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煞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另外两首调寄《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李煜每逢梦回故国,醒来总是唏嘘啜泣,涕泪沾襟,欲语还休,不胜悲痛。梦中出现的故人和往事,又偏偏引发起他对旧日情缘的思恋,如妖似魔,时时纠缠着他不得安宁。有时穷极无聊,他便独自登楼望远。本来秋日晴空澄澈无垠,一碧如洗,可是在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往日的金陵秋景:远处,红墙金瓦,绿树掩映;近处,凤冠霞帔,华盖簇拥。他明知这虚幻胜境是水中月、镜中花,然而却无法从记忆中抹掉。每逢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如刀割,痛感往事成空,人生若梦,从而埋怨苍天残酷无情,给了他超越常人太多的愁和恨。为了控诉这种不平,他在一个子夜写了一首《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暮春雨夜,是李煜的臣虏生活中最为伤神的时分。帘外的潺潺细雨,不仅使他深感春意阑珊,而且为他本来就够凄凉的心境又添一重凛冽的寒意,使他的身心愈加冰冷,即使那松软,保暖的罗衾,也不能为他增加丝毫的温馨。黎明前砭人肌骨的风寒,更使他浑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在这个春雨淅沥的长夜,他几乎又是通宵未眠。只是临近晓寒料峭的时辰,他才因过度困倦而走进梦乡。这时,他似乎又从精神上获得了解脱,完全忘掉自己是个被人幽囚他乡的降王,又踌躇满志地返回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江南,再享受一晌帝王的往日欢悦。可惜,这枕黄粱美梦为时太短,没等他仔细品味透个中的甘甜,便被报晓的声声鸡鸣惊破。他只好失魂落魄地再回到冷酷的现实世界,继续承受风刀霜剑相逼的苦痛。白天,孤独的李煜又最怕凭阑远眺。因为每逢此时,他都触景生情,遥想关山阻隔的宫殿陵墓,慨叹流水落花的三代基业,痛感故国难归,家山难见,天上人间,永无相会之时。抚今思昔,他不禁潸然泪下,缓慢地吟出了令人心碎的《浪淘沙令》:
第六章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8)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被历史的潮流从浪峰抛进波谷,尽管在感情上他无法忍受,但在理智上却还得认可。因为国亡身虏的残酷现实,注定了他再也无力改变政治上失败的命运,就连当年仅有的那点抗宋的豪言壮志,如今也都付诸草野。甚至连做皇子时同老臣韩熙载巧设美人计,制服后周使臣陶谷那样的小勇小谋,也被降宋后的长久软禁生活消磨殆尽了。
李煜还记得,后周显德五年(公元958年)南唐向后周称臣奉朔后不久,后周兵部侍郎陶谷出使金陵,名曰观摩六朝碑碣,探研书法,实则暗察南唐虚实,思索日后如何打破江南防务。陶谷骄横狂傲,目中无人,其言谈举止,常使南唐君臣难堪。他那不可一世的行径,激怒了李煜和韩熙载。于是,二人决计牙眼相还,力挫陶谷的嚣张气焰。经过多次密谋,设下了一道自古以来曾使无数豪杰硬汉在美人石榴裙下败北的陷阱。
韩熙载根据客馆驿卒的探报,得知陶谷每晚回到驿馆后,面对孤灯凄凉无比,落寞难熬,便立即想到要急其所想,“雪中送炭”。韩熙载暗中盘算:你陶谷并非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只要能设法诱发出你闲居独处时的越礼非分之想,我就能让你威风扫地。为此,他特选一名长于琴棋歌赋、妖冶狐媚的家伎,面授机宜之后,派往陶谷下榻处为之侍寝。
万没想到,第二天清早家伎竟被陶谷打发回来,还带着陶谷亲笔写给他的一封道谢书信。信是用四六体骈文写的,遣词造句考究,对仗极为工整。其中有两句是:“巫山之丽质初来,霞飞鸟道;洛浦之妖姬自至,月满鸿沟。”巫山神女、洛浦妖姬,不言自明,喻指家伎;可是,“霞飞鸟道”、“月满鸿沟”,喻指者何呢?韩熙载等人阅后不解其意,便要夫人向家伎探问究竟。原来,那夜正值家伎月经来潮,无法成全陶谷床笫之欢,遂使这一计谋未能奏效。紓紦矠
一计不成,再施一计。这次,韩熙载先是巧立名目,提出为陶谷调换一处更为阔绰舒适的客馆。随后与李煜合谋,从宫廷教坊中挑选一位名叫秦弱兰的妙龄歌伎,经韩熙载精心调教后,乔装成客馆杂役,晨夕洒扫陶谷住地庭院,伺机拉陶谷下水。
秦弱兰潜入客馆后,尽管着装粗俗,弊衣竹钗,不施朱粉,仍然掩饰不住她那天生丽质的妩媚风韵,展示着她特有的出水芙蓉般的诱人风采。她开始拥帚洒扫时,每与陶谷在庭中邂逅,便有意欲盖弥彰,只让陶谷见到她纤丽俊美的背影,以此去撩拨他的沾花惹草之意,使他非要寻机从正面一睹她的芳容不可。
凑巧天助人愿。一日黄昏,秦弱兰正在洒扫庭院,突然风雨大作,她只好躲到廊下避雨。当她刚从头上取下被雨濡湿的青帕,用手梳理着又黑又亮的散乱鬓发时,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扭头一看,竟是陶谷!
一连多日想从正面窥视秦弱兰的陶谷,惊喜地感到此刻真是天赐良机。他停下脚步,贪婪地打量着秦弱兰的姿色,内心不禁暗叫:真乃貂蝉转世,倾国倾城。遗憾的是,眉宇之间隐含几分淡淡的哀愁,略有红颜薄命之嫌。随之他产生了恻隐之心,想到如此年轻美丽的女子,竟然终日为客馆琐事所累,实在是明珠投暗,可惜而又可怜。进而又想,假如我能将她纳为小妾,带回汴梁,晚年娱老,岂不两全其美!于是,他便有意上前同秦弱兰搭讪,探问她的身世。
秦弱兰不卑不亢,彬彬有礼地回答陶谷:她是客馆驿卒的女儿,自幼虽然粗通文墨,但苦于家境贫寒,无力深造;及至当嫁之年,又不敢高攀名门,只好下嫁一介寒士。婚后生活也还惬意,丈夫勤奋好学,热心功名,不想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丈夫死后,夫家无依无靠,她只好搬回娘家久住,并在客馆里操持杂务,为父母分忧解难。听过秦弱兰的诉说,陶谷顺势用甜言蜜语对她大加赞赏和宽慰,既表示了同情之心,又流露出爱慕之情,感动得秦弱兰热泪盈眶。陶谷对秦弱兰也更加心心念念,企企盼盼。
事过不久,秦弱兰听说陶谷即将回朝复命,正在连日打点行装,便在一个有星无月的深更,蹑手蹑脚地去轻叩陶谷的门扉。陶谷秉烛开门,迎进来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秦弱兰,顿觉福从天降,美不堪言。随后,二人心昭不宣,灭烛解衣,同床共枕度过了一夜销魂的时光。
天将破晓,秦弱兰趁陶谷还在酣睡,便悄然起身开门离去。待陶谷醒来,已是日上三杆。他睁开惺忪的双眼,见秦弱兰不在身边,心中自感怅惘。他想,不知这一夜因缘是好还是坏?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明媒正娶,正式纳她为妾?整整一个白天,陶谷被这飞来飞去的艳福搅得心神不安。
第六章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9)
不想入夜时分,秦弱兰又悄然出现在陶谷面前,经过一番充满柔情蜜意的亲热之后,又执意向他索取墨宝,声称用作别后慰藉思念苦涩之用。陶谷不知其中奥妙,遂把阴谋误作爱情,并将他俩此番别离喻为断弦,希冀他日能有重续之时,于是便欣然提笔,将他俩这桩风流韵事写成了一首小令,调寄《风光好》:
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 琵琶弹尽相思调,知音少。再把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李煜假手秦弱兰得到陶谷这首小令,当即传旨教坊排练,并要秦弱兰演唱,准备为陶谷饯行时让他当众出丑。
排演就绪之后,李煜便设宴为陶谷饯行。酒宴伊始,陶谷还是派头十足,盛气凌人,与宴会应有的宾主互敬气氛极不协调。尽管李煜极尽地主之谊,命内侍用夜光杯向陶谷敬酒,可是陶谷却不苟言笑,拒不赏光。
李煜见状心想:看来,他敬酒不吃只好吃罚酒了。于是命内侍传令歌伎“劝酒”。事先在堂下等侯的歌伎,听到传唤后当即升堂。陶谷定睛一看,这花枝招展的歌伎竟是秦弱兰!至此,他方知上当,神色不禁紧张起来。
而秦弱兰却轻松自如,手执檀板,在教坊琴师的伴奏下,字正腔圆地唱起了《风光好》。陶谷闻声,如坐针毡,汗流满面,手足无措。李煜和韩熙载在一旁看着陶谷这副狼狈相,颇感自鸣得意。秦弱兰唱完那首小令,便陪内侍向陶谷轮番敬酒,他们先是好言相劝,动之以情,接着便强人所难,举杯硬灌,最后,将陶谷灌得酩酊大醉。陶谷招架不住,中间曾几度告饶,李煜怎肯善罢甘休,直到陶谷醉后失态,软瘫在地,语无伦次,口吐秽言为止。
陶谷被送回客馆后,醉得不省人事,和衣大睡半天一夜,方才醒了过来。酒醒之后,陶谷想起昨日扫兴之事,气急败坏,可是又不便发作。他想来想去,觉得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策。于是差人去韩府送信,声称翌日启程北归。韩熙载将信转呈李煜,李煜授意韩熙载:指派两名小吏,到十里长亭从简送行。这种冷落的仪式,与当初陶谷来时百官在此夹道欢迎的热烈场面相比,不啻是天壤之别!陶谷明知这是有意奚落和侮辱,也只好忍气吞声,听之任之。李煜则落井下石,抢先派亲信赶往汴梁,将陶谷在金陵的桃色丑闻和那首小令《风光好》广为张扬,弄得他在京城中声名狼藉,苦不堪言。純紛矠
如今,李煜连这种恶作剧式的较量都成了奢想。他对眼前的一切只有在背地里横眉冷对,日复一日,苦熬时光。这种国亡身虏的生活,使他不时想起翰林学士当年抄呈的一首暗伤亡国的词。那是后蜀进士出身的检校太尉鹿虔,为了凭吊前蜀王衍亡国而作的感事词。
鹿氏在这首词中,淋漓尽致地咏叹了宫苑荒寂,绮窗愁怨,人去楼空,歌吹声断的凄凉景象,并借助烟月不知,夜阑还照,野塘残荷,怆然啜泣等自然景物,抒发了他的哀悼感愤之情。由于南唐后来与前蜀有着相同的灭国遭遇,这首词在李煜的情感上经常引起共鸣,故而他不断轻吟鹿氏的呕心之作《临江仙》: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每当李煜吟起鹿虔的词,自然就联想到自己眼前的处境:往事堪哀,对景难排。秋风萧瑟,庭院空旷,门前冷落,无人问津,小楼珠帘终日不卷,青绿苔藓布满石阶。入夜,秋凉袭人,月华泻地。他伫立窗前,不禁又想起金陵的宫苑殿宇,此刻纵然安在,奈何早为他人所有,往日的一切繁华,都已成了过眼云烟。而悬在中天的那轮明月,对此却全然不知,依旧空照着李家祖孙三代的故居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真是“烟月不知人事改”,令我伤悲。李煜想到这里,似感借他人之酒杯,已不足以浇自己胸中的块垒,于是,他又填了一首自怨自责的感伤词,调寄《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李煜这类怀念家山故国,感叹身败心痛的词作,很快就流传到江南,在通都大邑的文人学士中间不胫而走。同时,也很快就被赵光义安插在各地的耳目所察觉,他们昼夜兼程,奏报京师。赵光义读过李煜的一些近作,心中的怨怒与忌恨愤然而生。
在赵光义看来,大宋朝对待李煜这个降王,可谓仁至义尽,古今少有了。在汴梁,李煜的府第规格仅次于当朝皇帝的宫殿,不要说一般的皇亲国戚,就连京兆府尹、秦王赵廷美的衙署也无法与之相比。可是李煜对此还不知足,整天唉叹什么“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对我明服暗不服,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为此,他决定派人前去李煜住地再探动静。究竟派谁合适,他一时还拿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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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10)
想来想去,最后把主意打在了李煜的旧臣、原南唐吏部尚书徐铉身上。此人随同李煜降宋后官居散骑常侍,是时正奉命在史馆撰写回忆南唐史事的《江南录》。
一天,赵光义召见徐铉,谈罢正事接着问道:“卿近日可曾见到李煜?”
徐铉回答:“未经圣上恩准,臣岂敢擅自同他会晤?”
赵光义说:“卿言差矣!朕以为,卿得闲还须常去探视。尔等如今均为本朝命官,亦属同僚,哪有互不走动之理?况且,尔与他又毕竟有过一段君臣情谊。古诗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赵光义的这番话正中徐铉下怀,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当年,徐铉同李煜曾肝胆相照,荣辱与共。李煜对徐铉无比器重,将他倚为股肱;徐铉为了回报知遇之恩,不惜身家性命,两次冒险出使汴梁舌战赵匡胤。降宋以后,他早就渴望拜会李煜,无奈朝廷有禁,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既得赵光义准许,徐铉不禁心喜,当即谢恩:“臣遵旨!”
徐铉从宫里出来,回到宅第稍事休息,便更衣策马谒见李煜去了。
李煜的府邸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汴水岸边,是一幢屋宇连甍,花树掩映,颇具江南特色的园林式建筑。黑漆描金的正门两侧,各有一尊口中衔珠的石狮雄踞。
徐铉望门下马,见有两个老卒守门,便上前说明来意:“请禀报陇西郡公,故人徐某求见。”老卒闻听“故人”求见,马上意识到来者是南唐旧臣,当即断然拒绝:“朝廷有令,江南故旧不准谒见。”
徐铉据理争辩:“吾此行乃奉皇上口谕而来。”
老卒听说徐铉系奉旨而来,自然不敢怠慢,迅即满脸堆笑入内通报。
过了片刻,老卒返回门外,毕恭毕敬地将徐铉迎进院内。这时,徐元已在庭院的葡萄架下摆放了两张对向的旧藤椅,中间的藤几上摆着两杯新煮的香茶。徐铉见状,深感不妥。他想:世间哪有君臣平起平坐之理?于是,他要求撤走一张。未等徐元动手,李煜已步履匆匆走到他的面前,徐元当即退下。
徐铉撩袍,欲行大礼,李煜赶紧上前制止,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时至今日,再行大礼,岂不僭越?”随后便伤心地拉着徐铉的手流起泪来。
徐铉搀扶李煜来到一张椅子上坐定,然后又将另一张椅子朝后移动一下,自己才侧身坐下。两人长久凝视对方,彼此沉默不语,似乎这四束惊喜与忧愁交织的目光,足以代替别后不知该从何说起的千言万语,真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了。最后,还是李煜打破这沉闷的局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操着自疚自惭的口吻说:“悔不该当初错杀潘佑、李平!”
李煜这句份量十足的话,徐铉心里完全明白。当初李煜治罪潘佑、李平,特别是潘佑,徐铉曾推波助澜,如今回想起来,着实愧悔莫及。假如那时采纳潘佑所献计策,派少许精锐部队化装成商旅,潜入荆南,放火烧掉宋军隐蔽在江边芦苇丛中的千艘战船,打乱赵匡胤以舟代桥的征南计划,肯定会推迟南唐的败局。可是,此时此地,他感到确实不宜谈论往日治国用兵的是非,李煜似乎也发觉自己适才失言,因此二人都不再做声,相顾无言。这次会见,尽管双方都富有诚意,且无争执,然而却又都话到嘴边,欲言又止,或所问非所答,言不及意,以至后来兴致全无,悒悒而散。
徐铉拜会李煜归来,赵光义传旨盘问。徐铉生怕隐瞒旧日君臣的谈话内容,被以欺君罔上之名论罪,只好原原本本向赵光义和盘托出。赵光义对李煜悔杀忠臣、思念故国的表现怀恨在心,于是便暗生杀机,要将李煜置于死地而后快。
时光过得飞快,转瞬到了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的乞巧节。这年七夕,恰好是李煜的四十二岁诞辰。当晚,随同李煜一道归降的后妃们,齐聚在李煜寓居的小楼院内。他们打算一举两得:既为李煜拜寿,又为自己乞巧。虽然场面、气氛无法同亡国前相比,但还像往常在金陵一样,也在庭院里张灯结彩,备置几案,摆放祝福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酒食瓜果,还有拜月乞巧用的金针彩线。众人原想先给李煜祝寿,随后乘兴穿针乞巧。那知在这月色朦胧,充满神秘感的夜晚,人们却调动不起来欢乐的情绪,心境无比茫然凄凉。与其说这是一次祝寿乞巧的喜庆,莫如说是一次忍辱含愤的悲切团聚。尽管席间也有丝竹伴奏,也有舒袖歌舞,但是,人们的内心却共同承受着格外的压抑和痛楚。在场者个个强颜欢笑,共同吞咽着沦落异乡、饱受凌辱的苦酒。
酒过三巡,李煜更加品味出三年多降王生活的苦涩,想起了每逢春花开,每度秋月朗,都使他牵肠挂肚,勾起对不堪回首的诸多往事的苦思苦恋;而每当他想到家山故国的雕阑玉砌依然安在,却早已物是人非时,巨大的失落感就使得他心力交瘁,无穷无尽的愁怨,就像泛着春潮的大江流水,在他的胸膛里翻腾咆哮,迫使他不得不即刻宣泄。想到这里,他猛然操起一大杯水酒,仰头灌进燃烧的喉咙,接着大喊一声,“笔墨侍候!”随后濡墨运笔,一气呵成,填了一首调寄《虞美人》:
第六章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11)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写罢,李煜将词交给通晓音律的后妃依调演唱,自己则在一旁击节轻声应和。李煜万万没有想到,这首《虞美人》竟然成了他的绝命词!
赵光义接到耳目呈送的李煜活动的最新探报后,暴跳如雷。这个心地狭窄、嫉贤妒能的雄主,怎能容忍国亡身虏的南唐末帝在大宋京师怀念故国?赵光义对降王的绝对要求是乐不思蜀,他怎能容忍李煜以诗词来发泄内心的愤懑?来反抗赵氏兄弟的凌辱和摧残?来恢复被他人强行扭曲的人性和尊严?
赵光义想到李煜归降后写的一些词作,日前正在江南的大地上流传,他强烈地意识到:李煜活在世间,就是南唐死灰复燃的希望,就是大宋一统江山的潜在威胁。因此,他决计要在今晚除掉李煜,并发誓要让李煜死后也不能保持安详平静的姿势,一定要让李煜的尸体作俯首屈身之状,以示永世臣服于他。于是,一幕惨绝人寰的悲剧出台了!
赵光义紧急宣召赵廷美入宫,谎称在此吉日良辰,要他专程前往李煜府第代表天子为其祝寿,并赐一剂“牵机妙药”,供李煜和酒服后扶摇星汉,观赏织女牵机织布,以解胸中郁闷。赵廷美平日嗜好诗词歌赋,不喜战阵弓马,他异常钦佩李煜的诗艺文采,二人过从甚密,颇具私谊,便欣然接受了赵光义的差遣。而对赵光义假手杀人的阴谋却毫无戒备,毫无察觉。
愚腐的李煜送走了善良的赵廷美之后,服下赵光义事前命宫廷御医特制的牵机药后当即中毒,面色苍白,汗流如注,五内剧痛,全身痉挛,头足相就,状似牵机。经过多时的痛苦挣扎和呻吟,这个风流半世、哀伤半世的词人帝王,在翌日凌晨,即他刚刚跨入人生的第四十二个年头,终于气绝身亡。他在四十二年前生于斯日,四十二年后又死于斯日;其人生的终点与的重迭,不是源于自然的生理巧合,而是来自人为的暴力安排!
李煜死后,赵光义虚情假意地赠以太师头衔,又追封吴王,还特诏辍朝三日哀悼,最后以隆重的王礼厚葬于北邙山。
北邙山为崤山支脉,南依黄河,位于今河南省洛阳市东北。当初,因其地近京畿,林木葳蕤,风景秀丽,遂成为汉、晋以降王公贵族死后安葬之地。后世文人墨客到此凭吊赋诗者代不乏人,其中,唐代王建和张籍的同题诗《北邙山》純紟矠至今仍脍炙人口。王建诗云: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
旧墓人家归葬多,堆著黄金无买处。
天涯悠悠葬日促,冈坂崎岖不停毂。
高张素幕绕铭旌,夜唱挽歌山下宿。
洛阳城北复城东,魂车祖马长相逢。
车辙广若长安路,蒿草少于松柏树。
涧底盘陀石渐稀,尽向坟前作羊虎。
谁家石碑文字灭,后人重取书年月。
朝朝车马送葬回,还起大宅与高台。
张籍诗云:
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辚辚入秋草。
车前齐唱薤露歌,高坟新起白峨峨。
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阳城中人更多。
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
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白骨多于土。
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鸢作巢衔上树。
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
李煜下葬在北邙帝王墓地以后,赵光义又采纳臣下谏言,诏徐铉为李煜作墓志铭。徐铉念于故旧情谊,欣然接旨,但一经构思,便深感进退两难。因为他是李煜旧臣,不忍违心对故主大加贬抑;因为李煜是归宋降王,又被当朝天子鸩杀,他更不敢如实叙事评说。他生怕行文有违圣意,导致杀身灭族,于是便惴惴不安地寻机向赵光义面奏:“臣乃吴王李煜故旧,今日奉诏为之撰写碑文,当尽驽钝之力,倘蒙陛下宽宥,容存故主情份,臣方敢秉笔。”赵光义为了沽名钓誉,竟特准徐铉的请求。
徐铉解除了后顾之忧,便放开胆量笔走龙蛇,在《大宋右千牛卫上将军追封吴王陇西公墓志铭并序》中,全面、公允地评述了李煜一生为人、为政、为文的成败得失:
盛德百世,善继者所以主其祀;圣人无外,善守者不能固其存。盖运历之所推,亦古今之一贯。其有享蕃锡之宠,保克终之美,殊恩饰壤,懿范流光,传之金石,斯不诬矣。
王讳煜,字重光,陇西人也。昔庭坚赞九德,伯阳恢至道,皇天眷祐,锡祚于唐。祖文宗武,世有显德。载祀三百,龟玉沦胥。宗子维城,蕃衍万国。江淮之地,独奉长安。故我显祖,用膺推戴。耀前烈,载光旧吴。二世承基,克广其业。皇宋将启,玄贶冥符。有周开先,太祖历试,威德所及,寰宇将同。故我旧邦,祗畏天命,贬大号以禀朔,献池图而请吏。故得义动元后,风行域中,恩礼有加,绥怀不世。鲁用天王之礼,自越裳钧,存纪侯之国,曾何足贵。王以世嫡嗣服,以古道驭民。钦若彝伦,率循先志。奉蒸尝,恭色养,必以孝;宾大臣,事耆老,必以礼。居处服御必以节,言动施舍必以仁。至于荷全济之恩,谨蕃国之度,勤修九贡,府无虚月;祗奉百役,知无不为。十五年间,天眷弥渥。然而果于自信,怠于周防,西邻起衅,南箕构祸。投杼致慈亲之惑,乞火无里媪之辞。始营因垒之师,终后涂山之会。大祖至仁之举,大赉为怀;录勤王之前效,恢焚谤之广度。位以上将,爵为通侯,待遇如初,宠锡斯厚。今上宣猷大麓,敷惠万方,每侍论思,常存开释。及飞天在运,丽泽推恩,擢进上公之封,仍加掌武之秩。侍从亲礼,勉谕优容。方将度越等彝,登崇名数。
第六章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12)
呜呼!阅川无舍,景命不融,太平兴国三年秋七月八日,遘疾薨于京师里第,享年四十有二。皇上抚几兴悼,投瓜轸悲,痛生之不逮。俾殁而加饰,特诏辍朝三日,赠太师,追封吴王,命中使莅葬。凡丧祭所须,皆从官给。及其年冬十月日,葬于河南府某县某乡某里,礼也。夫人郑国夫人周氏,勋旧之族,是生邦媛,肃雍之美,流咏国风。才实女师,言成阃则。子右千牛卫大将军某,襟神俊茂,识度淹通,孝悌自表于天资,才略靡由于师训,日出之学,未易可量。
惟王天骨秀颖,神气清粹,言动有则,容止可观。精究六经,旁综百氏。常以为周孔之道,不可暂离,经国化民,发号施令,造次于是,始终不渝。酷好文辞,多所述作。一游一豫,必颂宣尼。载笑载言,不忘经义。洞晓音律,精别雅郑;穷先王制作之意,审风俗淳薄之原。为文谕之,以续《乐记》。所著文集三十卷,杂说百篇。味其文,知其道矣。至于弧矢之善,笔札之工,天纵多能,必造精绝。本以恻隐之性,仍好竺乾之教。草木不杀,禽鱼咸遂。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惟恐其闻。以至法不胜j,威不克爱。以厌兵之俗,当用武之世。孔明罕应变之略,不成近功;偃王躬仁义之行,终于亡国。道有所在,复何愧欤?
呜呼哀哉!二室南峙,三川东注,瞻上阳之宫阙,望北邙之灵树,旁寂寂兮回野,下冥冥兮长暮。寄不朽于金石,庶有传于竹素。其铭曰:
天鉴九德,锡我唐祚。绵绵瓜瓞,茫茫商土。裔孙有庆,旧物重睹。开国承家,疆吴跨楚。丧乱孔棘,我恤畴依。圣人既作,我知所归。终日靡俟,先天不违。惟藩惟辅,永言固之。道或污隆,时有险易。蝇止于棘,虎游于市。明明大君,宽仁以济。嘉尔前哲,释兹后至。亦觏亦见,乃侯乃公。沐浴元泽,徊翔景风。如松之茂,如山之崇。奈何不淑,运极化穷。旧国疏封,新阡启室。人谂之谋,卜云其吉。龙章骥德,兰言玉质。邈尔何往,此焉终毕。俨青盖兮祖,驱素虬兮迟迟。即隧路兮徒返,望君门兮永辞。庶九原之可作,与缑岭兮相期。垂斯文于亿载,将乐石兮无亏。純紣矠
通读徐铉这篇知人论世的墓志铭,撮其大意可知:李煜为人是“本以恻隐之性,仍好竺乾之教”,即以儒家修心养性、悲天悯人的说教和佛门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信条为言行准则,既宽人又爱物,“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惟恐其闻”,“草木不杀,寓鱼咸遂”。遗憾的是,由于他囿于经义,不善变通,结果闹得物极必反,善心恶报,到头来“以至法不胜j,威不克爱”,自食苦果。
李煜为政则是躬行仁义,以“周孔之道”经国化民、发号施令,然而在五代十国“用武之世”,这种治国安邦之策已经无济于事。南唐后来的局势证明,不致力于富国强兵,就难逃称臣、割地乃至亡国的厄运,始则“贬大号以禀逆,献池图而请吏”,终则于“寰宇将同”之时为北宋“威德所及”。
李煜为文独具特色,“精究六经,旁综百氏”,“洞晓音律,精别雅郑”。他不仅著有雅颂文赋凡三十卷,杂说百篇,“笔札之功”,“必造精绝”,且续《乐记》,堪称“天纵多能”的旷世奇才。
与此同时,徐铉还写了三首挽诗,用以沉痛悼念和深情缅怀李煜。今传二首,兹录如下,以见二人的莫逆之交:
倏忽千龄尽,冥茫万事空。
青松洛阳陌,白草建康宫。
道德遗文在,兴衰自古同。
受恩无补报,反袂泣途穷。
土德承余烈,江南广旧恩。
一朝人事变,千古信书存。
哀挽周原道,铭旌郑国门。
此生虽未死,寂寞已消魂。
“只有北邙山下月,清光到死也相随。”李煜死于非命之后,小周后失魂落魄,悲不自胜。她整日不理云鬓,不思茶饭,木然呆坐,以泪洗面,终因经不起愁苦与惊惧的轮番折磨,也于当年饮恨离开人世。
小周后在临终之前留下遗嘱,誓与李煜同|岤下葬北邙,实践她当初在月前花下向李煜许下的“不能同年生,但求同年死”的诺言。徐元以及跟随小周后多年、情同姊妹的李煜嫔妃,竭尽全力满足了她的心愿,了却他们“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共同追求。小周后和李煜的爱情经历,比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相亲相爱还要真挚凄惋,刻骨铭心。二人用血泪和生命谱写了又一曲悲与美相结合的“长恨歌”。純紥矠
小周后虽然也悲惨地死去了,但她却给后世文人墨客留下了一个思索和吟咏爱情题材的完美形象。直到清代,还有人作画吟诗,赞美她的那段浪漫往事。画师周兼作《小周后提鞋图》后,一些名士争相为之题诗,其中,以许蒿庐的七绝四章《赋周兼画南唐周后提鞋图》純紦矠最为传神:
第六章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13)
弱骨丰肌别样姿,双鬓初绾发齐眉。
画堂南畔惊相见,正是盈盈十五时。
尾声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1)
流年似水,不舍昼夜。李煜死后,风驰电掣般的历史车轮,又在神州大地上穿行了十多个世纪。
作为好声色,喜浮图,治平无方,国亡身虏的李煜,其生理生命早已完结。他那具为墓室棺椁、罗衾锦衣护卫的躯体,也与北邙山麓的草木逐年枯朽、销形匿迹,甚至就连掩埋他的梓宫那大堆封土,都为千年风雨所荡平。李煜当年在政治舞台上漫不经心地扮演的那个无所作为的末代君主形象,更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淡化,几乎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只有以述往思来、察古鉴今为己任的历史学家,在探索南唐的兴亡得失时才偶然提及。
而作为工书画,精音律,醉心诗词,才艺超群的李煜,其艺术生命却永远年轻。他依然栩栩如生,风流倜傥地活在人们的心目中。李煜在文坛艺苑中苦心孤诣塑造的独领风马蚤的词宗形象,则犹如辉煌灿烂银河中的一颗熠熠闪光的明星,以其超越时空的独特魅力,经年累月引人瞩目。
李煜的词清新朴素,雅俗共赏;易懂易记,谱曲可唱。当年不知征服过多少崇拜者!从宫闱到市井,从文人雅士到山野渔樵,人们辗转相抄,口耳传诵,都以先睹先唱为快。他的词原来数量很多,这有元代白朴的一首隐括体词《水调歌头·感南唐故宫隐括后主词》为证。这首词的全貌是:
南郊旧坛在,北渡昔人空。残阳澹澹无语,零落故王宫。前日雕阑玉砌,今日遗台老树,尚想霸图雄。谁谓埋金地,都属卖柴翁。 慨悲歌,怀故国,又东风。不堪往事多少,回首梦魂同。借问春花秋月,几换朱颜绿鬓,荏苒岁华终。莫上小楼上,愁满月明中。
隐括体,是宋代兴起的一种特殊词体。其主要特点是:按照词牌的特定韵律,对前人的诗文辞赋进行剪裁或改写,创制别开生面的新作。细绎白朴的隐括词,再对照今人张璋、黄畲收入集数代词学文献资料之大成的《全唐五代词》,重新审视他们旁搜博采,去取有据的四十六首李煜词,可知惜多失传。然而对于酷爱华夏文化瑰宝的炎黄子孙来说,即使承继他这份有限的遗产,也倍感弥足珍贵。
人们之所以世代缅怀这位“词中之帝”,酷爱他的“神秀”词篇,是因为李煜永葆“赤子之心”,抒情咏物,率真诚挚。他在坎坷、曲折的人生旅途中,虽然命途多舛,浮沉交替,时而被风云拥上波峰,时而又被潮流推下浪谷,但是,他一生始终与词相伴,至死不改真情。无论在春风得意时歌舞宴乐,还是在秋雨恼人时痛悼哀伤,他只要吟咏,就呕心沥血,倾注出全部深情,可谓“无一字不真,无一语不俊”。正如叶嘉莹《灵词说·论李煜词》云:
悲欢一例付歌吟。乐既沈酣痛亦深。
莫道后先风格异,真情无改是词心。
然而,李煜的“词心”得以流布竹帛,还是在他楚囚对泣之后。因为向来都是“诗人穷而后工”,愤怒创造诗篇。冷酷的现实生活对诗家打击越重,就越能溅起诗家思想的火花,也就越能激扬诗家灵感的升华。李煜一生的成败荣辱证明:恰是“薄命君王”的遭遇,玉成了他的“绝代才人”的勋业。倘如李煜始终跻身琼楼玉宇,稳坐金銮宝座,不曾沦为阶下囚,命运也不曾为他人操纵,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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