出白夏尊秋的手笔。有一张办公桌,还有一张大型绘图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台电脑。办公桌上放的是笔记本电脑,显示器上映出一种奇怪的图形……夏尊秋虽然猜出几分杜华正的来意,却仍然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并不说破。杜华正把目光收回到夏尊秋的脸上:“这事很难启齿……但,我想用不着再翻旧账了,索性直话直说,我的父亲年纪大了,最近身体突然不好,他有个愿望,就是想见你一面,跟你说几句话……你能不能从同一个老人的角度出就见见他,见了面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夏尊秋面沉似水:“想见我很容易,我只是不理解杜老先生的目的何在,这样的会面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杜华正露出近似油滑的笑:“老人结,也许人老了都会这样。”夏尊秋想快点结束这种会面,直截了当地问:“你希望怎么安排这次见面呢?”

    “老头儿已经搬出了黄埔花园,请你到他住的地方去显然不大可能,他去过你的家,也叫不开门,所以他现在就等在楼下的车里。”

    “噢,那就请上来吧?要不要我下去请?”

    “不用,你就在办公室等着。”杜华正说完又返身下楼去了,好像怕夏尊秋再变卦一样。他的确不是个好打的角色,一切都出其不意地设计好了,让夏尊秋无法拒绝。事突然,搅动了几十年的悲酸苦痛,纵然是夏尊秋也难以保持泰然自若。她脸色白,眉心微蹙,心跳顿然加剧,一时想不好该以怎样的态度接待这位不速之客……她坐在办公桌前闭上了眼睛。直到又响起了敲门声,她才起身去开门。杜华正没有跟上来,进门的只有杜锟一个人,他似乎很紧张,或许是激动,全无在别人面前的气势,动作迟缓地在夏尊秋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两个人都没有马上说话,他从一进屋就想好好看看夏尊秋,却又不敢正面盯瞧,只有在夏尊秋不看他的时候才把眼睛盯住对方。最终还是夏尊秋打破了这难堪的岑寂:“您几次三番地要见我,想说什么呢?”

    杜锟目光霍地一跳:“我就想看看你,听你说说话……”这话突然激起了夏尊秋的憎恨和厌恶,如春云舒展的长丝丝抖动:“您是不是认为我会被感动?”杜锟一脸茫然,皱纹密集:“我没有脸求你原谅,可就是想你的母亲,没有一天不想……说来可悲,我到老了才明白这一辈子最亲近的人还是你的母亲,她在我这一生中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怎样绝,面对这样一个人不可能不想到自己多苦多难的母亲,夏尊秋的眼里有了泪:“不,您并没有真正明白,到今天您还是张口闭口地讲您的感受,您的所谓怀念,您从来没有问过我母亲的感受如何?她是不是愿意让我见到您?我不见您是因为我蔑视您,同时也可怜您,我不愿让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得不当面承受我的蔑视。当初您利用权势,哄骗、欺辱和霸占我母亲的时候,大概也说过许多甜蜜语,像您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利用特殊的历史和政治机缘,怎么可能俘获得了像她那样才颖高而又孤绝的女人!也正是像您这样的人才不懂得珍惜她,当事要败露的时候,就为保全自己而把她一个人推了出去。您应该很清楚她遭了多大的罪,忍受了怎样的耻辱,但她至死也没有说出那个糟害了她一生毁了她全部生活的男人是谁。”

    2人气第四十七章(2)

    她缓了一口气,见杜锟仍然不出声,就继续说:“我跟您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相信我身上会有您那么自私、卑怯和丑恶的血。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早就对您进行报复了,我只要说出我亲眼见到的您在我母亲身上所做的一切,就会使您身败名裂,您的儿孙也不会有现在的地位。但我是我高贵母亲的女儿,您甚至不配得到我的仇恨和报复。”夏尊秋终于倒出了多少年来暗自咒骂过许多次的话,她也曾计算过各种各样的报复方式,但面对面地见到了杜锟却一样也施展不出来。

    杜锟神思恍惚,这个自以为曾波澜壮阔地享受过生命盛宴的人。最终感悟的却是生命的吊诡,他被负疚和思念击垮了,无论夏尊秋怎样谴责,他都愿意接受下来,惟一的心愿是希望夏尊秋能拥抱他,搀扶他,喊他一声爸爸。他像是自自语:“我是这样一个人,正像你所蔑视的那样,可我现在非常后悔,怎么才能赎回我的罪过呢?”

    杜锟乞求地在寻找夏尊秋的眼色,夏尊秋并没有看着他,一只手在抚弄办公桌上的一个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张女人的照片,姿貌雍容绝美,眼睛里却渗露出无边无际的悲凉和幽怨,痛苦给她带来深刻和丰富,这种深刻的美越地成全了她的幽雅。杜锟望一眼照片,蓦然寒魄动心,喊了一声“秋之”,便冲着照片抖抖嗦嗦地跪了下去……

    夏尊秋脸色渐渐霁和:“您还是起来吧,如果您真想跪的话就到我母亲坟前去跪吧。我在万松公墓给她买了块地,把她的骨灰和生前用过的东西都埋到墓里了。”

    杜锟惊喜,夏尊秋将自己母亲的墓地告诉他,他以为她原谅他了:“尊秋,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女儿,谢天谢地,你更像你的母亲,而不是像我。我感到欣慰,感到骄傲,你可以恨我,不认我,但干涉不了我的这种感。”

    夏尊秋拉开门:“您走吧。”

    杜锟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能。”夏尊秋说得很决绝。

    杜锟无奈,郁郁离去。

    夏尊秋关上门,悲酸难禁,把脸往门上一贴,呜呜而泣……

    钢铁宾馆的大门口上方,横扯着一幅大标语:“热烈祝贺红庙区人民代表大会胜利闭幕!”有几个人站在大标语下面焦急地在等待着,代表们像潮水一样拥出来,那几个人像洪流中的木桩被淹没或冲到边上去了,他们挣扎着,不甘心地紧盯着人流,希望不要错过要找的人。代表们胸戴徽章,每人手里提着一个漂亮的大袋子,可想而知那里面装着大会的礼品。宾馆门前的广场上停着几辆大客车和一片小轿车,广场边上是一圈儿自行车,代表们有的登上大客车,有的钻进小轿车,有的骑上自行车,像退潮一般眨眼工夫向四面八方散去,门口又显露出那几个木桩式的人……钟佩和袁辉最后走出宾馆,那几个人立刻迎上去争相跟袁辉握手,说着祝贺的话:“祝贺您当区长啊!”“袁区长,恭贺恭褶!”

    袁辉仪表修整,俊采飞扬,嘴里连声说着谦虚和谢谢之类的话。那几个等得心焦的人把袁辉拉到一边,小声嘀咕着什么,被冷落在一边的钟佩只好自己先走了,她回头看一眼袁辉,觉得袁辉和那几个人的神都有点特别,或者说有点鬼祟,那几个人中有红庙区建委的头头,跟钟佩是很熟的,怎么她一不当区长了那些人就像不认识她一样了……司机把车开到她跟前,她上车前又看一眼那几个人,轻声自语:“真怪,他们有事为什么不回到区里再讲?”

    司机嘟囔:“我们区出大事啦,哪还等得及!”

    “什么大事?”

    “红光公司集资的款都被港商提跑了。”

    钟佩头皮一炸:“这怎么可能?你是怎么知道的?”

    “区里都轰动了,人家早就盘算好了,利用领导都在这儿开会的工夫下的手。”

    “停车!”钟佩下了车又走回那一伙人跟前,其他人吓得不敢吭声,袁辉脸色焦黄,鬓角冒汗,跟刚才作闭幕词的袁区长判若两人,用哀怜的目光求救地看着她。她知道司机所说是真的了,便问:“港商真的把款拐跑了?”袁辉一脸大难临头的晦气:“我们该死,太大意了!”

    3人气第四十七章(3)

    “拐跑了多少?”

    “全部。大约一个亿。”

    “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吗?”

    袁辉指指他的部下:“他们查了,香港没有这个光华财团,他们的全部文件都是假的。”钟佩的脑袋立刻也懵了:“报警了吗?”袁辉答:“还没有,怕传出去让集资户知道了找来闹事,明天市人代会就开幕了,这可怎么交代呀?”

    “最难交代的是铁山新村的住户都把房子拆了……”钟佩叹息,“先回到区里再说吧。”

    他们回到区政府,集中到袁辉的办公室里瞎戗戗了半天,除去怨恨、骂街,没有想出一条有用的补救措施……钟佩头昏脑胀地走出来了,下楼来到院子里,回头看看想卖而没有卖成的区政府大楼,即使现在再卖了它也晚了,还不够堵上亏欠集资户的窟窿!那一亿多元大部分是私人的钱,人家把钱借给你是指望一笔小财,不客气说这都是一些看重钱、甚至有点财迷心窍的人。

    你不仅断了他们的财梦,还把人家的老本也给弄丢了,谁会善罢甘休呢?这可不是小数目,牵扯到成千上万的人……钟佩愁死了,也悔死了,她一开始就觉得这种事不牢靠,却就是没有下狠心阻止。说到底自己才是大财迷,老盼着能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心慌意乱,想找个人说一说,帮着理出个头绪,又不知该去找谁,就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天已暗,她竞不知不觉地走进了铁山工人新村——大部分居民已经搬走,热热闹闹拥挤了近半个世纪的工人新村安静下来,显得空荡荡,破败而零乱。她顺着工业区的铁道慢慢走,又渐渐走出了新村,看见铁道边用旧砖头新搭起了一间小屋,孤零零格外显眼,她猜测这可能也是拆迁户,走过去还没等她敲门,呼呼崩扇的小门竞自动开了,屋里昏暗,有个老太太在抱怨:“良子,这个门你还得拾掇拾掇。”一个小伙子的声音:“该拾掇的地方还多着哪!”

    钟佩打招呼:“大娘,是从工人新村搬出来的吗?”

    “是呵。”在屋里床上躺着的是郭保民,他探起身子,“钟区长?”

    钟佩走进屋,小伙子正用旧报纸糊墙,正是那天跟市长辩论的年轻人,郭保民的老伴在摆弄炉子,赶紧给她让座。郭良插嘴:“爸,钟区长现在是书记了。”

    郭保民语调幽幽地说:“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钟区长一离开政府,就不知这新房子还能不能建起来?”钟佩内疚,口气也不是很坚定:“建不起来还行,郭师傅是不是病啦?”

    郭保民全不在意地说:“没事,老毛病了。”他老伴唠叨:“还不是搭这闻小房子累的,心脏病犯了。”钟佩打量着这问小屋岔开话题:“住在这里行吗?”郭大娘叹口气:“不行有什么办法?

    没有钱租房子,老郭又不愿意求人,拆房子拆的到处都是旧砖头,求谁也不如求自己,搭间小屋凑合两年呗。“

    钟佩无地自容:“郭大娘,对不起你们呐!像郭师傅这样的老模范,辛辛苦苦为国家工作了一辈子,到老了还住这样的房子,明年还有一个冬天呐!”郭大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起话来几乎没有郭保民插嘴的份儿:“有你区长这句话,能进到我这小破房子里坐一坐,我们就知足了,当区长的要是都像我女婿那样,可真是让人寒透心了……”

    “您的女婿也是区长?是哪个区的?”

    “就在你的手下呀!”

    “我的手下?谁呀?袁辉?”

    站在凳子上的郭良喊了一嗓子:“妈,您别提他行不行!”钟佩无比惊讶,转脸问郭保民:“袁辉真是您的女婿?”郭保民说话没有太大的力气:“他跟我女儿是同学……”钟佩似有所悟:“怪不得呢,今天倒帮我解开了一个误会,我一直认为他对平房改造不是很有信心,原来是怕被人误解有私心,为了给自己的岳父解决住房困难……”‘郭良年轻刻薄:“钟书记,您千万可别往廉洁清正上想他,我那个姐夫是不愿意承认是工人新村的女婿,更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是工人的女婿。”钟佩苦笑:“小郭,你的嘴太尖刻,袁辉今天下午被选为我们红庙区的区长了,他绝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

    4人气第四十七章(4)

    郭良大呼小叫:“哎哟,惨啦惨啦,红庙区算没有希望啦。”钟佩老是不缺少热心肠:“我去跟袁区长说,他们三口人住着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你们完全可以搬到他那儿呆两年。”

    郭大娘说:“您钟区长说句话他也许肯听,当初他相中了我们闺女,可没有相中我们这个家,说不准还会认为给他丢人。

    咳,说媳妇嫁闺女千万可不要高攀,就因为找了这么个官女婿,等于把闺女也丢了,如果嫁一个肩膀头一般高的男人,即使女婿不认丈人家,闺女还可以经常回来看看……“钟佩将信将疑:”怎么会呢?袁辉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去找他问一问,如果真像你们说的这样,我会批评他。“

    郭保民急得摆手,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老伴:“钟区长,清官难断家务事,您千万别跟袁辉提这码事,就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哪儿都不去,住在自己搭的

    小屋里自在!”

    “我看您病得不轻,我用车送您到医院看看吧。”

    郭保民不再说话,只是摆手。郭大娘又把话接过来:“他就怕看病,到现在厂子里还欠着他好几千块钱的医药费没给报销哪!”

    梨城宾馆就是梨城的人民大会堂,四周彩旗招展,北面正门的台阶上、大厅里、门口、走道,四处都游动着记者,扛着摄像机,举着照相机,调度场面,启感,抓拍精彩瞬间。人人喜笑颜开,镁光闪烁,把一个隆重大会的气氛造足了。梨城市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们,带着一种矜持,一种自得,一种急剧制造出来的热,喧哗着走进大礼堂,相互打着招呼,?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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