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十三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她为什么会找到这儿来?
看她踮着脚,伸着脖子努力的在一堆农民工里看来看去,想必是在搜觅他。看样子她甚至有些惧怯,隔着夏十三有约莫二十几米左右的距离,在初秋的树下抱着胳膊,在众人的淫声浪语之下努力让自己显得看起来镇定些。她是根本看不到夏十三的,在乌压压的一群蓬头垢面的农民工人堆里,任凭夏十三气质有多不同,也被淹没了过去。况且,夏十三气质的不同之处只是有别与她的生活内容,在这些农民工兄弟里,夏十三那部分粗野、放荡和不羁的气质,他们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所以此时此刻,夏十三和他们所有人一样,却又有些不一样。夏十三又有超出他们精神气质的部分,这一部分气质不是生活直接馈赠的,而是来自于他的心,来自于他对生活的感知,和夏十三本身另类的存在方式。的确,生活会塑造一个人外在的举止,但心性和对生活的感知才能真正的塑造一个人的灵魂。从这一点上来讲,夏十三像一条变色龙,他隐没在人群里,展现的自然是这个群体的精神派头,同众多的农民工兄弟一样,似乎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你不看看?挺漂亮的,这半个多月,隔三差五的就来…看起来好像要找什么人似的…刚来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是老板招工的呢……”老田头昂着头瞅着女子的方向说道。
夏十三低着头,心里琢磨着她这是要干嘛,想来自己那天工作完成的还不错,也没有留下什么让她找他的理由。难不成是钱给错了,她这是要讨回去?他心里隐隐飘过一丝别的念头,被他无数次压制住的念头,他又觉着极不可能,他有自知之明,那些念头只是盘旋在心里,偶尔拿出来幻想一下便觉着是一种奢侈。
其他兄弟猥亵的语言的尺度又大了一些,夏十三有些坐立不住了,豁的一下站了起来。几乎在同一时间,那女子扭头也看到了她,她怔了一下,继而便眼神里堆满了笑意,还拘谨的朝他招了招。这下众人像是被一下子拔了电源的嘈杂电视机,顿时无比安静,都惊奇的扭头看看夏十三,又看看那女子,眼神里对夏十三充满了歆羡。
她看见了夏十三,身形便放松了下来,迈着步子竟朝夏十三走了过来。
“那姑娘你认识?”老田头坐在地上昂头问站立起来的夏十三。
夏十三没有回话,举步跨出人群迎了出去。两人走至约莫一米的距离停了下来,她看着他发笑,夏十三疑惑而又冷凝的看她。
“我是来找你的。”她轻松的说。
“怎么了?有事儿吗?”
“没事儿啊,就过来看看你。”她想让自己勇敢一些,但是面对他的时候还是赧然了起来。
夏十三见她说话语气轻松,眼神里也没有别的内容,一时语塞。
“你有没有时间?”她有些怯生生的问道。
夏十三回头看了众人,他们眼巴巴的看着他和她,就像在观看一场无比精彩的电影。夏十三想必是觉着这里是自家的地盘,便放开了许多,说道:“我除了时间,其他什么都没有。”
她快速的接过话:“那我请你吃饭吧!”
还没待夏十三应允,她便愉快地拽起他的胳膊一副要走的架势,众人又一声起哄。她便窘迫了起来,一看夏十三看着她挽着他的胳膊,赶忙松开了夏十三。
夏十三暗淡地说“走吧”。两人几乎是慢吞吞的走出小广场的,留下一地农民工大声的交谈,大肆的发笑,错愕的疑惑。
她找了一家小餐馆,坐定后静默地看着夏十三,一脸的好奇。夏十三以为自己脸上有秽物,于是摸了一下,她便痴痴地发笑。夏十三有些不好意思,问她想干嘛,她说不干嘛,就是想看他过得怎么样。夏十三回了她的话,正如她看到的,并不怎么样。他们这样的生活,不存在好与坏这一说法,问这种类似于“过得怎么样”这样的问题显得很没有营养价值。许是第二次见面,她自在了很多,看着菜单就低声的自言自语地说着,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在夏十三看来,竟是一些看起来有营养,实为无营养的话,不过她眼眸皓洁,神情愉悦,夏十三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翻菜单的功夫,夏十三看她俯身的时候刘海荡来荡去,便觉着眼前这个未知女子真是干净美丽得纤尘不染。
她自然能感受到夏十三眼光的温度,只是借着翻菜单的时间,打发一下窘迫,心里漫出来一丝窃喜。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分明有些敏感,可有时候又没有,反而给人一种压迫感,还挺盛气凌人的样子,她觉着眼前的男人对她来说是个谜题。
“你叫什么名字?”夏十三都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她也是惊愕了一下,于是侧头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顿悟似的说:“哎呀,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哎。”
“我叫夏十三。”
“夏十三?是你的真名吗?怎么感觉像个艺名,你们夜总会的都有艺名的,这个我知道……”她一下子说了一长串,可能是觉着有些失态,便缄口不言。
夏十三都看在眼里,他明白这个姑娘是想打破两人尴尬的局面,在极力的套近乎。
“是真名,夏天的夏,阿拉伯数字13。”
她看夏十三有些严肃,也装出严肃的样子回复道:“易小北,容易的易,大小的小,北方的北。”两人突然搞得像政治人物会晤要签订两国之间的某些协约似的,就差伸手握一下,再冲着镜头拍张照了。
“你哥是不是叫易小南?”夏十三略微笑着说。
“是呀,你怎么知道了?”她也装出戏谑的样子故意问道。
夏十三自然了一些,朝她微笑了一下,转瞬而逝的微笑。她便看着夏十三的眼睛,好像非得要从夏十三的眼睛里看出来点儿什么。
服务员上了菜,两人便又沉默了起来,只顾着吃饭。
好半天的功夫,易小北才开口说了一句:“你说话吧。”
没有生活的铺垫,没有人生的交集,又隔着不同的生活,似乎是重重阻碍。夏十三在农民工队伍里是属于话多的那种,现在却挤不出来一句话。好在有筷子碰触杯盘的声响,才免得气氛更加僵硬,于是两人都小心翼翼的夹菜吃饭,那声音好似被放大了,听起来显得更是空灵。
“你去哪儿了?”她低着头,装作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但是夏十三没有明白过来,咬着筷子不知所然的回复了一句:“我……哪儿没去啊……”
“我的意思是,你这一个月没有出现……我……路过……的时候没有看到你。”她在“路过”这个词眼儿加重了语气。
夏十三这才会意过来,她是想问这半个月他去了哪里。
“哦,去干活儿了。”
“干什么活儿?”
“没有什么,零零散散的,说了你也不懂。”
两个人僵硬的对着话,夏十三有些焦躁,他想打破这种氛围,却又感觉周身被无形的东西束缚着。有几次几句玩笑的话已经到了喉头,又硬生生的吞咽了回去。易小北也是,她做过努力,让两人的相处不至于太硬涩,只是他太过于严肃,或者说忧郁的可怕,眼神能看穿她这个小女生所有的小心思,让她着实有些紧张。而这种紧张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是一个无比欢快的人,如今同他坐到一起,仿佛自己的青春好像在经历着什么,一下显得苍老沉重了起来。女人似乎永远对有秘密的男人感兴趣,她也一样,在她平素的生活里,夏十三的出现打破了他往来对男人的固有认知。
这一个月里,她得空的时候,就来小广场这边看看。一来对于他因为她而失去工作感到歉疚,想努力补充给夏十三什么,二来她对这个男人有兴趣,一种莫名的驱动力,驱使着她想了解这个男人。
两人都想结束这场无比沉重的午餐,却又不忍过早的结束,于是只好搜肠刮肚的想找一些彼此共同的话题,可又彼此生疏,想来想去还有一段两人共同的经历,就是在夜总会那一晚的经历可以作为谈资。
于是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问了问题。
易小北问道:“你在那家夜总会工作了多久?”
夏十三问道:“有没有再去那家夜总会?”
两人话语重叠在了一起,怕对方没有听到,于是两人把同样的问题又说了一遍,又重叠在了一起。两人都笑了起来,夏十三便没在说话,她回了夏十三的问题:
“心情不好,去唱歌,之后就再也没去过。”
“两年左右。”夏十三也回了她的问题。
易小北听他这么一说,内心的歉疚又增了一分,她突然有个想法,想给夏十三找一份工作,在她能力许可的情况下。转眼又压了下去,她能看出来,他是一个敏感而又自尊心很强的人,或可能还很大男子主义,让她这样一个小女生扶持,估摸着不太妥当,只好改口说道:
“我们可以做朋友吧?”
“为什么不可以呢?”
“那就好,你有空可以来找我,我家你是去过的……”
夏十三本来僵硬的心,经过她这句话,顿时像雨后山的线条一样,一下朗润了起来,开口说了句玩笑话:
“你有空也可以来我家,我家你也是去过的。”夏十三打趣地说。
“你家?那个小黑屋吗?”
可能她觉着用“小黑屋”这样的词汇,不太妥帖,想解释一下,见他的微笑稍纵即逝,根本来不及在他的微笑中开一句玩笑话,于是就放弃了。
夏十三补充道:“不是那个家,是现在的家,那个广场就是我家。”
她懂了他的幽默,眼睛飘过一丝狡黠的笑。夏十三琢磨着待得时间够久了,自己这样没皮没臊的拖人家姑娘时间不太好,便起身说要回去了。
易小北有些不舍,还想再待一会儿,她想和他多说话,哪怕沉默着坐着她感觉也无比美好。但是夏十三已经站起了身。
两人走到小广场斜对面的时候,夏十三示意她从另一边走,他不想让那帮兄弟再用猥琐的眼睛在她身上游走。叫停了一辆出租车,让易小北坐了进去,向她挥手告别。不料她又拉下窗户,探出头来说道:
“我还会来看你的。”
“不用了!”夏十三机械地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跑这儿来干嘛,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夏十三说完这句话,明显感觉自己的眉心锁了一下,那是他的心倏的收了一下的结果。她还要说,夏十三示意师傅赶紧走,车子便一溜儿烟驶了出去,他看到她扭头在看他,他故意撇过头没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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