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媚术:中国历史上的身体政治学作者:许晖
内容概要
法国哲学家福柯曾说:身体即权力。中国史上著名的身体事件,几乎就是权力的反映。
中国历史中,人的身体,往往表现为“没有自己的身体”,即身体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呼吸和悲喜的“肉体”,而是被附加了人身依附、政治权谋和哲学理念的社会化了的身体。简单来说,身体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别人或政治的。
本书讲述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身体事件如内廷自宫、金莲舞女,以及最著名的爱情故事如范蠡西施、吕布貂蝉等等。在这些惊心动魄故事的背后,作者试图还原真实人物的真实经历和悲欢离合,还原真实身体的疼痛和悲哭,旨在用普通现代人的视觉去观察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并用普通人的情感去体会历史事件中的爱恨情仇。
本书作者许晖曾出版《中国历史的后门》、《六十年代气质》等书。摩罗等著名作家学者阅读本书后认为,作者选择了一个非常独到的视角,以通俗易读的文字解读中国历史,会是当下又一本流行的大历史文化读本。
本书分为上下两编,使用“文本互证”的方法,结合现代考古学知识,循从时间顺序,寻绎身体政治学在中国史上惊心动魄的演变脉络。
目录
在可敬与可爱之间(代序)
上篇身体的媚术
【异象】圣诞2
【自宫】自我阉割的第一刀15
【洁行】采薇的怨歌22
【放逐】两个人的端午27
【后宫】身体美学的第一次沦亡34
【宫刑】蚕室里的花朵41
【残身】四刺客:身体媚术的逻辑退却48
【金莲】远观与亵玩的精神分析60
【逼良】林冲夜奔70
【刺青】国家主义的刺青77
【苦节】海瑞道穷84
下篇沉重的肉身
【夺婚】羿和嫦娥92
【契约】牵牛和织女100
【阴谋】舜和娥皇、女英105
【入赘】禹和涂山氏女娇108
【怨妇】履癸(夏桀)和妹喜112
【离间】帝辛(殷纣王)和妲己116
【信使】周穆王和西王母122
【复仇】周幽王和褒姒129
【龟息】息侯和息妫133
【巫爱】巫臣和夏姬138
【沉江】范蠡和西施145
【诅咒】万喜良和孟姜女150
【疑情】项羽和虞姬154
【意滛】呼韩邪单于和王昭君158
【诬陷】汉成帝和赵飞燕、赵合德166
【隐喻】吕布和貂蝉173
【殉情】乔知之和窈娘175
【兵变】唐玄宗和杨贵妃178
【乱弃】元稹和崔莺莺184
【妒忌】李亿和鱼玄机191
【流年】孟昶和花蕊夫人195
【怨恨】赵明诚和李清照200
在可敬与可爱之间(代序)(1)
摩罗
要写许晖,当然要从那次拜访下笔。那是许晖夫妇刚来北京的时候,住在方庄。方庄就在南三环边上,里边是大小区套小小区,迷宫一样特别复杂。我说我在三环线上下车,你到车站来接我。他说你在铁匠营这一站下车,我等到你电话就出来接你。我下车以后等他20分钟还不见人影,觉得好生奇怪。一会儿他打我手机说:“摩罗,你那个铁匠营在哪里呀?我转悠半天也找不着。”我大笑着说:“你的铁匠营怎么成了我的铁匠营了呀?你让我在铁匠营等你你自己还能不认识铁匠营呀?”
此后我就到处讲这个故事,用来说明许晖是个可爱的人。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许晖是个好编辑。以前他在郑州编辑《东方艺术》,那是文化系统的杂志,每个省这一类杂志都是戏曲、杂技的园地,唯独许晖把他的《东方艺术》办成了人文杂志。1995年的某一天,我在上海突然收到一本《东方艺术》,上面刊载了我的一篇文章。我有点不知来头,因为此前我并不知道这个杂志,也没有投过稿。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那篇文章是谁转给他的。
接下来许晖说要搞一个“青年学人计划”,每期介绍一位青年学人。那时候我三十几岁,还能算是一个青年吧。那个计划的第一期或者第二期介绍了我,此后我的文字就源源不断地出现在他的杂志上。那篇日后得到较多读者关注的《巨人何以成为巨人》,就是首先发表在《东方艺术》上,然后再由张炜、刘烨园推荐给《天涯》转载的。
那时候许晖每年都要到西部去旅行,新疆、西藏、甘肃、宁夏……有一次我突然收到他一张明信片,是从四川藏区寄来的。他说路过藏区,发现一个乡竟然叫作“摩罗乡”,于是赶紧买了一张明信片,盖上“摩罗乡”邮政所的邮戳,寄给一个名叫“摩罗”的朋友。我觉得这个寄明信片的人跟这张明信片一样可爱,这张含有藏族气息的小小卡片带给我的快乐是如此持久,成为我心中最美丽的许晖故事之一。
我曾有幸读到过许晖的不少诗歌,那是很真情很美感的文字。他偶尔也写过几篇随笔,极短,好像是给自己的杂志补白似的。我很喜欢这些文字,总是跟他说:你写随笔吧,一定会很出色的。
直到那家杂志“改邪归正”,不再发表人文方面的文章,许晖才到北京来谋生。他在一家出版公司从事图书策划和编辑工作,同时也动笔写一点东西。他好像对随笔不感兴趣,而是埋头研究起历史来。积累了一段时间,就有了这部《身体的媚术———中国历史上的身体政治学》。
“中国历史上的身体政治学”是一个值得开发的研究领域,而“身体的媚术”则是进入这个领域的一个极好角度。这是一部严肃的著作。在国家强权对个人尊严和身体构成威压的时代,个人应该如何自处才能保持自己的尊严,保住自己的性命,保全自己的身体?这个问题单从逻辑上说已经涉及三个层面,但是显然无法分作三个问题来回答。每个人的选择空间都极其有限,历史上那些圣贤之士的不同选择及其不同后果,构成了历史的迷人花絮。一代一代人在消费着这些花絮,当然也在消费中学习了基本的人文态度。
许由、比干、伯夷、叔齐、伍子胥、屈原、岳飞等等著名历史人物,都被许晖纳入了研究视野。国家权力和人类的暴力几乎无所不在,它们对人类的身体怀有强烈的兴趣。对草民的身体是极尽征用和役使,对圣贤之士的身体似乎开发的资源更多,这些开发还常常可以被后人记住。也许正是权力对身体的这种支配力,才使得中国人自古以来对权力如此崇拜和迷恋?至少,从刀俎和鱼肉的二元对立来看,国人的思维确实被暴力意识所占满。要么我为刀俎人为鱼肉,要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古人没有列出第三种可能性。
自然,谁也不愿意做鱼肉。如果只有这两项选择,恐怕所有的人都愿意选择为刀俎。那么,对权力的争夺也就是对自身的刀俎地位的争夺了。成为刀俎成了保护自己身体的唯一选择。这样的历史真是够紧张的,难怪古人们活得这么累,活得这么仓惶。无论你干到什么份上,无论你爬上多高的宝座,都无法喘一口气,都无法放松地伸伸懒腰吹吹叶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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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可敬与可爱之间(代序)(2)
许晖很会讲故事,而不想轻易作结论。用故事来展现历史的奥秘,探讨思想问题和政治问题,是这些年来很受欢迎的文风。许晖的故事尤其讲得不拘一格。比如第一篇《圣诞》,专门从史书中辑录描述历代皇帝诞生的神异故事,不发一字议论,这一篇就结束了。这种对帝王身体来源的美化与后文对神勇壮烈人士的身体的戕害、凌辱形成对比,凸现了人类文化的矛盾和行为的悖谬。
检讨人性的黑暗,探究制度的黑洞,是不是可以为身体的尊严和解放寻找到一条光明大道?我们也许曾经确信可以。但是,据动物学家说,玩弄身体的把戏并不是从人类开始的。猿猴群体中,每当有首长路过的时候,“群众”必须压低自己的身体,以免自己的头颅高出首长的头颅。那些女猿猴如果想得到男猿猴手中的食品,最方便的方法就是做性茭易。还有,在猿猴社会,给某个领导或者同胞梳理梳理体毛,抓抓虱子,是统战工作的重要手段。举手投足之间,就可以或者化干戈为玉帛,或者结成联盟共同对敌,或者得到首长的照顾多分一块鸟肉、一根玉米棒。
如此说来,身体的媚术就不是始于人类的政治权力,它还有更加深远的背景和来源。它不但来自比政治更加深层的人性的底部,甚至来自人类的前身。我们要根治这种媚术,要从这种媚术中寻求解救的可能性,比我们所期望的恐怕是要难得多。
好在人性的内涵比媚术要丰富得多,生活的内容比政治要广阔得多。有时候,我们可以故意犯犯傻,不玩那个什么“媚术”了;有时候,我们可以故意偷偷懒,不理那个什么“政治”了。这时候总还有一点人生的乐子可以享受。比如,放纵一下关于“摩罗乡”的联想,玩玩“铁匠营”的绕口令,等等。正是这些“政治”和“媚术”之外的东西,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亮色和一些诗意,人也因此而显得鲜活可爱。
我想,比干、伯夷、叔齐、伍子胥、屈原、岳飞们的本意,可能也不过是想活得可爱一点,诗性一点。当那并不诗性的东西光顾的时候,他们不过是没有躲避那不可躲避的东西,遂成为可敬之人。
一个人在成为可敬之前,一定是可爱的。
可敬是一种悲烈的境遇,也许最理想的状态是生活在可敬与可爱之间。
2006年11月28日,北京北小河边
【自宫】自我阉割的第一刀
中国古代的读书人统称为“士”,“士”是象形字,象形男人的生殖器。“寸”是指事字,一只手的手腕处掩着一柄小刀。“士”和“寸”组合在一起就是阉割的意思,拿刀割去男人的生殖器。因此,周朝时把阉割过的男人称为“寺人”,“寺”就是“士”和“寸”的组合字。
《左传·僖公二年》出现了有史可稽的第一个著名的“寺人”:“齐寺人貂始漏师于多鱼。”齐国的寺人貂,开始在多鱼这个地方泄漏齐国的军事机密。这一句记载空谷足音,奠定了这个叫“貂”的人寺人之祖的地位的同时,更指控貂是一个间谍。可惜,关于间谍的指控却仅此一句,下文再无记载,《左传》惜墨如金的简洁文风让我们错过了一个也许更加精彩的传奇故事。
宫刑的起源很早,学者们相信,至迟到夏禹时代,宫刑已经成为一种成熟的刑罚。据《周礼》记载:“夏宫辟五百。”夏朝的宫廷里有五百人施了宫刑,正说明宫刑的技术手段已足以完成大规模的惩罚。宫刑又叫“去势”,“势”同样是男人生殖器的代称。不过,宫刑是他阉,是“五刑”中仅次于死刑的惩罚(参见本书《蚕室里的花朵》),而寺人貂却是自宫,自我阉割,为的是进入齐桓公的内廷。
寺人貂,又叫竖貂,竖刁,竖刀,最通行的称呼是“竖貂”。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名字,不知道是他一出生就起了这个名字,还是因为他是寺人才起的这个名字。“竖”的本义是短小,引申为童仆,又引申为宫中供役使的小臣。貂是一种动物,生性慈悲。北极圈内的猎人捕貂,常常假装快要冻死的样子,躺在貂出没的地方。貂看到后就跑出来,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人。猎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捕到了貂。历史上有很多以动物入名的人,比如董狐、阳虎、西门豹、乐羊等等,竖貂的最初命名应该与貂这种动物有关。可以想像,作为齐桓公的男宠,竖貂一定是个美男子,小白脸,他穿着用貂皮和貂毛装饰的短上衣,更显得貌美如花,更能得到齐桓公的欢心。竖貂用自己的身体去取悦齐桓公,与貂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人是多么的相像啊。
“竖貂”这个名字开创了两个传统:一是后世关于宦官的更加著名的称呼———阉竖,毫无疑问,这个称呼来自竖貂。是一种官职的装饰。《汉官仪》载:“中常侍,秦官也。汉兴,或用士人,银珰左貂。光武已后,专任宦者,右貂金珰。”从秦朝沿袭下来的文官名中常侍,按照礼制,帽子上装饰着“银珰左貂”,汉光武帝刘秀以后,这个官职就专用宦官充任,装饰也改为“右貂金珰”。宦官充任的这个官职,吸取借鉴了竖貂的装饰灵感,从而使这一装饰固定为一种代代相袭的礼制。
【洁行】采薇的怨歌
“洗耳恭听”是典型的身体媚术:把洗干净的耳朵恭敬地倾向发言者,聆听他的每一句教诲。可是,最早的“洗耳”却不是为了“恭听”,那是真正的用清洁的水洗干净耳朵,因为耳朵被污染了。
《史记·伯夷列传》注引皇甫谧《高士传》,讲述了许由洗耳的故事。
尧听说许由是贤人,就想把天下让给他。许由听到这一风声,赶忙隐遁到颍水之阳的箕山。箕山在今天的河南登封,紧邻着天下之中的中岳嵩山,因为许由死后葬在这里,箕山又称许由山。尧又召许由做九州长,许由这次连听都不愿听了,跑到颍水之滨洗耳朵去了。这时:
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
———许由洗耳的时候,刚好巢父牵着牛犊来饮水,就问许由何以洗耳。许由说:“尧召我做九州长,我痛恨听到这件事,所以洗耳。”谁知巢父讽刺许由说:“你如果住在高岸深谷之中,与人不相往来,谁能见到你?你本性就浮游,想用这种方法沽名钓誉而已,别污了牛犊的口。”说完牵着牛犊去上游饮水了。
许由洗耳,本为清洁自己受到污染的耳朵,可是没想到巢父比他还要“求洁”。清清颍水,被许由的另一种沽名钓誉玷污了。不知道许由听完巢父的嘲讽之后,是不是还能继续撩起洁净的水流。
耳朵,这一身体的生理性器官,不像眼睛,对不愿意看到的事件,可以随时闭起来;耳朵无法关闭,因此也就不具备选择性。当众声嘈杂地涌入耳廓里时,耳朵只好全盘接纳,无论这声音是噪音还是悦耳的颂扬。这就给耳朵创造了取媚性倾听的机会。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可能性,巢父才对许由的洗耳行径大加嘲讽。他提出的最根本的解决方法是:隐居到人所不知、人所不见的“高岸深谷”中去,杜绝所有来自人道的声音涌入耳廓的一切途径。
这是一种根本的“洁”。这种“洁”的品行,与自然万物的“洁”的本性融为一体,人道无法侵入。因此庄子评价说:“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帝王之功不过是圣人的余事,不是完身养生的根本。世俗之人,往往危及身体,弃绝养生之道,却以身殉物,人变成了物的附庸,人之道变成了取媚于物之道,岂不悲哉!
庄子此言,和巢父的境界是一致的。而洗耳的许由,由“洁”的主体,沦为了被嘲讽的对象。
孔子曾经评价过伯夷、叔齐的品行,说:“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稀。”意思是伯夷、叔齐不记旧仇,怨恨自然就少了。可是孔子的下一句评语———“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却有些一厢情愿,因为伯夷、叔齐临死前作的这首歌,明明是一首怨歌,尤其是尾句“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怨恨的意思清清楚楚,所以司马迁才会觉得二人的情绪异样。可惜司马迁没有深入追究下去,只是发出了“好人早夭,坏人长寿”的慨叹。
在我看来,伯夷、叔齐的“洁”类似于许由洗耳的“洁”。虽然伯夷、叔齐一眼就看穿了历史循环论的弊病———“以暴易暴”,但是避开“以暴易暴”的途径,却并非庄子所说的根本性的“洁”。就像颍水根本不可能洗净许由已经被污染的耳朵一样,首阳山的薇菜也仍然是“周薇”。伯夷、叔齐的道德困境证明了他们方法论的错误。所以鲁迅先生说:“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格言。”(《女吊》)“以暴易暴”的非法性不能以“不念旧恶”为前提,“不合作”的义举也决不能以身体的饿死为旨归。
1996年冬天,我曾经登上过洛阳以北的首阳山。雪后初霁,密密麻麻的梯田在视野里伸展开去,伯夷、叔齐的小庙就简陋地建在山顶正中。满山寻找薇菜,找到的却是梯田里种的麦子和小米。小米,是的,今日的首阳山上遍种的小米,正是三千年前伯夷、叔齐不食的周粟!站在山顶,迎着即将降临的暮色,仿佛仍然能听见采薇的怨歌还在首阳山上回荡着,回荡着,也许永无消歇的一天。
【放逐】两个人的端午
五月五日,端午纪念的两大主角———伍子胥和屈原——一为叛国者,一为流亡者。伍子胥先叛楚国,后叛吴国(剜眼以观吴国之亡),在无家可归,朝廷执行不义的前提下,伍子胥两次叛国;屈原在政治抱负不得舒展,反而被馋的情势下,写下大量以高洁自许的篇章,暗示了朝廷的昏罔和小人得道的现实,从而遭到了两次放逐。和专制国家的意识形态相左,这两个国家的敌人却得到了民间的一致怀念,以至于两千多年来端午的传统从未中绝。
端午是中国传统节日中的一个异类,一个孤例:春节,元宵节,清明节,中秋节,重阳节……所有这些节日,形式和内容都高度统一,数千年如一日,从未割裂;只有端午,在今天蜕变成了单纯的粽子节和龙舟节,核心价值消散了,形式取代了内容。人们在吃粽子的时候,仅仅想起了一个图腾化的会写诗的马蚤客,同时还在担心自己吃到的是不是假冒伪劣的黑粽子。
伍子胥和屈原,借助于端午这一民间的盛大节日,完成了对身体媚术的最后逃离。“结微情以陈辞兮,矫以遗夫美人。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九章·抽思》);“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滛”(《离马蚤》);“日月忽其不湮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马蚤》)……尽管屈原这些表达对楚怀王怨望的辞句被孙次舟和闻一多理解为“文学弄臣”,甚至由此判定屈原的同性恋者身份,但是,汨罗江畔的“定杀”,毕竟洗净了曾经被污染的躯体。同时,屈原用“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悲回风》)的诗句,向死于同一日的伍子胥表达了追随和致敬之情。
端午精神这样的本土精神资源,就像它的两个非凡代表一样,遭到的同样是被放逐的命运。
伍子胥和屈原,斯人已矣,魂兮已不再归来。端午以及附丽于它的端午精神亦复如此,魂兮也已不再归来。如果不能归来,那就彻底地消亡吧。
【后宫】身体美学的第一次沦亡
今人把牵涉到女性身体的书写命名为“身体写作”。这是一种纸上的舞蹈,它意味着被儒学禁锢了两千多年的汉民族已经失去了歌舞能力。当“美女作家”们腰身粗如水桶,满脸长满横肉的时候,她们开始把丑陋的身体搬上纸面,纸上谈兵,想像性地舞姿轻盈,韵吐呻吟。这不是身体之美,而是性压抑的宣泄。身体美学被阴谋化地缩略为下半身的性,下半身的性置换了身体美学的辽阔地域,并堂皇地取而代之。
这是身体美学的全面沦亡。
后宫,是一座小型的战场。当男人们在真正的战场上与对手搏杀,以军队的集团建制大规模地互相屠戮的时候,后宫里的女人们也在构筑着一条条看不见的战线。同样有楚河汉界,同样有深深的巨大的鸿沟,只不过,刀光剑影让位于精致的帷幔后的阴谋。
后宫的建制出自周礼。《礼记·昏义》详细地规定了后宫的数目:“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除皇后外,共计120个后妃。周室衰微后,严格的后宫制度开始走形,至汉朝,后宫已经扩充为十四等,开启了“后宫三千”的男权泛滥时代。
中国史上后宫之德的楷模是刘秀的原配妻子阴丽华。她的故事,为残酷的后宫之战涂抹了一丝温馨的暖色。
汉光武帝刘秀在新野,听说了阴丽华之美,无限向往。到长安看到执金吾车骑盛大,不由得感叹道:“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阴丽华19岁的时候,刘秀终于完成了心愿,娶了阴丽华为妻,不过此时的刘秀离执金吾的理想还差着老大一截呢。刘秀起兵后,为了扩大势力,与真定望族郭昌政治联姻,又娶了他的女儿郭圣通,南征北战,一直带在身边,阴丽华则留在南阳老家。第二年刘秀称帝,把阴丽华接到洛阳,想封她为皇后。阴丽华以郭圣通已经生子的名义坚辞,刘秀只好立郭圣通为皇后。17年后,郭皇后年老色衰,刘秀终于逮着机会,废郭皇后,立阴丽华为后。《后汉书》对阴皇后的评价是:“在位恭俭,少嗜玩,不喜笑谑。性仁孝,多矜慈。”阴丽华的儿子继刘秀皇位,是为显宗。阴丽华在皇太后的位置上平平安安地度过了晚年,活了60岁,寿终正寝。史家评论,正是阴丽华的后宫之德才使得她福寿双全。
后宫的铁律是争宠、妒忌和因此导致的寿夭,而阴丽华的命运,却堪称后宫潜规则的异数。
以阴丽华的后宫暖色为背景,上溯一百多年,我们看到了有史可稽的最为残酷,也开创了后宫之战的血腥事件。这一事件是身体美学的第一次沦亡。
【宫刑】蚕室里的花朵
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在遭受宫刑之后,在七年前汉武帝“族陵家”,李陵案已成铁案的情势下,司马迁明知给狱中的任安写的这封回信,必会上达天听,但他虽然委婉、然而坚决地再次实现了替李陵的辩护:“身虽陷败彼,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而且,顺便讽刺了大臣们和汉武帝的丑态:“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由此可见,司马迁并没有后悔,他只是感受到了耻辱。这个耻辱是汉武帝强加给他的。司马迁完成《史记》后,“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以俟后圣君子”(《汉书·司马迁传》),只留一个副本在京城,藏之名山的正本要等待后世的圣人明君来传承,这是对汉武帝的最大轻蔑。至少从传说中的夏朝就已经出现的宫刑,在司马迁的一册《史记》面前,失去了专制皇帝所要求的身体媚术的功能,转化为巨大的心灵耻辱,以至于司马迁“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可是司马迁并没有对自己的选择后悔,对他身体的戕害,甚至催生了司马迁从“以求亲媚于主上”到“发愤著书”的决心,催生了“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著名论断。宫刑的耻辱,死亡的残酷,身体政治学的媚术铁律,在“千古书信第一”的《报任安书》面前,统统被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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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身】四刺客:身体媚术的逻辑退却
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接着记载:“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刺客诞生的周期逐渐拉长了,聂政之后220余年,才涌现了中国史上最引人注目的刺客荆轲。
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荆轲流浪到燕国的时候,和高渐离交好。高渐离是狗屠,善击筑。筑是一种自宋代以后就已经失传的乐器,1993年长沙渔阳墓重新出土,木质五弦。《汉书·高帝纪》中有关于筑的形制的描述:“状似琴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故名曰筑。”其音悲亢激越,恰恰符合荆轲和高渐离出没于燕市之中的心境:“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筑的第二次现身是在荆轲出发前往秦国,燕太子丹及其宾客为荆轲送行的易水之畔:
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
这就是著名的易水送别。像往常一样,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变徵之声撼动了每个送行者的身世之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千古悲歌,更令人怒发冲冠。
荆轲刺秦王失败后,高渐离为躲避秦王的追杀,改换姓名,受雇于人做杂役。主人家堂上常常有客人击筑,高渐离彷徨不能离去,每每指摘说哪儿好哪儿不好。主人听说后,召高渐离上堂击筑,满座称善。这是高渐离之筑的第三次现身。然后:
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
———高渐离想,久隐贫贱之日没有尽头,于是退下,拿出匣中的筑,穿上见客的好衣服,更换容貌上堂。举座皆惊,纷纷用平等的礼节迎接他,奉为上客。高渐离击筑而歌,满座宾客无不流泪而去。
这一次筑的现身,使高渐离恢复了以往的名声,成为上流社会争相延请的上客。名声传到了秦始皇耳朵里,秦始皇也是一个爱乐之人,明知道高渐离是荆轲的好朋友,是一个漏网的危险分子,还是把他召到了身边:
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扑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为了随时能听到高渐离的筑声,秦始皇弄瞎了高渐离的眼睛,让他随侍身边。稍稍离秦始皇近一点,高渐离筑中置铅,再近一点的时候,高渐离举起灌满铅的沉重的筑扑向了秦始皇。像荆轲一样,盲眼的高渐离并没有能扑杀秦始皇。高渐离隐忍数年,就是为了今日这毫无把握的一击。这是高渐离之筑的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现身。最后一次击筑的时候,残身的高渐离不再是把筑当作乐器,而是当成了一件杀人的凶器,一件为生死之交复仇的凶器。引荐荆轲的田光先生曾经评价荆轲说:“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不知道满目黑暗的高渐离,当他举筑扑向秦始皇的一瞬间,是哪一种勇敢之人?他也像荆轲一样,怒而色不变,坦然接受既定的命运吗?
刺客,只有到了高渐离替荆轲复仇的时刻,才展现了它深沉的内涵。至此,刺客彻底成了和国君、和权势者毫无关系的一种称谓,它不为权势者所用,它只对同样无权无势的真正的知己效忠。没有任何取媚的意图,高渐离和荆轲,这一对平等的兄弟般的知己,把残身变成了动人的友谊,变成了前赴后继的对抗强权的牺牲。
从要离到豫让,从豫让到聂政,从聂政到高渐离,残身的身体政治学,逐渐褪尽了取媚的色彩。洋溢着美感的仪式,让位于穷尽复仇的深沉选择。那支久已失传的筑,把刺客的最后身影,定格在同样残身的司马迁那部伟大的《刺客列传》之中;像那支筑一样,自《刺客列传》之后,刺客那种撼人的行为之美,也久已失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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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莲】远观与亵玩的精神分析
周敦颐在他的著名小品文《爱莲说》中如此赞美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周敦颐眼中的莲花,只可远远地观望,却不可凑近身前,细细地亵玩。亭亭玉立的莲花,是自足的存在,是纯洁的化身,不假手于他者,不为观者的视域而“染”而“妖”。当佛祖释迦牟尼在莲花座上跏趺而坐的时候,莲花隐喻着净土。汉语语境中所有有关莲花的语义,都指向清净无染的意象。但是,有一种被称为金子一样的莲花,却颠覆了这一语义,从而使只可远观的清净自然物,转变成了供人亵玩的畸形玩物。这种想像的莲花就是金莲,民间俗称为“三寸金莲”。
用金莲来替代女人的小脚,据说起源极早。金莲捍卫者们甚至追溯到治水的英雄大禹,声称大禹的妻子,九尾白狐化身的涂山氏女娇就是一双三寸金莲。还有人说商纣王的宠妃妲己,因是千年狐狸所变,变得了娇媚的身体却变不好一双脚,于是就用布裹了起来,引得宫女和民女纷纷效仿。把缠足的起源追溯到两条狐狸精身上,恰足以证明中国男人心中对以“狐媚”著称的狐狸精的深刻艳羡。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更是“狐狸精情结”的集大成之作。狐狸精,这种不仅以其美貌和性主动者的身份自荐枕席,而且又同时能使人致死的妖怪,是中国男人心头的两难选择。因此,在大量的文人传奇和话本小说中,“月色溶溶夜,花木寂寂春”的偏僻古庙,洵称尤物的狐狸精和英俊纤弱的白面书生媾和后,一定要有一个道士来祛魅。只有经过这一道程序,病入膏肓而不自知的白面书生才能起死回生,重新做人。这一固定书写模式,暗合了中国男人的猎艳心理:“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但是,狐狸精毕竟足以致命,如果运气不好,或者道士的法术竟然抵不过狐狸精的千年修炼之功,那么,原本惹人艳羡的白面书生转眼间就变成了对世人劝谕的反面角色。正是基于这一深忧,男权社会创造了“金莲”这一对狐狸精的天才替代。
金莲仅仅是一双脚,层层缠裹的结果,女人非但不能滛奔,甚至连走路的功能都衰弱了,缠得比三寸还要小的女人,甚至走动都要人抱着才行。女人被禁锢在了家里,象征着狐狸精被禁锢在了家里,从远观,从对白面书生的艳羡,变成了自己独自一人的亵玩。从此之后,狐狸精不再有害,使人致死的一重功能消失了,只剩下“狐媚”的一重功能,只剩下身体的媚术,取媚于男权社会的审美风尚。
【逼良】林冲夜奔
除非被杀,一个人的身体能被逼到什么样的高度?
梁山,海拔米。五代至北宋末年二百余年间,黄河屡次决口,泛滥的河水汇聚到梁山周围,形成了著名的梁山泊。王安石变法时,因为喜欢兴修水利,有人向王安石献策:“决梁山泊八百里以为田,其利大矣。”王安石是个明白人,毫不犹豫地反驳道:“策固善,决水何地可容?”(《邵氏闻见后录》)则八百里水泊梁山,并非虚言。当朝代末世,走投无路的好汉们被“逼上梁山”的时候,压迫者们也许并没有想到,他们对人的身体的逼迫,居然仅仅逼到了不足海拔二百米的高度!从跪伏称臣,到啸聚二百米的低矮梁山,那么低的海拔,竟然成为一个王朝,一个庞大帝国灭亡的飞地。讽刺的是,梁山恰恰原名良山,“逼上梁山”正是“逼良为娼”,“逼良为盗”。
“逼良为娼”,或者说“逼良为盗”最典型的人是林冲。
因为《水浒传》的深入人心,林冲也就当然成为妇孺皆知的人物。
林冲的故事家喻户晓。《水浒传》林冲第一次出场就先声夺人:
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
在鲁智深和众泼皮的眼中,林冲“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这样一个人出现在鲁智深和众泼皮面前,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连众泼皮都知道“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生活优裕,又正当壮年,地位,名誉,金钱,美色,样样不缺,加上深得专权的高太尉的赏识,前途正未可限量。但就是这样一个有权有势,有财有色,自己又有一身惊人武艺的“八十万禁?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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