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父亲的葬礼就在他生日的那一天举行,我跟母亲一起哭成了泪人。
让我无法理解和接受的是,像父亲这样一位优秀的海事军官既没有死在可怕的暴风雨当中,也没有死在,准备到外面散散步让自己振作一些的时候,我家的门突然被敲响,打开门以后,我听到一个十分响亮的声音对我说:“小姐,这是您的父亲寄给您的东西!请您签收!”
第一章
【船长日记2月14日阴】
情人节,我参加了马赛海事学院的毕业考试,这意味着我即将正式成为一名真正的“船长”,在完成毕业任务的过程中,暴风雨与海盗让我的回程时间加长了。海神保佑,我依旧顺利回航了……
虽然我有勇气可以对付暴风雨与海盗,但是却依旧无法对我所爱慕的教官说出那句藏在心底的话,或许对于自己的感情我只能选择放弃与逃避,从此以后我们可能只会存在于彼此模糊的记忆之中,随着海风的吹起慢慢地遗忘对方……
老卡诺基亚的突然离世让我几近崩溃,也第一次体会到了晕船的滋味。葬礼之后我便匆忙地逃离了马赛,离开这片拥有自己太多美好回忆的地方,或许大海才是我最终的归宿……
当我从海事学院里走出来的时候,天空还是阴沉沉的灰成一大片,今天虽然是情人节,但马赛灰蒙蒙的天空和城市广场上稀少的人群、以及在橱窗里简单地摆着一些普通廉价巧克力的小商店里透出的冷清气氛,还是没有体现出一点点情人节那种应有的浪漫温暖的感觉。
今天将是我在这座城市里的海事学院上的最后一堂课,也是我的毕业考试课。
走出海事学院的校门,我一点都不意外地看到他已经等候在学院门口那里。依旧是那么温和又带着一丝冷漠的面孔,依旧是那种宫廷式的、礼貌而疏远的微笑,依旧是好听、低沉却又略显一些刻板的声音……我的眼神在扫过他那做工精致的衣领后,垂在身侧的右手又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泄露了心里一丝紧张的感觉。
“今天是我们的最后一堂课,同时也是你的毕业考试课。那么,现在你是否已经准备好了呢?”他微微地歪了歪头,那低沉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在我的耳边,我却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敢去正视他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因为我怕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难以掩饰的情愫。我微微地点一点头,知道自己即将被他忘记——就如同他以前教过的那些海事学院的学生一样,都会慢慢地从他的记忆里褪去原来鲜亮的颜色,像一张纸一样慢慢地发黄、变脆,最后随风化作一缕烟尘消失在他的回忆当中。
“既然准备好了,那么就到酒馆里来一趟吧,在那里我将交待你最后的注意事项,并会回答一些你想要知道的问题。”还未等我的回答说出口,他就已经转身向酒馆走去了,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站在原地又呆呆地愣了半天,最后也只能迈开双脚,无奈地慢慢地向马赛港口广场不远处的酒馆走去。
虽然,在我自己的心里能够感觉得到他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地生气,但我却并不敢去猜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对我如此地疏离。如果他真的是因为前两天我在酒馆里宿醉到深夜,然后被海事学院的监察员给抓回到学院里这件事而生气的话,我倒是觉得他大可不必这样忍耐,他完全可以像我的那些同学一样——因我在两年前私自溜出学院出海的事件而嘲笑我、讥讽我,如果他能那样的做话,我想我的心里可能会比较好受一些的。
记得两年前,我从海事学院里一个人偷偷地跑了出去,跑到了让我向往已久的码头那里——虽然海事学院名义上是在教授海事课程,但是由于各种各样古板可笑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的时间,我们这些海事学院里所谓的“未来大海上的主人们”是无法自己出海去进行实习的。而我偏偏又是一个对大海极度向往与热爱的人,我实在是忍受不了学院里那些莫名其妙的规定。所以,就乘人不备偷偷溜出了学院,跑到码头之后私自地解开了一条船,带着曾经在酒馆里认识不久的、五个海事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出了海。
就在小船刚刚驶出码头的时候,我站在船上兴奋得大喊大叫,像是一条回归到海里的干渴的鱼儿一样兴奋得不知所措,但是由于过度兴奋与紧张,以至于我忘记了最基本的航海常识:出海前要检查船上的物品与供给是否齐全,船上的一切物资与所定航程是否成正比!
想当然了,这次私自出海的结果就是:因为我在出海之前忘记了最基本的出航要求,船上的物资准备得不够充分,又没有确定出航的航线,再加上很倒霉地遇到了一场暴风雨的袭击,所以差一点儿命丧大海。到了最后我还是被一位正巧出航巡逻的海事军官给救了下来,不然我与那船上的五个老水手就都只有喂海鱼的份儿了。回到海事学院以后我理所当然地遭受到了学院里几乎所有同学的嘲笑,就连海事学院的那些教官、老师们也都在我拒绝承认错误之后,纷纷认定我这个学生实在是不可救药。
但是跟我一起出航的老水手卡诺基亚在看了我在出海期间写的那几篇所谓的“船长日记”之后,便微笑着对我说:“别理会那些人的嘲笑,他们实际上是在嫉妒你。那些从不出海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大海上行船的美妙感觉,他们只能站在陆地上去想像,只有那些敢于向大海发出挑战的人才会是最终征服大海并享受这种乐趣的英雄,也才会是了解到大海的神秘与美丽的人!”——后来卡诺基亚为了安慰当时被学院院监关了禁闭的我,悄悄地托城中酒馆老板的女儿叶莉亚为我送来了一小袋漂亮的贝壳和一张残破老旧的、看上去十分古老的航海图。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的是,那张航海图后来给我带来的是一场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冒险……
自从私自出海并被抓回海事学院之后,我就突然从一个平庸无为的学生变成了一个全学院知名的、极其不守规矩的害群之马,全学院每一个人都知道了我的大名,几乎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朋友,也没有哪个老师或教官再对我有什么好的印象,而他看向我的眼神也从那个时候起发生了变化。察觉到他眼神里的变化,我就再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我怕从那里面读出厌恶的情绪。
由于第一次偷偷出海的记忆对于我来说实在太过美好:那种在大海上摇摆不定的感觉,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那种如同获得自由而一飞冲天的雄鹰般的感觉,无一不让我的心为此神往。再加上天生就对大海抱有的一种热爱,所以自从被抓回海事学院那时起,我突然开始拼命地学习一切与大海有关的知识——不光是最基础的海事知识,我还自愿报名参加了探险、商业、军事、政治、语言等等多门课程的学习。
那时的我就像是一块被投入到水中的干海绵一样,拼命地吸收着那些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哪怕一丝一毫都不会放过、遗漏。而那个时候的我除了会在海事学院里学习之外,马赛最大的图书馆及每一家银行、商店、酒馆、造船厂,甚至教会都统统被我跑了个遍,最后就连马赛广场上那些天天兜售一些廉价物品的小商贩们也都认识了我。
我还拼命地争取着每一次出海的机会,哪怕就算是给别的水手当个小小的助手或是在船上干一些杂活也好。这样来来回回地折腾着,我的毕业时间就被一次又一次地推后了。所以当我的一些同学已经顺利地从教官手中拿到海事学院的毕业证明的时候,我还像一只贪婪的田鼠一样,窝在城里最大的图书馆里为了考试的论文而拼命地找寻着资料。
于是,我就成了海事学院里那一届学生当中最另类、最叛逆、最不可救药的人,当我作为海事学院里唯一一个站在一群男生当中学习海上军事课程的女孩子的时候,我明显地看到他微微地皱起了眉头,而那一刻,我的心也开始慢慢地沉了下去……或许,他早就已经开始讨厌我了,讨厌我这样一个根本没有淑女样子、根本就不符合社会上那些男子审美标准的女孩子。
一边回忆着以前的事,我一边慢慢地走到了酒馆的门前,微笑着跟酒馆门口旁站着的小商贩打了个招呼之后,抬起头看了看酒馆门上挂着的一个暗棕色的老旧的木牌子,上面模模糊糊地刻着单词sea和另外一些其他残缺了的字母,至于其他的那些字母应该组成一个或几个什么样的单词,我曾经仰着头站了大半天猜过很长时间,但最后还是猜不出来究竟什么样的单词可以跟sea这个词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当然,我也跟酒馆的老板讨论过,为什么在一个法国的小酒馆门牌上会出现英国的单词,不过讨论的结果到了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走进酒馆里面,我看到了正坐在吧台前边喝酒边跟酒馆老板聊天的老卡诺基亚——他是在我第一次出海时跟着我一起在船上度过那些不眠夜晚的老水手之一。
见到我进到酒馆里面,卡诺基亚冲我举一举手中的酒杯然后又冲酒馆里某个方向努一努嘴,作了个鬼脸,我的嘴角无声地向上微微勾了一下——老卡诺基亚知道我心中藏有的秘密,因为我曾经告诉过他我的一切秘密,包括我爱吃什么、爱看什么书、喜欢上的是什么课程……以及……我心里最喜欢或者应该说是爱着的人是谁,卡诺基亚是一个很好的守密者,但是并不代表他不会拿这些事来取笑我,于是这些琐碎的事情就成了老卡诺基亚平日在私下里拿来调侃我的最好的笑料。
我悄悄地深吸一口气,稳一稳自己的心神之后转身走到酒馆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就那样笔直地、静静地坐在那里。
我以前也曾经看到他在酒馆里独自一个人坐着,一个人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笔直地绷直背部,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看不到水手们常喝的郞姆酒,永远都只会有一杯普普通通的白开水,与酒馆的喧闹格格不入。
当我走到他的身边的时候,他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他的嘴角微微地向上勾起,眼睛里闪烁的光就像是天气晴朗的时候海面上那鳞鳞波动的日光一样,他的手指缓慢地抚摸着面前的那只杯子,温柔得像是在抚摸着情人的发丝一样——我曾经从一位教会的修道士那里学来观察与揣摩人心的本领,所以我可以轻易地通过一些细微的小动作或细节性东西得到我想要知道的信息,但每一次我都无法猜出他在想些什么。
在感觉到身边有人之后,他才抬起头来用那双海蓝色的眼睛看着我,我悄悄地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一边微微地抿起嘴唇,假装自己是那么的倔强与不讨人喜欢。
直到他把一个用细细的绳子系好的羊皮卷递给我:“你的毕业考试内容都在这个羊皮卷上面,只要你能够顺利地完成这次考试任务,你就可以从学校里领到毕业证书了。如果你对这些内容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现在就可以向你再次简明地讲解一下——不过,我相信以你以前在学校里所学到的东西,完成这上面的任务应该不成问题!”——最后的这句话让我感觉很难过,因为在我听起来这句话很刺耳,就好像他在用以前我在海事学院里的一些“事迹”来讽刺我一样。
我解开绳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羊皮卷,上面标明的任务如果对于我那些只在海事学院里上了基础海事课程就毕业的同学来说,那一定是比较难以完成或者应该说是很“艰巨的”任务,但对于我这样一个学院里有名的“顽劣分子”来说,这张羊皮卷上所标明的任务,只能算是最基础、最简单的海事任务而已。
我又看了他一眼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右手又因有些紧张习惯性地握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汗……我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关键时刻还是没有勇气对他说出自己心里藏了很久的话。或许,这就已经注定了我与他有缘无份,也注定会被他慢慢地遗忘在记忆的角落里面吧?
拿着羊皮卷我转身走到了酒馆的吧台旁边,酒馆的老板在看到我走过来之后很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很兴奋地冲着我大喊大叫:“嘿,苏曼戴莉,我可爱的小姐。今天是想吃一块叶莉亚亲手烤出来的香喷喷的蜂蜜蛋糕呢?还是想再来一杯烈酒试一试自己的酒量?”坐一旁看热闹的水手们也都像是起哄一样地鼓掌叫好——我知道酒馆的老板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恶意,他只是在拿我有一次在这里很大胆地喝下了一整杯烈性酒之后就醉倒不省人事的事说笑话而已,这种拿熟悉的人互相挖苦取笑的作法是水手们经常会作的。
我不知道酒馆的老板是不是一个水手,但是我曾经无意间在他的手臂上看到了只有水手们才会去弄的纹身,我曾经就此事与他讨论过,他则是眨着眼睛对我说:“别那么认真,孩子。水手可不是一般人想当就当的。”
我坐在了吧台前,转过头对正坐在一旁看着我笑的老卡诺基亚挥一挥手中的羊皮卷说:“卡诺基亚,你能不能帮帮我的忙,让我可以完成这次毕业考试的任务?”
老卡诺基亚很开心地一仰头就喝光了他杯子里的酒,然后眉飞色舞地对我说:“当然,我的孩子,只要你高兴!我随时听候您的命令,船长!”——船长,这是在我与那五个老水手偷偷出海之后,他们就这样一直称呼我至今。并且在我想要纠正他们的时候,五个人当中那个总是不拘言笑、一脸严肃的老水手拉维亚还曾经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不必纠正我们,孩子,这是你应得的称号!你就是我们的船长!”——对于这些老水手来说,一声脱口而出的“船长”已经代表了他们对我的尊敬与期望。
我轻轻地笑着对老卡诺基亚说:“卡诺基亚,请你帮我准备一条好的可以出海的船,这一次我们需要航行的路程虽然不算特别远,但是来回航行的时间也不会很短,所以我们就必须要准备好充足的物资,以便我可以活着回来领到我的毕业证书。”
老卡诺基亚故意严肃地绷起脸,把右手抬到额角处很搞笑很夸张地行了个礼说:“请放心苏曼戴莉船长,一切都会如您所愿!”说完他就转过身脚步轻快地跑出了酒馆。
听到我要出海的话之后,酒馆的老板也回过身向里屋大声地叫嚷着:“叶莉亚!叶莉亚!快去烤一个最好的蜂蜜蛋糕拿过来!我们的苏曼戴莉船长就要出航了!”酒馆里的水手们也都纷纷起哄一样举起自己手中的酒杯大声地叫起来——“苏曼戴莉船长万岁!”
我在这样一片乱哄哄笑闹个不停的声音当中回过头看向他所在的桌子,在桌子上只有一杯没有喝完的白开水静静地放在那里,而他的人却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或许他实在是不想看到自己教出来的学生竟然能在酒馆中十分没有风度地跟一群粗鲁的、被视作下等人的水手们互相说笑取闹的场面吧?
今天是情人节,也是我的毕业考试,更是我在海事学院里呆的最后一天。
我从酒馆出来之后又去了趟海事学院,当我看到他正在海事学院的校门口前跟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守门人说话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懦弱——原来我还是没有勇气去跟他说,我其实早就已经爱上了他……
于是,就在这个阴沉沉的没有一丝丝暖意的情人节里,我狼狈不堪地从马赛港口逃走了,逃向了神秘的、变幻莫测的、我向往了已久的大海,而且在逃走的时候还不敢再回过头来向港口码头上望一眼,看看他是否赶到到码头来为我送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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