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回了昭德殿,跟元春交代,说带去的人都被扣下。
天子要清查后宫了。
“这么一场惊吓,想来大公主一时也上不了课了。她如今在哪儿承辉殿太后那里”
元春叹息道。
“我也不知道。”
永宁殿那些人怕是也要被查的。
公主大概还是会被交到太后那里去。
不过现在去没去,不知道。
“等着太后安排吧,你先歇着,可是吓坏了”
“娘娘放心,我不碍事。”
宝钗摇头。
那种瞬息间万劫不复的惊吓,当时不觉得,等这会儿缓过来,心里只是后怕。
“宫中,原本就是这么个地方。”元春苦笑道,“瞬息间,祸事临头,你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身一命,也还好,本也没什么趣儿,就当是熬到头了。可是身后牵连起来,那是倾家之祸。”
“在后宫里,什么也不干,就单单坐着,就能把人折磨的心力交瘁。你这里,煎熬的心都碎了,外人还觉得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呢。”
“娘娘,都过去了。”
宝钗怕勾起她积年的心伤,忙安抚道。
“是啊,都过去了,如今那里就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
元春点点头。
希望这一次的事,也赶紧过去。
“陛下这会儿也不知道处置的怎么样了。”
“陛下一到麟德殿那里,就将我放回来了。大概此刻还在麟德殿”
估计正跟太上皇翻脸大闹呢。
“我记得我刚进宫那会儿,宫里还有些隐隐的传说,说东宫里,夜夜鬼哭,凄厉如泣血,那正殿的地砖缝子里,一到下雨,就往外冒血水。”
元春垂首轻声道。
天子登基之后,就遴选了几百位高门女子入宫侍奉至尊,元春就是在那会儿应召被选入宫的。
那会儿,废太子之事过去没多久。
宫中还仿佛荫罩着一层萧杀阴沉的血气。
宫中女子,多礼佛信道。
孤身一人,四顾惶然的内心里,总是需要些安慰和庇佑。
毕竟,在至尊和上位者眼里,她们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
废太子宠爱继妃,继妃想摆布死谁就摆布死谁,只要她高兴,只要她满意,哪怕自己刚刚宠幸过的女人,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女,都凭她磋磨戕害,只做不知。
转过脸去,太上皇迁怒起来,又是一场更惨烈的腥风血雨。
到最后,不过是继妃歹毒,太子仁弱,太上皇雷霆一怒这么点点茶余饭后的口舌窃窃。
那些被送入宫的女子,那些服侍的太监,甚至太子的那些幼小的子嗣,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我本来想着,后宫之中,太后给塞了一堆的针线纺织的活计,都忙着了,也就几年功夫,陆续就都出去了,还能出什么大乱子。”
毕竟南北衙的禁卫都在天子手里,满长安也找不出一个手握兵权的皇室子孙来。
还能闹个什么
天子令九州土地凡卖者,皆收归国有。
从此之后,自家最富裕的,不就是这些占了大片封地的宗室和勋戚了
一家一姓,得了天下,能享国三百年
到最后呢,皇室子孙也就是个平民了,那还得是能在烽烟战乱的王朝末世活下来的话,才有的。
本朝若是能这么下去,太平富足而长久,皇室子孙自然也富足长久。
就非得再兵戎相见一次,才算完么
“权力的甘美,是挡不住的诱惑。一家一姓的天下,生杀予夺的肆意,那种滋味,尝过了,怕就再难戒掉了。”
黛玉轻声叹道。
权力,放得下,比拿得起难多了。
能戒掉的,能放下的,都是圣人。
“太上皇对皇室子弟,许多地方,还不如天子宽仁呢。这次大概也就宫中闹一闹罢。娘娘不必太过忧心,外边儿应该不碍的。”
“希望如此。”
元春点了点头。
“尺寸间的小小权力,尚且令人癫狂,这九州主宰的权力,又怎会轻易放下现在压得严实,出不了大事,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天子的权力,太可怕了。”黛玉忍不住道。
“万幸是个明君。”宝钗轻笑。
而明君不易得啊。
所以这天下,就总是动荡。
要是,要是这一朝安定了制度,从此能不动荡,就好了。
可惜这人间,最终主宰者,都只能是人。
“事无绝对,若权力小些,可能也就够了。”黛玉道。
“可权力小些,办不成事。”元春笑了,“好了,都歇着去,这种事让陛下发愁去吧。”
这人间,从来没有尽善尽美、一劳永逸的法子。
不过是一个一个的人,一代一代的人,尽力挣扎罢了。
宝钗缓过劲儿来,心里仍旧后怕,只是面上不显,此刻也的确疲倦了,从心里往外返出来的那种倦意,也无力陪伴元春,独自回房躺着去了。
黛玉看元春心里有事,也不能开解,也跟着走了。
明儿该她给宫女们上课,她还有事要忙。
“姑娘,宝姑娘那边儿用不用人伺候,我去给她送点儿吃的”
紫鹃一见黛玉进门,搁下针线过来,替她把斗篷收了,端了一碗热奶给她,问道。
“不必,有人照应呢,让宝姐姐自己呆着吧。”
贵妃又分了两个宫女给她,宝钗都没让跟过去,说晚饭时候再说。
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吧。
“人好好儿的走着路,突然刀子就抵到脖子上了,污名罩顶,不由分说,搁谁都一时过不去,让宝姐姐自己缓缓吧。”
“当年太子的宫中,那些太子的嫔妾、子女、女官、宫女、太监们,时时处处,都是这个处境吧。”紫鹃道,“幸而太后一贯宽仁省事,故此贵妃娘娘这些年过得还好。”
“这几年还好吧,头些年,那位太妃还在时,估计秉性也是个跟废太子继妃差不多的,不过是太上皇不待见她罢了,否则这宫里也是一样的难熬。”
黛玉捂着热碗,轻声道。
“万幸陛下不是废太子,否则这后宫跟当年的东宫一样,也是一样的血影重重。”
“那废太子,总说他仁弱可欺,被奸妃蒙蔽了。我在府里时,还听过说他可惜被祸水祸害了的。”紫鹃苦涩的回忆道,“可是我听了之后,细想想,这废太子,怎么就这么狠的心肠,朝三暮四便罢了,男人大多如此,可他喜新厌旧了,就要把旧人和自己的骨肉置于新人的屠刀之下就要任凭继妃欺凌作践,生死不管”
“什么心软轻信,我看他这心肠一点儿都不软。”
黛玉忍不住哼道。
“再说了,在他眼里,女人是人吗”
“天子天子,太子储君,说起来是上天之子,是天下万民的父母,实际,实际大概就是,可以随意的生杀予夺,随便处置子女的父母,但凭他高兴罢。”
“而且,说不定这天下万民里,本来是只算男人,不算女人的。”
黛玉叹了一口气,垂首不语了。
紫鹃重又坐下开始纫针,对着窗户,忽的听见一声猫叫,忍不住手一抖。
“谁学猫叫了”
“你才学猫叫了呢,那就是猫在叫。”
黛玉被引得赶紧起身往门边走。
“姑娘,别这么出去,仔细冻着。”
紫鹃赶紧拦着。
黛玉没出去,一开门,一只黑白花的好大的波斯猫就钻进来了,都不带怕人的,直接自己就跳上桌子,奔着那碗牛奶去了。
这猫看起来毛厚厚软软的好好摸
黛玉两眼放光的就摸上去了。
“姑娘,别,仔细它挠人。”
“多亲人呐,你看,一点儿都不怕摸。”黛玉笑眯眯撸着猫,着急道,“快,把门插上”
别让它跑了
“毛这么厚啊,宫里平时也散养了好些猫,倒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你怎么吃得这么肥的恩”
“啊,好软,你平时都吃什么了”
紫鹃看着黛玉搂着猫高兴的样子,拿了块布过来,给猫擦爪子,“这猫太干净了,怕不是散养的,别是哪宫里娘娘养的猫吧。”
“这倒有可能,你给它找点儿肉干来。”
黛玉一脸找过来再说呗的样子。
两个人高高兴兴围着猫转了半晌,无奈的发现,这猫不吃肉干。
它吃肉,熟的,软的。
行吧。
“看来的确不是散养的。”
黛玉遗憾道。
“等问问贵妃就知道谁家的了。”
紫鹃笑道。
“晚上再问。”
黛玉搂着吃饱喝足打呼噜的大猫,赶紧道。
先让她跟这只猫玩一会儿。
反正这会儿大明宫里剑拔弩张的,等找猫,也不是今日了。
“姑娘喜欢的话,房子分下来,咱们也在家里养只猫。”
“恩,养只威风的大黄猫。”
两人开始畅想有家有猫的好日子,等到了晚上一问,元春也不知道猫是谁的。
“猫狗监里跑出来的明儿再说吧,找那边儿管事的来问问,就知道了。”元春看着黛玉恋恋不舍不肯撒手的样子,笑着摸了摸那猫,“若是猫狗监的,你想养就给你,让紫鹃养着就是了。”
“她哪有功夫。”黛玉迟疑着,终究还是摇头拒绝。
她在宫里养猫,不合适。
到了晚上临睡时,还是紫鹃一遍一遍哄着,黛玉才把猫搁在南窗炕上,自去睡觉。
“人果然还是得有自己的家,想养什么,就养什么。”
黛玉忽的心酸道。
“等过了年就好了,说是都在筹划着打家具了,就不知道好不好了。”
紫鹃想起自己听来的消息。
“总不会太差,先等分的大家具齐了,再筹措我们自己的。”
“也不知道府里老太太给姑娘盘算着了没。”
“二姐姐成亲时,那府里都拿不出太好的来了,咱们拿太多,纵然是老太太给的,从老太太私库出,也碍人家眼,再说了,又不是自己没有,索性就将当初从姑苏带来的那些都拿出来,书卷家什的,一应都拿出来,也就满了。”
“那可都是好东西,老太太怕是指望着姑娘出嫁时候再搬呢。”
“你看宝姐姐今日没有多少眼睛盯着,多少怨毒的暗中盘算,我们如今是招风的很了。我还出嫁呢,将来有个万一,怕逼着我出家的都有。拿出来吧,一次折腾干净,就完事儿了。成不成亲,咱们还不过日子了好日子过一天算一天,甭盘算那么远,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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