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是可有可无的。当时就算没有他,她依然能够活下来。何况,要报救命之恩,于她实在是有很多种方法,完全没必要把自己也搭上。那么是为什么呢?
“宴十二,我是妖。”她说。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宴十二垂下眼,没有说话,脸上虽无意外之色,正在给她梳头的手却颤了一下,扯动头发,引起轻微的疼痛。他知道她不屑说谎,但是这样的事实委实让不信鬼神的他难以接受,即使相逢以来所发生的那些事,以神怪之说来解释会更加合理。
“我本体被毁,以后只能住在这个人体之内。对于我来说,和你住在一起,还是我独自一人,并没有什么区别。”风冥说得淡漠,无意向他证实自己的话是真是假。她只说事实,像这样的解释于她已是例外。
宴十二手顿住。烛光下,sh润的长发,湖水绿的衣服,清冽贵气的眉眼,眼前的女子明明那么实在,他为何会产生遥远不可触及的感觉?
至少,她没有说是因为他救过她。那一刻,他如是庆幸。
******
红衣少女是第二天早上出现的。彼时,风冥已梳洗毕,正在检视整座废宅,思索着在这里住下的可能性。
“大小姐,江家那里已处理妥善,小红幸不辱命。”少女垂手跟在她身后,一反昨夜的狐媚,神色间毕恭毕敬。此少女正是风冥走前安排来照顾宴十二父子的狐小红。
此宅占地约五亩,有前后两个院落,绕以木构的檐廊。堂屋,正寝,东西侧厢,还有一个马厩。前院宽敞,可停车马,后院则布有假山竹蕉等物。除昨日所睡正寝外,余皆荒废。院中墙垣残颓,荒草人高,蛇鼠滋生,房内蛛网封门,尘埃寸积。
“嗯。”整理一下,也可久住。风冥在那株老槐下停住,伸手捻下一片老叶夹在指间,突然想起那夜的草笛声。“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淡淡抛下一句话,她往回走。
狐小红先是一怔,而后大喜过望,忙跪下兴奋地道:“谢谢大小姐。”她千年之劫即至,风冥言下之意无疑是答应要为她挡劫。想她一向懒散,连修行也不认真,能活到现在实在是凭着些小聪明,但是千年之劫已经不是仅靠着小聪明就能挡的。风冥愿意助她,那她的小命自然是保住了。
“起来。”风冥没有停,一直走上檐廊,过了根廊柱,才像是想到什么,回过头:“对了,你去找下屋主,看看这座宅子卖不卖。”她虽然无所谓,但是宴十二父子毕竟是人类,一切还是按人类的方式来解决比较好。
狐小红领命去了。
风冥回到主屋,宴十二和阿大都已经起了,正坐在阶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见到她,阿大立时跳了起来,冲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腰。
“风姨!你娶了爹爹,好不……”
“阿大!”谁也没想到阿大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宴十二当即就蒙了,只觉得头脑充血,在反应过来之前已失控地吼住了他。
这样疾言厉色的宴十二是阿大从未见过的,顿时被吓得小脸一白,扁了扁嘴,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
宴十二见阿大委屈的样子,心口一痛,脸色忽红忽白,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并没忘记那天回破庙时,阿大也是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以及风冥的回答。
不娶。当时她是这样说的。而此次,她虽然答应要伴他一生,却仍然没有提要娶他的话。他是男人,怎可屡次厚颜相求。
风冥眉微微皱了下,牵着阿大的手来到宴十二面前。
宴十二无措地站起身。
“宴十二,你记住,虽然我可以陪你一生一世,但是我不会娶你。这样,你可还愿与我在一起?”风冥声音淡漠。若娶,那么他只有死路一条。千万年来,巫族女子与男子交配后,皆会杀之食之灵,这已是她们的天性,她不认为自己能够像巫神那样例外。毕竟这世上男子少有像战神那样强大的。
宴十二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心空落落地无处可依。那个时候,他才清楚地知道,原来自己对她是有所期待的。
原来由头到尾,他都误解了她的意思。他一个鳏夫,又无绝世的容貌和才华,凭什么要求她给他一个名份?
看了紧紧攀着风冥手臂的阿大一眼,他垂下眼,唇蠕动了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道:“宴十二明白,风……大小姐,十二愿终身为仆役共您差遣。”那个名字,他只叫了一次,以后再也不会逾越。他宁可为仆,也不愿自甘下贱,为人暖床。
风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解释。
“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她开口,没有应允,也没拒绝。自然也没让他知道,若不是为了他们父子,她根本不会在人间停留过久。
“是。”宴十二神色变得恭敬起来。他原可不必受她的恩惠,离去的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却始终说不出来。无法否认,如同阿大对她莫名其妙的眷念,他亦找不出理由硬要与她分道扬镳。
气氛突然凝滞下来。
风冥眼角余光瞟到宴十二身后廊上白影一闪。
“先吃早餐。”她说,语罢,牵着阿大越过宴十二,往屋内走去。
宴十二抬头,看着她修长柔美却疏冷的背影,脸上不觉浮起一丝落寞。
秋风劲,卷起地上败叶,在破败的庭院中飞舞。再要不了多久,冬天就要来了。这南边的冬天,总没有北边的冷吧。
第五章(下)
草笛呜咽,吹落了满天秋霜。
烛透窗纱,冷月洒地,宴十二靠坐在老槐树下,一曲吹罢一曲响。
犹记年少时,锦衣玉食,母姐皆居朝中高位,也曾享尽荣华,恣意妄为。如今回想,前尘往事不过黄粱一梦,再忆,恍如隔世。
他已经很久不曾想起那些。人在为生存挣扎的时候,总是不会想得太多。
住在此地已经足月,在整理完整座宅子之后,他便再无事可做。外有风冥和狐小红奔劳,内有一个始终没见着人影的人料理饮食起居,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虽然他甘居仆夫之位,风冥却从不使唤他,人一闲下来总爱胡思乱想。
江家那边并没有来寻事,显然狐小红处理得极妥当。
狐小红,便是那小红狐,他从最初的怀疑到后来的确认,才知道原来她是风冥离开前支使来保护他和阿大的。如果没有她,阿大恐怕……每每想到此,他都会忍不住出一身冷汗。
风冥,狐小红,还有那个未见着面的人……或者鬼,一切像是一场怪诞的梦境,却又让他无法不相信。然而他竟不害怕,甚至没想过离开。因为他心中清楚,这个世间贪婪的人其实要比鬼怪可怕百倍千倍。
阿大是喜欢风冥的,阿大也喜欢狐小红。既然如此,他确实也没有离开的必要。他并不担心她们会对他们不利。
只是,人总是不知足的……
草笛声止,宴十二轻轻叹口气,目光落向星子寥落的天空,眸中神色变幻,终剩一抹苦涩。
起身,他掸了掸身上的草屑,穿过后院长廊,往自己和阿大所住的侧厢走去。途经正寝,不自觉往敞开的窗内看去,风冥正斜倚矮榻,手执书卷,兴致盎然地看着。内室珠帘隔处,隐隐约约可见一身形修长美好的白衣男子跪坐其后,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琴声轻懒,如丝如缕,时有时无,如同那在屋内盘绕不去的龙涎香,让人神思舒展。
收回目光,宴十二脚下毫不停滞地越过了主寝,脸上无情无绪。
阿大已经睡了,轻细的鼾声,红扑扑的脸,偶尔冒出的呓语,让宴十二的心莫名的平静下来。轻轻地关上门,为阿大掖了掖被角,他吹熄烛火。
这样衣食无忧的日子,是他们流浪的时候从来不敢想的。如今一切皆足,他还有什么不满意?有的东西,不该想就别去想,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
为人自然要有为人的生计。风冥犹记得当初自己初附人体时,宴十二拖着她四处求医的情景,只觉人类医者庸愚却又势利得可厌,便也开了家医馆。
她原身无分文,买宅买铺面所费,皆来自东山之石。人类称其为玉。她取而琢之,以天价卖出,一块即够。
只是她开医馆,一不为救人,二不为钱财,于是便有些随性而为。愿出高价者不一定治,没钱可给的,也不一定不治。然而,若出手救治,那么自然是手到病除。因此,即使如此惫懒,妙手回春之名仍然不胫而走。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风冥千百年来都是这样过来,便是再这样过一百年,自也不会觉得哪里不好。然而,总有些事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比如,她习惯了宴十二为她梳头。再比如,阿大的痴缠,宴十二温厚平和的眸,似乎像一种印迹般落在了她心中,成了一种眷念。
人啊,什么都记着,什么都往心上搁,难怪寿命如此之短。讥讽地一笑,风冥叫住为她梳好头准备出去的宴十二。
“你今天和我去医馆。”如果现在不叫他,又要一整天见不着他人影,虽然房子不大,但是她并不习惯四处寻人。
宴十二怔了下,方低头应是。
风冥还是习惯穿黑色的长袍,加上她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走到哪里都惹人注目。宴十二穿的是自己打过补丁的旧衣裤,与她走在一起,有意落后半肩,人一看便知是主仆。风冥并不是没让狐小红为他准备新衣,然而那些衣服质地和式样都是上好的,他便不大穿。风冥也从不相强。
“宴十二,你每天在家都做些什么?”风冥突然开口问。她倒不是真的好奇,只是原本话就不多的他,这一段时间似乎越来越沉默了。除了是字,她几乎想不起他还说过其他什么话。
宴十二微微迟疑,抬眼,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风冥轮廓优美的侧脸以及柔润莹洁的耳垂,秋日的阳光照着,甚至可以看到那细微的汗毛。
不自觉抬手按上胸口的悸动,那一刻,他平生首次觉得,只是这样看着一个人,竟然也会觉得幸福。原来,他做出留下的决定并不仅仅是为阿大。
“回大小姐,十二多数时间是在摆弄花园。”他平凡的脸多日来终于露出微笑,虽淡,却胜过春日的暖。只因想通,便觉得有些东西不再是那么重要了。
感应到他的心情,风冥回头,冰冷的目光落进他温暖黝黑的眸中,一抹笑意在其中轻轻荡开。
“我让小狐狸照顾阿大,你可觉得不放心?”她问,探手进宴十二低垂的大手中,握住,心情明朗。
被她牵引得与之并肩而行,宴十二的耳根微微地发烫,一直以来堵塞在喉头的苦涩瞬间烟消云散。
“十二没有不放心。”他回,声音温厚,如同他的眼神。
一问一答后,又回归沉默,两人慢慢地走着,却再没有之前的疏离。路上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茶馆内高谈阔论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人类碌碌,却充满了生机。在风冥眼中,那却是燃尽生命的仓猝,如同人观蚁虫一般。
走过一个杂货铺,还有十来步就到医馆。风冥侧脸看向宴十二,道:“你若在家中觉得无趣,便可来此……阿大定然开心。”
“爹爹!”宴十二尚未回答,阿大已从前面医馆里跑了出来扑进他的怀中,后面跟着一脸无奈的狐小红。
“好。”这是在宴十二将手从风冥手中抽离去抱阿大之时,落下的回应。
有的时候,总得有一个人让步,否则便只能是僵持的局面。
******
风冥的医馆人满为患,可是她依然有闲情坐在内室喝茶。
狐小红觉得自己一千年的活动量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个月来的大,然而在风冥不动声色的目光下,她实在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何况她还要仰仗风冥帮她挡劫。
不过……她眼角余光瞟到那个小跑腿的,至少还有一个人供她支使,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红姨,你笑什么?”阿大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狐小红唇边ji狡的笑。
正在被她把脉的病人顺声望去,突然觉得背上寒毛直立,很想抽回手落荒而逃。
狐小红偷偷瞅了眼竹帘之后的人,发现那人的目光始终不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