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无云无际,春风里夹杂着水腥味徐徐拂面,吹起了行人的倦意。
景墨一个人走在长街上,闹市就在不远的石桥对面。他抬头看了看太阳,舔了一下嘴唇,但即使路过一家喧闹的酒肆时,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景墨从不爱喝酒,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绝不会喝,因为酒后的事情他通常都记不得。
所以他很后悔昨晚喝了酒。
杨柳上落下的丝絮,被清风携到了彼岸的远山。
在青山的倒影中,一排竹筏停在明镜般的湖面上,只见船夫长篙一著,将竹筏轻轻送过了楼台,看起来就像是穿行在天空中。
瘦西湖其实并不是湖,她是交错的河道。这些河道就是扬州城的脉络,为各个商会输送着黄金血液。
盐船从几个方向云集到码头,正等着力士将一袋袋白盐背到岸上。有几个当官模样的人在浮桥上指指点点,呼来唤去。
景墨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钻进喉咙里的空气裹着甘露,沁着花香,一瞬间仿佛治愈了他的口渴。
到此时此刻,他已经沿着瘦西湖走上了一回。
他的脚步很慢,所以他的眼睛能捕捉住每一处难察的细节。比如那个煮馄饨的瘦黑汉只会在湖西摆摊,因为湖东住着不少楚州人,在那里凉面铺子和葱卷饼才受欢迎。
只可惜不管是在湖东还是湖西,景墨都没有看到那晚在开封见过的渔船。
但他丝毫没有放弃的想法。他已然想通,如若首先放弃的是自己,那么世界上就再没人能救出大小姐。
红底黑字的酒招被鼓得剌剌作响,斜对面客栈旁的马厩里,几匹骏马肥瘦不一,时不时打着响鼻。茅竹编成的水桶整齐地叠摞在草房外,地面上亦是经过细心的清扫,马厩显然有个勤奋的主人。
景墨朝马厩走了过去,他瞧见了自己的马。枣红色的良驹似乎也一眼认出了主人,便迎风一嘶。
人的身材修长挺拔,但马头也几乎有九尺,比他还高了寸许。景墨温柔地抚摸着柔韧的马颈,冰冷的眸子里露出难得的怜爱之情。
此马是李大小姐的坐骑,丹衣配红驹,曾在故乡的旷野上不可一世。它也曾驮着景墨星夜兼程,十五天就瘦了五十斤。现在它显然被照料得很到位,只见它优美的鬃毛得意地披散着,四只黑亮的蹄子不安分地踱在干燥的草毯上
“想必这就是公子的爱驹了?”马夫从草堆后面走了出来。他还未穿戴整齐,脸上还粘着草屑,看起来就像是刚刚睡醒。
这将近午时的天,马夫当然不是刚刚睡醒。因为景墨看到草堆后还有一个女人,她穿得比马夫还要少些。
女人也许长得很平常,却有一双雪白的长腿。面对这样一双美腿,男人往往已不会计较太多。
“我好像打搅到你们了。”景墨移开了视线。
那马夫提了提裤子,一张憨脸从腮帮子一直红到耳根。
“不敢不敢!”
“你忙你的,我忙我的,本来就不必拘礼。”
“您可是花想楼的贵客,我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你认得我?”
“我认得您的衣服。您不只是花满楼的贵客,还是花楼主的朋友。只有花楼主的朋友才配穿这样的衣服。”马夫笑道,羡慕地望着他。
景墨正穿着阿竹姑娘所赠的玉罗青衫,心里承认这确实是件做工细致的好衣服。
精选的布料令穿者感到轻盈舒适,淡雅的印染让观者觉得清新脱俗。一件好衣服常常使人精神饱满,信心倍增,可以一扫人心的阴霾。一个快死的人一旦穿上这样的衣服,也许还能再多喘几口气。
“我在扬州城喂了二十年马,所见到能穿上这身服饰的男人,一个巴掌就能数的过来。”
“二十年?那阿竹姑娘今年岂非……”
马夫大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想当年花楼主的母亲也是位天仙般的人物。花楼主天生丽质,当然不止是略施粉黛的功劳。”
“如此说来我也算个幸运的人。”景墨苦笑道。
“得到花楼主的青睐,何止算是幸运,简直是鸿运当头了。”
“却不知当今圣上是否在你这巴掌之内?”
“公子您说笑了。”马夫看了看别处,掩嘴轻声道:“当今圣上并不会使剑,因此阿竹姑娘是不会见他的。”
景墨莞尔,还想与这马夫多聊两句,但还未开口便隐约听到了马蹄声。
急促的马蹄声自深巷传来,且愈来愈近。没过多久,几个骑士就在他面前从打马掠过。景墨一眼望去,马上的人大多都蒙着面,却仍能辨出眉宇间紧张的神色。
他粗粗数了一下,疾驰而过的共有八匹马,八个人。
那匹跑得最快的黑马上,是个戴红头巾的男子,身形显得十分精瘦。一行人中只有他没有蒙面,露出一张冷酷的、没有表情的脸。
他的马鞍上挂着一把锃亮的弯刀。江湖上使用这种武器的人不多,不论是谁看到这把弯刀,或许就能猜出弯刀的主人是谁。
所以他根本用不着蒙面。
景墨紧皱着眉头,他的马也有些不安分。因为他发现这八个人全都穿着灰衣。
这种灰色不比寻常百姓穿的那种灰色,这种灰色如同晚林里的暮霭,看到了就能叫人心一沉。
“看他们紧急的样子,赌场是否出了什么大事?”景墨问道。
“您还不知道么?听说三公子死了,惊动了整个赌场上下。”
“三公子?”
“就是那个看不见的盛家三公子,盛翎。据说他出关去捉一个杀人犯,却反而落得个客死他乡,尸体都没能带回来。”马夫笑道。
“捉拿杀人犯不是官府的事么?”
“扬州的官府若要抓人,还得先问问赌场同不同意。”
“刚才那戴头巾的瘦子又是谁?”
“恐怕是那扬州八豺之一,敖冲。”马夫的脸阴沉下来,道:“敖冲是‘海字号’分坛的坛主,主要掌管赌场水路上的生意,所有经过扬州的船只,都要看他的面子打点打点。”
“所有经过扬州的船只?”
“没错。敖冲很少出面,他出面只有一个目的,杀人。”
“后面几匹马上的定是那剩余的七豺了。”
“不不不,八豺聚集在一起谈何容易,要他们齐齐出动简直就是痴人说梦。”马夫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景墨几乎就要笑了出来,因为他知道机会来了。
“我要去追他。”
“您莫非还在做梦?”
“做梦的人不会骑马。”景墨坚定地看着马夫。
马夫犹豫了一下,随后麻利地拆开木栅。他把缰绳递到景墨手里时,眼睛里闪过一丝怪异之色。
“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什么都逃不过景墨的眼睛。
“是。”马夫沉声道:“您是花楼主的朋友,所以有句话我一定要说。”
“我在听。”景墨一翻就跨坐在了马背,红驹的阔背兴奋地弓起。
“敖冲刀子一钩就能弄沉一条船。”
“所以?”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别去惹他的刀。”马夫的眼神一样很坚定。
景墨看了看马夫,又看了看马夫身后的女人。
“我会小心的。”
说罢打了个弯,手中马鞭一响,一声长嘶后便绝尘而去。
马是万里挑一的马,人是万里无一的人。
马夫坐到了马槽边,长叹了一口气。一双白皙的手臂从他身后绕来,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人会听你的么?”女人耳语道。
“一定不会。”马夫苦笑道。
“那你何必要说?”
马夫只有继续苦笑。女人也不再多问,只是轻轻靠着他的后背,抚弄他的衣袖,
他的一只袖子竟然空荡荡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黄昏。
风更大了,吹得新竹瑟瑟发抖,稀落的晚霞随着竹浪在泥土上起伏。
竹林很深,景墨跟着那八个灰衣人已有三个时辰。他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恰好能在视野的尽头看到那八个小点。
现在那八个小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于是景墨下了马,将红驹一拴,徒步走了过去。
他一边走,一边往手上缠着粗布,快要走到出口的时候,才慢慢伏了下来。
景墨知道自己已完全融进了竹林里,因此林外的人不可能注意到他。但是他却能看清他们的表情,勉强听到他们说话。
墨绿的竹海沿着山麓排到北方,一条羊肠小道穿过丈把高的石洞,朝西边蜿蜒。
石洞旁,八个灰衣人都已下了马,有的站立着,有的盘坐着,但他们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同一个方向。
就像狼群在等待猎物的出现。
八人当中,除了那戴头巾的敖冲,另有两人取下了面罩。一人长着黑脸鹰钩鼻,另一人是个吊眼白胖子。
两人正抚摸着刀上的划痕,轻柔地像是对待自己的女人。
“你说那人究竟会不会来?”白胖子粗声粗气地道。
“他既然要去江宁府,就必须经过这道隘口。”黑脸的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挲的声音。
“如果他走了水路呢?”
“他不可能走水路,他知道水路上哪里都有我们的人。”
“所以他也一定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堵他,所以他也一定有把握通过这里。”白胖子的鼻子里哼着粗气。
“所以他也一定会死在这里。因为敖坛主的刀下从来都没有活人。”黑脸嘴一咧,露出丑陋的笑容,便不再说话。
除了竹林里传来的风鸣,竟是死一般的寂静。
日落西山,新月如刀,暮霭沉沉楚天阔。
此时敖冲的刀已从马鞍到了腰间,一对锐眼死死盯着小路的尽头。他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但是他的头巾却随风扬起,正如此刻他躁动的内心。
他的刀和他的内心一样,早已干渴了太久!</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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