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出殿门,彭锡明便从腰间取过铜鱼符,折身对另一名同行的金吾卫肃示道,
“缇骑士听令!”
那名金吾卫一怔,犹疑地看了立在一旁的安懋一眼,随即才单膝跪下。
彭锡明笑了笑,侧手一伸,大大方方地将手中的铜鱼符递给了安懋。
接着他别身让开几步,朝紫光阁旁的堤沿走去。
严冬顷过,西苑中海上仍结着一层觚棱形状的冰面,沿岸两侧亦是一派萧瑟景象。
彭锡明徙倚些许,一直走到将自己英武的脸孔倒映成一副凹凸不平的冰棱折影才停下了脚步。
西苑里的水仿佛是死的。
彭锡明对着那张五官不甚对称的脸影儿想道。
只有死的水,才连冰都不得好生结。
似乎这样,才能显得它死得得天独厚,死得得其所哉,寻常人休想轻易从冰面高低看出水面下的深浅来。
正想得入神,只听背后忽得一记破风声,
“咻!”
彭锡明近乎是下意识地反手一擒,继而回身笑道,
“安太傅今日真是好大脾气。”
安懋从离彭锡明斜背后一丈多远的地方踱过步子来,
“是啊,来诊治的大夫都说我脏脾久虚,是该好好养养。”
彭锡明笑着把手中的铜鱼符放回腰间,
“若是安太傅想养一养脾气,我必定是赞成的。”
安懋走到彭锡明身侧,与他隔开两步的距离并肩而立,
“我倒是想养,只是一想到昔年嵇中散因自养锻柳而遭晋文帝之戮,我便胆寒。”
彭锡明笑叹道,
“完了,完了,禹功兄于此提及嵇公掌故,接下来大约便是要写‘绝交书’了,这教我可还怎地往下劝呢?”
安懋远眺隔岸,语气十分轻松,好像当真正与友人闲话一般,
“仁甫兄知道我的,我素来不喜作书。”
彭锡明顿了一顿,道,
“古人云:‘诗书马上得治天下’,禹功兄既不愿作书,我便先赠一句诗罢。”
安懋默然无应。
彭锡明等了一顷,自顾自地吟道,
“东山再起方垂成,何故就此隐春江?”
安懋的视线正落在对岸景物中构造最为别致的千圣殿上。
他原本便如文殊师利在答无上道之法门时一般寂静,听了彭锡明的诗之后却更静了,
“这句对得也太不工整了。”
彭锡明笑了笑,像是完全没听出安懋语意中的静谧一般,
“那禹功兄来句工整的。”
安懋张口即道,
“名士风流原自喜,狂奴故态任人讥。”
彭锡明一愣,尔后笑道,
“好好好,我竟忘了,禹功兄是连中三元的书麓,我自比不得去。”
安懋仍是很静,
“仁甫兄说我是书麓,便是在说我用典不当了?”
彭锡明回道,
“严子陵与光武帝是旧识,即有狂奴之讥,亦不过是光武帝惋惜严子陵归隐春山,一时气急之语罢了。”
“禹功兄以此典故对语‘名士风流’,岂不是假借晋文帝之谬,以污光武帝之仁吗?”
“这倒不然。”
安懋答道,
“严子陵与光武帝是微时故交,他多矜持几分,尚且还有足加帝腹之尊,这要换了旁人,早成了客星犯帝座的‘司马昭之心’了,哪里还会有这等千古留名的美谈呢?”
彭锡明顺着安懋的视线凭岸远眺,
“《诗经》中云:‘深则厉,浅则揭’,想来昔年严子陵与光武帝卧而论道,也不会于谈兴正浓之时提及甚么‘天子手足’的罢?”
安懋回道,
“光武帝素以优待功臣贵戚为名,而‘手足心腹’之论出自《孟子》中语,严子陵既有‘山高水长’之风,仁甫兄如何就认定严子陵能杜口缄唇、捲舌不言呢?”
彭锡明答道,
“光武帝虽豁达明断,但自光武中兴之后,东汉宗室子弟再无人能得在公卿位者。”
“汉明帝继位时,东平王刘苍以至亲胞弟辅政尚且惴惴不安,东汉世局便是如此,严子陵风骨峻拔,又如何会分辨不出呢?”
安懋侧过头去,像是即刻从方才的“心寂静”一步退回了“身寂静”,
“陛下心胸锦绣,远胜汉光武矣。”
“自然。”
彭锡明应罢,刚想再玩笑几句,就听安懋继续道,
“汉光武襟怀坦荡,我读《后汉书》时,便对其磊落钦服不已。”
彭锡明觉得安懋的话有点儿飘荡,才论及东汉王朝待宗室子弟严苛,这两句话一过,却又说回了汉光武光明磊落。
还拿小皇帝与汉光武相比,可真教人生疑。
二者的经历和性格几乎毫无共同点,这般勉强比之,似乎是另有弦外之音?
安懋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彭锡明的满腹疑惑,他只是转回了头去,用一种轻省又松快的语气开始复述《后汉书》中极为著名的一个情节,
“昔年新莽分崩之时,西汉宗室争相林立,各自为政,汉光武迫于绿林军之势,效力于玄汉旗下。”
“昆阳之战后,更始帝遣汉光武出抚幽燕河北,以平赤眉军之乱与其余割据诸王。”
“光武帝进至邯郸时,西汉赵缪王之子刘林进言汉光武,说赤眉军如今既在河东,不如立决黄河之堤,以水灌之,使赤眉百万之众化而为鱼。”
“其时,黄河以北各州郡尚未归顺玄汉,而刘林亦欲拥立汉成帝之子刘子舆为赵汉新帝,于此情形下,身为玄汉大将的汉光武却能坚秉救民水火之心,一力回绝黄河决堤之谏,不可不谓是古来开基立业之主中的至仁之君了。”
彭锡明皱起了眉。
“这话如何说得?昔年河北未平,刘林为西汉宗室,于幽冀一带影响颇大。”
“他与汉光武进谏此策,分明是看出其时更始帝猜忌汉光武已久,并意欲拉拢甚至控制光武帝。”
“光武帝闻言拒之,是不愿为人所用、授人以柄,如何就成了禹功兄口中的……”
“是啊,仁甫兄到底是说出来了。”
安懋轻声道,
“自古帝王不愿为祸者,大抵是怕为人所用、授人以柄。”
“至于延揽英雄、悦服民心,拯救万民于水火,都是《孟子》中的学究道理罢了。”
彭锡明张口结舌。
他有心想为小皇帝辩解几句,却发现自己早已被安懋方才的一句“锦绣心胸远胜汉光武”堵住了喉咙。
安懋依旧保持着“身寂静”的儒雅姿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昔年刘林弃汉光武而立刘子舆,也是情有可原。”
“光武帝虽为汉高祖九世孙,却因‘推恩令’之故而列代递降,至王莽时已为布衣之身,哪里比得上‘汉成帝之子’的声名呢?”
彭锡明又皱了下眉,
“禹功兄是……”
他犹豫着侧过了身,
“是在考校我有无细读《后汉书》么?”
安懋笑道,“一时慨叹而已。”
“仁甫兄何出此言?”
彭锡明犹疑道,
“据《后汉书》所载,真正的刘子舆早已在王莽篡汉时被诛杀。”
“而刘林所立之汉成帝之子,不过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卜卦术士,望河北有天子之气,故而诈称为刘子舆,说自己从前因受孝成赵皇后之害,这才伪易他人之子,最终以得保全。”
他一面说,一面看向安懋道,
“赵汉王朝虽天寿短夭,但刘子舆其人其事亦列入《后汉书》之‘列传’录中,禹功兄熟读经史,总不至于连‘帝子真伪’都分辨不清了罢?”
安懋微笑不语。
彭锡明看了他两眼,又笑道,
“莫非是陛下的戏词写得太好,教禹功兄都瞧花了眼罢?”
安懋仍是微笑着,
“这怎么说?我若瞧花了眼,不就分不清真伪了么?”
彭锡明转回了身,
“自古真伪不分之人何其多也,就是王莽、刘林亦有不识真龙面目,而致灾祸临身之时,禹功兄还是仔细为上。”
安懋笑了一笑,这一笑让他从“二种寂静”的姿仪里解脱了出来,又变回了权臣安太傅,
“仁甫兄过虑了,我听说,陛下近来频召史馆呈献编简金册,想来盖棺事定,也不必由我等臣子操心。”
彭锡明一向以为权臣安太傅不如国士安禹功,因此他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安懋在这一息之间细微变化。
他心下生忧,刚想开口再劝上几句,就听背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回报,
“缇骑士复命!”
彭锡明瞥了安懋一眼,尔后折返过身,对那名正单膝跪地的金吾卫回道,
“成矣!”
那名金吾卫却没有立时起身,反轻声问道,
“将军是否要先看一看……”
“不必!”
彭锡明不待那名金吾卫说完,就斩钉截铁地打断道,
“安太傅乃帝师,此番呈进的寿礼,定是用心良苦、挑拣许久的华珍之物,如何会有差池?”
金吾卫犹豫几许,正斟酌着要不要即刻起身,就见安懋也回过了身来,对彭锡明笑道,
“彭将军先看一看也不要紧,一会儿进了阁中,总是要献这番丑的。”
彭锡明回道,
“安太傅知礼若此,那末将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金吾卫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立时站起身来,引着二人往阁前走去。
彭锡明看着金吾卫的背影,竟越走越觉得忐忑。
果然,三人未至阁前,远远地就闻到一阵飘来的异香。
在西苑满目萧索的懒冬景象下,更显妖诡奇谲。
安懋开口笑道,
“逐机应变,彭将军领得一军好缇骑。”
彭锡明颔了颔首,显然是无心应对安懋的赞许。
好在两人先前并未走出多远,不过片刻,彭锡明便看到了那份安懋即将进呈天子的寿礼:
——只见一辆金宝嵌饰的七香鸾车上,插满了彤彤如火、锦簇堆盛的幢幢红芍,那殷妍争芳的瓣蕊之中,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枚本应就属于大盛天子的螭虎纽玉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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