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康熙六十年的腊八,细霏般的雪沫子随风轻扬,天地万物都好似被罩在洁白的套子下,安静平和。
年节将近,宫里却已下令今年一切从简,将省下之银两用于赈济灾民。
如果说上行下效不是褒义词,那么用于此处却多了分赞美之意。宫里旨意一下,那些有些想法,尚没有老眼昏花的宗室、大臣们都秉承康熙爱民之意,上行下效,纷纷慷慨解囊,救灾民于水火之中。
捐钱也是一种博弈,捐多捐少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小算盘。少了自然不行,多了亦是不行。
若说这场博弈中最精明之人莫过于胤禟,他同胤祺捐的数目一样,少胤祉一千两。胤祉、胤禛、胤祺皆是亲王食俸,胤禟虽是贝子,但这些年经商有道家底丰厚,钱财上自是计较不多。但胤祉如今是最年长的阿哥,他少于胤祉一千两,道是显得进退有度。
晌午刚过,胤禟便来给我贺寿。贺礼很简单,却已堪称无价。一把茶壶,一块普洱,外加一块灵壁石。
壶和茶的好坏或许尚需分别,可这块有两人多高,看起来好似墨玉的灵壁石的好坏,却是一眼可知。那群皮猴儿一见就围上去,七嘴八舌出主意到底该将其摆在何处。
我看了胤禟一眼,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园子,将天地都交给他们,任由他们疯闹。进了花厅胤禟开口道:“看看这把壶如何?”
锦盒被打开,我几乎弹起身,惊得不知该说什么。传说中时大彬的“六和一家壶”。壶身可分拆成四部分,加上底盖各一,全部分开便是六部分,合起来则成一把壶。我晃过神儿,连忙道:“藤香,去,取些水过来。”
胤禟一听便笑了:“到底是你懂。这么一眼就瞧出来了。我已经试过了,传言非虚。水注其中,滴屑无漏。”
我则始终盯着那把壶,心里有些空落落。分分合合,怎样才能做到滴屑无漏?
水取来了,胤禟问:“要不要再试试?”
我摇头,给他让座,端起茶壶给他斟茶:“府里的茶都被他们打劫走了。如今我只能用沉香和冬青煮茶了。一杯粗茶,表哥可别怪我招待不周啊。”
胤禟笑着摇头,端起茶盅轻品,侧目看向两侧的条屏:“叶过三江水,一壶纳百川。”胤禟道:“八哥的手笔?”
胤禟说着起身细看,门外的雪似是小了。团团白云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浅淡的阳光钻了出来,投入花厅中。胤禟的眼神也好似一变,弯身坐下,将面前的茶盅向旁侧移了移:“墨迹如新啊。”
我抬头也望了一眼,胤禩昨晚写好,待早起裱好之后便命人挂在这儿。
这是他给我的礼物,一句他心底的话。说出了他的坚忍不屈,道尽了他的胸襟抱负。
“听说你这段身子不好,平日里多歇歇。”胤禟沉默了片刻开了口,托腮望着门外那几缕稀稀疏疏的阳光。在慵懒的阳光的映衬下,深埋在他眼眸中的那份骄傲似是也淡了。“百鸟衔花终觉浅。”
我费解的看向胤禟,他抬头一笑,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整个人似乎都年轻了,年轻的竟有些陌生。
他道:“你读佛经,法融禅师这段公案想必该是知道的。”
我微微点头,这段公案我知道,我只是不解胤禟怎会读佛经。
胤禟又将目光移向门外,略带自嘲的说:“法融在幽栖寺修行,林中百鸟每天都衔花供养他,以致鸟儿将天空遮蔽,漫天鲜花如锦。后来法融开悟,自此便再无鸟为其衔花。百鸟衔花,原是投其所好。”胤禟顿住了,停了停道:“茶和石头是老十和十四的心意。”
我微微一怔,轻声笑问:“胤祯的气还没消?”
胤禟笑着摇头,停了好久才开口:“他是怕你气没消。不论如何变,咱们都不会变。”
“对,情分多久都不会变。”
胤禟点了下头,却没再说什么。我迟疑了很久开口:“表哥。”
这些年胤禟的生意愈做愈大,他把名下的店铺也都更名为金源,凡是用金源钱庄里的银票在自家店里买货都可打九折。这么着一弄,钱庄和店铺的生意就更红火了。胤禟瞅准时机,在各地广开分店分铺。而且还把我先前给他讲的op策略真的应用于实践经营,将名下的店铺盘租给别人经营,租店、进货、付款,个个环节都精打细算,尽一切可能拖延付款,用别人的钱替自己赚钱,简直堪称康朝的国美。
“表哥,过犹不及,凡事总得有个度。眼下灾民如潮,你再这般摊薄货商们的利润,不说他们,单就于你的名声也是无益有损。”
“那些货商因为在我的店里出货能多出两成货,况且还不用自己租店面。我是压他们的价儿,可是他们在别的地方不是也补出来了。”胤禟道:“我不过是人弃我取,人取我予。本就是因势利导,何来过犹不及?”
“羊毛出自羊身上,莫非能凭空生金。”我顿了顿道:“表哥既懂白圭的经商之道,想必一定也知他所说的智勇仁强。表哥,智勇强你都做到了,可是仁呢?”
胤禟食指轻叩茶盅,停了半晌道:“如今正是用钱的当口,这次我不能听你的。”
我接过藤香手里的银票地契交给胤禟,胤禟脸色瞬时一变,我连忙道:“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胤禟紧紧地盯着我,目光似是要将我穿透。我道:“我知道你们如今需要这些。这五十五万两中有二十万两是之前胤祯送到府中的,其余的是这些年你分我的红利。这些地契是我这些年购置的,用的也都是咱们一起赚的钱。我粗算了下也有二十三万左右。胤禩不善理财,你理财却是把好手。表哥,你就收下吧。”
“拿回去!我怎么能要你的银子!”胤禟甩手从椅子上跳起身喝道。
“表哥,你们如今需要,我帮不了别的,只是尽一些心意罢了。”我将银票放到桌上:“上次和胤祯不欢而散,我希望这次你能收下。财富图大志,才治理邦国。你”我顿住了,话到嘴边却还是犹豫了,顿了顿道:“你好生用吧。弘鼎他们还等着我呢。”
我没等胤禟回话便转身出了花厅,细细的雪沫拍在脸上只是有些麻。
我前脚刚进花园,胤禩后脚便回来了。见他神色不对,便问:“怎么了?”
胤禩似是没听见,望了一眼正笑着跑过来的菲儿,扶住我的胳膊向外走:“回房说。”
“阿玛吉祥。”菲儿略一欠身,便拉住我兴奋的说道:“额娘,我们选好地方了。您快随我去瞧瞧。”
胤禩脸一沉,我瞪了菲儿一眼,抢先说:“你阿玛这有事儿。快去玩你的。”菲儿偷瞧了胤禩一眼,欠了个身,飞快地溜了。
我笑着回身看胤禩,他的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相反眼眸的色泽却更深了一分。
“皇阿玛给菲儿指婚了。”进屋之后他便开了口。
我惊得一颤,许久没有缓过神儿。等到缓过神儿时立刻追问:“谁?”
“十四妹的长子,五福。”
我知道没有转机却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能不能再缓缓?菲儿才十四。”
我隐约能察觉菲儿这半年多的异样,她或许已经有了心仪之人,而那个人应该不会是孙五福。
“只是赐婚。”胤禩的眼神飘忽不定,让人想抓也抓不住。我着急,用力的拽他的衣袖,他沉头看我,笑了笑道:“只是先把亲事给定下来,皇阿玛还想将菲儿多留几年。”他微微一顿道:“还一并降旨封菲儿郡主。”
郡主?心骤然一紧,指尖上沁出薄薄的汗。手指开始打滑,慢慢顺着他的衣袖向下滑,绸缎的柔顺,亦是加速了手的下坠。
郡主,亲王之女。此时的加封,到底所为何由?加恩,安抚,抑或是试探?
“我得先跟那丫头谈谈。”我思虑一番开口,胤禩没多说点头应了。
雪后的天显得愈发的高,天地好似广阔的看不到边际。一群十多岁的孩子,在雪地里嬉笑玩闹,歌声笑声随风而荡,萦绕在树梢间、房檐处,久久不散。
“人生如梦,几度斜晖?”胤禩侧目望向窗外感叹道。雪后初晴的阳光笼着他,整个人似幻似真。
我忍不住伸手够他,他回头微笑。我将他的手握在手中,贴在脸上,轻声吟唱:“莫听穿林竹打声,何妨吟笑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轻笑着抵住我的头:“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晚宴不仅丰盛而且热闹。一桌的孩子起先见胤禩胤禟也在有些拘束,后来胤禟主动出击,努力平易近人的样子,同这些小辈们套近乎。虽然不用细看就能看清,每个人的嘴角都因颤抖而弯起不小的弧度,但大家都很买账,最起码面上还是给足胤禟面子。
俗话说有付出才有回报。所以平易近人的结果,就很有可能演变成蹬鼻子上脸。不过既然架子已经放下了,也不好再端起来了。于是,我很幸运的找到了一个可以替代的靶子。
都说酒量好的人愈是喝的多,脸便是愈发的白。看着胤禟愈来愈白的脸,我也只能在心底向他致以革命同志间最诚挚的敬意。
待胤禩负责送九分醉的胤禟出门时,我便领着菲儿去后院的地窖。地窖里几乎是四季恒温,所以当时建地窖时我便特意隔出了一间茶室,想着闲暇时可以同胤禩在此品茶饮酒。
我领菲儿进了茶室,她好奇的问:“额娘,我长这么大竟还不知咱府上的地窖里竟还有这么间茶室。”我端起茶盅,示意她品茶。菲儿也端起茶盅,轻啜了一口笑道:“我们搜了那么久,想不到额娘竟还是偷偷藏了好茶。这普洱想必有十多年了。”
“十三年了。”我道:“四十七年的腊月送到府里的,整整十三年了。”
“这是额娘给我制的女儿茶?”
“是你阿玛吩咐制的。”阵阵沉郁的茶香,顺着茶室镂空的窗格漏入屋中。我品了口茶道:“若是能再留两年,凑到十五年就好了。这是你阿玛给你备的嫁妆,也是他给你祝福,等到你出嫁时,只怕会香萦满城。”
“额娘,女儿已有了心仪之人!”菲儿猛地站起身说道。
我有些慌神儿,料到她会反抗,却没料到会是如此的快,如此的直截了当。
我抬头看她,她的眼神平静,神情却坚毅决绝。我微微敛了眼睑道:“孙五福,怕不是你心仪之人。”
菲儿的眼神一滞,整个人愣住了。想必我的态度,也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我抬手拉她,她指尖微颤却没有闪躲。我起身拉她坐下,立在她身后将她揽进怀里,轻轻地理着她的背。
“女儿不嫁!”沉默了很久之后她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已无回旋之余地。
很多年前我也说过同样的话,一样的口气,一样的决心。
“额娘你帮帮我。”菲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声音中已有了呜咽之音。
“额娘帮不了你,额娘也不想劝你。额娘只是有几句心里话想说给你听,之后的事还是该你自己拿主意。”
之后的几天菲儿便将自己锁在屋里,我也借口生病停了小书房。胤禩去看过菲儿一次,立在院门口,站了片刻便走了。
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府里的护卫多了些。
毛氏几乎天天来求我,那天她竟跪下哭着哀求。我看着毛氏不知该说些什么,如果可以我也想像她一样,可我却不知到底能求谁。
她爱了一个她不该爱的人,这次谁也帮不了她。
我最后只得阖上眼,对她说:“同宗不通婚,这是祖制,你回吧。”
而后便是一连几天的大雪,府中没了欢声,没了笑语,有得只是无穷无尽的雪,有得只是一个又一个静静燃着的暖炉。
仰头看着莹白的雪花从天飘落而下,天是那么的深广,好似总也看不到个头。
这场连绵不尽的大雪终于停了,菲儿的房门却依旧紧闭。我突发奇想,想去看看长城。胤禩有些惊讶,却也答应了,答应带我去居庸关看长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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