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顾城文选

顾城文选第12部分阅读

    ,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永远戴着这样的帽子?

    顾城:在中国的时候,我确实不敢公开戴这样的帽子。只有一次,我戴着这样的帽子上街,引得满街的女孩子都对我笑,使我很得意。当我完全不在意这个世界对我的看法时,我就戴着这顶帽子,也就是说,我做我想做的事情。不过这顶帽子确实是我和外界的一个边界,戴着它给我一种安全感。它像我的家。戴着帽子,我好像就可以在家里走遍天下。

    张穗子:对于你来说,什么是神,什么是鬼,什么是人,什么是昆虫?为什么你说,你既是神,又是鬼,既是人,又是昆虫?这是一种信仰,还是一种体验?

    顾城:这是一种体验。

    神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光,是一种洁净的感觉,是一种洁净的心境。

    鬼对于我来说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化身、一个旅行。

    人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名称,也是一个概念。

    昆虫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没有妄想的生命。它不会变得很大。

    世界说我是人就是说我具备了人的形体。但这个形体并不是全部的我。我还能感觉到其他的生活。如果只遵循一种方式生活是非常单调的。光做人也非常单调,不合我的心性。

    张穗子:你是作为人,还是作为鬼来写《鬼进城》这组诗的?

    顾城:人可以在与鬼不保持距离的状态下来写鬼诗。这就是说,完全进入鬼的状态,排除了人的生气,作为鬼来写诗。这种写诗的状态使人接近死亡。人也可以在与鬼保持距离的状态下来写鬼诗。这就是说,像是看电视一样,看一个鬼的故事。作为人来写诗,人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作为鬼,创作了《后海》、《紫竹院》等诗。我作为人创作了《鬼进城》这组诗。

    张穗子:你曾认为你有一种堂·吉诃德式的意念。对于你来说堂·吉诃德式的意念是什么?

    顾城:我曾经有过堂·吉诃德式的意念。堂·吉诃德式的意念就是想入非非,生活在自己预想的故事里面。现在我依旧想入非非,但是我的故事已没有任何目录可寻。

    张穗子:你说,你曾经对自身、对死亡、对两性、对社会、对做人、对虚无产生过恐惧,而现在再没有这些恐惧了。为什么?

    顾城: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都有大的恐惧,因为有一个观念上的“我”。当我进入“无我”之境的时候,这些恐惧就消失了。不过我还有一点儿对美的恐惧。

    张穗子:为什么你还有一点儿对美的恐惧?对于你来说,什么是美?

    顾城:对于我来说,美是一种状态,它足以使我感到这个世界的虚幻;因为美出现的时候,它太真实了。

    当一种美还没有被人发现,只被我独自看见时,我会有一种喜悦,有一种秘密感,也会有一种恐惧。我的恐惧是,面对美我有些自惭形秽,我怕走近美而破坏了美。我还有另外一种恐惧,我怕当我看见了一种美的时候,别人也看见了这种美,从而毁灭了这种美。对于女子那种属于诗的美和上天的美,我都有这种感觉。我想:“真好!但是我不说出来。”说到底,我有点儿喜爱这种对美的恐惧。就像人们怀念最初的爱情一样。

    张穗子:你现在的艺术风格有别于你过去的艺术风格。例如,你现在写的诗在语言上比你过去写的诗简单、直接。为什么?

    顾城:现在我放弃了追求任何艺术风格。我不再设想一种高于自身人格的完美的语言境界。我甚至不再想这是否是艺术。有一次我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好像知道了一点儿。真的话都是非常简单的,像用海水做成的篮子。

    张穗子:你受德国学术交流中心的邀请在柏林进行一年的诗歌创作,你在柏林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顾城:我在柏林最大的收获是写了组诗《鬼进城》。我来到柏林,大雪纷飞。我在雪地上走,好像没有痕迹;这使我想起鬼的生活。黄昏来临时,柏林的夜晚变得越来越浓;这时我好像看见那只巨大的手轻轻地按在所有的灯光上。不仅是柏林的夜晚,也是它冷漠的白天,以及它一次次疯狂的可能,使我想起北京。鬼平静如水,但是在它受到打扰的时候,也会摧毁一切。我不想说“历史”、“文化”这些词,但是我知道,死了的人并没有消失。鬼溶解在空气、黄昏、灯光和所有人的身上。一切并非到此为止。我在柏林获得了我的北京。

    张穗子:在生活中,什么事情对于你来说是最重要的?

    顾城:一座安静的房子,一个不受打扰能够做梦的地方,对于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张穗子:你刚才说,当你进入“无我”之境时,就不再有梦了。现在你又说,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物是一个能够做梦的环境!你的前后说法没有矛盾吗?

    顾城:我不再做梦,是指我放弃了改变世界或改变我的妄想。这种梦是一种执著的追求。我继续做着梦,是指终有一些我未知的事物来到我的生命中;它来了,又离去,留下一些启示和暗示。这种梦是一种自然现象。这两者并不矛盾。

    顾城文选(64)

    无目的的“我”(3)

    1992年12月19日

    波恩

    (张穗子访谈并整理)

    第六辑 诗·生命(诗论)

    1992年德国 与儿子合影 1993年

    一页日记

    辑首语:

    人是一个导体,在神灵通过时放出光芒。

    ……一个人在失去灵感的时候,他是泥土,……而一个人获得领悟的时候,他一瞬间便成为天空,他如天观世,看着由自己创造和毁灭的那些花朵。

    文字即神,……诗的文字确实是神明留下的痕迹——妙手天成;不是任何人的知识修养所能创造的。

    语言于我是自生的,像树叶一样。

    ——《神明留下的痕迹》

    在精神世界里,诗人是造物主。

    他铺设的是希望之路,他建造的是天国花园。

    他把最古老的梦想和最美的未来,变成真实的今天。

    我喜欢安徒生童话。

    它告诉我:生活像一件大大的不可思议的礼物。

    我喜欢它说的生活。我要用太阳花、微笑和七颗星星的夜晚去交换。

    我喜欢屈原。

    我喜欢他不屈服于黑暗现实的伟大天性。

    他使我懂得,诗人永恒的生命,就在于不屈服,毕生忠于真理、美、自由的阳光和人民,哪怕脚下是不幸的深谷,也要向着理想迈进。

    1979年

    学诗笔记(一)

    1992年德国

    一

    最早使我感到诗的是什么?是雨滴。

    在我上学的路上,有一棵塔松,每当我从它身边走过,它什么都不说。

    一天,是雨后吧,世界洁净而新鲜,塔松忽然闪耀起来,枝叶上挂满了晶亮的雨滴,我忘记了自己;我看见每粒水滴中,都有彩虹游动,都有一个精美的蓝空,都有我和世界……

    我知道了,一滴微小的雨水,也能包容一切,净化一切。在雨滴中闪现的世界,比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更纯、更美。

    诗就是理想之树上,闪耀的雨滴。

    二

    我是在一片碱滩上长大的孩子。

    那里的天地非常完美,是完美的正圆形。没有山、没有树,甚至没有人造的几何体——房屋,使这样的完美稍稍损坏。

    当我走在我想象的路上时,天地间只有我,和一种淡紫色的草。

    草是在苦咸的土地上长出来的,那么细小,又那么密集,站在天空下,站在乌云和烈日下,迎接着不可避免的一切。没有谁知道它们,没有彩蝶、蜜蜂,没有惊奇的叹息、赞美;然而,它们却生长着,并开出小小的花来,骄傲地举过头顶……

    它们告诉我春天,告诉我诗的责任。

    三

    在礁岩中,有一片小沙滩。

    沙滩上,有不少潮汐留下的贝壳,已经多少年了,依旧那么安详、美丽。

    我停下来,吸引我的却不是那些彩贝,而是一个极普通的螺壳;它毫无端庄之态,独自在浅浅的积水中飞跑,我捉住它,才发现里边原来藏着一只小蟹——生命。

    这只小蟹,教给我怎样选择词汇。

    一句生机勃勃而别具一格的口语,胜过十打华美而古老的文辞。

    四

    由于渴望,我常常走向社会的边缘。

    前面是草、云、海,是绿色、白色、蓝色的自然。这洁净的色彩,抹去了闹市的浮尘,使我的心恢复了感知。

    我是在记忆吗?似乎也在回忆,因为我在成为人之前,就是它们之中的一员。我曾像猛犸的巨齿那样弯曲,我曾像叶子那样天真,我曾像蜉蝣生物那样,渺小而愉快,我曾像云那样自由……

    我感谢自然,使我感到了自己,感到了无数生命和非生命的历史;我感谢自然,感谢它继续给我的一切——诗和歌。

    这就是为什么在现实紧迫的征战中,在机械的轰鸣中,我仍然用最美的声音,低低地说:

    我是你的。

    五

    万物,生命,人,都有自己的梦。

    每个梦,都是一个世界。

    沙漠梦想着云的背影,花朵梦想着蝴蝶的轻吻,露滴在梦想海洋……

    我也有我的梦,遥远而清晰,它不仅仅是一个世界,它是高于世界的天国。

    它,就是美,最纯净的美;当我打开安徒生的童话,浅浅的脑海里就充满光辉。

    我向它走去,我渐渐透明,抛掉了身后的暗影;只有路,自由的路。

    我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行走。

    我要用心中的纯银,铸一把钥匙,去开启那天国的门,向着人类。

    如果可能,我将幸福地失落,在冥冥之中。

    1980年

    关于《小诗六首》的一封信

    1993年9月28日与儿子合影

    xx同志:

    您每次转来的读者来信,都收到了。谢谢您!

    这些信同我另外收到的那些信一样,基本上是议论那几首小诗的(即《诗刊》一九八零年十月号发表的《小诗六首》)。来信大部分认为这样的诗是能接受的,但也有一些表示了疑惑和不解。有些同志,很仔细地谈了对这几首诗的看法,和读诗后引起的联想,要求印证。他们都很真诚。我一直想能一一回复;但无奈来信较多,实在力不从心。

    前些日子,《文汇报》又发表了一位老诗人的文章,中间提及了《小诗六首》中的《远和近》。文章在列举了一些报刊对小诗的不同看法和解释后,说“不知道作者看了这两种文章后,究竟有什么感想”。看来,还是应该回答的。

    顾城文选(65)

    对于解释自己的诗,我是不喜欢的。因为我有个想法,认为读诗并不是考古。读者只要能从诗中,找到一些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或者感到美,似乎就够了,不必去力求捕捉和理解作者的原意(当然,研究者除外)。而且,我喜欢安静,安安静静地思考和生活。但是,现在有这样的呼声,再不自白一下,就大有恶作剧的嫌疑了。

    在《小诗六首》中,争议较多的有四首。下边,就是我对它们的理性注释;虽然,最初触发这些小诗创作意念的,并不是理性。

    在夕光里

    在夕光里,

    你把嘴紧紧抿起:

    “只有一刻钟了!”

    就是说,现在上演悲剧。

    “要相隔十年、百年!”

    “要相距千里、万里!”

    忽然你顽皮地一笑,

    暴露了真实的年纪。

    “话忘了一句。”

    “嗯,肯定忘了一句。”

    我们始终没有想出,

    太阳却已悄悄安息。

    这是写一个分别的戏剧性场面。富有孩子气的“我”和“你”,都带有一种快活的玩笑心情,来努力扮演人们习惯的感人角色。他们不断用夸张的话语,来加深悲剧感,但不很成功。

    这里主要表现一种对习惯又好奇又不敬的儿童心理;“顽皮地一笑”就使神圣而古老的浪漫派情感,黯然失色。

    远和近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这很像摄影中的推拉镜头,利用“你”、“我”、“云”主观距离的变换,来显示人与人之间习惯的戒惧心理和人对自然原始的亲切感。

    这组对比并不是毫无倾向的,它隐含着“我”对人性复归自然的愿望。

    泡影

    两个自由的水泡,

    从梦海深处升起……

    朦朦胧胧的银雾,

    在微风中散去。

    我像孩子一样,

    紧拉住渐渐模糊的你,

    徒劳地要把泡影,

    带回现实的陆地。

    这里只有两个主要形象:两个自由的水泡——“我”和“你”。全诗既是一个睡眠苏醒的过程,又是一个逐渐长大、告别童年梦幻的过程。

    这个过程,是一个梦幻和现实相矛盾的过程。

    弧线

    鸟儿在疾风中

    迅速转向

    少年去拣拾

    一枚分币

    葡藤因幻想

    而延伸的触丝

    海浪因退缩

    而耸起的背脊

    《弧线》外表看是动物、植物、人类社会、物质世界的四个剪接画面,用一个共同的“弧线”相连,似在说:一切运动、一切进取和退避,都是采用“弧线”的形式。

    在潜在内容上,《弧线》却有一种叠加在一起的赞美和嘲讽:对其中展现的自然美是赞叹的,对其中隐含的社会现象是嘲讽的。

    虽然我的“注释”是很浅陋、简单、不成论述的,但由于前面所讲的那些原因,我仍希望能借贵刊一角,披露一下,不知是否可能?

    谨在此一并向我的青年诗友们问好!

    祝您愉快!

    顾城

    1981年5月18日

    诗的创造

    1993年

    一

    在赭红色的石壁上,画着人和火,画着岩石般强大的现实——奔跑、射杀野牛和狮子的姿态、战争、抢掠、开掘、祈祷;也画着理想——画着死去的和永生的人的生活、轻松的白翅膀和飘带……

    我好像看见那些古老的人类,带着简单的愿望,从|岤居的山顶走向草原,走向一线浅绿色的明天。他们走着,用大大的棕色眼睛凝望着世界……

    世界改变了。

    二

    细小的铃声在天上闪射,水鸟们没有鸣叫。灵魂飘动一下,又退回树丛,纯洁的天性还在三角洲上安睡。然而,宏伟的自然和历史已经在山群中醒来,已经默默围拢,生命开始流动……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布,创造的时刻已经到来。

    创造那个世界——人类理想的世界吧!

    太阳就是它的国徽。

    三

    我知道,在创造时,我将献出我所有的爱和阳光——献出一切。那个永远生长的世界,必须用生命来建筑。

    我还知道,我不会死亡。在那个世界建成的时候,我不会死亡;当我高兴地脱下工作服,说“真美呵!”的时候,我不会死亡。

    那时,我只会变小。

    生命的飞泉像一阵暴风雨,使我又回到了童年,又回到了最任性的时刻。我将重新和我的小朋友们结识,和他们一起奔跑。我将第一个在最美的小红花旁,找到幸福的金苹果……

    1982年2月

    学诗笔记(二)(1)

    一

    什么是诗?是什么特点使诗和其它艺术形式相区别?

    我想至少有两个必须具备的因素:

    一个是美的感觉;一个是精练的语言。

    光有美的感觉,只能产生诗意,不能产生诗;光有精练的语言,没有美的感觉,只能产生诗的形式,亦不能产生诗。

    只有美好的感觉和精练的语言相结合时,诗才可能出现。

    感觉越美,语言越精,二者结合得越和谐(矛盾,不平衡也能构成一种和谐),诗则越成为诗。

    诗人,就是为美感和精练的语言举行婚礼的人。

    二

    政治的出发点和归宿是利益——经济利益。而艺术的出发点和归宿则是美——理想主义的美。

    它们之所以会发生关系,是因为只有一个客观世界,是因为生活在这个客观世界里的人,既需要物质又需要精神。

    书包网电子书分享网站

    顾城文选(66)

    三

    有些“诗”像秋叶一样,脱离了艺术之树,追随政治风向去了;它们如果赶上了上升气流,霎时间竟也会飞得很高;但遗憾的是,在风停息之后,它们也就不由自主地跌落到了某个角落。

    真正高居的,最终还是那些常青的叶片,那些忠于艺术之树的诗篇。

    四

    不独立,就不自由;不自由,就不美。

    诗要美,首先必须是独立的,具有独立的思考和创造。

    五

    有些人忙于在世界上搜寻、记录、验证诗的题材,却忘记了“内师心源”——忘记了自己的心。

    诗人的心,应当有世界一样的丰富和广大,那里才是诗的源泉。

    六

    诗要说真话。但真话并非都是诗。而且真话并非都是真理。

    诗中具有真理性的真话来说,恐怕也要分为两种:一种是时兴的真话;一种是不时兴的或者尚未时兴的真话,说后只能得到若干白眼。

    我往往更愿意说后一种真话,我不愿在布鲁诺烧死几百年后,再大喊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

    七

    诗的大敌是习惯——习惯于一种机械的接受方式,习惯于一种“合法”的思维方式,习惯于一种公认的表现方式。

    习惯是知觉的厚茧,使冷感和热感都趋于麻木;习惯是感情的面具,使欢乐和痛苦都无从表达;习惯是语言的轴承,使那几个单调而圆滑的词汇循环不已;习惯是精神的狱墙,隔绝了横贯世界的信风,隔绝了爱、理解、信任,隔绝了心海的潮汐。习惯就是停滞,就是沼泽,就是衰老。习惯的终点就是死亡。

    我感到,习惯于习惯的包围,诗就会失去血色甚至生命。

    当诗人用他崭新的诗篇,崭新的审美意识,粉碎习惯之后,他和读者都将获得一次再生——重新地感知自己和世界。

    八

    诗的题材扩大了,同时一些不属诗的概念的东西也乘机扩大了在诗中的市场。

    几年前,在大力宣传了陈景润之后,一种“爱情诗”便应运而生:一个姑娘必定要爱一个科研工作者,其逻辑之严谨,不下于陈景润的数学公式。唯一可惜的是,这种“爱情”本身,又缺乏数学公式的稳定性;第二天,反击战打响了,新一代最可爱的人走红了,姑娘的爱情难免地又大加转移。

    这是在写爱吗?这是在写诗吗?爱的土地是那么圣洁、丰富而永恒,永远养育着最美的诗和歌。我有时不免疑惑,难道他们一点不知道?爱是不可运用的,诗是不可运用的,可以运用的是概念,概念如果运用于爱情和诗歌,除了对其伤害直至摧毁,是决不可能产生一丝助益的。而现在我们的概念正在被鼓励着进一步地攻占诗歌进而爱情;概念的诗就够人消受的了,还要加上概念的爱情。

    九

    我们的诗像生物标本一样在俄式的古典主义和实用主义的酒精里,浸泡得太久了,窗外哪怕飞过一只现代主义的蝴蝶,也会吃惊,竟不以为那是生命。

    十

    现代主义的暗示式,是对古典主义的定论式的一大革命。它激发起读者的思想,却不保证思想的结果。它只把展厅的大门启开,却不做解说员,另一部分让读者自己去完成。

    我们许多不习惯自己思索的读者就茫然了:“它告诉我什么呢?”没说。于是曰:“不懂”。

    如果有什么东西“不懂”就应当否定,那么刚落生的婴儿,就应当否定整个世界了。

    十一

    中国古代的一些诗和诗论,是极高深的,对外国的诗,特别是对外国的现代诗产生了很大影响。于是有些同胞,便当然地继承了这份光荣,自负起来,闭眼不看今天的现实。

    今天,如果我们还有一点求实之心的话,就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我们现在的诗,在国际诗坛上的地位并不很高,是与我们的人口、版图完全不相称的,是和继承人的称号不相称的,历史毕竟是历史,万里长城并没有到达木星。

    恰恰是那种盲目的骄傲,那种不愿比较的狭隘心里,妨碍了诗的进步。

    现在闭目养神的时代已经过去,是时候了,应当喊出这样的口号:世界的诗应当走入中国!中国的诗应当走向世界!

    学诗笔记(二)(2)

    在卫星环绕的八十年代,必须从世界范畴来考虑中国问题。

    十二

    世界走入中国,是中国走向世界的第一步。我们必须放弃成见,放下架子,去承认、研究大半个世纪以来的外国现代主义诗创作;对其仍有价值的部分,尽数拿来,用以刺激我们的新诗变异,加快生长速度。我们应当表现中国特有的民族心理,也应当表现人类共同的渴望和追求。

    只有我们的诗星汇成银河,奔涌于世界太空的时候,我们才能无愧地对先人说,我们是继承人。

    1982年10月

    诗话散页(一)

    在南方,有许多河流,有城市。一个朋友在城里对我说:“诗人就是个大炮仗,应当飞得高,响得厉害。”“为什么呢?”我问。“为了让人注意呀。”“为什么要让人注意?”“人就是要让人注意。”问题涉及了人生观。

    后来下雨了,我们又去看晃来晃去的健美比赛,花在花坛上开着;“姿态!”——那个朋友又说。

    雨停了,云开始变白,路上有积水,我却怀疑起来:从炮仗怀疑到惊堂木,怀疑到谢幕的演员,怀疑到情绪、浪漫派和传奇浪漫派,怀疑到自己和自我表现,怀疑到一朵中午的花……

    电子书分享平台书包网

    顾城文选(67)

    花是为了结果子,还是为了给人看呢?

    晚上,我又开始做梦,梦见少年时在荒原上看见的那些野花,金黄|色还那么忧郁,紫色还那么胆小……

    你要做什么呢?

    我说过,我要做完我的工作,在生命飘逝时,留下果实。我要完成我命里注定的工作——用生命建造那个世界,用那个世界来完成生命。

    雷声是遥远的,口哨和叹息是遥远的,云会散去。

    在我走过后台的时候,总发现几个被雨水淋坏的风筝。

    1982年11月

    关于布林

    布林是一个孙悟空、唐·吉诃德式的人物。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我心里捣乱。他不规范、喜欢逃学的天性,使我觉得很有趣。我常常想他,给他编故事,用纸片记下这些故事,我甚至还用古文写这些故事,并且配上插图。

    十二岁时,我下农村了,不知怎么就忘了布林。再后来,在我忙于谋生和谋求真理的年代,他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安静;也许真的死了,我就是翻出小时的东西,也只是漠然地笑笑。

    时间的活塞一直推压到一九八一年六月的一个中午,我突然醒来,我的梦发生了裂变,到处都是布林,他带来了奇异的世界。我的血液明亮极了,我的手完全听从灵感的支配,笔在纸上狂奔。我好像是自焚,又好像是再生,一瞬间就挣开了我苦苦索求的所有抒情方式。我一下就写出了五首《布林》,后来又陆续写了十几首,基本完成了一次自我更新的试验。

    写完《布林》后,我好久回避它(虽然它使我好几个朋友很高兴),它反思、反抒情的光亮太强了,使我害怕。一直到你们发表了《布林》,我才开始正视它,开始用读者、评论者的眼睛来看它。从形式讲,它很像现代童话;从内容讲,它非常现实,不过不是我们所习惯的现实;它是拉丁美洲式的魔幻现实。总之,它展现的是人间,不是在愿望中浮动的理想天国。

    1983年3月

    诗话散页(二)

    正翻看《准风月谈》,却见一只带翅的小黑蚜虫,在字行间乱爬。我心里说:快飞走吧,待会书会合上的,要不我也会按死你。可那小东西不听劝,只是一味地研究着先生的书。

    我用冷风吹它,它愣了愣,有些悚然。但风一停,它就又继续前进了。匹夫不可夺志,看看吧,我用指甲将它双翅嵌住,带到空中,一线阳光透入,照在它细小的,舞动着的腿上。它那么认真,以至不像是在关心自己的生命。我想起了去年种蚕豆时,在叶子上,碾死了许多蚜虫,也不以为然。据说这种豆蚜,一对一年便可繁衍上亿。它们大量地生,本来就是为了大量地死。在大量的死中求生,是这种小虫的唯一特长。可叹,这芝麻大小的生命,不仅要去游历许多地方,如果没有不测,竟还会有许多后代。生灵呀!我书腐气地乱想一顿,便放下了那只小虫,拿起笔来。

    短文快写完了,那只小虫也离开了先生的书,开始在一张大稿纸上往返不已。纸上没有字,以至我永远不会弄清,它在寻找什么,至少,生命没有丢失。

    1983年5月

    关于诗的现代创作技巧(1)

    许多青年像我几年前一样,非常关心诗的现代创作技巧。我收到过这方面的信。

    我渐渐觉得,技巧并不像一些初学者想象的那样重要,尤其是那种从内容中剥离出来的可供研究的技巧,对于创作的意义就更小些,只有在某些特定的艺术困境中,诗的技巧才会变得异常重要,才会变成盗火者和迫使你猜谜的拦路女妖。

    在我的少年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书可读,我读得最多的一部书就是大自然。

    我住在一个小村里,我要去的地方没有路,我只有穿过荒原。每天,我都能阅读土地和整个天空——那不同速度游动的云、鸟群使大地忽明忽暗。我经常被那伟大的美,威慑得不能行动。

    我被注满了,我无法诉说,我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战栗,只能扑倒在荒地上企图痛哭。

    我多想写呀,画呀,记下那一切,那云上火焰一样摇动的光辉。可我笨极了,我的笔笨极了,我的句式蠢极了;一旦陷入韵脚和“因为??所以??&ot;中,笔就团团乱转,那伟大的美就消散了。

    我多么想尽情地写呵,可我不懂技巧,或者就只懂一些俗浅的技巧。

    只有几次,我偶然地挣脱了习惯句式的紧身衣,在雷雨和太阳的辐射中,写了《生命幻想曲》等几首具有印象和超现实色彩的习作。

    我回到城里后,开始读诗,从中国古诗和外国浪漫派的作品中学到一些东西。但可惜的是我学的方法很蠢,没有“寻门而入,破门而出”,只是一味地凭借教科书上的解释去领会,对经典作品往往只摹其形,而错失其神,结果越学越僵,再加上远离了我心爱的自然,我诗中的诗感便直线垂落,很快就完全停笔了。

    一直到五年后,一九七九年初,我才开始接触现代技巧,读现代心理学和哲学,一夜又一夜听年长的诗友讲“意象”、“张力”、“诗的姿势”,最使我惊讶的是他们给我介绍的现代诗作。我首先读到了洛尔迦——一个被长枪党残杀的西班牙诗人:“哑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偷他声音的是蟋蟀王??&ot;他竟在一滴露水中找,最后:“哑孩子找到了他的声音却穿上了蟋蟀的衣裳。”哑孩子找声音,多美呀,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美。后来看了波德莱尔的理论,我才知道,这是通感的作用。

    顾城文选(68)

    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可以通过心的知觉来相互转换。于是,颜色和光亮就可以听见,声音可以看见。不是吗,在人们的日常用语中,通感也比比皆是。如“雷声滚”、“笑声尖”,就是声音化为了视觉;“冰凉的目光”,就是视觉化为了触觉。我细细一想,《琵琶行》不是早把音乐变成了一组组视觉形象了吗?

    除了这些知觉之间的转换,在诗中间还会有更广义的通感使用。如“时间的马,累倒了”,抽象概念转化为具象形体;“女佣的灵魂??绝望地发芽”,抽象观念性存在突现为动态形象。这些转换并不是作者在耸人听闻,它是物体的显现形式(如反光、质感、气味、声音等)和作者的心理感应(如声、色、味、光亮等不同显现形式可以引起某些相近似的心理反射)产生联系的体现。

    诗人在感知和表达时,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理性——分类判断、因果辨析??;他是在一瞬间以电一样的本能,完成这种联系的——众多的体验,在马蚤动的刹那就创造了最佳的通感组合。有一次,我看到太阳——新鲜、圆、红、早晨等等一连串的观念和直觉一瞬间一掠而过,直接到达了草莓——甜而熟的草莓;于是就产生了这样一句诗:“太阳是甜的。”

    理解了通感和广义的通感,我也就一下子理解了意识流。意识流不过是一种纵向的、交错的、混合的全息通感。在这种全息通感中,每个表面和潜在的感知,都在不断地相互作用、衍化,就像这个巨大世界上的万物,人、神话、历史、学说、蜡烛、数学、水果、星云等最不相干的范畴和存在,都在不断相互作用一样,不同的是,在这种心理大通感中,万物的相互作用可以更直接、更迅速。

    要真企图把这种毫无尺度、瞬息万变的全息通感,一笔一划记录下来,加以推算是不可能的,对于创作来说也没有必要。对于那波光下枝杈繁密的珊瑚,我们只要取其一枝,弄清楚它的生长原理就行了。

    我曾经分析过自己的诗,一些叶脉较清晰的诗,那些较简单的联想似乎是树枝状的,如《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画下一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由眼睛想到晴空——“一片天空”;由眼睫想到天空边缘的合欢树、树上的鸟巢——“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由鸟巢想到鸟群归来,天暗下来,在树林的浸泡下发绿,由绿想到青苹果。

    除了这种单倍体产生的树枝状联想外,无疑还有其它更复杂的联想形式。有波状交错的,有多层次往复递进的;哥特式教堂和金字塔,其实都是一种联想形式的体现。对于那些复杂的联想方式——更广义的全息通感,在国外,人们往往用结构主义来解释分析。

    需要说明的是,这种联想,二维或通感,是在超常态下进行的。它甚至不是在想,而是在不断显现,就像梅特林克《青鸟》剧中的小男孩,转动一下帽子上的钻石,另一个以奇异方式联系的童话世界,就出现了。他既在你前边,又在你左右,又在你之中。

    关于诗的现代创作技巧(2)

    可以说,我们所惯指的世界,只是人们常态下所感知的世界。艺术世界是通过人的想象形成的,诗的世界是通过诗人的心诞生的。诗人总是以灵感——彻悟的状态去发现新的世界,发现万物(包括人自身)之间前所未知的联系。诗人不仅发现那些最具象和最抽象、最宏观和最微观、最易知和最未知之间的联系,而且,他还不断地燃起愿望的电火,来熔化和改变这种联系,有时,他几乎把这样的火焰布满人间,直到他所创造的世界呈现出天国或地狱的本相。

    讲到这里,我应当停住。因为,我所讲的已经开始超越技巧,而达至使技巧具有价值意义的诗原本的质地和内涵了。

    诗的现代技巧,是和传统技巧相对立又相关联的。我以为,在理解和学习技巧时,还是多感受一些“通感”为好。“融会贯通”、“触类旁通”,讲的都是一个“通”字。学习诗的现代技巧,并不一定要死读现代派理论;其实,三教九流,宇宙万物都可取法;笑话中的反逻辑,气功中的入静和催眠术中的反复暗示,都可引渡为诗的现代技巧。

    近来,我读《武林》杂志,有篇?br/>电子书下载shubao2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