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脑中过完这些疑问,她已然飞到我面前,剑尖离我只剩一臂之遥。我默默叹气,正想抬手挥袖将她屏去,却被长琴突然出现的身影挡住了视线。在那前一瞬,我似乎看见他挥了一下剑,素女手中的薄剑飞了出去,她啊了一声。待我反应过来,却看到一柄冰剑越过我刺进了长琴的肩头。
我的眼睛瞬间睁大,拔出身上羽刀扎入九天玄女握剑的手腕。她因为疼痛而松了手,冰剑一离开她的控制又化成了水滴掉落,我看到她背后的羽翼白光大盛,知道她也怒了。下一刻,羽刀以大规模高密度射出,我再次被长琴抱着飞离。
九天玄女并不罢休,追了过来伴随着羽刀飞射。长琴顿住身形同时腾出右手向外一抚化出他的琴,他微屈手指拨出一串短促的琴音,如雨丝般细密的白光发散出去,那本来尖锐的羽刀竟碎成了白绒雪。
他将手指放回琴弦之间按了下去,却是缓慢沉闷的调子。阴风四起,乌云聚集,榣山很快暗了下来,而且有些冷。我打了个哆嗦,长琴抱着我的手圈得更紧了些,眼神却冰冷地看着已经呆愣了的九天玄女。
他的声音也是冰冷威严而有杀气:“不想被杀的话,马上离开我榣山。我虽助神农蚩尤,却也了解历史大潮势不可挡,你尽可安心。”
她的眼中有些惧意,沉默了一会儿,便飞落到地上,从那只已然毙命的大鸟身边扶起昏迷的人。“素女妹妹,我们走。”
长琴脸上一惊,低头去看那两个人的身影。我血流得多了些,陷入昏迷的当口,听到长琴失神的声音。“素女?”
昏迷中听到过长琴和东华的声音,隐约有“保护”“相守”“长久”“决心”之类的词。待我再次醒来睁开眼睛,我只看见东华温和的脸与纯白的表情。
难得躺一回床,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床顶,又转眼在屋内四处搜寻。
“长琴君已经走了。”东华用淡淡的声音告知我。
我眨了下眼,心里空出一块,张嘴哑声说:“走了?什么意思?”
“他离开了,让我转告你,以后定然再会。”
我沉默地转回头,盯着床顶想了一下。“他是去助蚩尤伐轩辕了吧。”
东华说:“长琴君没有告诉我他将要去哪儿,但据我所知蚩尤伐轩辕的准备安排妥当还需一些时日。”
我扯出一抹淡笑:“我还想再休息一会儿。”
东华回去之后,我坐起身让灵气在身体里流过几次,直到基本顺畅了才下了地。
我走出门外,挥起一阵风,朝海内飞去。我先找到了蚩尤的所在,意外发现了风伯雨师,却没有看到长琴。接着我又飞去了不老山看了一眼神农,他的脸色果然很差;我还去了跟长琴住过七年的竹屋,因为没人打理已经积了一层灰。
四处都没有找到长琴,我又飞回了榣山。心中存着一丝幻想,以为能在水榭之上看到他的身影。
东华走到我身后:“女娲,你跟我去天宫住一段时日吧。天宫灵气浩荡,可助你调养身体。”
我转身看他,行云流水地走到他面前,扶住他的手臂。“长琴离开这里是干什么去了?我昏迷的两天里你们都说了什么?”
“我说不知道你不相信吗?”东华的脸色始终温和。
我慢慢放开手,垂下眼睫。“我和你去天宫。”
跟着东华飞升到天宫,在他的府邸住下,我一直提不起精神来。每日由着几位小仙姑领我去灵雾泽,本意是要让我吸收灵气治愈伤口,我却常常站着发呆一整天,只熏了一衣裳灵气,眼见着羽衣上的花纹都越来越生动了,我才恍惚意识到不论是身体还是元神已经彻底复原,甚至是我数万年来的最好状态。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前前后后的事究竟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东华待我总是分外宽厚,我一直认为自己足够聪慧独立,偶尔对他把我当小孩子对待的态度不以为然。可是现在我想,东华也不完全错,我的确不十足聪明。我悟不透长琴的想法,不了解他性格改变的原因,不知道他远望时安静的眼里都藏了些什么。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为什么不亲自跟我说,所谓再会是要到什么时候。
我想我是爱他的,可我并不了解他。
这一天,东华出府之后,元始天王的第九子玉清真王前来拜访。我慢慢打量了一回,白头发也就算了,毕竟他的兄长东华也是白发的;可这如今的南极长生大帝,怎么将眉毛胡须蓄得比他的头发还要长?而且,这不能称上挺拔的个头、微微发福的身体,这真的是丽绝三十六天的太元圣母的儿子、仙气腾腾不食人间烟火的东华的兄弟么?造化真是个微妙的东西。
看回他的脸,这人虽然容貌上让我惊奇到了,那作为上仙的神韵却不欠分毫。我微笑着点头,温和婉约地说:“真君来得不巧,东华帝君现不在府中。”
他捋了捋须眉,笑得十分祥和。“我知道,刚才碰到他了。是他告诉我女娲娘娘在帝君府中,所以我才特意来拜访。”
我缓缓眨了下眼。“找我?”转念一想又让出位置,舒臂延请道:“请进。”
我领着玉清在庭院中的玉石桌边坐下,小仙姑很快端来茶水点心放下。我微笑说:“都是粗末的东西,招待不周还望真君多多包涵。”
他依然笑得自在悠闲,还多了一丝兴味。“长久听闻女娲娘娘容颜动人,气质素洁,个性有趣,如今看来这一二正是一言中的,这三么……帝君说女娲娘娘最近心情不佳,莫不是这个原因?”
我呵呵笑了,看进他的眼睛:“东华让你过来的。他都与你说了什么?”
“看来应该加上一句,女娲娘娘冰雪聪明。”
我瘫着脸看他,觉得他那称得上慈祥的笑容简直像静止的画儿。
我浅浅地叹口气:“真君谬赞了。”
“女娲娘娘,玉清有一事请教。您是比我等更古早的神灵,岁月时光于您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心里“咯噔”一声,我抬眼看了他一下,沉默了一阵子。“诞生最初的万余年,天地还没有分出日夜,印象中只有青的山碧的水,鸟兽的鸣叫风的呼啸,火山地动沧海变高山。那个时候岁月时光是个非常模糊的东西,我只以为永恒就是一切。后来我遇到了一些神灵,大地上有了人类热闹了很多。你知道吗,人类虽然力量渺小,可是他们追求进步永不言弃。我曾经几次恍然意识到,不过千年,他们的生活方式就与从前完全不同了。”
他微微颔首:“那么在您心中,时间的最小度量是什么?”
“几十年吧。我经常会在一个部落的巫神坛呆着,偶然忆起时间都是几十年的样子。”
“若真是如此,您又何来忧愁?”
我愣怔了一下,挺不解的。“你晓得我在为什么发愁?这个跟我们刚才的话题有联系?”
“我并不确切知道您为何而困惑,但是有些事情是道理是一样的。假若事实真如您所言,您仍以神灵时间生活,就不会忧心了。神灵的时间流逝得飞快痕迹却浅,正是因为没有挂心的事情。”
饶是我脑筋没有十足聪慧也并不呆傻,他拐着弯说成这个样子我若还不明白,就愧对大地子民称我一声“始祖母神”了。他的意思是我已经不像一个神灵,而变得如人类般多愁善感了。
我心里转了一圈,觉得有些道理,最近几年我的确是一天一天地过日子,甚至记得具体的哪一天发生过什么事。比如和伏羲回天东的那天,无意中瞥见了长琴苍白的脸;比如榣山的雨夜里长琴温顺漆黑的长发贴着白皙的脸,还有他眼中安静的流光;比如击退九天玄女的时候,长琴眼中的一片温柔和心疼。
这些天积攒的沉闷化成了悲伤和想念,我却觉得轻松了释然了。双手移到石桌上相互握住,我笑问他:“玉清,你莫不是天宫中专门负责开导他人的?”
慈祥的笑一成不变:“承蒙神君们抬爱,常常来找我谈心,接触得多了也就熟悉了。”
我是在说胡话,瞧他们一个两个三个的,都一脸紧张兴奋地看着热闹。
我踱着步子走过去,想着这是我头一回看热闹看得如此轻松。前话撤回!心态是轻松了,可是这阵势却相当紧张!围观的神君仙君仙女仙仆太多了,前进一步都是万难。我在外围打了好几转,连西王母阁下的影子都瞧不见。
看不见现场情况的人不止我一个,我听到了几位后排的看着很生嫩的小仙君在议论着。
一个曰,王母娘娘偏信家臣,派风伯雨师助轩辕灭了神农。天宫中敬仰神农德行的神君甚多,得知神农退守不老山的消息,非议一片。
另一个说,玉皇上帝本就不爱管这类事,更勿论身体未复原愈加没那个心思。王母娘娘间接知道了很多人对她的做法不满,时间一久就烦躁起来。眼见着玉皇上帝借身体不佳的原因多次拒她与门外,终于爆发,怒斥自然子没有站在她一边为她说话。
第三个小仙也冒出来说,本来王母娘娘只是在吼,可玉皇上帝出来了,看着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一根木头一块石头一样没有波澜,这才让王母娘娘彻底怒了。现在两个人已经打起来了,王母娘娘还叫上昆仑山的几位家臣一起围攻自然子。自然子没有下令,神君们不敢阻拦只好围在一边,随时听得玉皇上帝一声令下就加入战局。可直到刚才为止,自然子那家伙还是在一人对付着西王母他们,什么也没说。
嘛,这倒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了。
我在外圈转悠,听着小仙君小仙女们闲磕牙,越磕越来劲儿,翻出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自然子还在西王母阁下的昆仑山住着的那段岁月里的风月情和熊熊妒火。一些清闲的上位神君譬如我身边的玉清之流,则装腔作势地摆出世人皆昏唯我独醒的姿态。真是百态尽出,热闹非凡。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人群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叹,很快地向外围退散过来。
“怎么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问谁,过了一刻却有人主动回答:“王母娘娘变回豹形,一爪挠破了玉皇上帝的胸口!啊,玉皇上帝受重伤了!”
我皱了皱眉:看来自然子应劫受的伤还不轻,这次竟没有挡下西王母的攻击。我一转身变成小只的凰鸟,飞上前去。
自然子眉头轻微地皱起,手捂着胸口,嘴角逸出一点血,身边是颛顼在扶着他。西王母脸色复杂地与他相对,残余着愤怒,有意外有惊慌有担心。
“你说的事情我明白了,今天开始天宫事务暂由颛顼打理,你回瑶池或者昆仑山都可以。”自然子转头对着围观众人说,“众位神君,炎帝神农之事以后不许再提,明白了吗?”
“是。”众人一齐俯首。
他闭了闭眼,轻声对身边的颛顼说:“扶我回去。”
望着自然子走远的身影,我心中有点无奈,再回头看了看西王母阁下。她依然满脸的不豫,却见着有寂寥和委屈一闪而过。她恶狠狠地对手下说:“我们回昆仑山!”
事主双方都各自离去,剩下的人话多的又补充了几句,话少的如玉清,他只是微微叹气摇头,有礼地同我道了别便驾云飞走了。
我也想着打道回府,却在逐渐散去的人群里看见了一个身影。
“共工。”
他转过头看到我吃了一惊,继而笑得阳光明媚:“能在天宫看见女娲娘娘,真是有幸。”
“你怎么在这里?”
他嘴角弯弯,很调皮的样子。他笑嘻嘻地走到我身边轻声耳语:“我来看热闹的,这可是三界十方最气派的热闹,不容错过呀。”
我挑眉看他的脸,没想到这天上地下还有人能理解我的趣味,哈哈。“你住在哪里,我能去看看吗?”
他的脸简直笑成了一朵花,用夸张的语调说:“欢迎之至——”
“现在就去吧。”我同共工一齐飞离了那是非之地,往他的府邸飞去。
共工没再说话,脸上换成了微笑的表情。我觉得他安静得有些诡异,转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哦……”他顿了一顿,“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在想,上次见您还与长琴一处,如今他在中土,您却来了天宫……啊!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他瞧上您是他自不量力——”
我没让共工把话说完便挡在他面前:“你看见长琴了?他在中土?”
共工被我这么一卡,吓得肩膀一抖,又唯唯诺诺地说:“唔……前两天收到蚩尤的来信便去看看,碰上长琴正好也赶过去,他留下了我回来了,我懒得掺和了。他们现在应该正和黄帝部落打着战吧。”
“他们在哪儿?”我抓住共工的手臂。
“哦,涿鹿之野。”我想我的样子大概有些恐怖,所以他才这么怯生生地回答。
涿鹿。我转身飞下天宫,听得共工在后面喊我却也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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