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第八章 童谣歌祸

    安懋披了氅衣,面上疲态又现。

    他这些日子咳喘不休,心力不济,只交谈了这么一段时间,便有些头疼。

    谢珽见状便道,

    “你身体欠安,就莫要出来走动,有什么事情遣人来知会我一声,我自会前来。”

    安懋笑了笑,道,

    “‘流水声中视公事’,那是‘宓公鸣琴’的境界。”

    “我若不多出来走动,旁人还以为我有多大体面呢。”

    “连大理寺都能‘任之而逸’,将来岂非更是要‘所治者大’了?”

    谢珽微笑道,

    “‘惜哉不齐’,到底是圣人之言。”

    安懋侧转过身,面朝门外。

    “从前竟不知湛渊兄这般喜儒教。”

    “我喜儒,便似你喜佛。”

    安懋低了下头,他站的位置偏了些,这一收颚,看上去就有点儿像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似的。新八一中文网首发

    “唐人有诗云,‘秦火不爇舌’,”

    安懋轻声道,

    “湛渊兄‘有文有义’,我自铭记在心。”

    谢珽听了这话,反有些哭笑不得。

    “你我之间,还多余用甚么佛典?”

    安懋又道了一声谢,正要推门而出,却听谢珽笑叹道,

    “禹功,你也不同我多寒暄几句,本来还打算同你去庭前赏花,喝杯热茶再走。”

    安懋回过头来,凝视他片刻,终于展眉,

    “什么花?”

    谢珽本也是信口打趣,绝没料到安懋还会有兴致接他的话茬,四下里一瞥,只剩下手里这么一支乌沉沉的荆条。

    竟然还当真零零星星冒了点米粒子似的白花。

    “赶得巧,”

    他笑吟吟道,

    “自然是赏棘花。”

    安懋接过这支棘条,垂首打量。

    谢珽一望过去,只见他因病清减不少,颈上潮红,显然余热未退,鬓上微微汗湿,如浓云一般。

    他本也是森寒如铁的棘枝,针芒外露,冷冽非常,如今迫近细看,双腮雪白,乌发垂落,面容昳丽异常,竟也像是在无人觉察时开出棘花来。

    谢珽心中微微一痒,似乎冒了丛邪火出来。

    他眼神里带了点钩子,纠缠在对方鬓角眉梢,唇角含笑,偏只安懋浑然不觉。

    ——当真是,多情总被无情恼。

    安懋蒙友人赠了一枝棘花,便信手斜插在了鞘中。

    他素来沉冷,眉目之间积威犹甚,鲜有人敢同他对视,如今身披氅衣,乌发散落,银鞘荆花,温文之气顿增,依稀还是当年文采蕴藉的状元郎。

    从大理寺出来,一路上颇多书堂,不少落第举子盘缠耗尽,便在书塾里谋个教书先生的营生,留待来年春闱。

    其中有个同他相熟的举子,姓黄,名朝英,字春歇,为人恃才傲物,秉性急躁,屡遭诎黜,这阵子便盘桓在惠贞书院里,为童子开蒙。

    安懋路过的时候,便隔墙听闻童子诵书声,初时从容不迫,琅琅可爱,后渐捉襟见肘,讷讷不成言。

    他瞑目一听,将将背到《告子》篇。

    “入则无法家……法家……佛士,出则,则……”

    黄朝英疾声道,

    “佛士?什么佛士,我是这么教你的么?”

    童子战战兢兢,

    “先生……先生是这么教的!”

    黄朝英大怒,

    “小儿无知!我何曾这么教你,你衔了条瞌睡虫来上我的课,十字里错漏了七八,还敢污我名声?手伸出来!”

    那小儿当即“呀呀”叫着,讨饶起来。

    但闻戒尺声噼里作响,小儿大哭不绝。

    安懋在门外听了片刻,正待举步离开,却听得院门洞开,那童子飞奔出来,拿两只赤红手掌揩拭眼泪,连鞋都跑脱了一只。

    显然是夫子猛于虎也。

    黄朝英紧随其后,趿拉着布履,一手提戒尺,一手拎着只虎头鞋,恶声恶气道,

    “你跑什么?”

    “夫子打我!”

    “你不好好读书,难道打不得?”

    黄朝英怒道,

    “五儿五儿,你是个作状元的料子,莫跟夫子一般惫懒。”

    安懋看得微微颔首。

    他素来是个严师,又得了先帝手谕,训诫皇子,莫敢不从。

    顾柷性情乖巧,虽废弱懒惰,但鲜有挨戒尺的时候。

    顾柷有一胞兄,乳名顾椟,乃是先帝颇为看重的皇长子,聪明颖悟,奈何心思刻毒,无人君之相,自幼被他严加管束。

    当年的顾椟挨了罚后,也不吭声,只是默默仰头看他,眼珠漆黑,颇类鹰隼。

    他这个学生,心性如顽铁,他越是施以斧凿,便越显得棱角可憎。

    但不知为什么,安懋看着这一幕,竟然想起了那双阴郁而锐利的眼睛。

    那小儿坐在门槛上,蹬着腿,抽噎不止。

    黄朝英面硬心软,他倚着门看了一会儿,觉得着实不成体统,便朝童子招了招手,道,

    “五儿过来。”

    他解开外衫,腰带间赫然掖着几只泥人,施以朱彩,双腮红润,头扎小髻,煞是可爱,那小儿一看之下,立时止住啼哭。

    “夫子给我的?”

    “嘘,”

    黄朝英浅笑道,

    “你悄悄拿着。”

    那小儿抱着泥人,破涕为笑。

    黄朝英顺势踏出门槛,朝安懋俯一拱手。

    安懋凝视泥人,出神片刻。

    当今天子心性稚弱,素日最爱这些孩子气的玩意儿。

    “这泥人模样精巧,黄兄哪里得来的?”

    “近来天桥下颇多货郎,随处叫卖些新鲜货色。”

    黄朝英笑道,

    “不过是小孩儿玩意,不值几文钱,图个乐子罢了。”

    那小孩儿自顾自玩了一会儿,把泥人贴到耳边摇了摇,只听叮叮作响,立时喜上眉梢,竟是砰地把泥人掷在了地上,泥块崩裂,声如堕瓦。

    “果然是‘鬼母子’!”

    小孩儿喜道。

    他蹲在地上,拿手指去拨那残片,只见一个拇指大小的桐木小人,裹在半幅白绢里。

    黄朝英被他唬了一跳,赶紧捉住他手指。

    “什么东西,仔细你的手!”

    “是‘鬼母子’!”

    小孩儿犹自捏着小人不肯放,

    “夫子有所不知,这‘鬼母子’能换一斗糖豆吃!”

    安懋霍然抬眼。

    只见那白绢上血字淋漓,桐木小人遍涂血漆,七窍各插一枚银针,赫然是本朝最为禁忌的厌胜之术。

    安懋冷声问道,

    “是谁教你的‘鬼母子’能换糖豆?”

    “货郎。”

    小孩儿笑道,

    “货郎的担子里都是糖豆,红的绿的,还有炒米糖!”

    “他还教你什么?”

    “他……他教我们学唱儿歌!”

    童子展开血书,摊到安懋眼前。

    正在这时,私塾外奔过一群小儿,扯着鹞子线,嬉笑竞逐,吵吵嚷嚷,口诵童谣,和童子磕磕绊绊的诵读声和成一股。

    “双麒南銮出,

    一麟朝溯还。

    鹓鸑凌驾翅,

    蛇阵骇翮抟。新81中文网更新最快手机端:https:/x81/

    豹略虚君子,

    龙骧历位材。

    元师沽犊肉,

    鹿死锦窠篅!”

    安懋终于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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