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灰色生活中丢失的精神家园——面朝大海(大结局)

灰色生活中丢失的精神家园——面朝大海(大结局)第21部分阅读

    佬。就是说,我们那里刁民特别多。马羚说,这个我信,你就不是个好鸟。我说,我的意思是你别到处乱跑,咱家出门就是山,山高林密,很容易把自己弄丢了。马羚说,你这么一讲我更坚定了回家的决心,多好的地方多好的人啦,我先住一住,如果真的好,以后就回家养老。我叹了口气,说,有妻如此,夫复何求?马羚说,这句话好像不该叹着气说呀?我说,还有第四,你千万别让我老娘知道你是二婚啊。马羚一听就跳,好在安全带拉着,她跳不起来。于是她把脸沉下来,说,江摄,你什么意思?二婚怎么啦?嫌我二婚,早干吗去啦?我赶紧压住她的嘴,说,谁嫌你啦?我这不是打预防针吗?怕老娘给你脸色。马羚说,我偏要告诉老娘,老娘给我脸色,我就该看。可我老娘还没给她脸色看,她倒先给我脸色看了,从那时起直到下飞机,她都不睬我。直到出了站,见到我妹江珊,她才把脸色缓和下来,笑了笑。  在北京我就给江珊打电话,叫她来接机。考虑到马羚如今身份不同了,又是新婚,不能委屈了她。我叫江珊租部车,她刚学会驾车,把车开到机场应该不是问题。江珊尽管对马羚不太认同,倒是很听我的话。答应借车、接机,再一路护送我们回家。因为我多年没回,已经不记得怎么回家了。  也许是马羚主动要求回家看看,让江珊有些感动,她见到马羚笑得特别甜。除了帮马羚拎包,还挽着她的胳膊。到了停车场,江珊让我开车,她和马羚坐在后排,说是好聊天,我不知道她们有什么好聊的。  回家的路还算好走,都是新修的,有一段还是高速。从汉口到河头镇,才用了一个小时。可从河头镇到家里那条路就难走了,全是泥沙路,前几天下了雨,路面坑坑坎坎的,车速只能开到十几公里。好在那段路不长,不然的话,非得把马羚颠晕不可。  在马羚看来,山路难走,可沿途的风景不错,山青水秀,麦浪飘香。后来她研究起房屋来了,根据房屋来判断哪个村子富裕,哪个家庭贫穷。快到家的时候,马羚看见一栋楼房,有些欧式风格,就大叫起来,说不得了,这地方还有人懂西方建筑,拉着我的手要我看。我看了一眼,那栋楼的确有些不同。江珊说,哥,那栋楼就是石留家的。马羚说,石留家的?难怪,她还真有这本事。接着问我,江摄,咱们家有没有建楼房?我说,咱家没钱,不如你捐点钱建一栋?马羚说,建一栋算什么?建几栋,把石留家比下去。我以为她说笑,扭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一脸正经,不太像说笑。  我问江珊,石留家还有人住在乡下吗?江珊说,没啦,她爸死了,她妈住在十堰她弟家。马羚说,没人住建那么大栋楼干什么?我说,出租,现在不是改革开放吗?内地也搞市场经济嘛。马羚哼了一声,说,多嘴多舌,又没问你。江珊说,建楼的时候还有人嘛,这也是石留的一片孝心,父母能享一天福就是一天福。马羚说,是吗?我看未必不是为自己长脸。江珊一听就不出声了,我也不好说什么。石留是不是为自己长脸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是很有孝心的,她还很能帮人,据说家乡很多人都托她的福出外打工了,市政府因此专门为她发过奖,授予她荣誉市民称号,每年都邀请她回乡过春节。我也在外面混,就没有受过这种待遇。  村头站了一帮人,男女老少一大堆,看样子像是在等我们。马羚说,不是吧江摄,这么大排场,是迎接我们的吗?我说,是呀,美国总统来,大概也就这么个排场。  走近了,大家也不欢迎,都把头往车前凑,想看清车里的人。我看见哥哥站在路边,就把车窗摇了下来,给他打招呼。大哥看见我,就说,是江摄,江摄呢,爸估计你们该回来了,让我来看看。我说,前面还有路吗?没路就把车停在这里了。大哥说,有路有路,知道你们要开车回来,我和三弟专门把路拓宽了,一直拓到新屋。往前开往前开,说着在前面带路。  前面的路果然是新修的,就是太窄,两边要么是房子,要么是树木,一部车走过去已经很困难,要是江珊开车,非把车刮花不可。我开得很慢,边走边看倒后镜,人群啊啊叫着跟在后面。马羚从倒后镜里看着车后的人群,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想她一定给村里的人吓傻了。大哥把我带到一栋二层的楼房前,指挥我把车停在门前的空地上。车刚停稳,一群人哄地围了上来,把小车层层围住。马羚吓坏了,她在南州的时候可没见过这场面,有一次给五六个聋哑人围着了要钱,吓了个半死。我说,别怕,大家知道你是新娘子,找你要喜糖吃。马羚赶紧在包里掏,终于掏了包糖出来,递给我,说,老公你派。我说,新娘子派糖,这是规矩。江珊看了我一眼,把包接了过去,拉开车门。她把包高高举起来,大声喊着,吃喜糖哪,吃喜糖哪。把孩子们引开了。  家里人全出来了,老爸老妈也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笑。老娘拉着马羚的手说,儿呀,妈知道你们要回来,高兴得两天两夜没合眼,天一亮,我就让江峰去村头等着,我和你爸也去村头看了十几回了,你们总算回来了,我心里安落了。老娘一口家乡话,马羚一句也听不懂,盯着我直眨眼。我知道她要我翻译,就说,妈赞你衣服穿得合体,人长得漂亮,满村人都夸你,她脸上也有光。我这些话也不是瞎说的,马羚从车里一出来,大家都觉得眼睛一亮,马羚不光身材好,脸蛋也漂亮。有个男人还说,看着就想咬一口。马羚知道我在胡说八道,可她心里高兴。  大嫂打了两盆水出来,让我们洗手洗脸。脸盆、毛巾、香皂都是新的。我们洗脸的时候,菜已经上了桌。江珊进来了,领到糖果的小孩子高高兴兴的,站在门口盯着马羚看,像看马戏一样。直等到家里人上桌吃饭,他们才散了。  吃饭,男人一桌,是大桌子,马羚、江珊是城里人,享受男人待遇,跟男人坐一起。小孩、其他女人一桌,是小桌子。大桌和小桌菜是不同的,大桌荤菜多,小桌素菜多。大桌子有鸡汤喝,小桌子没有。马羚第一次看到男尊女卑的现世表演,心里很不高兴。可她不好说什么,说了也没用。家里杀了两只鸡,其中的精华部分基本上都舀到我和马羚碗里了。老娘还一个劲地劝她多吃多喝。马羚喝了一口,皱起了眉头。我说,怎么啦?她说咸。我喝了一口,果然咸得有些过头。我低声说,家里人干体力活,出汗多,平时口味重些,将就喝点,免得妈不高兴。马羚吃了两块鸡肉,汤一口也不敢喝。后来看到孩子们没鸡肉吃,就把自己那碗鸡肉拿到小桌子,给孩子们吃。小孩子们一人一块,眨眼间分得一干二净。马羚看着有些心酸,她说,现在乡下孩子还是没有肉吃吗?我说,哪能天天吃呀,又不能天天杀鸡天天杀猪呀。不过他们不缺营养,平时要是嘴馋了,就到外面河沟里网点鱼回来。我小时候也没少吃鱼,就是吃不到肉。江珊说,别听我哥的,镇上有肉买,要是想吃,天天有。倒是鸡比较珍贵,饲料养得多,家养得少。马羚一听,就拿脚踢我。发誓不跟我说话了。可不跟我说话,她也找不到别人说,听得懂她讲话的就一个江珊,一个江摄。家里人连普通话也不怎么听得懂。后来她发现小孩子还能听普通话,如果我跟江珊没空理她,她就找小孩子聊去。大哥三弟的几个孩子,全跟她交上了朋友,带着她游村子,把她乐坏了。  吃过了饭,江峰带我去看老宅子。马羚也要跟着去,她说看看我小时候怎样受冻挨饿。老宅子在村西头,咱们村是不断向东发展,新房子都建在东边。也有拆了旧宅就在老地方建新宅的,但为数很少。西边的老宅子已经没人住了,大伯一家人全出去了,堂兄弟全进了城,堂姐妹全嫁了人,大伯在前年去世了,伯母跟堂兄住进了城里。  老宅已经年久失修,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江峰说没人敢住,就放了些杂物,成了仓库。看房子马羚看得比我还认真,问得也仔细,哪边是大伯家的,哪边是我家的,谁住的。后来她像发现奇迹似的告诉我,江摄,我看出来了,最早的老宅就那么大,后来又建了些房子,就变成这么大了。我说,你还真不傻。现在的老宅是丁字结构,最早的老宅是一厅四房,大伯家住东边,我家住西边。后来两家小孩都大了,人多了,房子不够住,就开始争地头。为了多占一块地方两兄弟搞得不共戴天。大伯家当年比我家富裕,干脆把大厅让出来了,挨着老宅在东边建了一栋新房,也是一房四厅,加上原来的两间房,就成了六房了。我家没钱,建不了新房,又没办法向西扩展,因为西边是别人家的宅子。于是向南扩展,挨着南墙建了两间房。可建了两间房还是不够住,后来就把生产队育秧的房子买下来了,那就是我跟江峰曾经住过的草房,我还在里面帮洪玫在胸口绑过馒头呢。她穿了件花衬衣,挺着胸脯,在村子里招摇过市。一大帮孩子在后面跟着瞎起哄。所以后来我跟洪玫谈恋爱我老娘一万个不答应。她说我们高攀不起。有关草房的事,我没跟马羚说过,所以她也没问,她问我住哪儿,我说就这儿,我指着后来建的最靠南的那间偏房说。其实那间房是我大姐二姐睡的,后来江珊也住进去了。当时我奶奶还没死,她脸上长了个大浓包,住在中间那间屋子里,大哥江浩跟她住。江珊每天起来,要路过奶奶住的房子,看见奶奶脸上的大浓包吓得直哭,那时她才两岁。  其实老宅子不过就是老宅子,住人的地方而已,跟后来我看过的有特色的民居比,差得太远了。要不是我曾经住过,马羚才不会有兴趣看呢。她把该看的地方看了,该问的地方问了,就有些兴味索然,问我再去哪儿看看。我说,乡下地方,有什么好看的,这样吧,叫江珊带你去看看小学和中学。明天我带你去菜地摘瓜,后天带你去爬山,怎么样?马羚说,太好了,看来回家的决策是英明的,乡下比北京好玩多了。我说,好玩?不好玩,要是真好玩城里就不会有那么多盲流。马羚说,你真讨厌。我说,嫌我讨厌哪,跟那帮鼻涕虫玩去。一帮拖着鼻涕的小孩子不知几时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对他们说,跟阿姨玩去,阿姨买糖给你们吃。小朋友一听,全啊啊叫着向马羚涌去。买糖吃,买糖吃。马羚本来很喜欢小孩子,可是看他们实在脏得不成样子,不敢拉他们的手,一个劲地说,好,阿姨买糖,阿姨买糖,可是去哪儿买糖呢?这样吧,咱们去找三姑,让三姑开车带我们买去。

    《面朝大海》第十五章六

    马羚走后,我们在老宅子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江峰说,去聋叔家坐坐吧。聋叔家就在老宅隔壁,那是村里第一栋房子。少说也有两百年的历史。小时候聋叔对我哥俩很好,经常带我们出去玩,还给我们讲故事。他吹得一手好笛子。我喜欢坐在河沟边听他吹笛。聋叔其实不聋,只是听力差一点而已。  看到聋叔,我吃了一惊。聋叔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看样子就像老之将至了。聋叔看见我,就说,是江摄吧?听亚玲说你回来了,我还想着几时去看看你呢。我说,哪好劳动您呢,就是要看,也得我来看你,聋叔你坐。婶婶出来给我们倒茶,后面拖着个女孩,就是聋叔说的亚玲,他女儿。小姑娘睁着两只黑黑的大眼睛,盯着我看。聋叔说,忘了恭贺你新婚大喜呀,还有,多谢你的喜糖,那糖真甜哪。原来老娘已经把我们带回来的糖果,混在家里准备的糖果点心里,给各家各户散了。这跟城里派喜糖差不多。我说,聋叔你客气个啥?侄子走得急,没有来得及买东西孝敬你和婶子。从钱包里拿了五百块钱,走过去塞在亚玲口袋里。亚玲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往她娘背后躲,吓得直哭。聋叔说,这要不得,要不得,不能拿你的钱哪。要从亚玲口袋里把钱掏出来。我一把把他塞到椅子上坐下,说,有什么要不得?钱是给亚玲读书的,又不是给你?聋叔一听说读书,就不出声了。聋叔有三个女儿,就种了几亩薄田,他又不会什么手艺,要供她们读书可不容易。看亚玲的衣着,全是旧衣服,洗得发白,估计全是姐姐褪下来的。我们聊了下闲天,江峰不停地抱怨农产品不值钱,种粮食还不如种菜,可种了菜也卖不掉。还有苛捐杂税,收费项目多如牛毛。真他妈的是一毛一毛地挣,一叠一叠地上交。聋叔倒不抱怨什么,逐项向我汇报他经营的项目,多少亩水稻,多少亩旱地,旱地都种了些啥,养了几头猪,养了几只鸡。一年打多少时间的短工,毛收入多少。算下来,一年也有几千块钱呢,当然最后一个子儿也没得剩,全填了几张嘴巴。聋叔说,听说你当了个大官呢,是一个什么关长啊?相当于县长吧?是不是?我说,那不叫官,管了几十个人,还不如一个村长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给了亚玲五百块钱的缘故,婶婶煮了两碗荷包蛋,非要我跟江峰吃。我最怕吃荷包蛋,可不吃又不像话,就让亚玲拿了只小碗来,舀了只蛋出来,再舀了点汤,吃了。江峰能吃,四只鸡蛋眨眼功夫全下了肚。我那碗荷包蛋后来给亚玲吃了,她坐在门坎上,也是几口吃了个精光。还把汤喝得一滴不剩。看着亚玲的馋样,我不禁有些心酸,现在农村的孩子,要吃只鸡蛋也不是太容易,可我们平时是怎样糟蹋东西的呀。马羚经常点一桌子菜,大家吃不完,只好剩下。大家也都知道不能浪费东西,可是如果菜全吃完了,做东的就觉得没招待好。似乎总是要剩些菜,这餐饭才算吃好了。  转眼到了晚饭时间,聋叔要留我们吃晚饭,我没答应。招待我吃一顿饭,他得吃一个月的白饭了。  老娘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就等大家回来。我拿了杯水,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看天边的日落。只有在乡下,人的心才会是纯粹的,才会有闲心坐下来,看一看夜晚的和风,看一看天边的彩云,看一看荷锄归来的农民。  侄女侄子放学回来了,一路追逐着跑向家门口。然后围在我身边,全都满脸通红。二叔,我们看见二婶和三姑了,她们去了学校,开着车呢。天啦,看那些兴高采烈的脸,好像受了天大的荣光似的,不就是开了部车吗?后来我才知道,马羚答应给小学建一栋教学大楼,命名江氏教学大楼。因此她给学校当局当成了英雄,学校当局马上找了地方政要,也就是村长和支部书记,那两个人立马又找来了乡长和乡党委书记。马羚一激动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又答应帮河头中学建一座图书馆,这下镇长也出面了,马羚又一激动,答应帮镇中建座实验楼,这下市长也出面了,市长一出面,马羚一激动,不知道答应什么好,总不能帮着建市政府吧,她就答应投资建一座工厂。当然条件是要把村里的无业游民全安插进去。其实我知道那帮人的心思,他们是怕马羚反悔,用这种办法把事情定下来,他们是不了解马羚,马羚答应的事从不反悔。要下飞机前,我就给马羚打了预防针,我说湖北人是九头鸟,她不当回事,这下把自己陷进去了吧。  到了七点多,天黑尽了,马羚才回来,一脸容光焕发的样子。这时她已经许下了一座教学大楼和一座图书馆。老爹叫上菜,几个侄女已经打了洗脸水出来。马羚边洗脸边说,别等呀,吃呀吃呀。  马羚坐在我旁边,说,就坐在家里发呆呀?明天跟我出去走走吧?看她这口气,好像回了她家一样。我说,不去,才不跟你丢人现眼呢。马羚说,什么丢人现眼?你才丢人现眼呢。老爹说,吃饭,马羚,多吃菜,晚上的菜没那么咸了。我吃了一口,还是有些咸,但还可以忍受。马羚说,爸,吃菜不能太咸,家里孩子多,吃多了盐伤肾。老爹还算通情达理,说,行,以后单独给孩子们煮饭。  饭后洗澡一直是件让我头痛的事。我们家都是拿大木盆洗澡的,在城里住过了,觉得很不习惯,那一点水怎么洗得干净?江峰知道我们要回来,专门做了只大木桶,吃过饭就带我去看,我的天,跟桑拿房里药浴桶一般大,那不叫洗澡,叫泡澡了。我说,这要老娘烧多少锅水才够泡呀?江峰说,不怕,现在又不缺柴烧,你回来前,我专门订了五百斤煤呢。这只木桶就放在我跟马羚的睡房里,江峰在墙角掏了个洞,在木桶上接了条管子,脏水可以流到外面的阴沟里。可见他费了不少心血。  我替马羚打好水,招手叫她进来。马羚一看见大木桶,叫了起来,她说,我的天,你们家开桑拿了?看来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这就是说,这丫头还瞒着我去桑拿呢。我说,你先别高兴,热水不够,咱们一起泡澡吧。马羚说,休想,等我泡了你再泡吧?我说,还是我先泡吧,我比你干净。马羚说,是吗?比我脚丫子干净。  我不敢用马羚的大浴桶,我怕老妈心痛那几桶热水的煤钱。江峰在厨房外面建了个冲凉房,夏天冲凉水,冬天冲热水,水要一桶桶地接,也算方便。孩子们也在里面冲,不过还是坐在木桶里。我冲完凉回去,马羚还在热水里泡着,满脸汗水。她不时拿毛巾擦擦脸,一点也没有起来的意思。我说,要不要给你加点热水?马羚一点也不客气,连说好呀好呀。  马羚泡完澡已经九点了,她问我待会儿干啥。我说还想干啥,睡觉。马羚说,这么早睡觉?我说,那可不?以前一吃完饭就睡呢,现在有了电视,吃完饭还能看看电视。要不怎么农村人口多,都是睡觉睡出来的。马羚笑了笑,说,是呀,不然的话,也没有你呀,你是老四,早该计划掉。马羚想出去走走,我说你以为在城里呀,外面黑灯瞎火的,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什么是伸手不见五指了。马羚说,那咱就出去看看什么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只好抱住她,把她拥到床上。  躺了一会儿,马羚说,老公,反正没事干,不如咱们zuo爱。我说,做你个头哇,做了去哪儿冲洗。马羚说,你戴上套子,不用洗了。我说,你倒是够自私的,你不用洗,我却要洗。马羚说,我那水还在嘛,很干净,你凑合用用。我还是不答应,马羚就不断地撩拨我,她说,咱们回了趟家,又是新婚,总得留个纪念吧?在这间房里zuo爱,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回呢。她说得太有道理了,我只好答应她,跟她zuo爱。不过我说,有一条,你不能叫。她说不叫不叫,可一做起来,她就管不住自己了,叫个没完,还不让我停下来。  折腾到十点多,我有些累,睡了。睡到迷迷糊糊的,马羚把我摇醒了,她说尿急,要我陪她出去拉尿。我穿好衣服,给她披了件大衣,拿了只手电筒,开了大门。  厕所就建在门后园子里,绿树丛中的一个小房子。里面有两个蹲位,也就是说可以同时容纳两个人方便。我用手电筒照着路,领着马羚进厕所。马羚刚蹲下,手电也灭了。我捣腾了几下,它就是不亮。我说,可能是灯泡坏了,我回去换个灯泡,你别动啊。  不知道江峰把灯泡放哪儿了,我只好四处乱翻,正翻着,听见外面一声惊叫。是马羚那婆娘,只听她拼命在喊,江摄,快来呀,救命呀。我赶紧往外跑,跑到厕所门口,马羚正拎着裤子站在蹲坑上,身子在拼命地抖。我说,怎么啦?你好像见了鬼似的。马羚说,总算见到你啦,你摸摸我的胸口,看心脏还在不在?我说,心脏肯定在,不然你也站不起来,咋回事儿?马羚说,你刚走,来了个人,手里拿着根烟,差点把我推到屎坑里了。我说,你就不会出个声?马羚说,我以为是你嘛。我说,就算是我也可以出个声嘛,人呢?马羚说,跑了,像鬼一样,跑得可快呢,所以我才吓得叫起来。我笑了笑,说,人都给你吓跑了,你还叫个什么劲?马羚说,开始以为是你,所以没叫,后来知道不是你,才吓得大叫。  马羚一声尖叫把家里人都叫醒了,大家拿着灯出来,问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事,看见了一条蛇。老娘说,都入冬了,哪来的蛇?我说看花了眼也不一定,总之是自己吓自己,没事儿了,你们去睡吧。我从江峰手里接过手电筒,等大家都进去了,才跟马羚回了房。  马羚给吓了一下,回去睡不着,直到天亮前才迷迷糊糊地入睡。睡到十点多,马羚醒了,一看时间,又叫起来,埋怨我不把她叫醒。我说,干吗呀?不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吗?要去干什么?马羚说,跟江珊约好了,要去见镇中的校长。我说,不是吧?你成社会活动家了?咱们可是新婚蜜月。马羚说,啊,你不说我倒忘了,蜜月这样过才有意思嘛。我今天不陪你了啊,你自己去爬山吧。  我还以为她把爬山的事忘了呢。  马羚在外面跑了几天,后来就把县镇乡村四级领导带到家里来了。据说县领导来我们村可是历史上第一遭,我们家算是扬名立万了。马羚花了几百万,再投资一家工厂,为我和她弄了两个荣誉市民称号。我说,不错呀,要是在东平,顶多买个荣誉村民。大名鼎鼎的李嘉诚也不知花了多少钱也才弄个荣誉市民呢。马羚说,还不是为了你,要做善事也不用跑这儿来呀。  这臭婆娘真是用心良苦,她是不愿我给石留比下去。石留弄了个荣誉市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她呢,多么轻而易举。  可家里人却不这么看,石留为家乡做了不少好事,那是实实在在的好事,她不是图名,她帮了多少人哪,乡里乡亲都沾了她的光。她没拿多少钱出来,可以说她一分钱也没拿。总而言之,马羚送了这么多钱出去,家里人不太认同,除了江珊。他们觉得这么多钱还不如留给家里人用呢。江峰就私下里对我说,二哥,二嫂这么花钱不是路呀,你得管着她一点。我说,那是她自己的钱。江峰说,结了婚就是你们共同的了。我说,你懂法吗?那叫婚前个人财产。  最后一天,我陪马羚去菜地摘菜,然后陪她爬了村前的乌山。她很高兴。我说,晚上要开家庭会,可能会批斗你。马羚说,你是说表扬我吧?  晚上果然开起了家庭会议。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都来了,江峰的老婆也从城里回来了。她在晚饭前赶了回来,回来后就跟马羚黏在一起,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马羚没有交流对象,逮着谁就讲半天。  老爸主持会议。他说,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研究一下家庭问题。我们老了,你们也独立了,家里事大家议一议,该怎么管?  大姐二姐和大哥两公婆都在农村,没什么钱,现在孩子大了,要上学,平时开销也大。可是田里长不出值钱的东西。三弟江峰也在农村,可他找了个城里人,是人民商场的售货员。在城里没啥地位,可在乡下人眼里还算不错。他们就一个孩子,负担不大,可是也想有笔横财。如果马羚没有大把大把地送钱出去,大家可能还没想着要开这个会。毕竟是新婚蜜月,谁也不想扫我们的兴。家里人知道我们有钱,因为结婚的排场是有目共睹的,但没想到是非常有钱。  老爸说,我手里还有点钱,大部分是江摄和江珊寄回来的,也有这几年省下来的,大家算个账,我看够不够填窟窿。  大家伙全沉默着。过了好半天,给老爷子催了好几次,二姐夫说话了。二姐这几年老生病,花了不少钱,三个孩子都在读书,欠了些债。要说穷,他家是最穷。二姐夫说,既然大家都不说,我先讲两句吧。家里的情况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我就说说欠的债。江惠这几年治病,总共欠了六万八,这还不包括大家支援的,要是全算进来,少说也有个十万。大家支援的我就当捐款,我不要脸,赖了。二姐夫说到这里,喉咙有些哽咽,哭起来了。老爷子用旱烟枪敲了敲桌子,也不知他是拿烟枪当惊堂木还是磕烟灰。二姐夫就不哭了,也不说话。老爷子说,大家也不用哭穷,要多少报个数上来。后来大家就开始报数,男人不愿讲的,女人讲。二姐最穷,才开了六万八,大家自然不好超过她。就往下报,六万六,六万三,六万。  报完了数,开始静场。男人抽起烟来。江峰给了我一根,我也抽上了。老爷子说,江珊,你也报个数。江珊说,我有钱,自己会挣,谁缺钱用找我拿。  老爷子也报了个账,他说,江摄工作了八年,平均每年寄回来一万五,供江珊和孩子们读书,花了四万,剩下八万。江珊工作一多年,她在内地,工资没有江摄高,给了家里八千。。这些年我跟你们的妈省吃简用,也省了点钱,全部加起来,大概十八万。这里面有笔钱必须留下来,就是江惠治病的钱,其他的你们拿去分了吧。老爷子说完,开始巴唧巴唧地抽旱烟。  马羚拉了拉我的衣服,轻声说,老爷子还存了不少钱嘛,至少是小康了。我也没想到寄回来的钱老爷子全存着了,我还以为早花光了呢。大家赶着这个时候算起经济账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老爷子还没老到要分遗产呀。如果是冲着我们两公婆来的,那不是厚颜无耻地向马羚要钱吗?我觉得自己该表个态。  我说,我也讲两句。我有几个态度,第一,老爸存下的钱,是爸和妈养老的,不能分。第二,我刚跟马羚结了婚,大家都知道马羚有钱,我要再三地声明一下,马羚的钱是她婚前的私人财产,不是我们两公婆的共同财产,我们的共同财产到现在为止还是个零鸡蛋。第三,就算我跟马羚有钱,我也不会拿出来分,有本事自己挣钱去。想过得好一点,就多点努力。当然,我不会忘恩负义,你们当年供我读书,你们付出了,我懂得回报,我的回报就是供孩子们读书,至于你们生活上的开销,你们自己想办法去。第四,大家不要看着马羚捐了些钱出去,就眼红,她这样做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是的,地方政府也给了她一个荣誉市民称号,可这个称号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她这样做给我们家带来的积极效应是无穷的,咱们江家至少有几代人可以受益。第五,马羚其实也为大家解决了出路问题,这次回乡,她最大的一笔投资就是建一家现代化的丝厂,厂址就选在河头镇,其实就是解决大家的就业问题。我很赞成马羚的思路,给你们一条鱼,不如给你们一张网。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说穿了一句话,我不会让马羚给你们一分钱,你们也不要指望从她手里拿一分钱。  我讲话的时候,马羚在下面拼命踢我,要我住嘴。我没听她的,一直讲,一直讲。马羚只好打断我的话,她说,我郑重声明,江摄的发言仅代表他个人意见。大家一听全笑了,老爷子也嘎嘎笑了两声。马羚等大家静下来,继续说,我既然嫁到这个家来了,自然也有帮助这个家庭解决困难的义务。我这些年赚了些钱,有一部分钱是我自己赚的,另一部分钱也是我自己赚的,但如果没有江摄,我可能赚不到,或者说赚不到这么多。我不等她往下讲,就拉着她进了房间。我说,你捣什么乱?我告诉你,你的钱你爱怎么给人家我不管,可是家里人找你要钱,你就不能给。马羚说,为什么?家里人为什么不能找我要钱?伤了你的自尊心?我说,自尊心值个屁钱哪?这不是自尊心问题,这是原则问题。马羚说,是你的原则,不是我的原则。按照你的原则,社会上就不该救助向社会求援的病人了?我说,那是两回事。马羚说,就是一回事。我说,总之一句话,你要是敢拿一分钱给他们,我就跟你急。还有,你上床睡觉,不准出去。马羚笑了笑说,你还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呢。我说,是,就一个晚上,我陪你。家里的事我不想管,我就一个原则,小孩的事要管,老人的事要管,病人的事要管,其他人别指望我。马羚说,你不是要给他们一张捕鱼的网吗?你只是嘴上说不管吧,其实心里还是想管的。  我把马羚拉走后,家庭会议就开不下去了,开下去也没意义。老爸的那点钱他们还不想这么快分掉。大家散了,回房睡觉,当然可能都很难入睡,我是躺在床上,很快就响起了鼾声。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开车出发了,直接去了机场,上了十二点的飞机。后来我才知道,马羚还是瞒着我给了江珊一张支票,她给的自然比大家希望拿到的还多。

    《面朝大海》第十六章一

    休完假我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工作岗位的调整。按照单位的职务回避制度,我这个级别的领导,直系亲属不能在我工作的地方从事报关工作。也就是说,马羚要么去别的口岸赚钱,要么我转为非领导职务。这个问题从我跟马羚领证起就一直在困扰我。以前我跟马羚谈恋爱,大家也有议论,可是拿我们没办法,如今是夫妻关系,大家就开始较真了。我们的领导冯子兴同志就觉得这个问题该提上议事日程上了。所以我一回去上班,他就委托吴进找我谈话。  吴进给了我一个电话,问我啥时候有空。那时我刚回到东平码头,跟同志们见了个面,把一些特产交待给小林,让他拿给兄弟们吃。我说,现在有空,领导是不是要下来视察工作?吴进说,不是视察工作,是来学习取经。过了半小时,吴进到了我办公室。我赶紧把闲杂人等赶了出去,把门关上了,给吴进泡了壶铁观音,再给他一包中华烟。吴进说,我们交换一下意见。吴进把有关回避制度的文件给我背了一遍,再把关领导的意图说了一下。他说,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是要走一个形式,你知道,外面议论很多,领导也是为你好。你是关里最年轻的副处级领导干部,也是处级领导后备干部。犯不着因小失大,对吧?我说,吴进,多谢你关心,我知道领导都是为我好。这件事我先表个态,一定按照规定办,绝不含糊。  吴进还以为我是个难啃的钉子户,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因为以前也有个类似的干部,那家伙就是不配合,他还丈着后台硬,跟领导作对,搞得吴进很头痛。吴进知道我的后台也够硬的,连冯子兴都怕我三分,我要是不合作,他一点辙也没有。现在他算是把任务完成了,回去有了交待。心里一高兴,就跟我扯起了闲天,两人东拉西扯,把两包烟抽光了。我突然想起来东平后还没有单独跟吴进吃过饭,应该趁这个机会跟他多点沟通,就说,吴进,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餐饭吧?我把马羚也叫出来。吴进说,晚上倒是没啥事,聊聊天就行了,吃饭免了吧?我说,总得吃饭嘛,边吃边聊,我叫马羚订间房,就在东海渔村,吃中华鲟,就这么定了。你也别回关里了,咱们再聊几句,下了班就去吃饭。  做个监察特派员也挺不容易,正人先要正己,要管别人先要管住自己,所以尽管是个处级领导,平时也没有什么特权,连饭都没人请吃一顿。企业请吃不敢去,要等政府请吃,一年也没两回。同志们对监察特派员是敬而远之,最怕接到监察特派员的电话。平时也尽可能不要跟监察特派员搅在一起,免得引起误解。像我这样主动请特派员吃饭的恐怕没几个。  马羚在东海渔村订了间套房,她让我们先过去,她七点钟到。这婆娘回来后开始大肆拓展业务,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常常是深更半夜才回到家。好在我们分房而眠,要不没一天好觉睡。她白天可以睡到十二点,我七点钟就得起床。两人很难搅到一起。今天这餐饭要不是请特派员,她才不会跟我吃呢。  我叫服务员拿了支二锅头,拿了几个小菜,跟吴进先喝上了。边喝边聊,一会儿聊到了吴进的顶头上司朱镇,我说,咱们可是共过患难的。吴进说,是吗?一起当兵?啊不对,你们是一起分配来的?我说,是啊,住在一个宿舍,当年还一起干过坏事呢。吴进说,干过啥坏事?说来听听。我说,那可不能说,说了有损领导的形象。吴进吃了只鸡脚,笑着说,好呀,江主任,你跟我打哑谜。看我怎么抓你的鸡脚。让他知道我跟朱镇是铁哥们儿,对我有好处。  马羚很守时,七点整进了房。吴进擦了擦嘴,对马羚说,哎呀马总,你真是广告上讲的,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呀。马羚说,吴特派员你就别讲违心话了,我说句实话,你比在关校年轻了十岁,是不是东平好吃好喝,把你滋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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