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次见到她,是在一家位于梧桐林荫拐角的出售茶叶、烟草和工艺品的小店门口。他不知道她究竟是画了浓妆,还是本就生有那样浓重的眼影和苍白如雪的肌肤。毕竟,自己那深重的黑眼圈,就是自从记事以来就不曾褪去的。
或许,如此深重的天然眼影,两个人都是头一次在除了自己以外的他者身上见到,彼此之间产生了某种同伴意识,即便他一路尾随着她那黑色的修长背影来到一家玻璃窗上有着蜘蛛网状裂纹的只供黑咖啡的小阁楼,招呼也不打一个地坐到了她的对面,她并也没有显出丝毫异样或反感的神情。
不过后来他才知道,就算那样做的是在路边乞讨的流浪汉,她也不会产生任何情绪。她的心是死的,比他死的还要透。每天靠着咖啡因和烟草过活,两个人在一起一年,彼此之间发生的对话,至多也就十来句。
她住的地方很黑,即便有着华美的文艺复兴时期风格彩色玻璃窗,任何一丝可能照进屋子里的光,都被厚重的窗帘遮蔽。
他不知道她有多少套一模一样的裙摆长及脚踝的黑色连衣裙,以及黑色的天鹅绒手套,一年四季,他没见过她有过别的装扮,在炎热的夏天也不例外。可尽管如此,就算是在三十五度以上的极端高温,也没见过她苍白的脸颊上滴落过一滴汗珠。在他拥抱她的时候,他能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冷,自那异常柔软而单薄的胴体内散发出来。
默不作声地逛街,默不作声地吃饭、在黑暗中发呆,无声无息地帮彼此解决烦人的生理需要----在整个过程中,她还不准他脱去那条加厚的黑裤袜。除了白色情人节的黑玫瑰,彼此之间从不互赠礼物。
少女并没有悲惨的童年,却称自己是某种意义上的哲学家。她说世间最大的疯狂失常,就是相信生命----那种反复无常,转瞬即逝的把戏----是真实是存在着的。
她的双眼毫无生气,若是与其对视,会让人产生一种如入深渊的感觉。
她说她不识人间烟火,却识得大体。故而,她也终于察觉到,他并未全然地委身于那以她自己美绝人寰的形容为背景的黑暗,他的灵魂并未被救赎。为此,她把他的身体肢解成两百零七个小碎块后,浇上烈酒点燃焚烧……
少女被押赴上刑场的那天是初夏,天气却冷的出奇。可她却并没有因为任何心理和生理上的缘由瑟瑟发抖。她甚至没有对一审判决的结果提出上述。
负责执行的是一个正义感亢进的年轻法警,恨不得把每一个罪犯碎尸万段。为了加大她死时的痛苦,他事先把子弹在地上磨了再磨,据说那样可以增加子弹的破坏力,把整张脸打出一个碗口大的窟窿。他做到了,然而,子弹在少女脸上所打出的窟窿里,出现了除了鲜血淋漓的碎烂组织之外的异物。起初只是一个黑色的小点,却在短短数秒内扩展成一个直径约莫十公分的黑洞!
转眼之间,包括行刑手在内的执行人员,押送犯人的车辆,还有因为恐惧而陆续射向犯人的子弹,全都随着被拉长的空间一起,吸进了黑洞里。
那是一种极度怪诞的现象,那半死不活的女体周围的空气,不,确切地说是周围的空间,开始如流体一般波动起来,波纹波及之处的人和物,也都随之扭曲波动,形成了螺旋状的波纹被吸向黑洞。
那感觉就好像是将整个刑场的画面倒影在一个浴缸里,然后猛地拔掉塞子,于是浴缸里的水体连同影像就一道被吸进了排水口,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虽然吸入的空间越来越多,由少女那向往着死亡与空无的绝望意志所化的黑暗也越扩越大,它很快吞没了少女的整个上半身,紧接着连带着少女的下半身悬浮到了城市的上空,这样的反重力效应,也是黑洞扭曲时空造成的。建筑物,人群,车辆,包括射向黑洞的各种级别的弹药,都仿佛和承载着它们的空间一起化成了流质,被吸往了那个愈发巨大的黑洞之中。
当黑洞随着吸入物质越来越多,直径逐渐扩展到了将近一公里的时候,更可怕的灾难发生了。它开始向外辐射热能,通体散发极强的白光,仿佛成为了一个近地的小太阳,一道光柱从中直射向地心,在短短一分钟内,地表的水体开始蒸发,陆地被数千米高的仅仅是外围气流就能把钢板化为铁水的排山倒海的火浪融成了焦黑的糊状……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是的,但对于那名执行死刑的法警,也就是离少女最近,第一个被吸入黑洞的人而言却未必。
因为,他在进入黑洞后,居然发现自己仍然存在意识。在那一刻,一种深刻的意念自他心底油然升起,他必须重新做一次选择,为了自己乃至全人类的命运。就在这一强烈而坚定的愿望发出的刹那,年轻的法警睁开双眼。
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刑场上,那一身华美黑衣的待决少女正被五花大绑着跪在自己的正前方。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别说他不知道,恐怕就连一千年以后的科学家也未必说得明白。也许就像是《星际穿越》中,主人公在未来人类的帮助和提点下,经由黑洞地进入了五维时空,因此获得了一种超越三维时空的能力和更高的心智水平,也未曾可知。
就和他刚才所见的情形一样,虽是死到临头,却丝毫无法从姑娘那张美丽的脸上看出惧色。可是,当年轻的法警打开枪膛,当着受刑女犯的面,取出先前那颗在地上磨过的子弹,地上换上另一颗全新的子弹时,少女立时脸色大变,身体竟剧烈地抖动起来,原本那副面对死亡也全然无所谓的模样荡然无存。她的上半身开始奋力地扭动起来,试图挣脱绑绳的束缚,但就算用膝盖想也知道那是徒劳的。随着排泄物的恶臭在燥热的空气里蔓延开来,她泣不成声,湿汗淋漓,一转眼功夫,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好似这一辈子没流的汗,都在积攒到了这短短几十秒里流尽了一样。
举枪,瞄准,坚定地扣下班机。女犯应声倒地,翻滚挣扎,散落的长发,苍白的面容……虽然面部没有明显的创口,但她临死的表情却是那样的痛苦,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最深处的痛苦,比所有被他用磨过的子弹打烂脸的犯人的痛苦加起来,还大成千上万倍。因为那颗穿钻入她颅内的子弹所携带的不是愤恨在而是爱,唯一可以战胜死亡和绝望的力量。既是对于社会的爱----消灭罪恶;也是对于受害者的爱----为其讨回血债;还包括对于受刑者的爱----减轻她的痛苦。
约莫一支烟的功夫后,法医判定少女正式死亡。她的尸体被装车运往了制定火化地点,不日将在焚尸炉中化为灰烬。
年轻的行刑手相信,对于少女灵魂而言,那意味着终极的毁灭与禁锢,与其生前妄图在彻底的死亡和空无中的得到救赎没有半点关系。
至于黑洞的事,除了他本人外,似乎没有任何其他当日亲临刑场的人记得。所以,比起物理学家,为刑队配备的专业心理咨询师,或许才是他目前最该去找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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