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凡在昏迷之前见到遥远记忆中两张熟悉的面孔,这一刻感情像决堤的水一样涌了过来。天地之间雪白的背-景开始被黑暗一点一点吞噬,后来在这片寂寥不见五指的暗幕中,一点鲜红的火焰般的色彩燃烧起来,再次醒来时已是三天后了。
此刻他躺在行驶在坑洼僵硬泥路的马车上,身下淤积清痕之处传来疼痛的感觉,这疼痛使他终于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再是麻木意识无所依附的空壳。他艰难地维持身体使自己坐了起来,靠在车身雕有古朴图案的后板上,拉开帘子向外望去。
三天后的大雪已经消散,或许雪的来临也只在那一天,或许不久之前才停止的,但在这条蜿蜒的道路上,已是难以辨认雪残留的痕迹。这也使他产生了置身于虚幻之中的感觉。而在这场雪落下之后,就已彻底进入了冬末春初的季节。扑入的空气中泛着新鲜的泥土腥味,沿途道路不见一片树叶的树枝上也浮出绿意,在天空中盘旋着一群南飞而来的色彩斑斓的鸟儿,发出欣喜的鸣叫之声。
这一切对几天前还陷在阴翳之中的茹凡来说无疑是抚慰动荡的最美好的陶冶。仿佛有鸟儿破开胸膛,伴着马蹄清脆踏响之声闯入了群飞的鸟阵之中。而驱车行驶的女子策马扬着长鞭呐出的喝声使茹凡感到温暖之情。那些在幼小童年之时便出现在记忆中的模样一幅幅地跃入了眼帘。他最先和声音应和着的是家中比他稍大几岁姐姐。在他的记忆中,姐姐是美丽的、冰冷的、不可靠近的,却总以少爷相称茹凡,尽管他从没把她当作过仆人。一双犹如削葱般洁白的手指撩开了布帘,她看着苏醒过来的茹凡,不曾显露过笑容的脸上微微笑了起来,她说:“好久不见,你变得厉害了,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只会哭的小孩儿了。”
茹凡勉强地笑了起来便又无力地颓躺下来,他肚子中藏着的青蛙咕咕地叫了起来。后来他又看到了家中为他编制奇幻故事的老人,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感情有时就是如此掩盖不住。
茹凡在一路返程之行中陆陆续续地告诉他的所见所闻,就这样,在积雪融化后前进艰难的泥泞道路上行走了大半个月。在邻近京华城之时,他们走的是正是当初茹凡离家之行踏上的那条小道,所以还是抽条吐芽的树木无形中勾起着他这一年的种种回忆。他不记得怎样沿这条小道走到素阳城外的青峰,也不知道怎样从素阳城外走到流荒之地的。看似漫无目的的漂流之旅,其实在冥冥之中仿佛受到什么牵引,把他引入到不曾想象到的虚幻的世界中。
诡异的流荒之地,狂乱的蛇魔和模样独特的形形色色的人,至今还让他产生不过是做了一场梦的错觉。而在重踏这条离家之路之时,那些最初的记忆反而被清晰地浮了出来。不时有泡泡破碎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着,使他对所有的事物有了亲切之情。就这样又过了三天,在遥远的地方已依稀可以辨认出京华城华丽的轮廓。在此行走的人也多了起来,不过大多数是成群结队奔走的士兵,把散碎的脚步声踏得惊天动地的响。
京华城是见不到冬天洁白安静的景象的,因为忙碌的人群早已把飘落的雪花踩化在脚下。快到家之时,茹凡收敛起连日在路上的嬉戏之情,变得沉重起来。虽然这次回来是为了过十八岁的成人礼,但当初不辞而别远离家中已有一年的事情,也必须要给这个繁文缛节的家族一个交代。所以在最开始进入京华城之后他就变了一副脸色,变得严肃、郁郁寡欢。
后边的过程就是预想的那样,在所有亲人热情的欢迎中回到家中,但随后几天各种麻烦便如苍蝇般挥之不去。就是在这时,茹凡在十八岁的时候开始注意到修心的重要性。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书屋中多日,只在吃饭时才露出身影。这虽让一些长老不满,却又不再说些什么。而在他京华城平静的生活中,稍微泛起涟漪的事情是关于蛇魔的事情终于从天南的明华城传到了这里,一时之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快事,不过随后也被众多繁杂的事情而代替,这里的人们最不缺的就是谈资了。
冬天彻底过去的时候,在明华城中守望着相思之情的流枫倒是重新踏上了落霞山。这里不同于京华城的繁荣,还是愁云惨淡一片破败之景。之前蛇魔所过之处全化为了碎石灰屑,而修补任务却是繁重无比的。好在城主蛇魔到来之前买到了大批的度冬物资,所以很多人虽然艰苦但还是安全地度过了这个冬天。
春天同欣喜一同而来,天南特有的冬鸟终于褪去了那臃肿的羽毛,在空中飞翔的轨迹也不会因过慢而变得清晰可见。此刻沿明华城到落霞山的土黄色小路旁泛起浅浅的绿意,树木枝杈也在大雪的积压下而断折,反而少了些恐怖狰狞之色。断崖旁被雾气遮盖而深不可测的山谷也显出针叶林深青的色彩,只是少了伫立在此二十多年的古庙,会让人觉得空荡了一片区域。但在随后漫长的岁月中,针叶林总会覆盖这片区域的。
先前囚禁蛇魔的中腰之处已陷下去了,成为聚集着鲜红雪水的深渊。在深渊旁,一朵红色的小花已有了花骨,只待暖春那一天的到来绽放。此刻静静伫立在深渊旁的流枫,一身白衣随风猎猎而动着。这已不是刺骨的寒风,风中带着温暖的气息。他看着眼前的小花,又一次想到了在虚幻的白色背景下离开的女孩。他觉得接下来的生活中,这道身影会成为笼罩他生活的牵绊,所以他决定漂流去寻找这位女孩。
两人之间是没有说过任何话语的,有的只是夜行人在流枫胸膛上留下的伤疤,但这已经足够让流枫念记一辈子。于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流枫背井离乡开始江湖漂流之旅。在悬崖旁的红色小花在这一天终于绽放,却是一朵包裹着蒲公英小伞般细细麻麻的绒毛,在风吹来之时,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流荒之地中不知又有多少穷凶恶极之徒来到这里,倒是流荒客栈焕然一新,不过依旧充斥肃杀之意。武鸣城中有关武灵殿的神话还在续写传承着,据说不久之前屠掉丈长的蛇魔的人就是从武灵殿中出来的。而方清寒依旧每天处理着各种朝廷下发的事件,心中偶尔也会期待敲门之人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曾经有个清秀的少年说要杀了他。除魔特派员在武鸣城中吃得烦腻了,又因为长期风餐露宿在外,所以研究起了厨艺,倒也是不紧不慢地在时间中前进着。
还在京华城被困在府邸之中的茹凡倒是越发怀念起鸟儿般浪迹在江湖的漂流。多个月的修心使他觉得应该安定下来。可是在每夜为梦境缠绕而挣扎无果之时,他的这种感情终于越发的强烈。终于在一天布满璀璨星辰的夜里,他的父亲来到他的屋中,为他简略地叙述了他十八岁后要做的事情,便决定夺路而逃。
他在昏沉之后仍旧听见父亲低沉的声音,听到蜡烛燃烧发出的轻微的声音。窗外似乎有别种的异样在召唤着他,仿佛又一条星光铺成的大道,向他延伸到散发温柔银光的地方。这一晚他又把之前离家浪迹之旅发生的种种事情想象了一遍,沿着京华城堆砌整齐的石板便来到了树林之中,再继续向前会经过一家贴在道路旁的铁匠铺,他觉得需要去那里修复一下长剑。这一晚他把离家的过程完整地回想了一遍,结果越是难以入眠。于是把离家的计划提前,没有任何的准备,只拿上了那把锈蚀长剑便踏着月光向了城外那条道路。不同于上次的是,他留了一封信,说是难以适应这种生活,或许江湖才更适合他,勿念。
在踏上城外土路的那一刻,他的脚步轻快地仿佛是飞起的。京华城虽在深夜,却还是通明一片,喧嚷之声此起彼伏。他不喜欢这样的声音,他喜欢在寂静的树林中卧睡在树杈旁,聆听天地之间惟有的细细天籁。后来的浪迹之路便如想象中的那样,先经过一片有着巴掌大小叶片的树林,是在雨落的时节;再经过铁匠铺,依旧是在雨落的时节,那时火红色的光芒融化这锈蚀的长剑,把它变得焕然一新,古朴之中透着苍凉的气息,却还是未开刃的。
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要去哪里了,这也正是漂流生活的开始。可是在落叶纷扬的季节,他居然又来到了素阳城外的青峰。踏着未曾变过般飘落的枯黄色树叶,假狐威虎的模样从他明亮的瞳孔中浮现,他去了青峰之顶假狐威虎的坟前,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在素阳城逗留太长的时间就离开了。之后无时间概念的漫长的漂流生活中,他艰难地走过每一步的道路,经历各种云谲波诡的事情,在天远一处地方和流枫相遇了。这时的流枫全没了初遇时的轻浮狂妄和风流倜傥,反而也是一副红黑色衣衫的打扮。蛇魔一战后匆匆离开明华城,使他当初对流枫的承诺还未来得及履行。所以在遇见流枫的一刹那,他觉得冥冥之中确实是有指引的。他把玉佩交给了流枫,流枫相应微笑地说了声“茹大侠。”
两人微微一笑,在月光下相饮相酌,酒到最酣处,流枫醉眼迷离,说:“我已经走了一年多,却始终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寻的是什么。我在想,如果当初没有相遇,我又会是什么样呢?我每天都会幻想和她相遇的样子,直到真的遇到了,却又什么也说不出。不说了,你要去哪里呢?”
茹凡把酒端起,眼中清明又坚定,对着那一轮明月,朗声道:“武灵殿!”
(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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