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英雄不愁

第九回 射人射马谋奇兵 擒贼擒王诈敌酋

    不愁和韩雪儿两人晓行夜宿,走了十数日,已近承州地界,只见路上老呼少叫,一片混乱,百姓都在向外奔逃,很是奇怪,拦下位老者询问。

    老者喘息连连,手指承州方向道:“金兵要来攻城,离这儿已不足五十里,片刻就到。你两个娃娃还不快跑,反往里边去,岂不是送死?”“城中难道没有守军?”韩雪儿奇怪问道。

    “解元将军带着两千多人倒是驻在城里,可又顶什么用?听人说金兵铺天盖地的,足有几十万,如何挡的住!”老者说完,又拄着棍蹒跚赶路,边跑边叹气。

    “解元叔叔是我爹爹手下,我们去看看情势?”韩雪儿望着不愁问道。

    “好!”不愁拍马前行,韩雪儿紧紧跟上,跑了一阵,已到承州城下,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头上兵士肃立,人虽不多,但军容齐整,仪貌威严,看不出一丝慌乱来。

    不愁点头赞赏,对韩雪儿道:“兵少但临阵不惊,这解将军倒是一个治军能手。”“这当然,他可是我爹爹的左膀右臂。”韩雪儿不无自豪地回答,放马走到吊桥边,对城上叫道:“快开城门,我要见解元叔叔。”

    “什么人?”上面一位军官从城堞间探出头来,向下打量着,突然高叫起来,“小姐,原来是你呀,我可有救了!”原来竟是吴大有。

    吴大有见到韩雪儿,兴奋异常,忙叫兵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接二人入内,领着直奔都监府去。

    都监府中,观察使解元召集着众将在商议军情。他奉将令率部来承州屯守,刚在都监府安置好,就探听到金国万户黑头虎带兵两万多人要来攻城,翌日必至。众寡难敌,诸将都是一筹莫展,正彷徨间,吴大有跳进院子,向堂上叫道:“解将军,你看我领谁来了。”

    解元闭目苦思良策,乍被惊唤,吃了一吓,睁开眼欲要发火,面前香风飘起,已被韩雪儿一把抱住脖子,亲热地叫:“解叔叔,可想死雪儿了。”

    解元自幼看着韩雪儿长大,比亲叔叔还要疼她几分,见她突现,心中很是喜欢,却有意板着脸教训道:“你这丫头,还知道回来?你爹娘为你愁的茶饭不思,几乎把吴大有的屁股都打烂了,还发到我军前将功赎罪,你可害人不浅!”

    韩雪儿转头冲吴大有吐吐舌头,问:“大有叔,可有此事啊?”

    吴大有搔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道:“此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众人见他憨态可掬,都忍不住笑起来,场面顿显活跃。

    解元见不愁站在一边,指着问韩雪儿:“这位少年是什么人?”韩雪儿眨着眼调皮道:“他叫不愁,是个武功高手,一人抵得上一万人,我看你兵少,特地带来帮忙的。”

    解元听吴大有提过劫粮时遇见一个少年,功夫神乎其神,不知是不是不愁,用眼神去询问,吴大有会意,回道:“正是他,现在是少年英雄,将来为帅府姑爷。”

    韩雪儿粉面飘红,瞪眼嗔道:“吴大有,再胡说就叫解叔叔割了你的舌头!”旁边一个军官打趣道:“大有啊,原来你这屁股遭打,却不是为着丢了小姐,倒是为了你这张臭嘴。”惹的又是满堂大笑。

    解元见闹得有点不象话,沉下脸咳嗽一声,大家都静了下来。于是叫人搬了三张凳子,让不愁他们远远坐了,等议完事再叙话。

    “解指挥,末将以为我军兵少,还是死守待援的妥当,派快马分别向帅府和京师求救,待大军一到,再里应外合破之。”承州都监见久议无果,日已西垂,肚中饿的厉害,便起身说些场面话来应付,盼着早点结束。

    解元微微冷笑,道:“金兵分路而来,大帅那边自是敌军最多,到哪去派援兵?京师空虚,莫说无军可调,即便有兵,也是远水难解近渴——我区区两千多人,能死守得几日?”

    都监语塞,无法回答,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若如此,就应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先出奇兵挫折金兵的锐气,让他们不敢轻易攻城。”不愁忽的起身言道,惹得诸人都盯着他看,韩雪儿和吴大有也均是一愣,想不到他会突然议论军机。

    解元眼中一亮,并未责怪他插话,反而问道:“依你之见,这奇兵该如何出法?”

    “金兵大队而来,必有前后、马步的分别,马军快捷,步兵缓慢,他们的前队定会是精锐骑兵,人数不会太多。我军只要在大路两侧险要处埋伏下弓弩手袭击,再从其背后出枪兵拦截退路,把他们驱赶到狭窄崎岖处一举歼灭,一定能挫动金兵锐气,让他们不敢小觑城中守备,不愿轻易攻城。”不愁侃侃而谈,大家听他说的透彻,皆频频点头。吴大有低低地道:“想不到俺姑爷还有这一手,怪道小姐喜欢。”被韩雪儿狠揪了一把,不敢喊疼,龇牙咧嘴的忍着。

    “‘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好计!”解元赞道,转问都监,“此地何处可设伏?何处利于歼敌?”“出城十里全是树林,皆可设伏,转西十五里外有座关帝庙,那里地势最险,不利马行,可作歼敌之所。”都监久驻承州,对地形了如指掌。

    “主将,这少年的计策出奇是出奇,可也太凶险。”一位年近五旬的军官起身道,他是军中副将,参赞军务,见众人对不愁的计策颇赞许,心中不服,“我军倾城而出,倘敌军不顾前队,以轻骑趁空来袭,如之奈何?不若还依都监之策,凭城坚守为上。”

    “哪用得着全军出击,只需四百人足以成功。”不愁慷慨回应。

    “四百人?”这回连解元都吃惊了,副将摇头道:“少年意气,少年意气。”本要出言挖苦,碍于韩雪儿的面子,说话留了分寸。

    “敌军前队再少,也定会在两千人上。四百人去伏击,怕不是以卵击石?”解元也以为不愁太过自恃。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不愁在仙人谷随灵清学习韬略,一部《孙子兵法》早背得烂熟,平日不爱显摆,此时要坚解元的心,脱口而出,“我军以逸待劳,一可当十,四百人就抵得四千人。‘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我军兵寡,若不从奇处求胜,困守孤城就无异于坐以待毙。”

    解元不意一个少年谈兵竟能如此熟稔,不由非常佩服,拍案道:“说的好!自古以少胜多的战无不是险中得来,大宋半壁已失,再丢不起寸土尺地了。本将这就去点兵出城设伏,务要让金人不敢小看我军。”

    “将军不可,”不愁跨前一步,道,“你是军中主帅,不可轻动。此计我出,当由我行,将军借我四百军士,必全歼金兵前军。”

    “你带兵去?”解元迷惑地看看不愁,又看看韩雪儿,“少年人,这上阵厮杀可比不得谈论计谋,不是熟读兵书就能行的。”

    韩雪儿撅着嘴道:“解叔叔如此小瞧人,上次不愁哥哥可是一个人就打跑了几百个金兵的,不信你问大有叔叔。”

    “确实确实,一点不假。”吴大有一个劲地点头。

    “原来解将军把我看成纸上谈兵的赵括了。”不愁见解元还是将信将疑,一个箭步跳到院中,双掌对着一棵碗口粗细的杉树推去,只听“咔”的一声,树干折成两段,枝杈连着树叶哗哗倒下。

    堂上诸将哪见过这种功夫,俱是目瞪口呆,半晌才缓过神来,又都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话。副将嗫嚅再三,问道:“这是神术?战阵中可能使用?”韩雪儿笑嘻嘻地走到跟前,双手在他眼前一花。副将刚要避让,头盔上的红樱已被她摘到手中——正是花架拳的手段。

    韩雪儿恼他和不愁作对,有意要其出丑,讥讽道:“老伯久经战阵,怎么还比不上我一个小丫头?可见老来思安逸了。”两手又晃动,副将偏头闪时,红樱又挂回到盔上。

    解元见副将气得脸色青白,又不敢发作,对韩雪儿训斥道:“丫头不可胡闹,哪里学的这些古怪功夫,拿来显眼。”韩雪儿做个鬼脸,笑问:“解叔叔看这些功夫可能上阵厮杀?”

    见识了不愁的神技,解元知道前番吴大有所说之事不虚,沉吟了一下,道:“不愁少侠既有杀敌报国之心,我一个为臣为将的怎能不勉励协助。我拨给你六百精壮兵士去伏击,不求全胜,只要挫动敌军锐气,便算成功。”说完就安排将领陪不愁去挑选军兵。

    韩雪儿见状大声道:“我也要去!”解元知道她必要跟随,故意板着脸道:“胡闹!这带兵打仗可是你一个女孩家干的事?再说若有闪失,叫我如何对大帅交待。你莫不是害过吴大有的屁股,又来惦记我的脑袋。”

    韩雪儿哈哈笑起来:“吴大有的屁股怎能和解叔叔的脑袋相比?至于女子能不能打仗,你问我娘去!你若不答应,我就走的一万年也不回来,爹爹还不是一样找你算账。”

    解元呸了一口,无可奈何地摇头道:“大帅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真是上世修来的福分。”随即又叫:“吴大有!”

    吴大有起身挺立,应道:“在!”“命你带人贴身保护小姐,若有差池,军法难容。”解元笑着下令。

    吴大有苦着脸道:“我这屁股又要遭殃了。”

    天色刚亮,大道上就烟尘遮天,马蹄声似海潮汹涌,金国千户萧天让率着三千精骑直奔承州而来。

    这萧天让原是辽国宗室,精于骑射又骁勇善战,累功直做到上将军,加赏侯爵,在辽军中声望极高。后金辽交兵,战败投降,只封了个骑兵千户,终日郁郁不得志。这次金军攻宋,他是黑头虎部的先锋,探听到承州守备空虚,不等中后大军聚齐,便率所部直扑过去,要夺城建功,再复昔日风光。

    离城还有十几里,沿路不见一个人影,萧天让倒有些担心起来:若是宋军俱已逃窜,自己兵不血刃抢下座空城,或许非但不算功劳,还要被人说笑。想到这里,加劲催马,恨不能一步跨到,看个究竟。

    正急忙间,忽听后队阵阵纷乱声传来,忙勒缰询问,一个小校快马来报:“后面树林中有一队宋军枪兵杀出,伤了不少弟兄。”骑兵冲锋陷阵,专克步卒,但惟独害怕步兵中的长枪阵。这些枪都是一丈多长,锋利无比,排起来前后交错,密集如林,骑兵冲上去,不是人被戳死,就是马遭捅伤,讨不到半丝便宜。

    萧天让自然明白这道理,刚要下令放乱箭把他们射退,听到身旁树林里一声锣响,立刻飞出无数乱箭,自己前后左右有不少人落马,知道中伏,大叫道:“向前冲!”纵骑疾驰,身后众军冒矢紧跟。飞跑一阵,到了开阔地方,清点下人数,约丢了八九百人,心疼不已,不敢再去攻城,又不能回头,寻思绕道折返,踩马蹬立起身来左右观望了一回,见东边甚是寂静,西边山头却隐约有旌旗招展。

    他是久经战阵的人,对兵法也颇有心得,知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一转马头,对手下命道:“往西走!”整队而行。

    西边两山间是一条崎岖小道,只容单骑进退。左边峰势陡峭,一个宋军小校领着七八十人在崖边堆了几十堆大石块,专等号令便向下砸。右边山路平缓,上去半里有座关帝庙,大殿正中供着关老爷神像,左边关平扶剑,右边周仓捧刀,栩栩如生,常有附近村民来拜供,此时却坐着不愁、韩雪儿、吴大有和十几个精选出来的护卫在歇息等待。

    不愁问韩雪儿道:“一直只听你说你父亲是宋军军官,可今天听大家都叫他大帅,莫非他是宋军元帅?”韩雪儿歪头笑道:“难道元帅就不是军官?”

    吴大有正靠坐在周仓脚边听他俩说话,跳起来瞪着不愁道:“姑爷,看你聪明绝顶的,怎小姐他老爹是韩世忠大帅都不知道?”

    不愁一直困在仙人谷五年,出来后也只是到过南丰清心居、崆峒山,对韩世忠的大名确实未曾耳闻,看着吴大有不知该说什么好。吴大有见他不惊不喜,更象看怪物似地盯着他目不转睛,迟疑地问:“三镇宣抚使韩世忠元帅没听说过?安国夫人梁红玉也没听说过?”见不愁摇头,仰面大叫道:“怪道你鬼神难敌,原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不愁苦笑道:“我倒不是天上掉下的,是地下爬上来的。”吴大有不知他讲的确是实话,只当说笑,道:“就算是地下的鬼怪,也该听过当年黄天荡之战时我们大帅的呼喊声和我们夫人擂的鼓点,江水都叫得倒流了,山都震塌了,难道不知?”

    不愁在神霄楼前听高子羽提到过黄天荡交兵,知道是宋军大败金兵的战役,不由好奇地说:“原来黄天荡之战是雪儿爹爹打的,当时情形如何,吴叔叔一定知道。”

    “岂止知道,当时我就在夫人身边。金兵有十万多人,带兵的是金国第一个能打仗的四太子完颜宗弼,旌旗把天都遮了半边,刀枪比树林还要密。大帅手下只有不到八千兵士,在江上和狗日的干开了。开始大家都害怕对面人太多,又是逆水对阵,很是吃亏,被他们一阵横冲直撞,眼看就要溃退。这时大帅把大刀一举,高喊道:‘雪我前耻,保我家园,丈夫建功,就在今日!’江水立刻就改了向,我们的战船趁势反攻,杀进他们的战阵中。这时夫人在岸边山坡上,叫我们抬起大鼓,她亲自擂鼓助威。夫人的鼓点打得又急又响,把山都震得摇摇晃晃,将士们听见后精神百倍,杀得江水全变成了红色。

    “完颜宗弼见情况不妙,忙叫弓箭手对着夫人齐射,把我们挡在前面的盾牌扎的象刺猬一样,夫人左臂也中箭负伤,鲜血直流,却仍击鼓不止,把鼓槌都擂断了两根。这一仗,我们足足杀敌三万,把金兵全赶进黄天荡中,断了出路,要活活困死他们。”

    不愁听得热血沸腾,急问道:“后来呢?”

    吴大有叹了口气道:“后来完颜宗弼写信要给大帅,要用百万金银买路,大帅坚决不答应。他便听了身边一个姓乔的道士的主意,从黄天荡挖出一条水路,直通到我们上游,又放火箭烧了我们的战船,让我军无法阻截,就一溜烟跑回去了。要是那时没这场失误,他金军今天还敢再来?”

    不愁切齿道:“又是这个乔道清,真是罪大恶极!”

    正说话间,外面隐蔽把风的军士低叫道:“金兵来了!”不愁他们跑出大殿,从院墙内探头观望——萧天让领着骑兵已到山前,正单排缓缓在小道上行进。

    不愁等他们过了大半,把手一招,身边兵士打着火镰,放了一个窜天炮,在半空中“啪”的炸响。对面山上听见,小校一声令下,众人一齐推翻石堆,就象下了场冰雹,石块纷纷从天而降,砸的下面人仰马翻,一片惨叫声。

    萧天让本走在队前,忽看到不远处有树木塞断道路,知道不好,刚调转马头准备下令退出去,后面喊声已起,看看左边山险,断难攀登,石块又是自上落下,忙命众人弃马,爬上右山躲避。

    众军士冒着石雨,舍命逃上右山,只剩下不足千人,大多带伤,个个心惊肉跳,手脚酸麻,见到前面的关帝庙,纷纷跑过去想暂避歇息,气喘吁吁的刚奔到门口,只听庙门“咣当”一声大开,不愁、韩雪儿和吴大有带着十几个护卫齐杀出来。

    吴大有和护卫们都持朴刀,柄长面宽,砍瓜切菜般,片刻就剁翻数十人。韩雪儿先发蚊须针射倒两个,又施展开花架拳,左撩右恍,上拨下扫,虽是新学,也着实巧妙,中招者纷纷仆地。

    萧天让离的较远,先见这儿也有埋伏,惊得双腿打颤,待看清只有十几个人,放下心来,大声指挥手下包抄合围,要把这些人聚歼。忽见身前兵士成片倒下,正诧异间,不愁已到面前。

    萧天让也非凡夫,愣了一瞬,随即举刀欲当头劈下。手刚抡起,就被一掌打在小臂上,咔的断了,刀也飞了出去,插进身旁一个军校的胸口。他疼的几乎昏过去,转身要跑,背后一股大力击来,人象纸鸢样飞起来,直落到山下,栽进乱石块中。

    余下的人见主将已死,都撒腿就跑。吴大有率着护卫们紧追不舍,直砍到手臂无力还不肯放。残兵逃过了山,尚未站稳,迎面又来乱箭纷飞,被射杀的干干净净——原来是林中设伏的弓箭手迂回至此截杀。

    有几个不曾上山的,骑马从原路奔回,却迎面又遇赶来会合的长枪队,尽被刺死。此一仗,萧天让和手下三千人马全部被歼,未走脱一个。

    不愁、韩雪儿和吴大有聚拢队伍,清点人员,除五个枪兵负伤、一个护卫追杀时跌断了腿外,无一折损,可谓完胜。众人兴高采烈,敲锣的、拍刀的、唱曲的,一路喧嚣的回城中去。不愁由着他们高兴,和韩雪儿、吴大有说说笑笑,并马而行。

    将到城关,韩雪儿忽然想起,不解地问:“不愁哥哥,你怎知道树了旗帜,他们就会往这走?万一要是不来,又该怎么办?”不愁笑道:“战场上安静的地方最让人害怕,所以他们会往这边来。如果真向东去,我早问过都监,十几里外是条大河,他们还是要折回来的。”

    黄昏时分,金兵大队赶到,离城十里,在树林边扎营。原来黑头虎在中军听报萧天让不等大军会齐,就带前部去攻承州城,知道他要趁守备空虚抢立头功,素来不喜欢此人恃才傲物的样子,平日没少给小鞋穿,生怕他得封赏后和自己平起平坐,难以相制,催兵急进,要来抢功。

    走到距城十几里的树林旁,见大道上横七竖八躺了好些尸体,有被枪刺死的,有被箭射杀的,全是自己人,不由吃惊,但又有些窃喜,心道让你争功,折损这许多人马,此番又落到我手中,叫你连千户都当不上!

    到了开阔地带,放眼尽观城外动静,却见一片寂静,连个人影也看不到,不觉奇怪起来——这萧天让不在攻城,跑到哪里去了?不敢冒失前进,叫手下安下营寨,派出几拨探马,左右巡查。

    等了几时,西巡的探马回报:十几里外山谷中和山坡上尽是己军尸体,估计前军已全军覆没。黑头虎闻报手足无措,急问道:“萧天让那死囚呢?”

    “也死在谷中小道上,人都被砸烂了,只从衣甲可辨出是千户大人。”

    黑头虎跺脚大骂:“未曾攻城,先失了三千人马,元帅知道,怕是连我也难脱干系。这恶贼,自死便了,还要把本将也拖进去!”忙令升帐议事。

    少顷,诸将聚齐,异口同声,俱各大骂萧天让害人——萧天让一因为自己是辽国降将,怕被同僚嘲笑,二又自以为满腹韬略,不屑与莽夫为伍,平日除了公务,绝少和大家接近,诸人皆以为一个降奴还敢如此坐大,都有些憎恶他,此时正得了机会,哪怕已是个死鬼,也要把来出出怨气。

    骂了有半个时辰,黑头虎突然拍案叫道:“把先前打听城中消息的探子给我全绑了斩首!”副将惊问为何,黑头虎道:“这帮撮鸟们躲懒,弄些假消息来蒙骗我!若城中宋军只有两千多人,如何能杀得了我三千精骑?奶奶的还不知有多少守军呢,幸好我未莽撞攻城,不然都不知道是如何死法。快些斩来!”

    诸将俱点头称是,佩服主将精明,不消片刻,执法官带人献上三颗人头,全是降金的宋兵,平时专做细作,为金军收集情报——这也是投身卖国的报应!

    黑头虎瞪着几案上的血人头,一筹莫展。宋军历来势弱,能在半天间杀尽自己前军,他估摸着城中至少要有两三万人,自己要拿下城池,真是千难万难。可完颜宗弼元帅还等着自己夺下承州后去合围泗州,一举灭掉宋军韩世忠部,若是误了期限,恐怕小命难保。看看帐中诸将,一个个象钳了嘴的鸭子,缩脖不语,再没刚才骂萧天让时大呼小叫的劲头。

    正沉闷间,帐帘一撩,“儒剑士”白文华探头张望,畏缩缩地走了进来。这白文华也真是命运多舛,在黑风林丢了粮车,知道罪责不小,想逃又不敢,硬着头皮回到营中。亏是副职,减罪一等,又因是完颜宗翰元帅委下来的,长官卖个人情,抽了一顿鞭子,发到黑头虎军中喂马,从帅府座上宾一路做到万户马前卒,道不出的辛酸。

    幸好这黑万户名虽粗鲁,却喜附庸风雅,闲时好画几笔龟鳖、背个“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之类的诗句以示斯文。听说这马夫会吟不少诗词,又擅舞剑,叫来一试,大加赞赏,怜才之心骤生,立刻赏了个伍长薪饷,留在帐下充作幕客,喝酒时让他舞段剑、背首诗来助兴,很是爱惜。

    白文华得万户赏识,感动非常,无以为报,常常在心里怀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盼着有一天这黑头虎大难临头,自己好出手相救,落个知恩图报的美名。这时已在帐外偷听了好一会,觉得报恩的时机到了,把心一横,进帐献策。

    黑头虎盯着白文华,正要叫“滚!”,只见他一躬到地,道:“明公莫忧,文华自幼研习兵法韬略,不敢比卧龙在世,亦敢夸公瑾复生。今献小计,必摧宋城于灰飞烟灭,扬明公英名在千秋万古。弗知公愿垂聆否?”

    黑头虎眨巴眨巴眼睛,倒有一半没听懂,只知他要献计,也是病急乱投医,问道:“有话就讲,有屁就放,莫拽你奶奶的文。你他妈的有什么计策?”

    白文华见他垂聆,都苦得象吞了苍蝇。白文华以为他们俱被自己妙计惊呆,很是得意,又补了一句:“此计若不成功,文华请斩吾头!”

    黑头虎本想拿案上的人头砸他,听到后一句话,忽然大笑起来,连声道好:“好!好!好!我给你一匹马,你去说来,若是成功,便赏你个百户之职。倘不成功,哼、哼、哼……”又连哼数声。

    白文华见计被采纳,信心百倍,急忙接话:“不成功就斩我头!文华愿立军令状!”“谁耐烦立什么鸟状,”黑头虎连连挥手,“快去帐外等马,有了就赶紧去吧。”“儒剑士”领命,昂着首挺起胸大步出帐。

    黑万户见众人全诧异地望自己,啐一口道:“这只呆鸟,让宋人去砍他脑袋吧,免得脏了我手。”和大家都笑了起来。

    白文华在帐外等了半晌,一个小校牵了匹羸瘦的老马过来,把缰绳扔在地上,喝道:“骑了快去!”他也不计较,弯腰拾起缰绳,跨上马背,双腿一夹,一步三摇的向承州城去。

    走了半夜,到得护城河边,高声叫唤开门。城上守卫听见,忙通报守城军官,正是吴大有。吴大有白天厮杀辛苦,解元让到都监府中休息,他抵死不肯,说是没有城墙下睡的踏实,只得由他。这会正裹着条被单缩在墙根鼾声震天,被守卫叫起,满心不情愿地揉着睡眼蹬城察看,见城下黑乎乎一片,瞧不出个究竟,便大声问道:“什么人?什么事!”

    白文华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一时也无暇细辨,高声回答:“我乃金国特使,有要事找城中主将商议,快放下吊桥,大开城门迎我进去。”

    “想的倒美,”吴大有嘟噜一句,又大声道:“夜间不方便开门放桥,你有事天亮了再来吧。未曾听说半夜出使的,你娘的金国全是耗子不成。”

    白文华急着施计报恩,哪里能等?高喊道:“此事关系满城安危,若等到天亮就来不及了!吾一片好意而来,汝莫怠慢。”吴大有听他半文半白的,象是个书生,以为来通风报信的,便道:“你要事急,护城河水不深,就蹚过来吧,我让人用筐子拉你上来。”

    白文华无可奈何,叹口气,拴好马,脱了鞋袜,卷起裤腿,摸进河里。听吴大有讲水不深,本以为只及膝盖,谁知到了中间直没到腰上,又不好退回,硬着头皮挪到对岸,下半身湿漉漉的很是难受。

    城上绳子坠下一个大筐来,白文华爬进去,还未坐稳,便被拽离了地。一摇三晃地拉到城堞边,两个兵士连扯带拖把他弄进墙里。吴大有拿过身边兵士手中的松明子凑到他面前一照,吓了一跳,嘴里叫着“原来是你!”回身就去寻刀。

    白文华也吃一惊——怪道刚才听声耳熟,竟遇到个对头。他来作说客,靠的是嘴,长剑未曾带在身上,想要动拳脚,又寻思不能因小失大,满脸堆出笑来,抱着拳,亲切地道:“原来是大有兄,久未谋面,失敬失敬。”

    “敬你妈个头,”吴大有已是抢了把刀在手,抡起来狠劈,“你这白痴,跑到此处来讨生火吃,看爷爷不把你剁成肉泥!”身上有他三四处剑伤,恨的咬牙切齿。

    白文华边闪边叫:“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挟私愤而废公事,是何道理?是何道理?”正在热闹,吴大有身后韩雪儿声音传来:“大有叔,你在干嘛?”吴大有回头一看,不愁和韩雪儿携手跑来——原是睡不着约了出来沿城墙溜达,听到这边吵闹,赶来看有什么事。

    吴大有躬身道:“这是咱们劫粮时遇到的那只呆鸟,不知为何来到这里,我正要砍了他报仇!”“他深夜到此,必有要事,你先别急动手,听他说些什么。”韩雪儿道。吴大有点头称是,用刀指着白文华问:“呆子,你来干嘛的?”

    白文华见吴大有对韩雪儿甚是恭敬,怀疑她便是城中主将,又不敢信,扭着脖子道:“你们宋军军官太过粗鲁,吾不欲与俗人共语。尔等禀报主将,让他来共商大计。”

    “反了你啦。”吴大有大怒,欲操刀上前,被韩雪儿一把拉住,眨眼说道:“我就是主将,你有何大计,就来共商吧。”白文华一咂舌道:“怪道宋国要亡,连如此娇花般的美人都征来从军,真是暴殄天物,惜哉,惜哉!”

    韩雪儿把眼一瞪,厉声道:“你再敢胡说!若是已没屁放,就和俗人共商他事吧。”手一挥,吴大有刀又举起。

    白文华忙拱手道:“将军莫误会,白某乃一片赞美之辞,别无他意。而今,金兵十万众虎视孤城,投鞭断流,堆土成山,弹丸小地,绝难久守,将军计将安出?以吾之意,莫若识时务者为俊杰,率众早降,不失列土封疆之赏,岂不皆大欢喜乎。”本来想好一大篇说辞,被吴大有一闹,忘了大半,只憋出这几句来。

    韩雪儿袖中梅花筒已攥在手里,正准备射他满嘴的蚊须针,忽然灵机一动,笑吟吟地道:“先生这主意倒是不错,但你一个宋国降人,如何能做的了金军之主,万一我投降让城后,他们翻脸不认账,我却怎处?”

    白文华见她称呼尊敬,话意暧昧,似有八分肯了,喜的声调都变了,连连道:“做的了主,做的了主。吾乃统军主将的军师,就象刘备之诸葛亮,言听计从,绝无差池的。”

    韩雪儿摇头道:“先生虽如此说,我还是不太放心。除非你能说动你主将明日午时,在城外与我当面定约,我就拱手让出城池,率军归降。”

    白文华瞪大双眼,问:“此话可是当真?”

    “千真万确!”韩雪儿从身边兵士携的箭壶中抽出一支箭,啪的搉断,“我折箭为誓,为表诚意,明天只带两名亲随赴约。你那边如不放心,尽可多带些人来,如何?”

    白文华连连摇手道:“我等怎敢不放心将军,就如此定妥,明日午时,我们黑万户和将军各带两名随从,在城外约定受降。”

    “好!那就有劳先生了。先生如果能促成此等好事,一定也跑不掉列土封疆之赏的。”韩雪儿拱手道。

    “哪里哪里,吾这就回去安排,告辞告辞。”白文华连连弓腰作揖。

    “吴大叔,用筐送一下军师先生。”吴大有正在发愣琢磨,听到招呼,忙和两个兵士去放筐。白文华已坐进筐里,见他们来抬,为表亲热,冲吴大有道:“大有兄放心,吾绝不计前嫌,定会在万户面前一力保荐,厚加封赏,让你从无到有,有到大有。”话还没说完,就被连筐扔到城外,幸亏抓紧了绳子才没被甩出去。

    筐子急急往下直滑,离地还有数尺,上面的人就一齐丢手,咚的一声把他连人带筐摔到地上,疼的哎哟乱叫,爬出来一瘸一拐下了河,挨到对岸,连鞋袜也来不及穿,光脚上了马,又一步三晃的往金营去了。

    城上吴大有想破脑袋,也猜不出韩雪儿要干什么,追着她问,雪儿就是不答,急得他抓耳挠腮。不愁在一旁笑道:“雪儿,你这‘擒贼先擒王’的计策如何想到的?”一句话点醒了吴大有,连拍脑门,大叫有趣。

    “‘无论怎样的阵法,都有一个指挥的号旗,号旗动则阵形聚,号旗倒就阵势散乱’,军中是不是也一样乎?”韩雪儿背完不愁说过的灵清之言,又学着白文华的腔调反问不愁一句,两人相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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