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的雪花,如仙子身上柔软的披风掉落下来的一片片洁白的鹅绒,纷纷扬扬,把坚硬、寒冷的山峰打扮成温柔恬静的处子,把荒漠的戈壁装饰成让人忍不住要扑上去睡一大觉的云被。
晨光初启,在层层雪被下,正好有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在睡大觉。他那红彤彤的脸庞真像熟透了的柿子一般,秀长的眉毛、弯弯的睫毛、蓬乱的头发以及鼻孔都结上了透明的冰霜。
无论任何人在冰天雪地里遇到这么一个爱在雪地里睡觉的人,都会感到惊讶:他不是喝醉了,就是脑子不正常,喜欢被虐。
这里本来是一片草原,还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不过,现在都被积雪覆盖分辨不出了。
不远处是草原上的牧民搭起来的蒙古包,在辽阔的天空下,已然和洁白的天地混为一体。
到了冬天,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为了吃点鲜活的野味,大多会外出打猎,而在已经结了坚冰的河流上凿一个洞抓鱼,是最为便捷的捕猎方式了。
一位哈萨克族的少女一只手里提着个篮子,一只手里拿着把黑黝黝的小铁锹,她把篮子放在一边,白嫩的双手用力握住铁锹的木柄,朝雪地使劲铲了下去。
铁锹虽然不是杀人的利器,但是经过长年累月地与冰雪、砂石摩擦,却也被磨得十分坚韧而锋利了。
“啊!……”少女捂住脸,惊叫了起来,因为当她一铲子铲下去的时候,立刻从雪地里弹起来一个“雪人”。
等她确定这“雪人”并无伤人之意时,她才敢移开双手,小心翼翼地瞧了瞧他。
他浑身是积雪,只能大概分辨出五官的位置,若是一般人在睡觉的时候被人在脚上铲了一铲子,一定是先坐起来,再抱着脚的,可他呢,却似一根弹簧立即便从雪堆里笔直地立起。
少女战战兢兢地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好端端地躲在雪地里吓人。”
“雪人”的脸上突然掉落一小块积雪,原来是为了要回答她,嘴巴旁的肌肉牵动了雪块,只听他道:“我……我不是……”
少女听他声音极为柔和,且说话缓慢,打断他的话道:“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雪地睡觉不冷吗?”
“雪人”低下了头,似乎还在为吓到了她而感到内疚。
可是,他哪里又想睡在冰天雪地呢,因为他要寻找他的小伙伴,一直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长大的一条獒犬,十几年来,虽然有老放羊人教他武功、教他在戈壁荒野生存的技能,但只有它最为了解他,了解他的孤独,他的寂寞,他心里想说的话。
少女又问:“你的家在哪?你的家人呢?”
“雪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用手背擦了擦已结成冰棍的鼻涕,接着,一块块的积雪簌簌地从头顶、耳朵、肩膀上滑落,似乎一场小小的雪崩。
少女越发地同情他了,完全地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心。
她突然想起刚才无意中伤到了他,为了表示对他的好感和歉意,她从衣袖里掏出条纱巾为少年一点一点地拭去身上的积雪。
她一边为他拭雪,一边轻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羞涩地道:“我叫木九儿。”
少女停下手中的动作,道:“咦?你怎么抖起来了,冷么?”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年纪相当的异性在他身上碰过一下,可是现在——
第一次被异性碰触,那是种什么感觉?也许,是在襁褓时妈妈的第一个吻;也许,是在成年后初恋情人温暖的牵手。
少女用手背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手,奇道:“你在雪地睡了一晚,可手却比我的还暖和,真真奇了!那么,你刚才抖什么?是不是生病了?”
少女说着,又要用手来碰他额头。
木九儿不好意思地躲闪开,被冻得苍白的脸颊上突然飞地红了。
少女摇了摇头,道:“唉,你们汉族人就爱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给你看看生病没有,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了?”
木九儿木讷道:“不,不是……”
少女故作微愠的样子道:“不是什么?你不是生病呢,还是不是害羞?”
木九儿干脆闭嘴了。
年纪不大,可他毕竟是个男子汉了,男子汉通常都以行动来代替说话。
木九儿抄起地上的铁锹,使足力气往坚冰上凿下去,很快便在河上开了一个小洞,冰面下的河水冒着腾腾的水汽,手伸进去还能感到一阵温热。
木九儿一边捞鱼,一边听少女用黄莺一般的声音作介绍。少女名叫阿依苏鲁,是哈萨克族一支部落的牧民,族人不仅放牧,还做铁匠生意,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叫穆尔别克,一个叫穆尔汗。
往常,等哥哥们出门打野狼、灰熊去了,阿依苏鲁就一个人到部落附近的这条河面来抓鱼。今天却意外遇到一个无家可归的汉族流浪儿,爹爹常说汉人也有好人坏人,就像哈萨克族一样,有的部落就常常干坏事。阿依苏鲁心想,我把这个可怜的少年带回去好好款待,爹爹一定又会在哥哥们面前夸奖我的。
在戈壁荒野生存,若不会在河里捞鱼这样最基本最简单的技能,那么只会活活地被饿死。木九儿显然惯用这项技能,因为他不仅没有被饿死,还长得身强体壮。
看着木九儿动作麻溜地捞鱼,篮子比平时多装了一倍多的鱼儿,阿依苏鲁开心极了,她脸颊上、眼眸里都笑出一朵朵花儿来,寒冬的花一般都很香,很美。
羊皮做成的蒙古包又圆又大,里面各种家具、被褥一应俱全,把寒冷的风雪挡在了外面,对一个孤独的流浪人来说,这岂不是另一番天地,另一个世界?
矮几上羊奶酒散发出的香味,让人的情绪变得更加沉静,木九儿望着那一小缸子羊奶酒定定地出神,他已好久好久没有闻过这样的香味,这味道岂非就是“家”的味道?
在以往的那些寒冷而孤寂的日子里,老放羊人总会亲手酿好羊奶酒,与他坐在木屋里对饮,哦,还有犬八儿,它喝醉了的样子可俏皮的紧呢。
他年纪不大,却为何会如此怀旧?为何如此依恋那羊奶酒的味道?他也早已知道,他最多只能算是老放羊人的养子,可老放羊人却从未让他叫过一声“阿爹”,他们就像是相依为命的朋友,或者难兄难弟。
“喂——”一声稚嫩的呼唤,把木九儿跑远的思绪又拉了回来,然后他就看到一杯酒,酒杯里飘散着浓郁的羊奶味,酒杯后是一双墨黑的闪着亮光的眸子。
阿依苏鲁把酒杯举得快挨着额头,眨着大眼,带着同情的声调道:“给你!”
木九儿接过酒杯,放在鼻子下贪恋地嗅着。
阿依苏鲁歪着头道:“你既然想喝,为什么还不趁热喝下去?”
木九儿道:“酒也是有感情的,喝酒当然要细细地闻、慢慢地品,这样酒的香味才能在鼻子和唇齿间久久回荡。若是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岂非浪费了酒,也浪费了酿酒人的心意。”
阿依苏鲁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言论,她想起往常哥哥们大口大口地喝酒的样子来,只觉得那是哈萨克族司空见惯的男子气概,现在这汉族少年却说“酒是有感情的”,那么哥哥们岂不是已糟蹋了多少缸子的酒了?
“不错,不错,看来老汉的酒是找到知音了,总算没有白酿!”话音未落,笑声已起,门帘撩开,走进来一位哈萨克族的老者,那老者一只眼睛用块黑布包着,右手里抓着个烟袋,脸上满是皱纹,颇为沧桑。
阿依苏鲁已笑着站起来,走过去挽着老者的胳膊,唤道:“爹爹!您来啦。”
老者呵呵笑道:“怎么?我不能来看看你新交的朋友么?”
阿依苏鲁莞尔一笑,双颊不知不觉竟红了。
木九儿站起身来,恭敬地道:“多谢大叔的美酒佳酿,晚辈感承盛意。”
老者又笑了,独眼中精光一闪,心道:“别人给你一点恩惠,你就如此挂怀,总忘不了别人的好。”
阿依苏鲁陪着老者坐在一块羊绒毯子上,用哈萨克语简洁地把刚才在雪地如何遇见了木九儿略略说了一遍。
木九儿以往本就几乎不与外人打交道,此刻他却觉得世上任何民族的语言都是如此动听,更何况是这么美丽的少女所发出来的。
老者一边吸着纸烟,一边微微点头,赞赏且怜惜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
阿依苏鲁又用汉语告诉木九儿,她的阿爹叫穆尔扎,是这小支部落的族长,大哥哥叫穆尔别克,二哥哥叫穆尔汗,他们家不仅放牧、打猎,还兼营铁匠铺生意。
说这些话的时候,阿依苏鲁满脸自豪且幸福的表情,充满了少女的天真烂漫。
木九儿也觉得很欢喜。他站在门帘旁向外张望,附近十几座毡房,毡房边有牛羊圈,也有打铁的炉灶。
在草原上生活,是离不开铁器的,人类文明的每一个进步都离不开铁器的使用。塞外虽天远地偏,人烟远不如中原那么鼎盛,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会有欲望,就会有抢夺、杀戮和阴谋。
关于江湖、关于酒的故事,木九儿当然听过,因为每当老放羊人喝完酒就会说一星半点。
冬日缓缓升起,外面的雪花渐渐小了。这个时辰,在中原已快巳时末午时初,天山冬天的早晨却总要来得迟些。
但是,外出打猎的哈萨克族勇士却早已进山了。
门帘掀起,先飘进一些风雪,紧接着才看见一个大汉匆匆扑了进来,大汉脸上留着短髯,羊皮袄上满是雪花,左肩和右小腿的伤口的血液已然冻成冰花,鲜红的冰花散发着一股奇特的诱惑力。
阿依苏鲁倏地站起身来,一双大眼满是关怀之情,“二哥,你怎么受伤啦?大哥呢?”
此刻,并非归猎时。
“二哥”正是穆尔扎的二儿子穆尔汗。穆尔汗看见父亲,疲惫、仓皇的身躯似乎又有了力气。
穆尔汗本就憨厚,在路上把要说的话早已想好,此刻却不知从何处开头了。
穆尔扎深深地吸了口纸烟,端起一杯羊奶酒,道:“喝下它!”
这语气似乎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一般,穆尔汗一双大手接过酒杯,头一仰,“咕嘟”一声就全喝了下去,酒是温热的,他的心也开始感到温暖,因为经过打猎中的这场变故和雪地里长途跋涉,总算回到家了。
“肩上的伤是刀伤,腿上的伤却分明是犬类的牙齿所咬。”一个沉着、冷静的声音自穆尔汗的身后响起,如此细心的观察让他吃了一惊。穆尔汗转过魁梧的身子,这时才发觉不远处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少年,少年衣衫破旧,身子还未发育成熟。
木九儿缓缓道:“刀伤一定是与人打斗所致,并且以你的身手,一定不止一个人对付你,更何况还有乘虚袭击你的犬类。”
穆尔汗盯着木九儿,双眼露出佩服之情,沉声道:“不错,我和穆尔别克遭到了围攻。”
木九儿道:“是什么人?”
穆尔汗道:“是库尔巴。”
穆尔汗生性耿直,说话都很简短。木九儿却不认识库尔巴,也不知道库尔巴到底是何人。
阿依苏鲁抢着道:“库尔巴是另一支部落的族长的儿子,他是个大坏蛋,他仗着部落人丁多,要逼着我们部落不做铁匠铺生意,前天在镇上还把二哥的手给打伤了。”她说话的时候两条大辫子在轻轻摆动,脸上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说完话还掩饰不住心头的我本来已忘记了,又过了两年,我因被其他部落的仇人追杀,被逼至一个山谷中,那山谷三面环山,全无退路,追杀我的两名仇人正要用刀往我砍来,这紧要关头,是那只已经成年的豹子救了我,和它一起来的还有一只母豹,想必已成了家。咳咳……”
穆尔扎说完这些话,已忍不住咳起来,他是被烟味呛着,还是在掩饰让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感动?
这段感人的故事,阿依苏鲁已不知听过几回,但每一次总能深深地被穆尔扎的情绪所感染,她还记得年幼时那两只豹子偶尔还会到他们游牧的地方来亲近亲近,最近几年,贝巴和哈斯年纪渐渐大了,穆尔别克和穆尔汗时常会把在深山打猎的战利品分一些给它们。
阿依苏鲁的眼眶里似有液体在滚动,“贝巴是一只公豹,哈斯是它的妻子,它们可好啦,为什么大坏蛋要打它们的主意呢?”话音里已带着些哭声。
木九儿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坚定,道:“族内还可派出几名勇士?”
穆尔汗道:“最多还能派出五名勇士。”
木九儿道:“现在,穆尔别克和几名勇士在坚守?”
穆尔汗道:“算上穆尔别克在内,坚守的一共三人。”
木九儿道:“哦?”他的瞳孔收缩,神情沉着,沉吟道:“你我算在内,总共十人,而你刚刚突围回来,又受了伤。”
穆尔汗肃然道:“为了朋友,哈萨克族的勇士不怕累,更不怕流血!”
穆尔扎静静地看着这两名年轻人,在静静地吸着纸烟。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已老了,还是认为,此战胜负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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