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处于关键时刻。那道城墙虽厚,但是在北狄的猛烈攻击下也是岌岌可危,本来充足的人手在漫长的防线上捉肘见襟,随便在哪里投入数百兵马就跟在沸水里撒了一把盐一样,连影儿都看不见了。
所以,有个能用的将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姑娘难道忘记了,这男人没有可用的,但是女人嘛,”宋倩说道这里顿了顿,一副你明白的样子。
“你是说,”一个名字就那么跳进了顾喜梅的脑中,她一口就叫了出来,“薛婉儿?”
的确,薛婉儿家学渊源,她本人在军事上也十分有才华,但是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想到那个怯怯懦懦的小姑娘,顾喜梅很怀疑她的心理能承担的起这样的压力吗?
成外头的敌兵,那可是多如蚂蝗的啊。
喜梅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宋倩沉默了许久。她跟薛婉儿都是宴会上的边缘人物,所以她对薛婉儿的了解也不多,只知道她家学渊源,这会儿听着喜梅道出顾虑,她思忖半天才缓慢的张口,“小姐,我知道,可是我们现在还有其它的选择吗?”
是啊。宋倩的一句话道尽了她们现在的尴尬,目前无可用之人。本来负责守城的将军前天被流矢伤中了眼睛,现在还在床上躺着生死不知,目前是县尹勉强代领,可是他又不通军事,只能凭着一腔热血做事,两天下来瘦了不少不说,士兵也折损了许多。
看来,只能这么办了。顾喜梅叹了口气,对着宋倩说,“那我们去薛府拜访一番吧。”
此刻,她只觉得衣袋里的印信重如泰山。
希望一切顺利,阿弥陀佛。宋倩在心里头喊了一句佛号,然后也是满面的愁容。
她已经把所有能堵的东西压了上去,现在京都就是一座孤城,如果她们能守住了,将立下不世之功,所有的一切作为都可以被原谅。可若是城陷了,赔上身家性命不说,只凭着近些日子的作为,恐怕还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落得一个祸国殃民的罪名。
顾喜梅和宋倩满腹惆怅的到了薛家,她们设想了千万种结果,可是唯独没有见想到的是,在听明白她们的来意之后,薛婉儿竟然一口回绝了,“我不去”
第七十五章激将
跟宋倩和顾喜梅不同,薛婉儿是个没有任何企图心且传统的女孩子,虽然出身将门,可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以及不抛头露面的古训一点都没少遵守,所以听到顾喜梅邀请她出山时,她的反应是头摇的比拨浪鼓还快。
“不去。”坚定的简直是让人无法动摇。
宋倩面对这种局面有些无可奈何,虽然她是智囊,但是对薛婉儿稍微有点认识的人都知道这小姑娘有多倔,要不然将军府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落魄了。
对此,她只能把目光投向了顾喜梅,这位小姐一向有办法,或许她可以说服薛婉儿。
宋倩看着顾喜梅的时候,实际上顾喜梅也在飞快的动着脑子,想着有什么方法可以劝服薛婉儿。
一个传统且古板的女孩子,能有什么是可以打动她的?
金钱?名誉?地位?
如果她在乎这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站在她面前了。
几乎一瞬间,看着挂在中堂上的那把刀,顾喜梅忽然就找到了薛婉儿的弱点。
“你想要恢复你们薛家的名誉,重振你父兄的雄风吗?”看着那把刀,顾喜梅淡淡的问道。
那是薛婉儿父亲留下的遗物,曾经随着他父亲一起在战场上杀敌,后来主人败亡时,被人辗转拾取送回了薛家。
那是薛婉儿最在乎的东西之一。
“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你弟弟长大,等他继承你父兄的衣钵,重新振兴你们薛家。可是,那需要多久?十年,十五年?”顾喜梅平淡的说着,语气中没有一丝压迫气,“只是你确定那个时候就一定有机会放在你们面前吗?你确定你弟弟那个时候已经长成了足以担当一切的男子汉吗?你认为一个从小都没有见过战场的孩子,会从书本里学到万人敌的本领吗?”
“或许,根本不用想那么久,一旦城破了,外面的蛮族入侵,满城百姓都会变成羔羊一样被北狄人当做猎物捕获。你,我,你的弟弟,或者会死于刀枪马蹄之下,或者会成为狄人的战利品,被带到万里之遥的苦寒之地。”
“这些,就是你要的?”
看着薛婉儿微微变色的脸色,顾喜梅没有强逼,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我知道守城一职干系重大,你能力不够拒绝我能理解,你心中害怕不想承担我也能明白。我不勉强你,只是我希望你慎重的考虑下你的答复。”
“那很重要。”
说完这四个字,顾喜梅不再说话,只是起身往门外走去,宋倩见状也连忙跟上。
她言尽于此,至于如何选择,那就是薛婉儿的事情了。
她们身后一片沉默,只听得到薛婉儿急促的呼吸声,然后等到顾喜梅走开门口,正要拉开门栓的时候,后面忽然想起了叫声。
“请让我试一试。”
“你确定?”顾喜梅转过头,看着庭中站着的少女,秀丽的脸庞上一片惨白,细细的贝齿轻咬着唇瓣,整个人紧张的像是一支耸立的标枪。
“我跟父亲学过守城之法,年幼时也曾在燕云住过三年,那里北狄经常入袭,我经历过近百次守城战。”薛婉儿急切的说着,然后大大的喘了口气,“我不敢保证我能守住,但是请让我一试。”
“好。”顾喜梅微微颔首,“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尽管去做,需要什么物资尽管找宋倩要。”
“末将领命。”薛婉儿一拱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薛婉儿去见顾喜梅的时候,一身白衣铠甲,英姿飒爽的连顾喜梅都认不出来了。
“这是你什么时候做的?”顾喜梅敲了敲那擦的铮亮的贴片,有些好奇的看着她的头,薛婉儿竟然连长发都剪了,短短的一簇扎起来,跟男孩子一般。
“是我哥哥以前的。”薛婉儿抱着头盔腼腆的笑了笑,羞涩里仍然有几分以前的影子,不过神情却自信了许多,“我觉得去守城还是收拾一下好,免得动摇军心。”
顾喜梅点了点头,倒是不反对薛婉儿的做法。毕竟在这个女人地位极度低下的世界,让一帮老爷们儿听一个小姑娘指挥的确是有些难度,这样雌雄莫辨的行事要方便很多。
“那下一步是做什么?”顾喜梅展开了房中的布防图,询问薛婉儿的意见,却见她摆了摆手,“城防图我在来之前已经看过,都背熟了。实际上我来找你也是因为这个,我想上城墙去看看,毕竟图是死的,但是战场上的形势却是活的,我得知道北狄进攻的重点是在哪里。”
“有道理。”顾喜梅点了点头,当然吩咐人去准备,“我陪你一起去,这样你有什么看法,我可以随时记下来。”
“小姐,不可。”周围人听到顾喜梅的决定,当下有些变色,近几天北狄进攻的势头越来越猛,连先前的将军都被射伤了,喜梅这个弱女子去了万一出事可怎么了。
她现在可是整个指挥中心的核心,万一她倒下了,那整个机构就瘫痪了。
“可只有跟着去了,我才能了解我们需要给予前方的将士什么资源。况且,我去了也是对将士们的一种激励。”顾喜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多劝,“我会小心的。”
“有我在身边,可以保证小姐的安全。”就在沉默中,薛婉儿忽然出声,扬了扬手上的弓,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唉。”看着她们这样,忙的眼圈发黑的府尹叹了声气,让身边的那帮年轻人们不用再劝了。跟顾喜梅公事的这段时间,他已经认识到这个姑娘看起来文文静静,但是一旦下定决心,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就这样,顾喜梅跟着薛婉儿领着一队士兵上了城墙,果然相对于还算平静的内城,这里几乎是两个世界。无数的士兵和衣靠在战壕旁边打着瞌睡,青灰色的砖墙上四处都是红的血迹白色脑浆黄的桐油以及已经发黑的血块,四处是被烟火熏的发黄的旗帜和破损的战鼓,一股悲壮之气久久的弥漫在其间。
第七十六章立威
“顾小姐,你怎么来了。”负责在上面指挥的人见顾喜梅上来了,慌乱的忙过来行礼。这些日子他们也都对这位大小姐熟悉了,敬畏且敬佩着她。
“我是带这位新上任的薛将军来看看情况的。”喜梅笑了笑,让他不要惊慌,免得吵醒了一旁酣睡的士兵。这两天敌兵攻城之急她也是知道的,这些士兵们几乎是昼夜不歇,只有在敌兵攻城的间隙才能偷空的睡这么一小会儿觉。
“这位小将军是,”负责守这段的官员疑惑的看着薛婉儿,正费力的想着是哪家的青年才俊时,却忽然听到梆子砰砰的敲了起来,随着“敌袭了”的紧示声,刚才还呼呼大睡的士兵们一下子全齐来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顾喜梅等人一样,目无他物的奔到了自己的岗位,然后放箭的放箭,扔滚石的扔滚石,城墙上头顿时杀声震天,跟刚才的安静天差地别。
顾喜梅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了,但每看一次都会被深深的感动一次。城内的和平,就是靠这些连觉也睡不安稳的士兵来维护的。从最初的看到敌军都手软到现在的连同伴死在身边也不眨眼,这惊人的成长都是用老兵填起来的。
“不行,敌军进攻太猛烈了,还是请小姐你赶快下去吧。”守城的拿了几面盾牌来挡着顾喜梅和薛婉儿,焦急的敦促着。顾喜梅却是把视线移向了薛婉儿,“如何?”
“不用怕,敌人只是虚张声势,你看,这些箭,”薛婉儿往常都是怯怯懦懦的样子,但是如今面对着如阵雨一样的箭矢,却无一丝害怕。她推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盾牌,走出保护范围之后,只是信手一抓,就擒住了一支射过来的羽箭,然后拿给顾喜梅看,“如此脆的箭矢,根本破不开厚厚的盾甲,这场箭雨只是虚张声势,我怀疑他们有后招。”
接待顾喜梅一行人的将领本来看不起薛婉儿的,只觉得这瘦瘦弱弱的小子没准儿是哪家派来捡功劳的,可这会儿薛婉儿一伸手,他们便被震撼住了,看薛婉儿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那里,应该是那里。”薛婉儿没有管旁边人的视线,只是走到扶着砖石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张望。对面的狄军似乎也观察到她出格的举动了,然后有人举起了弓,几支颜色略深的箭便掺杂在那一片白花花的箭雨中射了下来。
“躲开”薛婉儿大叫了一声,然后自己侧身往旁边一猫,便躲过了那致命的三剑。然后不等人反应过来,她便已经又回到了刚才的位置,将背上背着的弓接下来,拉弓搭箭,一气呵成的完成了整个动作。
“漂亮”旁边一干子兵士看着薛婉儿的动作,忍不住就喝起彩来。他们这些天跟着北狄交手,也见过那边神射手的威风,薛婉儿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丝毫不比那些马背上的名族差。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到薛婉儿轻轻扣弦,手中的三支羽箭便像是闪电一样的飞了出去,速度快的只剩下箭羽留下的一道红光。那边的狄人虽然攻城久攻不下,但也没有人能伤得了他们,所以防备很是松懈,开始还笑着看薛婉儿射箭,等到发现情况不对时,那箭已经飞到了面门前。
砰砰砰狄人马背上的功夫不错,叮叮的拨掉了前两箭,但是第三箭已经是躲无可躲,所以一下子被射中胸口,噗通一下的倒了下去。
薛婉儿这边的人都看呆了,半天才欢呼雷动,兴奋的好像打胜仗了一样。
薛婉儿射落的那个射手,这些天已经伤了不少守城军汉,看他倒下去了,那些人不兴奋才怪。
“连珠箭”这时候有人已经认出了薛婉儿那手箭发的名字,低声惊呼着,“这是薛将军的绝技啊”
薛婉儿没有应声,只是沉默的继续拉弓,射箭,一轮轮连珠箭像是灿烂的流行般飞驰过去,然后对面的马匹上不时有人落下。
这种射杀持续了一段时间,等到随身带的箭壶里的箭射完了之后,薛婉儿才停下手,淡淡的说道,“这里的布兵不合理,太密了,每个人腾挪的空间小不说,还容易成为敌人的箭靶。”
“那小将军意思是该如何办?”这下不用顾喜梅开口,旁边的人已经询问薛婉儿的意见了,恭敬的态度更刚才判若两人。
军队是最实际的地方,只要你勇武,有能力,就能赢得支持。
“分散一部分人马,安排到城东头去。那里城墙较矮,是狄军重点攻城段落,他们在这里花一倍的力气佯攻的话,就肯定会花两倍三倍的力气攻击那里,得多安排点人手。”薛婉儿一边说着,一边用询问的眼光看着顾喜梅。
“民政我管,军事就交给你了。只要把城守住,不管是要人要物,你尽管开口。”顾喜梅看着已经退却的狄兵,笑意盈盈的说。
薛婉儿站在那里,诧异于顾喜梅的慷慨,不过很快的,她重重的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她向来不多话,行动比口头上的漂亮话重要多了。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找到了薛婉儿之后,顾喜梅顿时觉得肩头的担子轻了一倍。薛婉儿是个将才,对于守城一道很有心得,在她的梳理下,城墙上的守卫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均匀分布,而是按照能力分成不同的兵种,然后搭配着在不同路段安排不同数量的人,这样下来所需要的人手少了有三分之一,但是守城的威力却大了几乎一倍,北狄再来攻城时,根本造成不了多大的伤害,便会因为自身折损过多而铩羽败退。
除此之外,她还将节省下来的士兵和预备役一起混编,然后轮流戍守,借着北狄人的进攻来练兵,确保己方不管在何种情况下都有充足的人手。这样过了半个多月,不但老兵们进退得宜,就连那些临时征调的壮士们,也行进有度的多了。
就这样,外有薛婉儿,内有宋倩,如此势危的一座孤城,在她们三个小女子的手掌中,竟然呈现出一种稳如磐石之态。
第七十八章大结局
顾凤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了。
当顾喜梅站在残破的城门上,迎接那凯旋的大军入城时,她恍惚的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们这次是大获全胜。
顾凤璋当初带走的兵马,并非全部去了南边儿。实际上增兵本来就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北方。皇帝带着三分之二的兵马南下与原来的军队会和,共同讨伐南蛮作战,而顾凤璋则是带着三分之一的骑兵,神不知鬼不觉的绕道北上,直捣北狄的王庭。
实际上这样两线作战是非常危险的,稍有不慎,便会陷入首尾不能顾的困境里,根本是在拿整个国家在赌。但是所幸的是,顾喜梅守住了国都,并将北狄主力军队的视线牢牢的吸引在这里了,所以顾凤璋带领的北上军队基本上没有遭遇到像样的抵抗,一路上攻无不克,势如破竹,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只能猛烈攻击国都,希望能打下大衍的心脏之地,这样胜负还未可知。
但可惜的是,这座在他们看来几乎是一座空城的地方,却难打的超乎想象,尤其是当换了一个白衣小将之后,层出不穷的守城之计,让他们的大半兵马都折损在了那道高墙下。
就这样,经过激烈的角逐之后,北狄人终于在大衍的主力军队回来之前带着残部撤退到了漠中,他们已经不用再劳动军队征讨了,因为沙漠中其它被他们欺压的部族,会把痛打落水狗这一举动做到极处。
北边和南边,都已经再无边患。四海四海靖平,由此开始。
站在城墙上,看着那充满了血和火痕迹的城墙,看着正穿过城墙的一对对兵士,顾喜梅脸上一片木然。
“小姐,该下去了。”薛婉儿站在她身后小声的提醒道,这个时间,顾喜梅本应该领着人在辕门那里迎接凯旋的军士的,可是她却一个偷偷跑到了这里,薛婉儿怕出意外,尾随着来,却也不明白她脸上的惆怅是因何而起。
“婉儿,你高兴吗?”顾喜梅低声问道。
“高兴我们守住了城,陛下和宰相也都打了胜仗,一切都好到不能再好了,我怎么能不高兴呢。”薛婉儿的脸因为兴奋而变得通红。
这噩梦般的六个月,对她来说却是个天大的机会。犹如凤凰涅槃一般,她第一次战场梦想中的舞台,交出一份不坠薛家名声的答卷。
若不是这场突发状况,或许她这辈子都要抱着儿时的梦想,懦弱的老死于屋檐之下。
“不后悔抱让弟弟上城墙?”回头看了一眼这些日子来跟自己共同奋斗的伙伴,嘴角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战斗正酣的时候,薛家的仆人抱着小少爷找了过来,原来是往日都由薛婉儿照顾幼弟的,两人从来没有分开过。薛婉儿守城的这些天,顾不上回家看一眼,弟弟找不着姐姐,哭闹不休,仆人没有办法了才把孩子报过来。薛婉儿当时也没发怒,直接就让人抱着孩子站在城头看两军交战。这般险恶之境,果然吓得薛家小少爷不敢再动弹,据说回家之后还发了好大一场病。
“不后悔。身为薛家的子孙,这些本来就是他应该知道的。他应该明白,薛家的荣光,是父兄们如何一刀一枪拼回来的。”薛婉儿笑的时候,笑容里仍然有着一种温柔的怯懦,但是现在谁都不敢小瞧这个女孩子。她的箭法,她的谋略,在这半年里保护了一座城。
“嗯。”顾喜梅探着头看到最后一支队伍也走进了城门里,这才点点头,“我们出去吧。”
庆功宴上,顾喜梅并没有出席,虽然关于她的流言已经是京城中最热门的话题了。
这场战役中,固然顾凤璋神机妙算,固然皇帝雄才大略,固然将士们英勇作战,可这一切光彩,仍然比不过一个弱质女子在最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守住了一座城,让数百万百姓免于罹难,这种近乎于传奇的故事,更能激起百姓的兴趣。
更别说,在这个过程中,顾喜梅近乎于残酷的手段,也是非常具有争议的,菜市口日日都有人斩首,王公贵族平民百姓都在其列。在大军尚未凯旋之际,她一个人把持着朝堂,没有人敢对此吱声,但是自从皇帝回来之后,据说大殿门口,日日有人哭诉,要求严惩她这“妖女”。这股要求平反的浪潮范围之大,情节之严重,让跟着她一条船的人都惶惶了起来。
不过顾喜梅对这些倒是从头到尾都淡然置之了。她安静的在自己的小院里读书写字,日子过得一如战争爆发之前,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即使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人敢上她那里去了。
连意娘都在怕她。
这种脆弱的平静,一直持续到顾凤璋的到来。
“怎么,不欢迎我进来?”顾凤璋倚在门口,看着握笔僵在半空中的喜梅,笑吟吟的问道。
他看起来与之前没有太多的变化,唯一的区别就是黑了些,瘦了些。
“是不太欢迎,但是却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顾喜梅低声说道,走了出来,亲自动手烧水沏茶,眉宇间一片安静,神情跟顾凤璋越发的像了。
父女俩对坐,任着水壶汩汩做响,顾喜梅慢慢的碾着茶叶,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不问问我结果怎么样了吗?”水开了,滚水倒在茶碗中,白色的烟雾弥漫在两人之间,一时隐隐的有些看不清彼此的面目。
“该来的总会来的。”顾喜梅优雅的转着茶碗,刚开始来京城时,她还不熟悉这些动作,可是现在已经可以做出不输给任何名门淑女的举止的。
“我为你讨了个封号,镇国公主。”顾凤璋放下茶碗,淡淡的抛下这个重磅消息,然后坐等着顾喜梅的反应。
“有什么好处?”顾喜梅拿了帕子,慢慢的擦去溅在手上的茶汤,眉头微微的蹙起。
这种低级错误,犯得太不应该了。
“可以跟皇帝兄妹相称,这算不算好处?”顾凤璋心情颇为愉快的答道,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兄妹?”顾喜梅愣了一下,然后询问的盯着顾凤璋。
他做事不会无缘无故的,这样必有他的用意。
“皇上喜欢你,想要娶你。先前被我阻了,这一次你立下这般功劳,他以为是顺理成章给你名分,迎你入宫的时候了,我快他一步为你请封,有了这兄妹名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娶你了。”顾凤璋淡笑着说,然后看着顾喜梅,“除非他不要他的皇位了。”
“他会吗?”顾喜梅拧了眉头,这件事中,无论是顾凤璋还是燕笙的态度,她都不喜欢。
“不会。”顾凤璋摇了摇头,“如果他会的话,我早就同意你们了。”
“早?”顾喜梅听到这个词。
“是。他不止一次对我明示暗示过,我都回绝了。”顾凤璋看着顾喜梅,目光中满是慈爱,他摆了摆手,阻止了喜梅的张口“不用争辩,我知道你不喜欢他。”
“你怎么知道”顾喜梅说这话时,有着七分的赌气。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所以我当然知道你喜欢谁,不喜欢谁。”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顾凤璋却是笑了,“我看得出来的,别忘了,我也年轻过。”
“不过就算你喜欢当今皇上,我也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就在顾喜梅无话可说的时候,顾凤璋却把话锋一转,“因为在他这种人心目中,权位比你更重要。”
“你怎么知道”顾喜梅不服气的说。
“因为,我就是那种男人。”顾凤璋看着她,没有丝毫的避讳,“有些男人是可以陪你居家过日子一辈子的,但是有些男人,理想抱负梦想,这些都比女人来的重要。感情只是生命里的小插曲,有了锦上添花,没了也无伤大雅。”
“实际上,我给过他机会的。当初他想要皇位的时候,我便问过他是否愿意为你而放弃,他没有回答,选了皇位;后来青和的事情,我问过他是否想过你会伤心,他选择了回避;而这次,大军出征前,我问过他是否担心你在这里,他选择了沉默。”顾凤璋看着顾喜梅,“他很爱你,可是他有太多东西排在你前面。”
“我或许会这样对待其他的女人,但是我总不忍心让其它的男人这样对待我的女儿。所以,我处处阻挠着他跟你在一起。”顾凤璋笑着看着顾喜梅,“你就算是恨我怨我,我也不会改的。”
“你当然不会改,你决定的事情,决定的步伐,不会为任何人修改,不会为任何人停留脚步,是不是?”顾喜梅抬起头来愤怒的看着顾凤璋,“就像是抛下一座孤城为诱饵,既然你决定了,这一城百姓也就被当做了弃子,是不是?”
“你猜出来了?”顾凤璋坐在那里,温和的看着顾喜梅,像是在看小儿女的无理取闹。
“如果你不留下那一匣子印章,或许能将这无意做的再真些。若是你,”压抑了许久的愤怒忽然爆发,顾喜梅握着拳头看着浅笑的顾凤璋,恨不得一拳砸到他脸上去。
“若是我没有留下那一匣子印章,或许我已经看不到你了。”顾凤璋点了点头,接过了顾喜梅的话茬,“所以这个破绽,值得”
“你,你,”顾喜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厚颜无耻的承认的,一时激动的说不出来。
他果然够狠心,为了他的不世战功,竟然冷血的拿这一城百姓做饵。
其实很早之前,顾喜梅就已经察觉出来了。因为守城的时候各种器械准备的太过于充足,无论是粮仓还是弹药库,都储存的满满当当,连废弛已久的畜牧所都在朝廷出征前“凑巧”的修整一新,充斥了满满的牛羊。
很明显,有人提前准备。
等到听说顾凤璋奇袭北狄王庭的时候,顾喜梅便已经懂得了,朝廷里私通外国的那些人,顾凤璋早就有所耳闻。他是借着这帮人,下了一局棋。
朝中那些不服新政的故老,顾凤璋早有收拾的意图,但是却苦无借口。那些阻碍了他的世家,他早就想拔除,却又怕斩草不除根,不够彻底。
于是这一场战争,给了他一个最妙的剪杂草的机会。
他以天下做棋盘,以天下英雄与百姓为棋子,下了一出妙棋。
他的这一局,很险,很毒,很匪夷所思,但也是因为这样,反而更加不被人怀疑。
因为没有人会想到,有人竟然疯狂的拿国都做弃子。
是的,弃子,当顾喜梅接到密报,说朝廷挥师北上时,她便知道,所能依靠的唯有自身了。
物资丰富却又缺兵少将,顾凤璋的意图很是明显,无非是让这座城尽量将北狄的军队拖住,消耗他们的力量而已。为此,他甚至连一枚将领都不愿意往这里配置,因为他压根儿就不觉得这里守得住,留下任何一个将领都是浪费。
“你有没有想过,城破了,我们都会死的”顾喜梅抓紧了自己的手,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句呐喊换成了质问。
不,应该说他留下了一些东西,例如顾家,例如她们母女,例如,仍然关在天牢里的阎青和夫妇。
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世人眼中的至亲都在这里,所以所有人都会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她们只是他手中的弃子,或者,还是一面很好的招牌,一个很好的借口。若是城破了,没有人会忍心责怪失去至亲的顾凤璋的,而为妻儿报仇,是向北狄报复的最好借口。
那些个夜晚,喜梅一个人在屋里头,辗转反侧的想着这一些,听着城墙上头的喊杀声,充满了不甘和怨愤。
她就算是死,也要守到他们回来,问他一个答案。
“我想过的。”顾凤璋直视着喜梅的眼,眼底是一片平静。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死了怎么办”喜梅握着手,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颤抖。
“你们死了的话,我会为你们收尸,报仇。”顾凤璋的口吻很从容。
“然后呢?”顾喜梅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男人,没想到他竟然能如此若无其事的说出这句话。
“没有然后了,人死不能复生,我能做的唯有到地下祈求你们原谅。”顾凤璋淡淡的说。
“砰”杯子摔碎在地上的声音。喜梅颤抖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虽然早就猜出这些,可是她也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两句安慰的话啊。
可是,他竟然能坦然若斯。
“我不说假话。”顾凤璋看着她,叹了声气,将地上的碎瓷片捡了起来。
“回来能见到你们活着,我很高兴。”
“再见,不,再也不见了。”看着夜色中巍峨的屋檐,顾喜梅轻轻的说了句,然后转身走入夜色里。
她对这里早已经死心了,兜兜转转一圈,最后发现,自己还是不想留在这里。
不过这趟回来倒也没有白来,主持了那场轰轰烈烈的战役不说,到最后因为大胜,皇帝大赦天下,于是阎青和也被释放了。
或许,这早就在他的算计之中?对于顾凤璋的心思,顾喜梅已经懒得去猜了。不管他用意到底为何,反正他的自私与功利都已经无法再辩白了。
甚至,连他自己也承认,对于他来说,有很多东西都比亲情爱情重要。
这样的男人真可怕,无论他多么在乎你,一转眼,仍然能将你当做棋子抛出。
顾喜梅觉得留在他身边很不安全,这一次他能把她们至于危城之中,那下次呢?
她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最可靠,所以她毅然离开。
“哎呀”顾喜梅满腹心事的往外走,刚走了没两步却听到一声低叫,然后就被人抱住了。
“谁”几乎是本能的,袖筒里削铁如泥的匕首就已经滑出来握在了手里,搭到了来人的脖子上。
“别,是我。”熟悉的声音响起,然后一双温暖的大手攥住了她僵硬的手,“喜梅,是我。”
微微的晨光中,顾喜梅惊讶的抬头看着袁思齐的笑脸,半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些,脸瘦了些,黑了些,也更刚毅了些。
更像是男人了。
“怎么,很难看吗?”看着顾喜梅望着自己的眼神,袁思齐下意识的就伸手捂住了自己脸上的疤,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本来想等治好了伤再来找你的,可是,怕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
“你来做什么?”顾喜梅看着他肩上的包袱,有些不解的挑了挑眉。
“陪你亡命天涯,或者,私奔。”他笑嘻嘻的说着,低了头把脸蹭到她面前,“你喜欢哪种说法?”
“胡说什么呢”顾喜梅往后退了一步,脸微微有些红。
“我不是胡说,我是认真的说。”袁思齐的逼的更靠近了她一些,很正经到有些不正经的语气说,“我是来陪你的。”
“陪?”顾喜梅退后了一步,只是觉得从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无言的压迫,逼的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嗯。”袁思齐寸步不让的逼了进来,把她困在小小的角落里,很是认真的说,“我要跟你走。”
他说的不是你跟我走,而是我跟你走。
“为,为什么?”顾喜梅的声音有些不稳。若他离得远点,气势弱点,她还可以把他斥责回去,可是现在他这般态度,她却似乎只有任由他摆弄的份儿了。
“因为我想跟你在一块儿。”袁思齐笑的很是灿烂的说,“我以前不敢说,可是在战场上,我以为我快要死掉的时候,我就对自己发誓,等我回来了,一定要找到你,告诉你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在你身边。”
“只有靠近了死亡,我才明白什么事我最想要的。我这一辈子,想要很多东西,也争过很多东西,但是最想要的,不过只是这么一件。”他望着她,眼睛湿漉漉的,像是一只渴望人收留的小狼狗。
“你不怕我喜欢别人。”面对这样的他,喜梅偏过了头淡淡的问道。
她很小心眼,很记仇的。
“不怕。我陪着你,一定能等到你回心转意的那天。”袁思齐想了想认真的说,“就算,你没有回心转意,那我呆在你身边也很开心。”
“你不知道,在看不到你的时候,有多难受。”
“所以,我要在你身边。”
看他说的那么笃定,顾喜梅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那要是我不同意呢?”
“如果你不同意,”袁思齐眼珠子一转,却是浮现了一抹坏笑,“那我就大叫起来了哦。”
“叫?”顾喜梅睁大了眼睛,啼笑皆非的看着他,这算是什么招数。
“我大声一叫,他们都追过来了,你也就走不了了。”袁思齐得意洋洋的说,然后问她,“所以,你让不让我跟?”
“你,”顾喜梅终于被他逗笑了,看着渐渐变亮的天色中,他那张越来越清晰的脸,轻轻的问,“你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袁思齐答得又快又稳。
“不后悔?”
“不后悔”
看着他如此坚决,她点了点头,“好,那走吧。”
在晨光中,他们一起并肩离开。
知道顾凤璋的死讯的时候,顾喜梅跟袁思齐正在东面的一个海边渔村。
“喜梅吾儿……”喜梅坐在海边的礁石上,任着海浪拍打着自己的赤足,一字一句,慢慢的读着那封信。
那信是上个地方的驿丞送过来的,喜梅本来不愿意接,但是袁思齐自作主张的收了下来,然后撕开了看了一眼递给她,然后说,“你最好看看吧。”
他的语气太过郑重,喜梅觉得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于是寻了个偏僻的地方,慢慢的读了起来。
这是一封算不上遗书的遗书。
顾凤璋写它的时候,喜梅还没离开京城。他是在她离开之后,才派人送到她手中的。因为喜梅行踪飘忽不定,所以这封信辗转了很多地方,等到喜梅收到时,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而这个时候,距顾凤璋的葬礼都过去了好几个月了。
所以,顾凤璋在心里头很是俏皮的说“想到这封信能把将我恨得牙痒痒的你弄哭,我总觉那应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他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用过这种口气跟她说话。
他说,“我走了,你们还幸福的生活着,想想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给你这封信,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些事情,免得你产生无谓的内疚或者伤心。”
他说,“你所猜测的一切都是真的,你所责怪我的那些罪行,也是我的确犯下的。我不是一个好人,对我来说一切皆可利用,包括我自身。我是个不安分的人,当初我的老师便这么说过,我承认他对我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我对于我的理想的狂热,超过了一切。为了打造一个我心目中的国度,我可以铲除一切障碍。”
他说,“你是很难理解我的这种追求的,但是没有什么,能比看着一个腐朽的国度在自己手中被慢慢剜去脓疮,慢慢散发生机而更令人欣喜的。那种满足感,超越了一切。你不知道我曾经在怎样的环境下成长,不知道我多么痛恶那些僵化腐败的看不到希望的时代,多么痛恨那个以出身论一切,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将你一生安排好了的时代。”
他说,“那个时候我想,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生活在这种环境下,我要改变它我很高兴,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吃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完成了这一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他说,“现在,它虽然还没有变成我理想中的样子,但是种子已经埋下,终有一天它会开花结果。”
他说,“我不是一个好人,我的一生很短暂,但是幸运的是,我终于做完了我想做的所有事情。我一直跟时间努力赛跑,很高兴我能跑在他的前面。”
他说,“我在看到你第一眼?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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