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如黑色流苏密密垂下,遮住她极其年轻的额。
他当时并没太在意,漫不经心地瞥过一眼后就接电话去了。朋友在电话中满怀歉意地告诉他,因为临时有事所以不能过来了。挂了电话他只觉索然无味,正准备起身离开,目光随意流转间,又对上了一旁那位白衣女孩偷偷打量的眼睛。
两道视线在空气中无形地一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立即又像惊起的蝴蝶般仓惶飞走了。
章铭远微微一怔,不明白素昧平生的陌生女孩为何频频注目于他,而她的表情也不像是对他一见钟情呀。她怯怯的眼神又慌乱又紧张,不知何故?
觉察到有些异样,他就干脆一瞬不瞬地看定她。片刻后,当她再一次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朝他看过来时,直直撞进他等待的眼眸。
这次他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小姐,你有事吗?”
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可能是遇上什么为难的事想找人帮忙,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索性主动询问。
白衣少女果然一脸为难。迟疑片刻后,她闭上双眼深呼吸了一下,似是鼓足勇气才朝他走过来,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不安:“我……可以坐下吗?”
他点点头:“请坐。”
坐下后,她还是低低垂着头,一付不太敢正视他的样子,并且一直犹豫着不说话。好半晌,才小小声地问:“你……能请我喝一杯吗?”
他闻言一愣,愣过后,有些难以置信地把眼前的白衣女孩仔细打量了一番。
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孩子,非常的年轻,通身还带着一派纯稚的学生气。看模样她应该还是高中生吧?可是她说的这句话……
章铭远知道在这种星级酒店,经常有素质比较高的所谓“高级小姐”来此寻找客人。他也曾经好几次遇上过年轻漂亮的摩登女郎含笑问能不能请她喝一杯,这一杯当然只是引子。但他对这种所谓性产业工人不感兴趣,一条玉臂千人枕,两点朱唇万人尝,这让他觉得很脏,总是不假思索地拒绝。
可是这一次,他想了想没有立即拒绝。因为眼前这个白衣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是出来做的,他怕误会了人家。沉吟了半晌后点头答应:“可以,你要喝什么?”
“随便。”
他看到她之前那张桌上摆着一杯喝剩的橙汁:“那再来杯橙汁可以吗?”
她保持垂头的姿势,轻轻一点头:“可以。”
橙汁端上桌后,她就双手捧着杯子一口接一口啜着,一句话也不说,仿佛真的就是想让他请她喝杯东西。但他发现她捧杯的双手紧紧扣在杯壁上,指尖微微泛白,显见十分用力,她的心情紧张由此可见一斑。
等了半晌,他忍不住开口询问:“小姐,你坐过来就是想让我请你喝杯东西吗?”
他的话,似乎让她更紧张了。她紧紧咬着下唇,扣在杯壁上的十指也更紧更用力。他想她可能又会老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谁知,她却很快开了口,语速时急时缓,带一点结结巴巴:“当然不是,我……我是想问问……你……需要人陪吗?”
他闻言再次一愣。如果说之前她问他能不能请他喝一杯还可能会是有所误会,那么这一句则是不折不扣的明示了。她竟然果真是出来做的,这让他大感意外与吃惊,只觉难以置信,便索性追问得更明白些:“怎么陪?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女孩纤细的颈仿佛支不起美丽的头颅,她的头越垂越低,声音细如蚊呐:“你……如果想要人陪,我可以……陪你……去开房。”
章铭远惊愕地睁大眼睛,如同板上钉钉般无庸置疑,这个年轻的白衣女孩是出来做的。不过很明显她还是雏儿,可能还是头一回自己找客人,所以她紧张、不安、羞涩又窘迫,自始至终垂着头不敢看人,而脸颊上的红晕已经一路蔓延到了后颈根。他下意识地问她:“你是不是第一次干这个?”
她用力点点头:“嗯,所以……所以……如果陪的话……价格会比较高。你要是不能接受……我就不打扰你了。”
别看她怯怯的,谈起价格来却毫不含糊。他不禁有些失笑:“哦,那么请问你价格是多少?”
她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考虑。半晌方才慢慢地竖起一极食指,同时眼眸悄悄地从一排漆黑浓密的长睫下看了他一眼:“一万。”
一万块钱买一个少女的童贞,贵还是不贵见仁见智。章铭远还从没有用钱买过女人,他没有这个必要,也不打算开这个先例。只是这个白衣女孩让他有几分觉得好奇,不由地继续和她聊下去:“你多大了就出来干这个,有没有满十八岁呀?看你的样子好像还未成年。”
他的话可能让她有些害怕,慌忙抬头申辩:“我已经满十八岁了,是成年人,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她终于在他面前抬起头来了,少女白瓷般细腻光洁的脸庞,在灯光下没有半点瑕疵。两只因惊慌睁大的眼瞳黑漆漆圆溜溜,两颗黑珍珠似的,闪着光,映着他的影像,完完整整。
看她紧张,他就更想逗逗她:“你真的满十八周岁了,有没有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她当真翻包要找身份证给他看,但找着找着动作突然停顿下来,瞄向他的眼神中带着几丝警惕:“对不起,我的身份证没带。如果你不放心,那就算了吧。”
他知道,她未必是真的没带身份证,只是突然警醒过来自己干这个绝对不宜对一个陌生人透露真实姓名。一边说她一边收拾翻乱的挎包,看样子准备立即离开。
这时恰好又有一个单身男客走进酒吧,并且在他们附近落座。她一双眼睛如逐花蝴蝶般下意识地就瞄过去了。他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能猜想到如果在他这不能取得成功,她可能还会在其他男人那不断尝试,直至把自己的第一次兜售出去为止,换取一万块钱。想到她可能和其他男人去开房,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好吧,不用看你的身份证了,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我们再好好谈谈。”
他放缓了语气挽留她,但女孩的警惕心理显然并未消除,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我叫霜霜。先生,你还想谈什么?如果你想要我陪……那就……那就干脆点。你付钱,我马上跟你去开房。”
顿了顿,她又强调一遍:“你一定要先付钱,否则我不会跟你走的。”
她看来很怕会上当受骗,所以坚持要先收钱再和他去开房。
他知道霜霜一定不是她的真名,她绝对不可能把真名告诉他。但他此时不想追问这一点,也干脆地点头:“好吧霜霜,一万块是吧?我这就开支票给你。”
他拿出支票簿来龙飞凤舞地开了一张现金支票给她,这个白衣女孩让他太好奇了。他想多和她周旋周旋,不想太早让她走,更不想让她走到其他单身男客身边去怯怯地问人家需不需陪。
看着他递来的现金支票她有些惊讶:“这是……支票?”
看来她以前从没见过现金支票,他告诉她:“没错,这是现金支票,你明天可以凭它去银行兑换成一万块现金。”
她不肯要,头摇成拨浪鼓:“我不要这个,我要现金。明天再拿了它去银行领钱,谁知道能不能领到。你有没有现金?我只要现金。”
他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现在基本上走到哪都可以刷卡付帐,他的钱包里有卡万事足。谁知道会遇上一个坚持要现金交易的女孩子,她小心谨慎的模样让他哭笑不得:“那要不你跟我去附近的自助银行取钱吧?”
她意有所动,但刚站起来又摇头坐下:“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吧。”
或许是因为太过年轻缺乏经验,加上又是头一次出来做,女孩有点小心得过头了。在钱没有拿到手之前,她似乎哪儿都不敢跟他去,哪怕是以取钱的名义。
他无可奈何:“好,那你在这等我吧,我现在去取钱,马上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得有信用,不要再跟别人谈生意啊。”
谈生意这个词让女孩脸颊的红晕又添了一层,她赧然之极地低下头:“我……我会等你的。”
章铭远没有去自助银行取钱,因为他刚刚走出酒店就迎面遇上了欧宇驰。他正好被朋友叫来希尔顿打牌,身上带了不少现金。他就先找他要了一万,他给得有些奇怪:“怎么这么着急要用钱,有什么事吗?”
他此刻无暇解释:“你先去打牌吧,以后再告诉你。”
拿着钱回大堂酒吧后他就直接给了白衣女孩。厚厚一扎刚从银行取出来的崭新红色钞票还打着封条。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如同拿块烙铁般脸上闪过一丝痛楚。这样的自卖自身,她应该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吧?
他想钱付过了她应该会好接近一些,或许一会开房间后他可以试着与她深谈。正想着,手机响了,是欧宇驰打来的,带着坏笑的声音:“喂,你对面坐着的白衣小妹妹看起来很清纯可爱呢,刚泡上的?这样不好,要爱惜祖国的花花草草知道吗?”
他和欧宇驰进酒店后虽然分开走,但他显然留意了他的去向,所以打电话来取笑。他此刻没心思理他:“去你的,话那么多,快去打你的牌吧。”
“好,我打牌去也,你慢慢泡妞吧。话说我有时间还想拈拈花惹惹草呢,你可别把花花草草先拔光了啊!也留点好的给我。”
电话挂断后,他看着女孩试探地问:“怎么样?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吗?”
她有些犹豫地开口:“那个……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再等一等,我想……我想让我朋友先把钱拿走。”
他惊愕地一扬眉,只因实在没想到她会不放心至此,钱都到手了,却还觉得不安全,还要找朋友来先把钱拿走。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点头:“好。”
女孩去大堂借电话打给她的朋友,大概二十分钟后,她的朋友来了。那是一个年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打扮得很艳丽,妆化得也很浓,带几分明显的风尘味。她没有走近,而是站在不远处和白衣女孩交谈着,她们一边说着话,一边视线频频朝他望过来。
谈了大概十分钟,白衣女孩低眉敛目地回到他身边,轻声细语:“先生,我们能不能就在这里开房?我不想去别的地方。”
他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在前台开好一间房就带着女孩上楼。进房间时,她有些许瑟缩,一双眼睛满是惶恐不安,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隐隐发白。进屋后,她眼神中的惶恐不安更是有增无减,尤其透过套间中的房门看见卧室那张床时,她胆怯地后退一步,雪白的牙齿把下唇咬出一排深深齿痕。
看她这付样子,他不想太吓着她,找话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你饿不饿?我叫点东西来吃。想吃什么?”
她不置可否,摇摇头又点点头,显而易见已经慌得乱了神。他径自打电话点餐,让西餐厅送了两份西式套餐加一瓶红酒上来。
她显然是头一回吃西餐,用不惯刀叉,笨拙地切着牛排,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酒根本不肯沾唇:“我……不会喝酒。”
他也不勉强,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喝:“霜霜,你干吗要出来做这个?”
他问话的语气已经尽量轻描淡写了,但她还是闻言一惊,手里的刀叉一滑,整块鲜嫩牛排飞出盘子,连汤带汁飞上了他白衬衫的胸襟处,脏污一片。她慌忙抬手来拭:“对不起。”
那只纤小的手只在他的胸襟处微微一触,就忙不迭地缩回去了。盛夏八月,衣衫单薄,隔着薄薄一层白衬衫,她的手几乎就是直触他的胸膛。她显然不惯这样的亲密接触,所以马上缩回手,只涨红着脸反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青涩与保守让他心中一动,这样的女孩子出来做,一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吧?心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他语气温和地道:“没关系,我去洗洗就行了。”
卫生间在卧室里,他离开客厅进了卧室。因为之前一直在喝东西,所以在卫生间里他先关上门“放水”方便了一下,再拿块毛巾蘸点水擦拭胸口弄脏的那一片。
粗略洗净污渍后他走回客厅,迎接他的却是一片空旷寂静,白衣女孩已经如聊斋中花精树魅所幻化的美女般消失不见了。一怔之后,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房门,房门半敞着,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第三章6
6、
夜已经很深了,白露还迟迟没有入睡。酒精还在身体里烧灼着,思绪乱纷纷,她几乎彻夜难眠。一直抱膝坐在窗前,尖尖下颔搁在膝盖上,一双眼睛久久凝视着漆黑夜空中那弯细细的月牙儿。
新月如钩,一钩毫无温度的灰白,冷冷地高悬在窗前。清冷月光落入她的瞳,仿佛有一种刺痛感,眸中一点点地溢满晶莹泪水。
五年前,在希尔顿酒店,当白露壮起胆子鼓足勇气朝着邻座的年轻男客走过去时,根本没有想过会成功。她只不过是去试一试——成败与否都不重要的一次尝试,像朱丽叶所言的权当练练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一次怯怯的尝试居然非常顺利地就成功了。
最初那个年轻男客其实表现得淡淡的,但接下来却逐渐显得好像对她有兴趣了,问长问短的,还要看她的身份证。她差一点就给他看了,好在陡然警觉。
邵蓉曾经对她详细说过干这一行的种种禁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千万不要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与身份。有了警惕之心后,白露都不想再跟那位年轻男客继续交谈,本能地想脱身。但他却又积极地表示想跟她“做生意”,说:“好吧,不用看你的身份证了,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我们再好好谈谈。”
她还是很警惕,迟疑了一下,随口编了一个假名回答他:“我……我叫霜霜。先生,你还想谈什么?如果你想要我陪……那就……那就干脆点。你付钱,我马上跟你去开房。”
想了想,她又特别强调了一遍:“你一定要先付钱,否则我不会跟你走的。”
白露曾经听邵蓉说过,有某某姐妹陪客人去开房,结果“服务”做完后却收不到服务费。客人耍赖不给,弱女子一个拦又拦不住打也打不过,被人白嫖了一回也只能自认倒霉。
而白露这回不得已打算出售自己的童贞,一个女人一生一次的贞洁,是她身为妙龄少女的唯一亦是最佳资本。如果也如此这般被人白白享用去了,那真是亏不起这个本。
白露知道自己提的这个要求有点刁难,还没验货就要付钱,一般人是绝对不愿意的,到时货不对版怎么办?他如果不答应她一点都不奇怪。不过她也无所谓了,因为越是往实质性的地方谈她就越是紧张害怕,谈不拢正好趁机走人,松驰一下她绷得太久的神经。
但没想到这位年轻男客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很干脆地点头:“好吧霜霜,一万块是吧?我这就开支票给你。”
一万块这个价格,是白露想到他手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时说出来的。之前夜总会的妈咪说可以替她要到五千块渡夜资,用这五千块作参照,她想对于这种一块手表几十万的有钱人来说,一万块应该是付得起的吧?便试着开了这个价。
开价时,白露的心情其实是很忐忑的,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嗤笑她。可是他却一口答应了,还马上开支票。看着他递过来的那张现金支票她想也不想就摇头,因为那么薄薄的一张纸看起来是那么不可靠。她坚持不肯收支票,一定要收现金。厚厚的一摞钞票拿到手里,对她而言才更具可靠的真实感。
白露知道自己的要求又刁难对方了,但年轻男客也没多说什么,立即又去取了现金来,还同意她先把钱交给邵蓉拿走。行事如此之大方,如果朱丽叶在,一定会惊叹遇上出手阔绰的豪客了。
这桩“生意”就这样顺利地谈妥了,一万块现金一收,接下来就该进入实质性的交易环节。
可是白露却不由自主地害怕了。
对于白露来说,和年轻男客的“谈生意”原来只是起念试一试的行为,结果却出乎意料的顺利,顺利到马上就要和他一起去开房。虽然一早就决定好了靠出卖自己来换取继续求学的权利,但真正事到临头,她却还是本能地紧张害怕。
她怕得手脚冰冷,背心发冷,额头直沁汗。打电话把邵蓉叫来后,她拉着邵蓉的手,声音都在瑟瑟发抖:“蓉蓉姐,我……我好害怕。”
邵蓉接到她的电话匆匆赶来,一张艳妆的脸满是不忍与无奈:“我知道,我了解,因为……我也是这样过来的。露露,如果你实在很害怕,要不就算了吧。把钱退还给他,告诉他你不做了。”
她想了想,终是摇头。那么艰难地,她已经走出了尝试的第一步,如同在命运的激流汹涌中奋力泅渡,而对岸,大学校园的美丽新世界风光已然在望。她如何能够轻言放弃?夜总会妈咪的话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其实也没什么了,女人迟早都有这么一天,想要赚钱就别顾虑那么多。”
一咬牙一跺脚一狠心,白露跟着那个年轻男人上了楼进了房间。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或荆棘丛里,缓慢又艰难。站在客厅里,透过卧室敞开的房门看见里面那张宽大的床铺时,她下意识地就后退一步。如同即将受刑的死囚犯看到绞索架,一瞬间她紧张惊恐得连心跳都停顿了一下。
还好,她的客人不是一个急色鬼。他似乎不急于跟她“交易”,一脸悠闲地问她:“你饿不饿?我叫点东西来吃。想吃什么?”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点头摇头是什么意思,她实在太慌乱太紧张了。他径自打电话叫了餐,很快有服务员送了两份西式套餐和一瓶红酒上来。
一起坐下来吃东西,她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虽然机械笨拙地用刀叉切着牛排放进嘴里,但味蕾仿佛失了效,根本品尝不出任何滋味。并且坚决不肯喝酒:“我……不会喝酒。”
潜意识中,她在防备他是不是想灌醉她。但再一深想,她也知道自己有些可笑,都已经卖给他了,他还用得着蓄意灌醉她来达到目的吗?
她不肯喝他也不勉强,一个人自斟自饮喝了一杯,然后突然冷不丁问出一句:“霜霜,你干吗要出来做这个?”
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她蓦然一惊,手里的刀叉一滑,整块鲜嫩牛排连汤带汁飞上了他白衬衫,弄脏了一大片。慌乱间,她想也没想就抬手去替他拭。不过手在他带着体温的薄薄衣襟处轻轻一碰后,她就马上警省地缩回来,脸涨得通红:“对不起,对不起。”
好在他毫不介意:“没事,我去洗洗就行了。”
年轻男客离开客厅进了卫生间,门被关上了。看看紧闭的卫生间,又看看关着的房门,白露突然心中一动。大脑中一个念头尚在隐约生成中,一双腿已经本能地霍然立起。不假思索地,她跑去拉开房门就往外跑。如林间小鹿面临猛兽的威胁,不管不顾地一路狂奔。
她奔跑时,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有两个字不停反复回旋:“快跑,快跑,快跑……”
她就那样跑掉了。或许老天爷也在暗中帮她,当她跑出房间时电梯门正好在这一层打开。她立刻冲进了电梯,速度之急令电梯里站着的一干人都愕然以对。她也顾不上众人讶异的表情,先急切地按下了关门键,唯恐迟上一步就会被那个男人追出来抓住。电梯顺利地降落一楼,一出电梯她又继续狂奔,奔出酒店大门后,一眼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邵蓉。
白露之所以坚决要留在这家酒店开房,就是因为邵蓉说过一定会留在外面等她。想一想有她在外等候,她一颗心也能略觉安定。而此刻她趁机偷跑出来,一看见邵蓉更是如同见了救星般直扑过去。
邵蓉显然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出来了,一脸惊愕:“你怎么就出来了?”
她跑得气喘吁吁,加上心情又紧张,话都说不利落:“我……我趁他……进卫生间……就……就跑了。”
虽然白露说得乱七八糟,但是邵蓉从她的话她的表情以及她慌乱仓惶的奔跑中大致猜到几分。马上顾不上细问,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就把她塞进去:“快上车,咱们立即离开这里。”
回去后,邵蓉才详细盘问白露整个经过。听完她一脸的难以置信:“那个男人居然这么大意,一万块钱已经事先付了,他应该一进房间就要‘验货’才对。就算他不是急色鬼,耐下心来要先和你慢慢温存让你放松,也该时时盯紧你的。竟会大意到自己进了卫生间让你一个人留在客厅,结果被你趁机跑了,落了一个人财两空。真不是一般的笨啊!”
想了想,她又说:“我猜那个男人可能也不是惯于风月的老手。或许和你一样,他也是头一回出来花钱买女人,所以经验不足。才会答应你事先付款,还一不留神给了你逃跑的机会。”
白露的心还在咚咚急跳,气息尚未均匀。想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她还只觉后怕:“蓉蓉姐,要是刚才被他抓到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都已经没事了,你还想这些没有的事。”
“可是,我毕竟拿了他一万块,你说他不会报警抓我?”
“这点你可以放一百个心,他绝对不会报警的。他们那种人有头有脸有身份,好意思报这个警吗?说他嫖妓不成反而被骗了一万块,他丢不起那个人。你以后注意一下,不要再去那类大酒店出入。只要不被他遇上就没事。”
她当下拼命摇头:“我绝对不会再去了。有了这一万块,我大学第一个学期的学费没有问题了,还大有剩余。而这半年里我可以努力打工赚下学期的学费,我不用再走那一步了。”
邵蓉点头,脸上很有几分感慨:“露露,可能是你运气好,老天爷帮你,让你不致于像我一样走上这条路。”
靠着那一万块钱,白露顺利地踏进了大学校园。大一大二期间,课余、寒暑假她几乎没有休息过,为了自己的学费不停地打工再打工。时间是她的同盟,短期内让她筹学费她筹不出来,但这一年为下一年的学费努力,她还是可以尽力为之。课余做家教做促销做调查问卷做传单散发等等,寒暑假去餐厅做服务员去商场卖电器去化妆品行推销化妆品等等,她几乎尝试过所有学生所能尝试的兼职。
大二那年暑假,邵蓉的父亲因病情急剧恶化逝世,她返乡处理丧事。再回北京后特意约她出来见面,真心实意对她说:“露露,你以后别再打工了,学费我现在有能力替你解决,你就好好去享受一下正常的大学生活吧。”
她当时有些踌躇:“蓉蓉姐,我怎么好用你的钱呢。”
“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不帮你谁帮你,以前能力有限帮不上,现在既然帮得上了你就别再说客气话。你知道的,我一直当你是自己妹妹一样。”
她也是一直把邵蓉当亲姐姐的,没有再拒绝她的好意。事实上,她一个人也的确撑得很累了,有这样一位肯施以援手的姐妹,她无比的感激与感谢。
初进大学的那一年时光,白露还时常会想起那日在希尔顿酒店遇见的那位年轻男客。
当日她拿了他一万块却没有兑现承诺,她并不是存心要骗他的,但终究还是骗了他的钱。她心底很有些过意不去。但邵蓉说对于这类花钱嫖女人的男人没什么过意不去的,骗得到也是本事。
后来白露也就渐渐不再想了,时间一久,相关记忆在岁月河流中渐渐沉没,她以为不会再有被打捞出来的一天。
却——终究还是有这么一天。
五年时光匆匆过,如梦蝶儿般倏然飞走了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白露已经改变了很多,不再是留着圆圆的妹妹头、穿一袭纯洁白裙的十八岁少女。而是天都国际总经理办公室一名穿深蓝色职业套裙、长发端庄束髻的秘书小姐。毕恭毕敬地接待公司新任顾问章铭远时,她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悄然逼近。毕竟五年前的印象已经淡之又淡,如薄暮时分东方天际几乎不易察觉的浅浅月影。
直到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白露,我以前好像在哪见过你。”
她一愣:“是吗?”
他的目光像两支锐箭牢牢钉住她,突然双眉一扬:“是,我想起来了。五年前,希尔顿酒店。”
那一瞬,白露整个人都惊得呆住了。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有寒冷坚硬的巨大冰川,朝着她原本正常航行的生活之轮呼啸而来……
第四章1
1、
墨一般浓的漆黑夜幕下,无数霓虹灯一朵朵如烟花般燃起,七彩流光。
某间人头攘动的酒吧里,酒色烟气处处弥漫,语笑人声嘈嘈杂杂,热闹非凡。而光极朦胧的一处僻静角落里,杨光独自一人大口大口地喝着闷酒。桌子上一瓶轩尼诗vp已经空了一半,他一张脸却没有被酒染红,相反铁青一片。
之前在杨家,白露在尚芸步步紧逼地盘问下突然心虚无语的反应,分明是证实了她和那位章顾问确实存在着不可告人的关系。这让毫无思想准备的杨光如同下楼梯时突然一脚踏空,整个人连磕带碰地一路摔下去,摔得很惨很痛。而这一身暗哑不见血的伤,唯有酒,才是最好的麻醉药与止痛剂。
一位打扮得很艳丽性感的紫衣女郎注意到了独自向隅借酒浇愁的杨光,她姿态曼妙地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他笑吟吟地问:“帅哥,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呀!你好像心情很不好?”
杨光哪有心情理睬她,闷声道:“不关你的事。”
紫衣女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声音放得柔柔的:“我猜猜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吧?一定是因为女人,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了?没必要这么烦的,女人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你肯哄哄她,很快就会雨过天晴了。”
紫衣女郎柔柔道来的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是劝慰,倒让杨光不好板着脸赶人。但他也没心情跟她搭话,便径自喝着自己杯中的酒,一口接一口,热辣辣的酒液烧灼在身体里,可以起到麻痹痛苦的作用。
他不理人,紫衣女郎还是坐着逗留不去:“看来你一定很爱你女朋友,不然不会心情糟到这个地步。”
一句话,让杨光不能自抑地烦躁起来,他几乎吼起来:“别提她了行不行?”
紫衣女郎一脸善解人意的笑:“好,不提不提。我陪你喝几杯吧,一个人喝闷酒越喝越难受的。”
杨光实在没有耐心和她周旋了,硬梆梆地道:“我想一个人喝,请你让我安静地喝酒行不行?”
如此不容情面的拒绝,让紫衣女郎表情有些讪然,笑容也有些僵:“那好吧,不打扰你了。你慢慢喝。”
杨光平时爱泡酒吧,有点酒量,不过一瓶轩尼诗还是超出了他的酒量范围,尤其是他又心情很坏,酒入愁肠更容易醉,喝完整瓶酒他几乎酩酊大醉。侍者过来结帐时,他摸了大半天才好不容易在身上摸到了钱包,却怎么都数不清里面有多少钱。见惯不怪的侍者耐着性子一张张点给他看:“先生,酒帐一共是这么多,我就拿了这么多啊!其他的请您自己收好。”
结完帐后,晕晕乎乎的杨光脚下如踩着棉花似的出了酒吧后门。后巷停着他的捷达车,他来时前门的停车位都已经停满了,只能拐到后巷停车。虽然醉了,他还是记得自己的车子停在这。
从后门到停车处不过几步路,杨光一出来就用遥控车匙开了车门锁,想要走过去上车,却因酒意翻涌意识不清走得颠颠又倒倒。脚下一绊,险些自己摔了自己一跤,还好有一双手及时扶住他。他迷迷糊糊地一看,模糊视线间只见一袭紫衣,如一朵紫玫瑰绽放在漆黑夜色中。同时,耳中听到一把似曾相识的柔媚声音:“帅哥,你喝得太多了,最好别开车,我送你吧。”
杨光口齿不清地摇头道:“不用……我不开车……我就上车……躺着……先睡会再开。”
“那我扶你上车吧。”
那双手不容拒绝地把杨光扶上了车,还放低座椅靠背让他半躺下来,躺下后,他很快就在酒意的作用下沉沉睡着了……
清晨的时候,白露醒得很痛苦。
她感觉头痛欲裂,这都是那杯烈酒的后果。翻身坐起来靠在床头发了一会呆,她渐渐想起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在杨光家;在酒吧;在公司楼下,她用力扇了章铭远一巴掌。干脆痛快的一巴掌,渲泻出了心里所有的积郁与愤恨。
此时醒了酒,意识逐渐清醒后,白露却觉得自己那一巴掌似乎有点过分了。她凭什么去打章铭远呢?就因为他对别人说破了她以前的事吗?可当年的事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人拿刀子逼她。她应该自己负起相应的后果与责任。
其实一直以来,白露自己也清楚当年的事是一颗地雷,埋在平静的生活下面。她真的真的,很不希望它会爆炸。
再度遇上章铭远之后,她心怀侥幸地寄希望于他没有真正认出她,只当是认错人了。又想着即使退一万步来说他认出了她,也没有证据证明她就是当年在酒店自卖自身且还骗了他一万块钱的霜霜。这是她最大的强心针。
但她却忘了,有些事情根本无需证据,只需有人添油加醋地散布流言即可。人言可畏,阮玲玉就是死在世人的三寸舌锋上。一个女子的清白名声有如白缎白绫,经不起哪怕一星半点的污水泼溅。一旦溅上,就是雕牌洗衣粉都难以洗净的污渍。
而章铭远又到底是怎么在背后跟人提到她?为什么公司里的人都私下说道她已经傍上他了?虽然她不谙详情,但可以肯定一点,他必然使了一些不甚光彩的手段。而这些事情会传到杨光妈妈耳中,也应该绝非偶然,一定和他脱不了关系。这让她不能不又急又气又恨。
诚然,当年她在希尔顿酒店主动和章铭远“谈生意”,收了他一万块却又没能兑现“交易”而逃跑了。是她骗了他,是她的错,但她那也是出于不得已。在命运的疾风骤雨中,她是一只早已失巢的雏燕,想要保持继续飞翔的姿态,就不得不放弃一些原本坚守的东西。出卖自己实属无可奈何的下下策,如果有头发谁愿意做秃子?
而章铭远,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章铭远,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和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过不去?纵然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她也无法一笔抹煞自己那一页难堪的过去,但她却非常希望他能够君子守口如瓶,做个厚道人,不会有意去戳别人的旧疮疤,不会破坏她目前平静的生活。可事实却令她失望得无以复加——她不能不恨,心中的恨被一杯烈酒催化后,就变成了狠狠一巴掌甩在章铭远脸上。
这一巴掌,把章铭远彻底激怒了,也让她彻底清醒了。天都国际那份工作她必须马上辞职,不能再继续干下去了。要尽快离开天都国际,从此与章铭远再没有任何瓜葛。
昨晚离开公司楼下后,怀着满腔的愤恨,白露还去找了邵蓉,直接去了她的几回醉酒吧。
邵蓉两年前离开夜总会给一个香港人当了一年外室,赚到的钱自己开了一间小酒吧。她的酒吧夜夜笙歌不绝,美女亦不绝,是她麾下的胭脂帝国。她一般不让白露来酒吧找她,怕对她影响不好。
而此时此刻白露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打算找邵蓉借两万块现金,也不去买什么戒指来退还,直接连同自己那一万块一起还给章铭远。把钱全部还清,她就再不欠他什么了。
邵蓉二话不说就把钱借给了她:“既然事情已经瞒不住了,那把钱还给他从此两清也好。还了钱,就马上找杨光把事情说清楚。五年前的事你也是迫不得已,我想他应该能理解和接受。毕竟他一直以来都很爱你。”
白露也是这么想的,白天在杨光家时,她原本就想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对他全盘托出解释清楚。但是他震惊之下怒冲冲地什么也不肯听,就那样负气摔门而去。她想把章铭远的钱还清后再联系杨光,争取跟他好好谈一谈。
爬起来洗漱一番,拎着装了三万块现金的手袋,白露直接去了公司。霍玫一见她就问:“怎么你今天迟到了?我正想打你的手机找你呢。对了,这个周末王总说组织公司中层以上干部去上海看世博,你有没有安排,没有的话就一起去吧。”
因为已经想得很清楚了,白露没有丝毫迟疑地便开门见山:“对不起霍小姐,我不去了。我今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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