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起来,柳士沅出门的时候一身的清爽,吴氏的眼睛里都还带着水光,他们夫妻俩已有一段时间没有这样亲密过了。他两个都是正当年的,行过一回事,心里就熨帖起来。
莺子仍旧挎着她的小篮子随仪芝往学里去,只是小篮子比昨日多了一个,一个装的是纸笔,另一个装的就是点心,点心装得满满当当,累得她走两步就要停一步。
她牢牢记住了仪芝的话,绿松早起做了新点心,她就想着要给施姨娘带一份。除了施姨娘还有仪芝的,读书是一件顶费神思的事,一上午下来就要饿得前胸贴后背。除了仪芝的还有她自己的,仪芝读书累,她在旁边伺候一上午也累。除了她自己的又还有绿枚,她比着自己来,想着枚姐姐也是很累的。除了绿枚当然陈先生也少不了,先生要讲那许多话,当更比别个累些。
一大早就见她放了两个篮子在案上,出去一趟,又进来一趟,来来回回好几遭,仪芝和绿枚俱不晓得她在忙个甚。
回过头来见她走得那样慢,一脸吃劲的模样,绿枚倒走回去接了莺子左手的篮子提在手内,将上头盖的蓝布揭开一个角儿,霎时间就哭笑不得,“合着你忙进忙出这许多时候,就是为了这一篮子点心?”
莺子笑嘻嘻地点头,“是的呀。”乐呵呵在心里掰一回手指头,整好五个人,哪一个都饿不到。
仪芝和绿枚都望着她捂嘴笑,她晃一晃脑袋继续往前走。到了地方陈举人还不曾到,莺子先去刘嫂子那里借了漆盘来,样色儿捡了几个摆起来,就往后头施姨娘那里送去。
绿枚眼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提过篮子将剩下的都分盘摆起来,摇一回头,又笑一回,“倒不晓得拿个盒儿装了,也不好枉费了她的心。”
仪芝也忍俊不禁,昨日见她下学回去那般犯馋,吴氏就想着了,早起吩咐下去,教小丫头候着歇息的时辰进来伺候茶水点心,再不会短了这个。
捡好了攒出花样儿来,先送一碟于先生案上,再摆一碟在仪芝桌角,剩下的拿去隔间放了,候着她和莺子两个吃用。隔间里已坐着一个煮茶的丫头,见绿枚进来就站起身叫一声“枚姐姐”。
她们今日到得比昨日还早一些,莺子从施姨娘那里回到前头来的时候,陈举人且还不来。献宝似的捧出两个果子来,“姨娘要赏我大钱,我说有果子就尽够了,姑娘吃一个罢!”
仪芝捡了一个刚咬得一口,就见门口光影一暗,知道怕是先生到了,忙慌慌扔过一边,翻开书本正襟危坐着,唬得绿枚和莺子也下意识站得挺直,只是莺子的目光难免要跟着惨遭仪芝抛弃的那个果子滚上一滚。
昨日下学陈举人不曾留课业,课上也过得相当和乐轻松,仪芝问了先生好就等着陈举人接着昨日的课讲,没成想陈举人捋了捋胡子,对她微微笑起来,“烦请女公子将昨日所讲复述一遍。”
心里头暗叫一声“要遭”,陈举人的思维相当发散,引经据典讲了那许多,开始的时候她听得认真,照着篇儿一个一个也讲得出来,可后头的那些,因着接近下学的时辰,虽则是听懂了,可却未曾入得了心。
这时候急也没奈何,一桩儿一桩儿挨着讲起来,到得后头声气就渐小了,把了眼觑一觑上头的先生。陈举人半睁开一只眼,道一声,“女公子继续罢。”
哪里还能有个继续,喇手喇脚地站着,也不知道该往里摆,张了口要说几句体面的话,又说不出口,只好丧气着垂了头,“学生忘记了。”
陈举人这才将一双眼睛俱睁开,直将她盯了半晌,半晌之后点一点头,“女公子坐下罢,我再讲一回。”
一上午就在仪芝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中度过了,半途休息的时候,度着陈举人热茶入了喉,才好小心翼翼地抓起花糕咬一口,连带着莺子都觉察出了点端倪,一碟糕子竟少咬了半口。再往后几日里的课,是一刻也不敢分心了。
一旬的时日倏忽即过,四月里的最后一堂课结束时,仪芝带着绿枚和莺子如往常一样回到上房,正是饿的时候,饭菜却紧等不来。
一日里样事不顺,先是在学里的时候送茶的丫头打翻了水,累得她重换一回衣裳,换了衣裳正是饿的时节,今日却没人送点心,吴氏看过一回园子里厨房送上的点心,嫌她们这边灶上娘子做不出那个精致味儿,仍教上房院里小厨房做了,每日遣人提了八宝攒心的盒子送进园子里。
仪芝是很少对着家下人摆脸色的,更遑论当着吴氏面,饿狠了也只撅了嘴儿,端端正正在桌儿旁坐了,作出不高兴的样子来,又趴到吴氏怀里撒痴。
总算等了没多久葛娘子就带着人上来布菜了,重新上了桌儿,也还候着吴氏落了?再欢欢喜喜吃起来。吴氏笑着看她一眼,抬眼就问葛娘子,“怎么今儿倒换了你来?”
葛娘子垂头站了,口中道,“劳太太久等了,绿松姑娘教旁的事情绊住了脚,且不得空闲,这才换了我来。”
吴氏就点一点头,说一声,“知道了,你去罢。”
好容易得了闲,再不肯拘了自己,仪芝就惦记着下午要去园子里打秋千,她见府里的丫头们打过几回,莺声燕语的好不热闹,这一向留意着,就等着寻了空儿自己也能打一回。
她人小力气小,挽着绳索站是站不住的,况她又是个怕高的,心里头想是想,却只打算坐在上头,来回晃几回便罢。
歇了晌起来就满屋子寻莺子,这样好顽的事是再不能少了她的,没她在一旁乐呵呵发笑,顽甚个都不得趣。见绿枚端了春果进来往金丝楠木的架子上摆,急声急气地问她,“怎地不见莺子?”
绿枚左右端详一番,总觉得少了什么,又寻了盆红珊瑚摆到案子上,与金丝楠木架子上的春果做成个一高一低的势,一下子就错落有致起来,闻言皱了眉,转头对仪芝道,“她在后头屋子里陪着鸢儿那丫头呢。”
也没听清绿枚后头又说了甚个,提步就往后头寻莺子去。莺子年纪小,与鸢儿一个屋同住的。仪芝到了后头推门进去,见她俩俱都背着身,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对着镜子探头探脑。
听见声响吓了一跳,忙慌慌回过头来。见来人是仪芝,莺子拍了拍胸口,“姑娘可吓死人啦。”鸢儿却一径儿将头低着。
仪芝笑眯眯对莺子道,“你躲在这里作甚,我找你园子里打秋千去呢。”
莺子伸出手来给仪芝看,手上拿的是碧莹莹的药膏子,“鸢儿姐姐受伤了,葛娘子不得空,拿了药膏子来托我替姐姐抹上一抹。”
这才觉察出不对来,歪了脑袋去瞅鸢儿,鸢儿却躲闪着偏过头去,一把抢过莺子手里的药膏,口中道,“你只管陪姑娘去院子里作耍,我自己来就成。”
鸢儿素来不是个叫人操心的性子,仪芝见她这般躲闪着自己,倒不好强着要看伤处,打了个记教莺子跟她往外走,一时倒也不急着去打秋千戏了。
到了外头就要发问,“她怎地伤了?”
莺子的快活神气显见得没了影踪,鼻子一皱,就生起气来,“鸢儿姐姐教抢点心的人打了巴掌,脸都肿起来了。”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仪芝嗔了她一眼,“你仔细说来,鸢儿教谁打了巴掌,好好的,甚个点心那般惹人?”
“是姑娘的点心,翠姨娘见了喜欢得紧,要教人抢了去,鸢儿姐姐不给撒手,就教姨娘打了。”
绿松将今日备的点心做得了,正遇着鸢儿在小厨房同她娘说话,惯例是要教绿云进一趟园子送过去的,葛娘子就笑着道,“鸢儿既在这里,就使了她去也是一样的,也不算她白做了大姐儿的丫头。”
绿松见鸢儿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知道她素来不是个多生是非的,为人也勤谨,又兼她本就是仪芝的丫头,当这一趟差倒也便宜。将细巧?子在攒就的八??盒子里装了,交到鸢儿手里,“你去罢,送了就回,盒子自有别的人收。”
鸢儿提了盒子一路往园子里头去,不提防教翠姨娘倚着门户远远瞧见了。翠姨娘原就是属云端里的老鼠的,天生的作耗,怀着身子待在院子里闷得发慌,通一个熟识的倚红,自她做了姨娘也断了来往,正是无事也要生出事来的时候。
识得鸢儿是上房大姐儿身边的,一向不见她是个出挑的,打量着这是一个好欺负的,便是受了气也只得忍着。
见她只顾埋了头一气儿往前走,翠姨娘在这头一叠声叫唤,待经过她门前的时候就问她,“你提了这么样个精巧的盒子哪里去?”
鸢儿这才住了脚,细声细气地回答,“往园子里给姑娘送点心去。”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