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禅与道概论

禅与道概论第8部分阅读

    禅堂为中心,但作为导师的住持和尚,对于全体笃志修行的僧众们,却要随时随地注意他们修持的过程和进度,偶或在某一件事物,某一表示之下,可以启发他智慧的时候,便须把握时机,施予机会教育,这种风趣而轻松的教育法,在高明的排师们用来,有时会收一到很大的效果,可能对于某一个人,便由此翻然证悟的。即或不能达到目的,有时也变成很幽默的韵事了,后世把这种事实记载下来,便叫作公案。理学家们便取其风格,变称学案。那些奇言妙语,见之于后世的语录记载里的,便叫做机锋和转语。由此可见作一位住持丛林的大和尚,他所负的教育责任,是何等的重要,佛经所谓荷担如来正法,正是大和尚们的责任所在,所谓荷担,也就是说继往开来,住持正法眼藏,以继续慧命的事,唐、宋之间,有些得道高僧,自忖福德与智慧、才能和教导,不足以化众的。便往往谦抑自牧,避就其位了。

    (5)禅堂的演变:元明以后,所谓禅寺的丛林,渐渐已走了样,同时其他各宗各派,也都照禅宗丛林的规矩兴起丛林来了。在其他宗派的丛林中,禅堂也有变成念怫堂,或观堂等,所谓真实的排堂和禅师们,已如凤毛麟角,间或一见而已,令人遥想高风,实在有不胜仰止之叹。民国以来,研究佛学的风气,应运而兴,所以禅门丛林,也多有佛学院的成立,禅宗一变再变,已经变成了禅学。或是振衰革弊,或是重创新规,唯有翘首位候于将来的贤哲了。

    4.丛林与中国文教

    丛林的制度,显然是中国文化的产品,如果认为佛教传来中国,便受到中国文化的融化,产生了佛教革新派的禅宗,这事已略如前论,不必重说。严格地说来,佛教经过中国文化的交流,却有两件大事,足以影响佛法后来的命运,而且增强它慧命的光辉。第一,在佛学学理方面的整理,有天台、华严两宗严整批判的佛学,天台宗以五时八教,贤首宗以五教十宗等。概括它的体系,这便是有名的分科判教。第二,在行为仪式方面,就是丛林制度的建立,它融合了传统文化的精神,包括懦家以礼乐为主的制度,适合道家乐于自然的思想。而且早在千余年前,便实行了中国化的真正民主自由的规模。它的制度,显然不相同于君主制度的宗教独裁,只是建立一个学术自由,民主生活的师道尊严的模范。

    除了中国以外,接受南传原始佛教文化的,如泰国、高棉、寮国、锡兰和缅甸,传续到了现在,虽然已非旧时面目,但多少总还存有一些原来方式。可是它所仅存的生命,不过是依赖政府与民间信仰的残余,与丛林制度比较起来,有识之士,便不待言而可知了。和这相反的,就如北传佛教在我国西藏,它以神秘色彩,衬托出宗教的恣态,千余年来,却赢得一个政教合一的特权区域,虽略有类同西洋教会和教皇的威权,而无西洋教会一样,具有国际和世界性的组织,讲政治,没有博大悠久思想作基础,讲宗教,仍被封固在文化落后的地区。如果深切了解释迦牟尼的全部教义,对于南传佛教,和北传佛教的两种方式,便会知道不是他原来的初衷。只有中国的丛林制度,确能与他的本意不相违背,由此可见无论南传北传的佛教,都没有像东来中土的伟大成就,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们可以了解,凡是自己没有悠久博大的文化之民族,纵然佛光普照,它的本身,仍然无力可以滋茂长大,所以说,当达摩大师在印度的时候,遥观东土有大乘气象,不辞艰苦,远涉重洋,便放下衣钵,把佛法心印传留在中国了。

    一个文化悠久的国家,历史剩遗在山川名胜的背景,已经足以表示整个文化的光辉,何况它的精神,还是永远常存宇宙,正在不断地继往开来呢!仅以丛林创建的制度来说,它给全国的山光水色,已经增加了不少诗情画意,表现出中国文化的风格,唐代诗人杜牧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还只是描写南北朝以来的江南佛教事迹,到了唐朝以后,因为丛林寺院的兴盛,可以说:率土之滨,莫不有寺,名山之顶,何处无僧,所以后人便有。天下名山僧占多”之咏了。加上以唐人气度的雄浑,宋人气度的宽廓,二者融会在寺院建筑之中,我们在全国各地,到处都可见到美仑美奂,壮丽雄传的塔庙,只要你翻开各省的省志,各州、府、县的地方志,要查名胜古迹,僧道寺院,便已占去一半。缅怀先哲,追思两三千年的留传至今的事物,岂能不令人痛恨这些一知半解,妄自蔑视中国文化的人们!须知一个根深蒂固的文化,建设起来,是经过多少时间,和多少哲人的心血所完成。要想改变,以适应世界的趋势而争取生存,那也要学而有术,谋定而后动,岂是浅薄狂妄,轻举妄动所能做得到的吗?

    结论

    中国传统文化,素来是以儒家为主流,儒家高悬大同天下的目的,是以礼乐为主道政治的中心,由于礼乐的至治,就可以实现《礼运》的天下为公的目的,但是经过数千年的传习,一直到了唐代。才只有在佛教禅宗的丛林制度里,实现了一个天下为公的社会。它在形式上,固然是一种佛教僧众的集团,然在精神上,它是融合礼乐的真义,和佛教戒律的典型,”礼失而求诸野”,如果讲到一个真善美的社会风规,恐怕只有求之于丛林制度了。但是也还不能做为治国平天下的规模,因为国事天下事,与丛林社会相比,其艰难复杂,又何止百千万倍。人是一个有情感和理性的生物,无论性和情,只要偏重在那一面,就不能两得其平,结果都不会安定人生的.丛林制度它能普及流传,不外四个原因:第一,因为出家了的僧众,已经发自内心的,抑弃了世事人欲的情感牵扰,虽然住在丛林里,过的是集团生活,又是绝对自由追求自我理想的境界。第二,宗教的信仰,和发自因果分明的观念,已经不需要外加的法律管制。第三,各人由内心的自净其意,发为规矩,便是最高自治的原理。第四,维持生命生活的经济制度,早已做到福利的要求,所以他们只要管自己的身心修养,其余的一切就都可以放下了。因此他们可以做到,像儒家礼乐高最目的,和墨家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要求,如果是普通人的社会呢?男女饮食和物欲的权利,只有日益向外扩充和发展,人事和世事的推排,相互间便有争执,许多在学理和教育上决定是正确的道理,一到人情和人欲的要求上,便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了,即如完美的丛林制度,他在教导以外,再没有刑责可行,假使没有最高道德作为依持,要想求其安然垂范达千余年之久,绝对是不可能的事。南宋时代,杭州径山大慧宗果禅师,与温州龙翔竹庵大珪禅师,恐怕后来丛林衰落,便合力记述历史丛林住持的嘉言善行,留作后世的准绳,作了一部《禅林宝训》的书,其中高风亮节,以及敦品厉行的典型,足以与《宋儒学案》,比美千秋,如果去掉它僧服的外层,做为为人处世的修养范本来看,一定别有无穷受用,可以启发无限天机。

    百丈禅师创建丛林以来,他的初衷本意,只是为了便利出家僧众,不为生活所障碍,能够无牵无挂,好好地老实修行,安心求道,他并不想建立一个什么社会,而且更没有宗教组织的野心存在,所谓”君子爱人以德”则有之,如果认为他是予志自雄,绝对无此用心,尤其是他没有用世之心,所以他的一切措施,自然而然的,便合于儒佛两家慈悲仁义的宗旨了。如果他有世务上的希求,那便会如佛经所说:”因地不真,果遭纤曲”,岂能成为千古宗师,在他当时,一般人之所以责骂他是破戒比丘,只因大家抵死执著印度原始佛教的戒律,认为出家为僧,便不应该耕种谋生,站在我们千秋后世的立场来看,如果他当时不毅然改制,还让僧众们保持印度原来的乞食制度,佛教岂能保存其规模,传流到达现在吗?禅宗最重人们确有见地,佛教称佛为大雄,时移世变,时代的潮流,由农业社会的生活方式,已经进到工商业科学化的今天,追怀先哲,真有不知我谁与归之叹了。

    一、道家学术思想与黄老、老庄的渊源

    (一)道家与黄老

    道教,完全是以道家的学术思想做内容的宗教,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也就是中国文化的原始宗教思想、哲学思想、科学理论,与科学技术的总汇,笼络贯串中国文化上下古今的大成。虽然道家与道教,在宗教色彩上,有时混淆不清,但在实质上,道教与道家,却大有异同之处。可是,一般习惯,对道家与道教的分野,区别不清,随便就加它一顶迷信的帽子,把它送入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及,列为虚无缥渺之间了。

    关于道家的学术思想,纪晓岚曾经从好的方面来看,评定它是”综罗百代,广博精微”。当然,任何一种学术思想,正如天下事与物一样,都有正反、好坏的两面,道教学术思想,固然广博精微地综罗百代,但它流传久远,加上驳而不纯的结果,便变成”支离破碎,怪诞杂乱”,可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就抛弃一个传统文化的无尽宝藏,那是非常荒谬的举动。

    现在为了尽量简化地介绍道家与道教,首先须要提出道教与道家的渊源。

    道家学术思想的形成,把它简单地归纳分类,约有四个来源所组成:(1)黄、老学术。(2)老、庄思想。(3)隐士思想。(4)方士学术。

    道教宗教学术思想的形成,也简单地把它归纳分类做四个来源:(1)渊源于道家学术思想。(2)发生于政治社会的演变。(3)促进于外来宗教的刺激。(4)基本于神秘学术的迷恋。

    讲到道家的学术思想,在秦、汉以后,往往以黄、老并称,或老、庄具列,做为道家的宗祖。所谓黄,便是指黄帝;老,当然就是老子,但无论是黄、老并称,或老、庄具列,我们普遍地都知道老子的确算是道家宗祖,如果拉上黄帝做为道家的宗祖,在一般的习惯上,便有信与不信的了。凡是笃信道家的,自然毫无疑议,如果不信道家的,便訾议百出,笑它是不经之谈。其实,笃信道教的,却也未必承认黄帝为道教的创始者呢!究竟黄帝算不算道家的宗祖?而且他取得道家宗祖的资历,又有何根据呢?一般引证古书,号称为黄帝的著述,如医药书籍的黄帝《内经》,以及道家流传用于兵法或谋略学的黄帝《阴符经》等,历来学者,几乎都公认是后世的伪书。除了在历史上,承认黄帝是我们上古民族创建国家,比较有史料可稽的祖先以外,几乎无法证实他有可靠的学术思想流传下来。那么,说黄帝便是道家的宗祖,又有什么理由可以相信呢?其实,这就是我们对于文化历史的观念,向来易于忽略的问题。我们须要了解上古的学者,对于我们远古历史与文化的追寻,要想上溯黄帝以前,除了传说的资料,值得存疑考据以外,实在缺乏文献上比较可靠的证据,为了学术上的谨慎忠实,所以便断定以黄帝为始祖。因此,凡是讲到中国文化历史的渊源,便也都从黄帝讲起了。如果依照道家流传的,所谓值得存疑的资料来讲,我们的民族历史,便可高推到一百多万年前,至少也有十几万年的悠久,似乎有点那个?所以用史笔一判,便很客气地断定以黄帝为开始。道家素以黄、老并称,自认它的学术渊源,是远绍黄帝,这就是表示道家的学术思想,是根据中国上古文化正统传承的观念,并非是故做玄虚的谎言。(南子·修务训》中说:”世俗之人,多贵古而贱今,故为道家,皆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人说。”汉代著《史记》的司马迁,他生在淮南子以后,比淮南子更了解这个思想,所以他在写道家方士的《驺衍列传》中,便说:”先序今而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这就是说明黄帝,是中国学术上共同所承认的文化共祖,岂但只是道家如此而已。

    (二)道家与老庄

    提起老子,真是一个千古绝妙的人物,我们首先提出司马迁在《史记》上,关于孔子见了老子以后,孔子对于老子所加的评语,也就是后来号称为正统儒家所不肯承认的话,那便是孔子说老子”其犹龙乎?”赞叹他是见其首不见其尾的妙人。

    老子,是中国自古以来,隐士思想的总代表,他是一个博古通今,具有十分渊博的学问,而且富于超越尘俗的修养,不求名利的隐君于。。所以到了司马迁为他写传记的时候,也是捉摸不定,只好把那些有关于老子的传说异闻,一概记载上去,做了一篇忠实的报道。至于老子,是否便是李耳、老聃,或老莱子,一概不加肯定。老子其人的妙处莫名,不但司马迁在笔下,已经把他写成神龙见首而不见尾,后来又被人推崇为道家的宗祖,再被道教扯上做教主,登上太上老君的宝座,那就更是神乎其神了。

    我们不要忘记,在中国文化史上,把道家学术思想,判归老子的管领范围,那统统是秦、汉以后学者笔下玩的把戏,我们只要留心历史,便知在汉初有名的,用道家思想做政治领导的文、景时代,凡是讲到道家的学术,都是用黄、老并称的。到了司马迁著《史记》,举出他父亲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以后,跟着便有刘歆《七略》,班固《汉书·艺文志》等的著述,不但把周、秦之际的学术分家,使其门庭对立,壁垒分明,而且把道家投怀送抱,确定归在老子的户籍之内,于是后世学者讲道家,便有以老、庄具列的趋向。魏晋以后的道家者流,讲传承的系统,便有谓老子传关尹子与庚桑子,庚桑子传壶子,壶子传列子,列子传庄子等一系列的学术世谱出现了。

    其实,无论后世的道家与道教之徒,首先都接受了太史公司马迁父子的说法,先入为主,轻轻地蒙混过去,如果起司马迁于九泉来对话,一定非常可笑。司马迁著《史记》,及其自序之中,都说自己父子的思想,是宗奉道家的思想,而且也很推崇老子。后来班固父子刻意求工来著《汉书》,站在西汉以来儒家的观念,也说司马迁父子是道家的思想,推崇老子,而且有不以为然的按语。殊不知他已忽略了司马迁笔下微言大义的用意,他所说的道家,正是抬出来自上古,中国文化传承”学者所共术”的道统,他只是拿老子来做正面的衬托而已;如果他认为老子就是道家的宗祖,他为什么不专工罗织老子的事迹,为他好好写一篇伟大的传记呢?他能够空前地破格创例,为当世无赫赫之功,而素位而行的孔子写世家,而且写得那么伟大精到,难道就不为他父子所崇拜的老子也写一篇类似世家的传记吗?结果呢?在他著的《史记》里,他很公平的,只把老子归并在《老庄中韩列传》里去,就此一笔带过罢了。这就是司马迁用他习惯的史笔,要人在他全部的著述里,寻出他当时的处世环境;他既不同意于西汉以来,实际是阳儒暗道,却自号称为正统儒家的人物,同时也不同意自秦、汉以后,实际是方士变神仙的假道家的作风。可惜我们后来的学者,既栽在司马迁的笔阵里,又受刘歆、班固等人一再暗示的影响,加上被魏、晋玄谈的陪衬,便把道家的学术思想,扼杀在老、庄的户籍之内,忽略了道家真正的”综罗百代,广博精微”的内容。因此,我们提到道家,便会以老、庄做为中心代表的观念,就此因袭联想而成了。

    二、隐士思想与道家

    隐士思想,历来占据传统文化精神最崇高、最重要的地位,只是它如隐士的形态一样,一向采取”遁世不见知而无闷”的隐逸方式,所以被大家轻易忽略,而容易忘记。如果强调一点来说,隐士思想,与历史上的隐士们,实际上,便是操持中国文化的幕后主要角色。至于讲到道家的学术思想,更与隐士思想,不可分离。与其说道家渊源于黄、老,或老、庄,毋宁说道家渊源于隐士思想,演变为老、庄,或黄、老,更为恰当。为什么我们提出隐士思想的重要至于如此呢?简单地举出三个理由,加以说明,便可易于明了其中的道理了。

    (一)上古历史传说上的反证

    我们的历史,自上古以至秦、汉。可称为正史的,除了孔子著的《春秋》,以及春秋的三传(《左传》、《公羊》、《谷梁》)与《国语》以外,便是孔子和孔门弟子参加修整过的五经(《易》、《礼》、《诗》、《书》、《春秋》)。后人有所谓”六经皆史”的说法,那便是说,我们所保留的五经资料,都是具有充分价值的史料,但是,这些都是属于正史的题材;此外,如自古流传,散见于民间及诸子百家的传说当中,所记述有关的史料,是属于历史背景上反证的部分,也不能说毫无采信的价值。相传历史上的隐士,在三代之际,便有许由、巢父、卞随、务光等人,这些人物,大多都是”视富贵如浮云”,所谓敝展功名,薄视帝王而不为的角色;同时,又说他们的学问、道德、人品,都是有超人的成就。正因为他们浮云富贵,敝屣功名,所谓”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因此使我们历史上所推崇的圣帝明王,如尧、舜、禹、汤等人,都为之礼敬景仰有加;换言之,凡是上古的圣君名王,无论为政为人,最顾忌的,便是隐士们的清议与轻视。尤其在野的知识分子,和民间的心理,对于隐士们态度的向背,非常重视,到了秦、汉以后,司马迁作《史记》,特别点出隐士一环的重要,把他和谦让的高风合在一起,指出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化人高尚其志的另一面目。因此他写世家,便以《吴太伯世家》做点题;他写列传,便以《伯夷列传》做点题,尤其他在《伯夷列传》中,借题发挥,大发其历史哲学与人生、世事哲学的议论,比他的自序,还要进一层,深刻透露出文化哲学的观点,强调隐士思想的背景,与其崇高的价值。

    (二)孔子与隐士的思想

    其次,如众所公认我们大成至圣先师的孔子,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心存君国的救世主义者,他要面对现实,反对逃避责任,但在他的一生里,却极力赞叹伯夷、叔齐和吴太伯等人的让位逃、隐,推崇他们的人格。他也讲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的处世方法,同时提出”宁武于,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的观感等等。这是说明孔子尽管自己具有人世救世的愿望,但对于隐士思想”贤者避世,其次避地”的作法,仍然非常赞同,甚至他有的处世方法,也不得不取与隐士思想雷同的态度。所以在他周游列国的时期,遭到晨门者、荷赘者的讥刺;碰到长沮、桀溺的批评;领会楚狂接舆的讽劝,他只有会心的叹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只有在桀溺对他批评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他曾莫可如何地加以按语,才有”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的感叹。后来大家便引用他说”鸟兽不可与同群”的一句话,认为是孔子骂隐士们逃世消极的丑陋判语,其实,他说这句话,并非如后世人所想象的那样丑陋与恶毒,他只是说出入各有志,彼此各行其是的感慨而已。因为鸟是飞的,兽是走的,所谓远走高飞的消极者,与积极人世者,彼此都可各行其是;表明他自己,决心走的是人世救世的路线。我们只要一读司马迁写《老庄申韩列传》中,由孔子对于老子的按语:”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给,飞者可以为缯。至于龙,吾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一段话,便可了解孔子所说”鸟兽不可与同群”的语意何在了。并且由此也可以明白他对于隐士思想的估价,和推崇老子为高隐代表者的表示。因此司马迁写在捉摸不定的老子传里,也就有了”老子,隐君子也”的结论。总之,孔子的思想,与秦、汉前后所号称的儒、道两家思想,他们在原始的本质上,对于”君子乘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囗以行”的立身处世的态度,是完全一致的,尤其对于”蓬囗以行”的隐士们,和隐士思想,是具有”心向往之”的潜在情感的。

    (三)隐土与历史政治的关系

    讲到历史政治与隐士的关系,这在我们整个的历史系统里,是一个非常有趣味的问题,只是大家都相沿因袭惯了,谈到历史,不是用一本正经的严肃面孔来读,便抱着疑信参半的态度来研究;可是无论属于哪种方式,对于历史政治上幕后隐士们的价值,都被忽略过去了。我在前面曾经强调说,隐士思想与隐士们,是操持中国文化的幕后主角,但是自古以来,真正彻底的隐士,已经无法确实得知他们的事迹,只有被道家的人们,搜罗一部分,假托一部分,归入若隐若现的神仙传记里去了。我们现在提出与历史政治有关的人物,也只能算是”半隐士”的一样。所谓”半隐士”,就是说他们的生平,或者在前,或者在后,过的是隐士的生活,其余半截的生活,就出山人世,参与现实社会,和实际的政治有了牵连。关于”半隐士”与”隐士”,我们引用宋代诗人陆放翁的一首诗;做为恰当的说明、放翁的诗说:”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他认为真正的隐士,入山唯恐不深,避世唯恐不远;而被人知道出了名的隐士,已经辜负了自己当初逃隐的动机了,姑且不说别有用意的严子陵们,就是许由、巢父他们,被人发现了踪迹,有了”高尚其志”的”隐士”声名,也早就错到底了。这虽是陆放翁有所感而发的话,然而也足以代表”半隐士”们的一般感叹!至于历史政治有关的”半隐士”,例如伊尹、傅说、姜尚,以及间接有关的,鬼谷子、黄石公,与秦、汉以后的”半隐土”如张良、司马德操与诸葛亮。南北朝以后,列入道家人物的,如王猛、陶弘景,唐代的魏征,宋代的陈抟,元代的刘秉忠,明代的刘基、周颠,清代的范文程等等,都是其中的荦荦大者,为一般比较容易熟悉的人物。这便形成中国历史政治上特有的情形:凡在拨乱反正的阶段,或建国创业的时期,身为中国文化幕后的”隐士”们道家的人物,就见危受命,挺身而出,代表一般山林在野的志士们的精神,辅翼命世之主而创造新的时代和历史。到了治平的时期,便又默默无闻,把成果与责任,付之自命为儒生们的手里了。因此,我们要了解,中国历史的演变,及其兴衰成败,成学术思想的关键,几乎有一共通不易的定例:那便是凡当拨乱反正的时期,大多是道家人物与道家学术思想的功劳;到了天下太平,坐而论道,讲究修齐治平之学的时期,就成了儒家的天下了。”隐士”的道家人物们,对于过去中国历史政治具有这样举足轻重之势,除了”通古今之变”,如司马迁等少数人以外,一般人几乎不明实况,所以把真正道家的人物,与真正道家的学术思想,就一直蒙在冤枉的档卷中了。我们姑且举出正反面一、二种历史资料,以便有一新的认识,恕限于时间与篇幅,不能具体地详细讲明。

    1.历史上畏惧”隐士”思想的反面

    周代:”太公望(姜尚,字子牙,因功被周室尊称为太公),封于齐。齐有华士者,义不臣天子,不友诸侯,人称其贤。太公使人召之三,不至。命诛之。周公曰:此人齐之高士,奈何诛之?太公曰:夫不臣天子,不友诸侯,望犹得臣而友之乎?望不得臣而友之,是弃民也。召之三,不至,是逆民也。而族之以为教首,使一国效之,望谁与为君乎?”

    这一历史故事,便是说明姜太公得封为齐君以后,要杀齐国的”半隐士”华士。他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请他三次又不出山,这便使”半隐士”出身的姜太公动了杀心了。因为姜太公是行家,他懂得”半隐士”的利害,又加上他初到齐国,旧有的地方势力,还没有投诚,他决不容许这种不合作的作风养成。所以周公吃惊地问他,你何以随便就要处决一个”高士”呢?他就说出他的意见,认为假使像华土这种人,还要褒扬他,那么,我还要做齐国什么人的君王呢?这真是痛痛快快地说明统治者的苦经,同时,也由此可以了解上古对”隐士”思想的重要性。

    其次:在战国末期,齐国派使臣到赵国去,赵国的女主赵威后,在接见齐国大使的时候,还没有谈到正题,赵威后便问了几个有关齐国政治的问题,最后,便说:”于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这个外交史上的故事,正和姜太公要杀华士的说法,是同样的观念,可见在春秋、战国时期,当权者对于”半隐士”的畏惧,和惧怕侠义道的情形,是同样的心理。其实,齐国的”半隐士”于陵子仲,已经大非姜太公时代的华士可比,赵威后挑拨齐国大使,也许正是惧怕这个”半隐士”于陵子仲的才能,对于齐国与赵国之间的外交政治上,是一个有暗中左右力量的可怕人物,所以他在急于去掉故国贤人的心理意识上,便冲口说出这种政治心理作战的话来了。

    2.历史上尊重”隐士”思想的正面

    帝尧想要让位于许由,周初用姜太公的建议,尊重伯夷、叔齐的志节,这些都是大家所熟悉知道的事件。秦始皇一怒而坑不听命、不合作的儒生,因此又大失人心,汉高祖要想换立太子,结果日后用了张良的建议,把那高隐在商山的四皓,素来不理汉高祖的四个”半隐士”,死拉活扯地拖下山来,做了太子的老师。这样,便使汉高祖不能不屈服,只好变更计划,也就不敢再谈换立太子的事了。此外,如历代帝王向山中的”隐士”,动问国家大计的,也例不胜举,有名的如陶弘景,称为山中宰相。因此,在历史文化的著作上,便有上古的”隐士”,秦、汉以后的”神仙”,唐、宋时代的”高士”与”处士”等无位而得高名的称号产生。尤其在宋代,有一类的”处士”,以”半隐士”的姿态而得到一举成名的光荣,致使后人笑他们有”功名捷径在烟霞”的讥刺。以及后来两宋理学家们,讲学不仕的作风,都是由这种传统文化幕后主角的”隐士”流风所造成的。清兵入关以后,英明的康熙,屡开博学鸿辞科来网罗不称臣、不投降的汉族知识分子,也便是对付”隐士”的一个政策。

    我们为了说明道家学术思想的渊源,稍微多加牵扯了有关于隐士的问题,暂且到此为止。至于”隐士”思想,在中国文化史上的价值与利弊,一时很难详细来说明,总之,姑且拿老、庄做代表的道家”隐士”思想,与孔、孟做代表的儒家思想来说,他们最高的目的,和最基本的动机,所谓救世治平的宗旨,其实并无两样。所不同的,就是采用的方法与态度,各自别有主张。儒家的孔、孟,他们的作法是积极的强行人世,冀图挽救世道人心;道家”隐士”们的主张,是因势利导,处之于无形。所以道家的方法是用”弱”、用”柔”,结果往往被用错,而致于柔弱不堪,这是它有害的一面。但在好的,有利的一面来讲,它正是《易经》乾卦上。用九”的精神,所谓”见群龙无首,吉”。”龙德而隐者也”。因为它不在任何的那一个交位上,所以它能够绝对的冷静,绝对的客观,在幕后领导九五的变化。倘使它也人了交位,当然便被变道所构,自身难免不受其变,而无补于时艰了。我们研究道家的应用,必须先要了解这个精神,才能谈道家对于中国文化的利弊和价值。

    三、方士的学术与道家

    在这个时代来讲道家,正当一切的学术思想,都被沉埋在科学的浪潮中旋转,所以一提到”方士”,便使我们有无限的感慨。首先我要为历史上的”方士”们提出申辩,所谓真正的”方士”,也就是我们古代真正的科学家。后来由于受传统文化另一观念所影响,历来自命为儒家的学者,根据有关对”方士”们不利的资料,而将它变成是一个轻薄鄙视的名辞。因此我们历史上的”方士”,与”方术之士”、”方技之士”等的称号,一直被读书的知识分子。视为江湖末技,与跑马卖解(做把戏、变魔术)、走江湖、混饭吃的观念,混合在一起了。其实,退一步说,假使”方士”便是走江湖、混饭吃的一流人物,虽然多少含有混骗的成分,但也不过是”众庶凭生”,为了生活,与那些欺世盗名者相比较,也无什么惭德之处。但最不幸的,正因为我们的历史文化,过去对于”方士”有了这种偏见,就使我们上古发现的原始科学研究,在这种轻视的观点之下,永远被沉埋在”方外”的角落里了。

    关于”方士”名称的来源,比较可靠的资料,首先见于战国时代的学者们,特别提出这个名称,但在那个时候,这个头衔,并不含有轻视的意思,只是做为学术技能的特称而已,庄子曾经提出”方术”的名称,也正是说明”方士”是一种有特长学术的人士。秦、汉以后,”方士”之名,渐已通用,尤其在司马迁的《史记》里,写到秦始皇的迷信”方士”而求神仙,汉武帝受到”方士”们的欺骗而到海上求仙,《封禅书》中,用微言大义的笔法描述汉武帝的愚痴与迷信,以及”方士”们诈欺的丑态,于是后世对于丑陋可鄙的”方士”,就因袭观念,不屑一顾了。其实,在司马迁的笔下,对于具有价值的”方士”,只要他的学说与方术技能,足以影响人心,有利于社会的,他并不轻视,更不放过,都分别地为他们一一列传。如属于阴阳家的驺衍,属于医家的仓公与扁鹊,属于游戏人间,以滑稽见长的东方朔,属于占卜的《龟策列传》中的叙说,乃至后来与”方士”合流的游侠等等,无一不尽情描述,择要说明他们的特长与笃行。至于有关于天文、历象研究的专家,更加悉心记载,备极重视。甚之,司马迁自己,正是醉心于天文、历法的研究,换句话说,他的学问的长处,是想秉承儒家孔子的精神,与道家的宗旨,而他渊博的知识,与学术的修养,却很注重天文与历法的探索。我们如果用强调一点的风趣口吻说,像庄子与司马迁一流的人物,才有资格算做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正牌”方士”呢!当然啰,这只能说是偶发而借做比喻的话,不足为训。

    (一)有关原始自然科学

    由于前面我们简略地讲过”方士”的内情,现在再来归纳一下自周、秦以来”方士”学术所包括的内容,大概便可知道历史上所谓的”方士”,是些什么人物。上古的天文与史官,史官与占卜,本来是属于同一学识范围的职务,到了秦、汉以后,便愈分意专,慢慢形成专家,凡是没有声名较著,或者对于这些学识还未完全博通深造的,便演变流行为”方士”了。于是在后来的”方士”学术中,便包括天文学、历法学、星象学、占卜术等等,关于占卜一门,后来又经分家,有数理推算的占算法,有用卦象或其他方法断事的卜法。所以秦、汉以后,便有龟与策分用的区别,同时也有龟策合一的方法。因为有关天文、历法、星象等学术,必须要以数学做基础,因此,便有数学学术的发展。同时,因为天文、历法、星象等学科,不单是属于技术性质的学识,而且必须要有理论的根据,于是高谈宇宙物理的理论学科的阴阳家们,也就勃然而兴了。这些学术,在秦、汉以后,凡有高明研究的,就显仕于朝廷,正如司马迁所谓:帝王以徘优畜之。凡是声名不彰于世,便流落民间,一一归入”方士”之流了。

    (二)有关阴阳家演变为人文科学

    我们若要知道在上古时代,有关于天文、历象等的原始科学,何以不能发展,那便是我们自古至今,一贯传统的文化精神,一切都要偏重于人文本位与人生的修养。所以过去的读书人,对于科学的学术,向来便抱有不堪重视的陋习,大家认为那是”奇技滛巧”,不足为法的学术。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类如天文学上的技术等,也与”奇技滛巧”有关,但因研究天文而发展为宇宙物理理论的阴阳家思想,就此断送在这种观念之下,不能在实际的技术才能上,充分加以实验与证明。我们只要明白驺衍倡?br/>免费小说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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