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顿了顿,伸手,轻轻于他的眉心一敲。
“你啊。”
朝霞卷着秋色,慢慢铺展开了。
胡什礼已遣人买好一口薄棺,他拍着寒酸的木板,有些惆怅,“怎么说,也算天潢贵胄,死后竟是这样潦草。”
楚宗坐在一旁,“皇上知道了?”
“知道了,已经派人去西大通接两位公子了,待他们赶到,便扶棺回京。”
展念起身,望向院中的棺木,对云敦道:“放进去罢,我梳洗一下。”
云敦看她神色如常地走开,有些惊恐地问也晴:“福晋是不是疯了?”
“你知道,福晋得知寻公子已死后,做了什么吗?”
“什么?”
“面不改色地刨坟。”
云敦打了一个寒噤。
展念认真打点了自己,抱琴施然而出,在棺木旁席地而坐,笑道:“听好了,我弹最后一遍。”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胡什礼压着嗓门问楚宗,“这曲讲什么的?”
“两只雁。”楚宗挑了《雁丘词》小序中的一句,若有所思地吟:“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
胡什礼急了,“殉情?”
曲终,展念淡淡开口,“封棺。”
在场诸人皆是震惊,“什么?”
展念又重复了一遍,“封棺。”
胡什礼愣愣道:“不等,不等两位公子来吗?”
“不了。”展念含笑望向棺内的夫君,“他最怕在别人面前狼狈了。”
云敦咬牙,缓缓将棺盖推上,推至一半,展念平静的眉眼忽然颤了一下,“等等。”
找了一把剪子,展念拆下自己的发髻,利落剪下一缕,轻巧挽成同心结的样式,打开胤禟的手,放入,复握紧。她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叹道:“黑一缕白一缕的,难看了些,你别嫌弃。”
也晴别过脸去。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也晴忽然悟到,福晋不是疯了,而是死了。一连数月,她皆举止如常,神色如常,九月传来八爷去世的消息,福晋只淡淡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十月,楚宗和胡什礼私自开释之事被发现,前往刑部议罪,福晋十分周全得体地重重谢过二人,十一月,王土各地流言四起,暗指皇帝戕害手足,李绂因一句“便宜行事”成了替罪之羊,十二月,弘晸和弘暲方入直隶便被扣下,奉了皇命,带回内务府居住养赡,九爷一应丧仪,交由福晋料理。
福晋启程还京。
唯一不正常的,大约便是,无事之时,福晋总爱坐在棺木的旁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这样一日日地挨过。
展念奉旨觐见的那天,黑云压城,风雨欲来,这一年的气候万分古怪,夏季极热,冬季微暖,已是十二月了,竟都没有下过一场雪。
胤禛端坐龙椅之上,已愈发有了天子的威仪肃穆,展念向他叩拜,他道了一声“平身”,一反常态地问她:“故人第三诺,你还要不要?”
“要。”
“不问、不分,还有什么?”
“不株连。”
“好。”胤禛沉吟片刻,“但你要替朕办一件事。”
“何事?”
“去见十四,让他……消停点。”
展念行礼告退,“是。”
走至殿门,胤禛忽然远远地问她:“他……提过我半句么?”
“提过。”
“说的什么?”
“其实,他是个不错的皇帝。”
“……”
十四皇子胤祯被幽禁于景山的寿皇殿,展念进去时,他正和长子弘春临窗阔谈,小几上放了一沓纸,最上是一个笔力虬劲的“厓”字,弘春正侃侃:“……《尔雅》有云,‘厓之峻而高者,岸也’,故而厓便是河岸……”
展念走上前,“你们在做什么?”
胤祯见了她,也不惊讶,散漫的眉眼似笑非笑,“闲来无事,翻字典玩。”
“你哥让我来……”
“他不是我哥。”胤祯懒懒倚着雕花的窗,“我的哥哥,都死了。”
“十弟听到要伤心了。”
“……别告诉他。”
“好罢,皇帝命我劝你消停。”
“我很老实,混吃等死。”胤祯打了个哈欠,理了理桌上的纸张,“大约九哥死了,他良心未泯,借故让我们小叙?”
“有何可叙?”
胤祯与她大眼瞪小眼,仿佛还是年少相见,展念几乎以为他下一句便要问:“喝一杯?”
胤祯果然开口道:“喝一杯?”
“我不饮酒。”
“苦长命短,何不及时行乐?”
“多谢,我还想长命百岁。”
胤祯大笑,几乎连眼泪都要下来,“九嫂,你最近照镜子么?看过自己的样子么?长命百岁?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