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赵氏孤儿

第八章 真相灼人

    第八章真相灼人

    程婴当初让赵氏孤儿认屠岸贾为义父是为了方便复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如今,爱情、恩情、国仇,程婴该如何向赵氏孤儿讲述二十年前的那桩惊世惨案,身陷重重纠葛的程武又将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闺中常有怨,屠岸柔荑却是无怨无悔地等着程武,两年之约对于恋爱中的男女太过漫长,但因为有期待,心灵却也充实、幸福。

    程武虽不能和她见面,然而正因为不能见面,她才完完全全地活在他心中。义父经常教导他,一个男人只有有权有势才能给自己爱的女人幸福。

    程武听在心里,加倍努力,加上天资聪颖,很快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各家兵法也熟稔在心。屠岸贾深为这个儿子骄傲,甚至对儿子说:“武儿啊,我找个秘密的地方让你和柔儿见面怎么样?”

    程武答道:“能见柔儿一面,让我马上去死都愿意,可是孩儿不能欺骗父亲。纵使孩儿相思再苦,也不能做不孝子。”

    屠岸贾听了,大为赞赏。

    转眼间,一年已经过去,从义父那里知道,柔儿一切都好,只是心里常惦念着他,就等满两年的那一天。

    程婴始终不敢贸然告诉程武的身世,一方面是想等他武艺更精湛、为人更成熟,另一方面也是期待一次真正的好机会。

    程武二十岁的时候,离两年之期的那天还有两个月。其时,屠岸贾渐渐老迈,身心俱感疲惫,心想,若不尽快巩固武儿在晋国的地位,只怕以后就没机会了。于是,便将儿子引荐给景公。

    景公其时已四十有余,是个沉稳的长君。点点头,说道:“姑且让相国之子在寡人身边做个贴士侍卫吧,将来有机会,寡人再给他机会领兵试试。”

    屠岸贾谢过景公之后,回家后把消息告诉了程武。

    谁知程武却不答应,边给义父捶背边说:“孩儿愿一辈子侍奉爹娘和义父,将来照顾柔儿,义父请恕罪,孩儿不愿做那劳什子侍卫!”

    屠岸贾拍拍程武的手,说道:“武儿,义父知道你孝顺,但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怎可一辈子呆在爹娘妻儿的身边呢!好孩子,听义父的话,好好侍奉主公,将来定能一鸣惊人,到时也让柔儿刮目相看啊!如今义父纵横朝野,朝中谁也不敢不给我面子,但义父总有老的一天啊,趁义父还没老,为你谋划好前程,以后你就像义父一样声震朝野了。”

    “义父,孩儿不要什么权力,孩儿只想陪着爹娘和义父安度晚年,将来和柔儿成婚,享受天伦之乐。”说到这里,程武仍旧感到有些害羞,是啊,这么长的日子,他天天朝思暮想着她,天天期盼两年之约的那一天,心里哪容得下什么荣华富贵。

    “哎,武儿,怎么这么不听话,你入仕之后有时间陪陪义父,义父就安心了。武儿,你若没有权势,将来义父死后,你只能仰人鼻息,妻子儿女也会跟你受苦,你难道希望柔儿也跟着你遭难吗?如果将来有人跟你过不去,你又斗不过他的话,全家会跟着你遭难的。义父可是刻骨铭心啊!”

    程武见义父说得在情在理,也就答应了。

    景公将程武安在自己身旁,也有观察控制之意,屠岸贾权力熏天,党羽遍布朝野早已令他不满,只是这些年来屠岸贾为官恪职尽责,还真难抓住他的把柄,眼看屠岸贾一天老似一天,心中的杀机不觉也慢慢消融了。再说,屠岸贾是自己一把得力的屠刀,这把刀还没钝到不能使用。

    这三天,程武陪着景公在御苑中狩猎,程武表现很好,箭术精湛,为景公射死三头大老虎,景公却屡射不中,最后只射了一只麋鹿。

    景公郁郁回到宫中,当晚便感浑身闷热,做了一个噩梦。

    景公梦见一个厉鬼,身躯高大,长发垂地,双手捶胸,在地上暴跳。景公看不见他样子,分明有点像赵盾,只见那厉鬼想扑来,却犹豫着,最后站在原地破口大骂:“无道昏君,我子孙有何罪孽?你不仁不义,将他们无辜枉杀,还瞒天过海,置身事外,我一定要取了你的狗命,人死无君,我又何惧也。”说完,厉鬼便扑了过来,景公惊惶之至,连忙向内宫逃去,厉鬼踢开大门,直追了进去。眼看厉鬼的爪子就要撕破自己的喉咙,景公突然醒来,犹自浑身冰凉,颤抖不已。

    第二天,景公召集神巫问吉凶。

    一个年迈的神巫,牙齿漏风地说道:“主公梦中的这个厉鬼,是赵相国的鬼魂啊,赵相国满门惨死,阴魂不散,特来找主公……”

    景公打断他,骂道:“寡人是君,他是臣,他来找寡人不是以下犯上吗?”

    神巫顿感无语,敷衍道:“鬼哪里懂得什么伦常!”

    景公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倘若是赵相国,他也不该找寡人啊,他要找的也是屠岸贾啊!”

    “这个……”神巫嗫嚅着说不出话。

    景公又说道:“好,就算他怨恨寡人没有惩罚屠岸贾,为何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时来。赵家灭门已有二十年,二十年间不见赵盾的鬼魂出现,现在现身是何道理?”

    神巫对景公使使眼色,景公挥手,余人尽皆退避。

    “主公啊,”神巫低声说,“只因赵家没有被完全灭门啊,还有一个遗孤活在这世上。”

    景公听到这里,想起赵氏孤儿,脸色大变,猛地一捶案桌,怒道:“赵氏分明被杀得一个不留,神巫这样说,是何居心?”

    神巫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小巫也是依据卦象所言,是否确凿还望主公明鉴。”

    景公沉静下来,问道:“卦象上怎么说?”

    “小巫不敢说。”

    “说便是,寡人不会怪罪。”

    “那小巫就斗胆了,主公必须找到这个赵氏遗孤,恢复他的姓氏和爵位,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十日之内,恐有厉鬼索命。”

    听到这里,景公脸色苍白,但还是镇定地说:“这不是为难寡人吗?晋国这么大,要我十日之内找出这个孤儿,怎么可能嘛!”

    “小巫会占卜之术,应该能占出孤儿的方位,主公不必担心这个,十日之内一定能找出孤儿。”

    景公捋须道:“如此便委托老人家了,此事若成,寡人定重重有赏。”

    “小巫不求赏赐,只望主公贵体安康,此乃国家社稷之大福也!”

    “好了,老人家,你先退吧!”

    神巫退后,便来到程婴家里。

    “老人家,我早不为人看病了,你还是回吧!”程婴摆手道,表情如就木之人。

    “程郎中啊,老朽这次来确实是看病,不过不是要你给我看病,是我要给你看病啊!”

    程婴不为所动,只说道:“我没病,老先生请回吧!”

    “程郎中啊,你身体虽无病,心中却有病啊!”

    程婴眼皮动了动,仍说道:“程婴没时间奉陪老先生闲聊。”

    “程郎中,你可知主公已密令老朽寻找赵氏孤儿?”

    程婴听到这里,大惊失色,但马上安定自己,说道:“主公寻找赵氏孤儿,干我程婴何事?”

    神巫微微一笑,说道:“主公近日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赵相国前来索命……唉,想赵相国生前为国为民做了多少好事,身后竟招来灭门之灾。老朽当年目睹赵氏满门惨死,深自痛心,只可惜屠岸贾一手遮天,老朽敢怒不敢言。现在主公正巧做了这样一个噩梦,老朽斗胆借着这个机会为赵相国一家平反啊。主公这次找赵氏孤儿没有恶意,只为给他正名分、复爵位,继承赵氏香火。”

    程婴将信将疑:“老先生有仁慈之心,程婴不胜敬仰,只可惜赵氏孤儿早已在二十年前被屠岸贾杀掉,程婴虽懂岐黄之术,却无起死回生的本领。”

    神巫叹道:“我已告诉主公,若十日内找不到赵氏孤儿,主公性命不保。若十日内找不出赵氏孤儿,而主公又活得好好的,那时自然是老朽送出这条命了,老朽命不足惜,只可惜赵氏孤儿错失了这个重新做人的好机会。”

    程婴心下转着无数念头,这些年来的经历,让他不敢相信任何人,虽然他天性善良,容易相信人,但事关赵氏孤儿的身世,不能不慎之又慎。

    神巫见状,只好说道:“程郎中,你可还记得我?”

    “老先生是?”

    神巫笑道:“二十二年前,若不是程郎中,我的孙儿只怕早没命了,程郎中的大恩大德老朽感了,将来怎么能领兵杀敌,又怎么能在朝堂树立威严,这些我还得好好教教他。”

    听屠岸贾这么说,顾侯知道再说下去不但没用,只怕还给自己惹祸。

    晚上,程武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

    “爹爹。”程武动情地喊道,还把屠岸贾送的人参、熊掌放在桌上。

    “这些是哪里来的?”程婴问道。

    “义父送的,让我带回来,孝敬您。”

    程婴鄙夷地看了桌上那堆东西。

    “怎么,爹爹不高兴吗?”

    程婴坐下来,什么话也没说。他是真的担心,这孩子这么率真,如何能报得大仇。

    程武又说道:“再过两个月,武儿就可以见到柔妹了,只是,爹爹好像不太喜欢柔妹。”

    程婴心里痛骂自己当初千不该万不该将他送进屠岸贾的府中,原本以为让他们两年不见面,彼此之间会疏远很多,哪知道孩子对她的依恋越来越深。一定要赶在他们见面前把身世告诉他,否则木已成舟,他是没办法下手杀掉屠岸贾的。

    程婴又想,假如这孩子贪恋女色不肯复仇的话,就在他的面前自刎,想必能也变得严肃,认真地说:“爹爹,孩儿一定听话,爹爹只管对孩儿说就是了。”

    “武儿,跟爹来。”

    程武跟着父亲走进书房。

    “爹爹,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要在书房里说?”

    程婴颤抖地从抽屉里抽出一幅手卷,沉重地说:“孩子,你先看看这个吧,好好地看。”

    “这是什么?爹爹不是有事告诉孩儿吗?”

    “爹爹想告诉你的,都在里面。”

    说完,程婴开门出去,留下程武一人在里面。程武本已云里雾里,这下更觉奇怪,爹爹今天跟往常大不一样,他有什么话干嘛不直接告诉自己。

    想着,打开了画卷,只见第一幅画上面一个牛高马大的人一头撞死在槐树下,鲜血满地都是,程武看了惊心动魄,不知这个壮士为何死得如此惨烈。第二幅画上,一群刀斧手砍死一个中年人,接着又去追一个年老的人,程武心里骂这群刀斧手狼心狗肺。第三幅画面上,一个面相凶恶、峨冠朝服的大人站在大堂里,里面侍卫林立,伏尸无数,程武看到这里心惊胆颤,这个面相凶恶的大人真是禽兽不如啊!似乎还有些眼熟。第四幅画上,一个英武的中年人用剑刺入自己的腹中,程武看到这里心里闷得慌。第五幅画上一个贵妇人将怀中的婴儿交给一个郎中。第六幅画上,郎中将婴儿藏在药箱里。第七幅画上一个将军在郎中面前自刎。第八幅画上一个白须苍苍的老人被一帮侍卫用乱棍打得吐血。

    这一幅幅画背后一定有什么故事,难道爹爹要告诉自己的就是这个故事?他忽然觉得画上的那个郎中身影有些像爹爹,莫非这故事跟爹爹有关?会不会是那个凶恶的大人欺负了爹爹?想到这里,程武气血上涌,拳头捏紧,走出房门,只见爹爹怔怔地坐在堂上。

    程武走到爹爹面前,双膝跪下,咬牙说道:“爹爹,谁欺负过您,告诉孩儿,孩儿一定给您报仇。”

    程婴听了心里很感动,但见他如此鲁莽,心下还是担心,忙拉起他,说道:“武儿,爹爹受了委屈不要紧,这幅画里有些隐情我实在担心你承受不了。”

    “爹爹快说吧,里面到底有什么隐情,孩儿一定能承受的。”程武流出眼泪。

    程婴摇了摇头,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孩子啊,你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如果你沉不住气,这番话爹爹倒不敢跟你说了。”

    程武忙擦去泪水,沉静地说:“爹爹,孩儿知错了,孩儿一定沉住气。”

    程婴点头道:“武儿,刚才你从画中看出了什么吗?”

    程武想了想,说:“好像是一个大奸臣残害忠良一家,最后有个婴儿被一个郎中带走了,那个郎中高高瘦瘦的,和爹爹有些像。”

    其时,赵氏孤儿虽然已经长大成人,但并不了解“赵氏灭门”那段历史,因为国家正史中对这一事件讳莫如深,只有寥寥几个字。赵氏灭门在民间也是私下里口口相传,但程武从小受人歧视,很少跟民间百姓有什么往来,所以竟对这段与自己身世戚戚相关的历史一无所知。

    程婴浊泪满眶,颤声道:“孩子,那郎中就是爹爹啊!”

    “真是爹爹,爹爹,那些坏人有没有对您怎样吧?”

    程婴端起茶杯遮脸,用袖子拭拭泪水,吞了几口茶,才把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幕一一说了出来,只是没有告诉儿子的身世,也没说出那个大恶人就是屠岸贾。

    程武听到这里,以为那个被杀掉的婴儿是自己的哥哥,恨恨道:“想不到我还有个刚满月的哥哥被人杀了,爹爹,快告诉我这个大恶人是谁,我一定要他血债血偿。”

    “这个大恶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程婴低沉地说。

    “不管他是谁,就是当今的国君,我也绝不放过。”程武满腔愤恨。

    程婴看到。从今以后,我要将他碎尸万段,将这个老贼割成三百多块,祭奠赵家惨死的冤魂、告慰韩厥将军、公孙大人,还有我那刚满月的小哥哥。”

    先前,程婴还怕他承受不住真相,更担心他下不了狠心杀屠岸贾,听他如此说,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于是扶起程武,说道:“孩子,你本该叫赵武,现在大仇未报,爹爹暂且还是唤你程武。国君正在寻访你的下落,准备为你平反正名,但这事一定不能让屠岸贾知道。孩子,你准备怎么报仇?”

    程武斩钉截铁地说道:“屠岸贾杀我一家,我也要杀他全家,虽然他没有子嗣,但侄子也有很多,我一定要杀得一个不留。”

    听到程武这样说,程婴本该感到高兴才是,但是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不过他还是点头道:“好,孩子,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程武此时却出乎寻常地镇定,声音好像变得冷漠很多,他说道:“屠岸贾乃国家重臣,我若暗杀他,不是大丈夫所为。就像当年他借着弑君之名灭我全家一样,我也要名正言顺地灭他全家,然后再把这老贼的肉一块块地割下来。”

    程婴是菩萨心肠,虽然也希望报仇,但听程武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不过他又找不到理由驳斥他,只是觉得这孩子一夜之间变得太多,以前怪他不冷静,现在他倒是冷静得不近人情。

    程婴不知该说什么好,屠岸贾确实应该被千刀万剐,只是屠岸贾对这孩子有舐犊之情啊,亲手杀他千刀……这孩子心肠硬起来时真可怕!但程婴更怕他只是说说而已,处在这种情况下,程婴左右为难。

    “孩子,不日景公就要为你恢复名誉,你不妨和他密商,如果景公也有除掉屠岸贾的心思,到时你可以奏请率兵攻入屠岸贾的府中。”

    “爹爹,孩儿正有这个意思。”

    “为避免屠岸贾发现破绽,你千万不要露出马脚,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屠岸贾一旦谋反作乱,晋国只怕要大乱。”

    “孩儿知道。”

    是夜,屠岸贾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二十年前的一幕,自己站在赵府里,将赵家杀得鸡犬不留,血如残阳。就在自己哈哈大笑之时,突然尸体中站起一个人,用剑指着他的喉咙。

    屠岸贾恐惧得说不出话来,那剑居然还是自己的佩剑,屠岸贾感觉天旋地转,却看不见那人的面目。

    屠岸贾眯着双眼,竭力想看清用剑指着自己的人是谁,可是中间隔着一层血雾,始终没法看清。屠岸贾想开口问他是何人,但喉咙里发不出声。

    这时,顾侯突然跳出来,挥动着扇子,那层血雾才消失。屠岸贾定睛一看,用剑指着自己的人居然是赵朔,屠岸贾惊道:“赵驸马,你怎么还活着?”

    只听那人冷冷说道:“老贼,你再仔细看看。”

    “什么?武儿,你这是……”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再看看四周,这是在哪里?”

    屠岸贾惊慌地看着四周,这哪里是赵府啊,分明是自己的府上啊,只见地上堂下尸体成堆。

    屠岸贾慌忙叫道:“来人呐!”

    这时两个侍卫跳出来,却把长戟顶着屠岸贾的前胸后背。

    那人说道:“老贼,看到了吗?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说完,那柄剑刺了过来,屠岸贾吓得从床上跳起,捂着喉咙,仍能感觉喉咙上有一股凉气。

    屠岸贾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莫非顾侯说的是真的?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因被噩梦惊扰,下半夜难以入眠,也许屠岸贾真的已经老了,他甚至都没勇气把过去的一切仔细回忆,他害怕自己钟爱的武儿真的是赵氏孤儿,想起当初程婴打公孙杵臼迫不得已的情形,屠岸贾心里更加没底,他宁愿相信程婴是个胆小怕事的郎中,也不愿猜测武儿真的可能就是赵氏孤儿。

    屠岸贾在床上咳嗽起来,第二天头更加昏沉。

    程婴带着程武一起来看屠岸贾。

    “义父,您怎么了?”程武走进屋里,握着屠岸贾的手问道。他的声音很关切,眼神的深处却有种冷漠和无奈,他是想杀掉屠岸贾,只是此人变得如此衰朽,看着自己的眼光那么怜爱,如何能所左右!”

    可是,想起画面中自己家人惨死的样子,心肠不由变得铁血,甚至憎恨柔儿,“屠岸贾这个奸贼,你杀我全家时可曾手下留情,纵使你对我再好,我也要杀你千刀,将你满门杀得鸡犬不宁,老贼,我赵武与你势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朔风还在吹。

    程武想起了正在闺中等候的柔儿,想起了小时候天真快乐的一幕幕,想起了义父手把手教自己写字的情景……所有这些,断人愁肠,摧人心肝,如果不是血仇悬在头顶,程武真想一剑结果了自己。

    程武感到自己的心肠一点点地变软,柔儿那缱绻多情的眼神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似乎在对自己说:“武哥,我们马上就要在一起了,再去采一次野果子怎么样?”

    程武正想说:“好!”却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怒道:“赵武啊赵武,灭门之仇惨绝人寰,你身为赵家唯一后人,不思为冤死的先人雪恨,却想着一个女人,你还是人吗?你对得起那血淋淋冤死刀下的先人吗?”

    程武目光凝视天空,仿佛看见云层中走来三百多个血肉模糊的人……

    程武眨了眨眼睛,狠狠地说道:“赵武在此指天发誓,若不将屠岸贾碎尸万段,天打雷劈!”

    这边,程婴给屠岸贾把脉,说道:“大人这是伤风,我给你开几服药就好。”

    屠岸贾忧虑地问:“武儿怎么了?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程婴忙道:“武儿自从上次陪主公狩猎,回来后神色恍惚,心慌气躁。”

    “武儿莫不是和主公狩猎时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屠岸贾问道。

    程婴答道:“改日我会让一个巫医来好好看看武儿,大人,我先出去看看武儿。”

    “好!”屠岸贾说完,闭上眼睛。

    顾侯走到屠岸贾的身边,悄声问道:“大人是不是做噩梦了?”

    屠岸贾不答,睁开眼睛时,顾侯看他就像个弥留的人,眼里满是疲惫,也不好再说,问候几声,便悄然退下。

    程婴找了好久,才在校场里看到程武。

    其时,已是深秋,校场上北风凛冽。程武跪在地上,唇边还有血迹。

    “武儿,你怎么了?”

    程武没说话,眼睛盯着前方不远处,那里有一片树林,在风中怒摆。程婴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觉得这孩子彻底变了。

    “孩子,你到底怎么了?”程婴恳切地问道。

    程武没说话,站起身,向树林走去。程婴紧跟在后面,不敢拉住他。

    树林中间有几座坟墓,程武用剑指着坟墓问:“人死之后还剩下什么?”

    程婴叹了口气,说道:“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剩下。孩子,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既然每个人都会死,为什么有的人要杀死别人?”

    程婴不知如何回答,只说:“只要有人,就会有自相残杀。”

    “为什么?”

    “有人为了权力,有人为了富贵,有人因为恐惧,杀人者都有自己的目的。”

    程武目光奇怪地看着秋叶在林中飘,说道:“杀人者皆有目的,那么天为何要杀人呢?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秋冬来临,树木凋零,冻死的生灵不计其数,这又是为什么?”

    “生老病死乃是常理,若无死,便无生。”

    “那么说人杀人也是天经地义了?”

    程婴不知如何回答,忽然草丛中出现响动,只见程武飞身掠起,兔起鹘落,一条蛇已经被斩成了四段。程武指着这条蛇说:“爹爹,我杀此蛇全无目的,这又怎么说?”

    程婴颤抖道:“只因你心中有杀气。”

    程武一脚把蛇踢开,冷冷说道:“爹爹,屠岸贾是一定要死的,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像他灭我全家一样灭他全家。”

    程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若是我们也赶尽杀绝,岂不和屠岸贾一模一样,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爹爹,”程武归剑入鞘,说道,“开始我也是那样想的,但是我担心将来有一天屠岸贾的亲属后人会复仇,所以决定将他满门杀尽、斩草除根,以免赵氏孤儿的事情在将来发生,遗祸后人啊!当初公公就是没听穿叔公的话,留下了屠岸贾的命,才导致我赵家满门遭戮。如今,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程婴张着嘴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是爹爹,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

    程婴蹙眉道:“什么问题?”

    “屠岸贾如此凶残的一个人,为何对孩儿恩爱有加?他到底是一个残忍的恶魔,还是一个仁慈的父亲?”

    程婴眼睛有些模糊,叹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屠岸贾虽然恶事做尽,却也有天伦之情。”

    “义父对我的天伦之爱,我会永远放在心里。”程武皱眉道,眼睛里全是虚无缥缈之气。

    程武忽然警惕地喊道:“什么人?”

    程婴大惊。回头一看,只见树林后有个人匆匆地往外跑。程武几个跳跃过去,已挡在他的身前,冷道:“原来是顾先生啊!”

    顾侯伸着手指颤抖道:“你……你……你果然……是……赵氏孤儿。”

    “是的,可惜你知道的太迟了。”

    程婴刚准备阻止:“不要!”

    顾侯的脑袋已经被程武砍了下来,程武提起血淋淋脑袋,对程婴说:“爹爹,我不能不杀他。”

    程婴长叹一声:“冤孽啊!”

    程武提着脑袋的时候感觉这确实是一个脑袋,跟以前在集市上提回来的猪脑袋没什么分别,只是轻了些。他忽然觉得有时候杀人跟踩死一只蚂蚁没有多大的区别。

    程武挖了个坑,将脑袋扔进去,又拖着躯体丢了进去。填完土,用脚踩实,便扶着飘飘倒倒的父亲回去了。

    回到家里,程武亲自为父亲熬汤,捶背,服侍得无微不至。他知道爹爹今天受惊不小。但不管程武表现得多孝顺,程婴看着这儿子,心里一片陌生。

    “爹爹,我再去炒个鹿肉,再为爹爹温一碗烧酒,爹爹今天受惊了。”程武笑着说。

    程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儿子笑的样子,他简直想哭,儿子全变了。他几乎不认识这个人了,都怪自己,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一天之内就全告诉他呢,想到这里,程婴心里自责得更重。武儿本来是一个热情阳光的大男孩,一夜之间好像变成了个怪物。又做错事了,程婴在心里叹息,只求武儿早点报仇,自己一死了之。

    “爹爹,您不高兴吗?”程武端上鹿肉问道。

    “高兴高兴……”

    “嗯,好香啊,爹尝一片试试。”程武夹了一块肉送到父亲嘴里。

    程婴咽下,鹿肉确实很香,程婴却只觉得有股苦味。

    程婴又想,这孩子的身世这么凄惨,将来就算功名富贵,估计也是不会幸福的。是啊,有些人注定是没法幸福的,何况他还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晚上,神巫托人转告程婴,明日午时带着程武去宫里密会主公。

    当程婴把这个消息告诉儿子,程武一点高兴的样子也没有,只是说道:“好啊!”

    程婴看他这样子,忧心地说:“孩子,爹知道你心里苦,心里苦就说出来吧!”

    程武笑道:“没有啊,爹,马上就可以报大仇,孩儿高兴还来不及呢!”

    “孩子,你是不是恨爹啊!”

    “爹对孩儿这么好,孩儿恨爹干嘛呢?”

    程婴泣道:“你是不是恨爹让你做屠岸贾的干儿子啊?”

    “爹想多了,爹这么做也是为了孩儿好,让孩儿接近仇人。”

    “武儿……”

    “爹,早点睡吧!”

    这晚,程婴又是无眠。

    他确实悲剧,以前盼着复仇,现在程武真正要复仇的时候,他又感觉很不踏实。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程婴虽然为人慈软,却也不是愚昧无知之辈。当年,庄姬公主翘首等待景公前来救孤的时候,程婴就一语点破:真正要灭赵家的是景公。

    怎么,赵氏孤儿长大成人之后,程婴却闭口不提景公在此事中应负的责任,而把罪恶全部推给屠岸贾?

    综合起来,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保护赵氏孤儿。当时奉行的是寡头政治,景公虽然不是天子,但作为诸侯国的国君事实上就是一个寡头,一旦与高高在上的君主为敌,通常的下场是很悲惨的。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才能取而代之——这就不仅仅是复仇了,而是改朝换代,会引起社会的剧烈变革。程婴既不希望赵氏孤儿与君主为敌,更不希望晋国血雨腥风,全面考量之下,这个黑锅肯定要由屠岸贾背到底。

    二、政治潜规则。现在人们经常讨论行业潜规则,其实中国的潜规则古已有之,潜规则的最早发源地应该是权力场。中国自古就是一个社会,其潜规则自然是:权力最大的人永远是对的,即使错了,也是下面办事不力。这种潜规则在当时没有人能打破,它给人们施加的心理威压远胜过明目张胆的威胁。

    三、屠岸贾确实是个凶残的屠夫,由他受过并不冤枉。人心都要一个发泄,尤其是公理遭到践踏的时候,最好的发泄对象就是屠岸贾、秦桧这些人。

    四、类似的政治奥秘只有自己才能深刻体会,程婴相信赵氏孤儿将来定能自己看透这点。赵氏孤儿身在权力场,事实证明他是很懂政治的,大有祖先之风。赵氏孤儿执政后,偃武修文,加强与诸侯盟国的外交往来,在当时是个有威望有名气的和事佬。

    这一节写到赵氏孤儿精神的变化,这种变化在他身上不会持续太久,他有赵家的基因,不可能像哈姆雷特一样精神分裂,赵氏孤儿是一个不够纯粹的人。但确实,这诸多经历会对他的人生起到一定的影响,他后来疲倦厌世跟这些经历大有关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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