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才如此淡定地画了个半圆,毕竟没有把魏南天的银针全部挡开。
犬八儿从崖壁上一个俯冲,直直地朝木九儿冲了下来,因为,它是如此地兴奋。
木九儿双腿无力,没有站稳,差点就被这一冲之力撞落悬崖去。
群狼远远地站立在一旁,停止了瘆人的嚎叫,因为它们看见自己的老大如此欢乐,如此谄媚地舔着那少年的双手、脸蛋,所以它们也知道犬八儿已经找到了它的主人。
木九儿立刻用手摸了摸犬八儿受伤的部位,发现银针已然取了出来,伤口也开始愈合了。犬八儿这一夜到底如何治伤,经历了什么?它竟然能带来这么一大群青狼援助自己。
毕竟,犬八儿不会说话,要不然早已滔滔不绝地告诉他了。
他记得以前老放羊人讲过,天山深处有一座奇特的山,那山对任何铁器都有强大的吸引力,而且山中的地热水似乎还有很好的疗伤效果,那么,犬八儿或许就是依靠磁山的吸引力和温泉水而自行取针、疗伤。不论是也不是,犬八儿的伤总算好了。但,这上百头的青狼,又该如何解释呢?
此刻,却听见犬八儿“呜呜”地叫了起来,因为它已发现木九儿膝盖上的两枚银针。
木九儿的心一阵温暖,在这个世界上,总算还有个“朋友”是如此地关心他,时刻想着他的。
想着他?
木九儿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影子,一个留着两条大辫子、说话时一双大眼一眨一眨的哈萨克族少女。
“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若是你好好地回来,我就跟阿爹求一件事。”
……
木九儿想起了阿依苏鲁在临行前说的话。
他想迈开双腿,想立即找到穆尔别克兄弟和另外七名勇士,还有贝巴和哈斯,可是,他身子前倾,终于站立不稳,跌坐在岩石上。
犬八儿低下头,用大舌头细心地舔着他的伤口,它是不是在尝一尝这银针是否有毒?
犬八儿快速地用牙齿拔掉了两枚银针。
木九儿忍住了疼痛,撑住双手,把自己身子伏在了犬八儿肥大的背上,用手指向山下的松林,缓缓道:“快,救人。”
因为他实在等不及了,他不知道库尔巴、铁鹰在撤离之前会不会伤害那些哈萨克朋友和贝巴、哈斯,他也拿不准群狼会不会忍不住攻击他们。
他心里所想的,犬八儿似乎完全知道。只听它奋力一吼,山上山下的群狼皆似接到了号令一般。
然后,它驮着木九儿的身子,用力跃向崖壁,直奔山下松林而来。
木九儿和犬八儿赶到松林中时,群狼早已撤至松林外。
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铺在雪地上,斑斑点点,甚是惨淡,松林中一片静悄悄的。
木九儿伏在犬八儿的背上,透过朦胧的月光他已看清七株大松树上绑着九名哈萨克族勇士,和他同来的穆尔汗等六人是他所见过的,而另外三人一定是穆尔汗所说的守护者了。
似乎有哪里不对,因为九名哈萨克勇士的头都垂得低低的,目光都望着同一个地方。
木九儿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心中似乎被针扎了一下,因为他看见了红色的雪,看见了贝巴和哈斯。
那红色的雪在惨淡的月光下更显得凄艳。
鲜红的血仍在缓缓地流淌,被血浸染的积雪的面积还在不断扩大。
贝巴的后腿间空空如也,很显然是库尔巴、铁鹰在撤退时,用利刃取走了一只公豹最有尊严的东西。
哈斯伏在贝巴的身畔,用舌头轻轻地舔着它的伤口,可是敌人的手段太毒辣,伤口太大了,哈斯却很认真地舔着,一点也看不出悲伤的样子。
寂静的松林里,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能感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曾经的大漠之王,在大草原上、雪山深谷里、千里戈壁,都留下过它的足迹。可是,此刻,贝巴却像一个苍老的枭雄,安静地听凭死亡之神的召唤。
鲜血都有流尽的时候,就像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有终了的时候。
贝巴终于停止了呼吸,告别了所有的荣耀和苦难。
哈斯紧紧地依偎在贝巴的身边,在哈斯的怀里还有一只小豹子,它们头挨着头,就像平常每个夜晚来临时,安然入睡一样。
“库尔巴,你这个混蛋!”突然,一声巨吼震荡松林,直冲云霄。
穆尔别克用尽全力,把身上绳索崩裂了。
木九儿也从这声巨吼中清醒过来,他双手往雪地一撑,身子轻轻跃起,手里拿着一块黑粗粗的铁块,眨眼间已把其他哈萨克勇士身上的绳索割断,并且解开了穆尔汗的穴道。他双膝虽已受伤,但手上功夫却灵活之极。
就在他身子落下的一刹那,顿觉脑后一股凌厉的风声,然后看见犬八儿长身而起,奋力往他身后扑过去。
“大哥,快住手!”这一声吼虽不同于刚才那般剧烈,却声沉势猛,是穆尔汗所发。
木九儿回过头,一把雪亮的雁翎刀在月光下散发着寒意,而刀锋离他后颈已不到两尺,饶是木九儿一向淡定,此刻心头也凉了半截。
若是在平时,他要躲过这背后的一刀,把握也只六成,而现在他的双膝中了魏南天的银针,该如何闪避?
木九儿没有动,因为那把刀已停在空中。
犬八儿的大嘴紧紧咬住握刀的手,前爪紧紧抱住了握刀人的臂膀。
穆尔汗道:“大哥,他是哈萨克的朋友!”
穆尔别克忍住手腕的疼痛,他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摆脱犬八儿的控制,恨恨道:“朋友?!哈萨克人没有这样的朋友!”
穆尔汗道:“他是阿爹请来帮我们的!”
穆尔别克道:“啊,原来阿爹都已被他蒙蔽了!他一定是和库尔巴‘请’来的汉人一条路上的!”
穆尔汗道:“他不是。”
穆尔别克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他的底细,你说得出来吗?”
穆尔汗张大了嘴,还想辩解,但他也实在不知道木九儿的来历。
木九儿心道:原来穆尔别克把我当成了和魏南天、铁鹰一样的人了,因为我们都是汉人。哈萨克族的勇士、贝巴和哈斯被擒,都是因为有汉人帮忙,他们才吃了大亏。
木九儿把拇指和食指放在口中,一声清啸响起。
犬八儿似听到了号令一般,立刻松开牙齿和前爪,倒竖着长毛,慢慢地退到木九儿的身边去。
木九儿凝注着穆尔别克,道:“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
穆尔别克道:“你们汉人的话,连野狗放的屁都不如。呸!”
木九儿冷冷道:“如果我要杀了你呢?”
穆尔别克道:“哈萨克勇士从来不怕被人威胁,只不过……”
木九儿道:“只不过什么?”
穆尔别克道:“只不过,我现在被你的大狗咬伤了,如果一动手,你岂不占了便宜?”
木九儿笑道:“亏你还号称兰苏草原第一勇士,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也受了伤,或许比你的更严重。”
穆尔别克定睛一看,只见木九儿盘膝坐在雪地中,破旧的裤子上明显有些血迹,膝盖那块血迹特别厚,他长满络腮胡须的大脸竟微微地红了红,但立刻镇静道:“哈萨克勇士也不会趁人之危,尽管你是汉人,我们也不会破例!”
穆尔别克又道:“等你伤好了,我们再来决斗!”
穆尔汗道:“大哥!”
穆尔别克大手一挥,道:“我一定要在兰苏草原上,让他畏服在哈萨克勇士的拳头下!”
说罢,便集合起其余哈萨克勇士,寻找到马匹,整队回部落而去。
穆尔汗掏出匕首在雪地中掘了一个大坑,准备将贝巴一家就地葬了,他发现哈斯怀里的小豹子动了一动,小脑袋挣扎着往哈斯的怀里找奶吃。
穆尔汗和木九儿都十分欣喜。穆尔汗连忙将小豹子抱起来,原来它只是右前腿受了些皮肉之伤。他再用手在哈斯身上摸了摸,竟然发现十六枚银针,心中叹息道:可怜的小家伙,从小就没有了妈妈。
小豹子使劲一串,挣脱了穆尔汗的怀抱,伏在哈斯的身边,小脑袋往哈斯的怀里钻啊钻啊,好像往常一样撒着娇。
穆尔汗强忍着泪水,狠心把小豹子抱起来往木九儿怀里一放,连忙把贝巴和哈斯葬了。
等穆尔汗忙完了,木九儿才把小豹子放出来,只见小豹子忍者前腿的伤痛,两只小爪子一个劲儿地在雪地刨啊刨啊。
木九儿长长叹息道:“这世间又多了一个孤儿。”
穆尔汗道:“它很可怜。”
木九儿道:“你赶紧回家吧,我来照顾它。”
穆尔汗道:“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木九儿道:“你家里还有亲人在等着你,你该早些回去,免得他们担心。”
穆尔汗道:“可是,你是跟我们一起出来的。”
木九儿道:“一起出来,却不一定一起回去,我以雪山草原为家,四处都是我的家。”
穆尔汗道:“阿依苏鲁,临行前跟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木九儿把脸撇过一旁,不说话,他是不是也很想再回去看着阿依苏鲁的大眼睛发呆?他是不是也很想再喝一口穆尔扎酿的羊奶酒,再感受一下家的味道?
可是,他已不能回去,部落里的勇士都已把他当做仇敌。
穆尔汗道:“你在生大哥的气?”
木九儿握着穆尔汗的臂膀,发自肺腑地道:“穆尔别克是个大英雄,我为你有这样的大哥而骄傲。”
穆尔汗心头一震:哈萨克族祖传的经文中所记载的那些英雄,岂非也都是如此心胸广阔?
他也紧紧握住木九儿的臂膀,不说一句话,却是一股热流袭遍全身,难道这就是真挚的友谊,难道这就是互相信任?
木九儿抱着小豹子,轻轻抚摸着它刚刚长成的毛,看着穆尔汗骑上黄鬃马,踏雪而去。
一人,一犬,一豹。
月光洒下来,天地间一片通明,雪山深谷中只留下那亘古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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