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调查兵团不苟言笑的士兵长也耐不住自家小姑娘的软磨硬泡，将那特别苦辣的烈酒让她尝了一小口。
喝完之后，莉拉就挂在他手臂上直说自己已经醉倒了，哼哼唧唧的要他背她回去，少女的体重本就轻飘飘，对于利威尔来说背她简直轻松得像是披了件外套在身上。
两人踏着石阶慢慢往回走着，一开始的时候，莉拉还趴在他肩头装睡，把‘醉酒’这一设定贯彻到底，但后来她就发现了，利威尔根本无所谓她是不是喝醉，他愿意背她仅仅只是因为她这样开口了。
放下心来的少女不再装睡，但那口高浓度的酒精也着实有些杀伤力，她揪着利威尔的衣领，天南地北的说起了胡话。
“利威尔，你有听过玛利亚之墙流传的一首儿歌吗，罗莱莎有只小绵羊，小绵羊，小绵羊……”
“好吧，其实我不记得是怎么唱的了，应该是小绵羊吧，书里的小孩子都喜欢养小绵羊。”
“不过我小时候可没什么小绵羊，我们那里的人每家每户都养山猫，我也有一只，还取名叫莎莉呢……”
她也不在乎利威尔有没有回答她，就是兀自在那说个没完，一会儿扯一扯利威尔的领巾，一会儿扯一扯他的头发，而平时注重形象的男人竟也没出声阻止她，只是不动声色的挑选了人少的道路，可惜事与愿违，刚走过一个拐角，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韩吉。
虽然在晚餐时闹腾得最厉害的几人之一就是她，可是经验老到的分队长显然不会在作战前夜放任自己喝得一滩烂醉，此时的她看起来已经完全清醒，与衣冠不整的利威尔对视了一眼，顿时捂住嘴露出了嗤笑的表情。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臭四眼。”利威尔的脸色黑下去了一半，面对其他人他可没有那么多耐心。
“不不，这不是室内空气不流通吗，我就是出来走走，”看到了好戏的女人没有在这个时候作死，只是一脸挪揶的打量着对方的模样，“不过真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一天啊，利威尔。”
趴在男人肩头的莉拉此时也抬了个头，看清韩吉的模样之后，快乐的朝她招了招手：“哟，韩吉分队长，你想听小羊罗莱莎的故事吗？”
“噢，从来没听说过呢，是莉拉自己编的吗？”
“不是，才没有这样的故事呢，你上当啦哈哈哈…”
后劲上来了的少女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整个人幼稚得不可思议，说完这些后，她趴在男人的肩头‘咯咯’的笑了起来，好像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恶作剧。
利威尔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无奈，被莉拉这么一打岔，他就算本来想维护形象，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没想到也会有这一天了’。
他皱起眉向韩吉解释道：“啧，这家伙喝多了。”
韩吉对着两人的方向弯起了眉眼，这次的笑不再是故意的挪揄，而是发自真心的微笑了，站在她面前的利威尔发丝凌乱，领巾外套也被扯得一塌糊涂，皱起的眉头看起来相当不爽，可这一刻他像极了一个普通人，即使军装还穿在身上，也找不见什么‘人类最强士兵’的影子。
“嗯，喝多了就没办法啦，”韩吉收敛了一点调侃的笑意，顺着他的话说道，“这段时间后勤部门的工作真是多得不得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下也好。”
她绝口不提明天大战在即的事情，她知道面前这两人到底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在这乱世中坚定的走到了一起，韩吉以其独特的共情能力理解了，此刻已经没有人有资格过问他们的关系。
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渐渐消融于夜色，她想到自己多年前被拉去给那孩子上生理课的那个下午，不由得唏嘘了起来。
————
好不容易将闹腾的少女带回了公寓，利威尔板着一张脸勒令她不许乱动，将她身上的尘土都拍干净，脚上的小皮靴换成拖鞋，这才放缓了神色让她进门。
醉意微醺的少女并不是真的意识不清醒，她只是假装忘记了刚刚进行过的那些沉重的对话，并且希望利威尔也这样忘掉，所以当利威尔命令她做什么的时候，她还是收敛了玩闹的态度乖乖照办。
可男人显然再次纵容了她的小性子，她说自己醉酒了，他便把她当做了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去照顾，手把手的将她送进浴室。
在利威尔的地盘上，就算是深度昏迷意识全无的家伙，也一定要先被扔到浴室里涮一遍再说。
扒在门边看着他弯腰放洗澡水的背影，莉拉褪下了方才没心没肺的模样，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微微蹙起了眉。
男人回到家里就脱下了外套，薄薄的衬衣下，两扇坚实的肩胛骨轮廓分明的显露了出来，他卷起了衣袖去试水温，小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室内细密的水雾开始蔓延。
她的目光顺着他的脊背滑过，从瘦窄的腰线一路向下，最终落到了溅落水渍的地板上，那水渍晕出了一片深色的痕迹，图案正在朝四周扩散，好像缓缓揭露着某种神秘的预示。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现在只有一件事能抹去两人之间无形的不安，她轻步走入室内，缓慢且坚定的反手锁上了门。
注意到门边的响动，利威尔侧目看去，只见少女垂头靠在门上，亚麻色的发丝长长的从颊边垂下，遮挡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她双手背在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利威尔没有多想，直接说道：“喂，小鬼，你应该还没退化到连澡都不会洗了吧。”
“唔……”
对方发出了意味不明的迟疑，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少女身上枣红色的衬裙骤然滑落到地上，露出了光洁白皙的大腿。
“……”
利威尔面上不显，却是下意识的停顿了一下呼吸，他状似平静的问道：“莉拉，你这是在做什么。”
是的，他的确是曾经想过这样的事情，但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唔…不是说要洗澡的吗，”莉拉低头解着自己衬衣的纽扣，一边抬脚向男人所在的方向走去，“利威尔，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上床是什么意思吧。”
利威尔双手环抱在胸前打量她现在的模样：“我看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我说明了吧。”
“不，实践大于理论，我当然需要你。”
她解开了最后一颗纽扣，棉质的布料被随手丢在了一边，莉拉光着脚又上前了一步，手指搭上了他的小臂，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清亮亮的看向了他，昭示着她现在无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
若事情让他来决定的话，利威尔是不会愿意在一场凶险的战役到来之前做出这种事情的，虽然私心让他想要她能一直怀念他，但要是忘记他能让她得到安稳的生活的话，他也没有丝毫怨言。
如果莉拉没有想法，他大可默默的自己做决定，是否有所行动总归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可是现在她在他面前做出了选择，这件事就毫无疑问变成了两个人的问题。
她想留下一切，不论是蜜糖还是伤痛，出于对她的判断能力的尊重，利威尔没办法坚持自己先前的想法。
若是不再替她考虑，那他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啧，真是个缠人的小鬼，”他闭上了眼睛，微红的耳尖却把他出卖，“那就做吧，先说好，我这里可没有什么中途退出的选项。”
骨节分明的手指扯松了领巾，男人眼中的灰蓝深沉下来。
————
莉拉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他会特意提醒她不能中途退出了。
记忆从浴室一路延伸到了客厅，两人身上滑落的水渍在地板上滴成淅淅沥沥的痕迹，桌上的摆饰全被推到了一边，到最后她都记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只记得好像不停地求饶，什么羞耻的话都说了出来，男人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将手指伸入她的口中，压着她的舌头阻止了那些没出息的叫停。
第二天醒来她差点没赶上全军出发，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利威尔早上离开的时候没有叫醒她，只是将早餐准备在桌上，就悄悄出门，好像之前他们一同度过的每一个普通的清晨一般。
浑身的酸软久久不消，等她挣扎着换上军装赶到集合处的时候，利威尔已经骑着马立在队伍最前方，正跟埃尔文低声商量着什么，看到她出现的时候，还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
他竟然还好意思惊讶！
少女暗自磨了磨后槽牙。
“我以为你会一觉睡到大中午，”他调转马头，垂眼打量着她，目光从她被长发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脖颈上划过，不自觉的挑了挑嘴角，“看来昨天还是太早放过你了。”
“……”想起昨晚最后的情景，莉拉顿时涨得满脸通红，她又羞又怒的瞪了马上的男人一眼，一拳捶到他大腿上，“还、还不是你一直在那…那么…我都说了等一下……！”
一晚的剧烈运动让她的声音都有些沙哑，再露骨的话莉拉说不出来，只能对着男人又挥了几下不轻不重的拳头，气鼓鼓的警告他：“利威尔，你别以为不叫我起床就可以甩掉我，我一定会把你一路送到城墙脚下的！”
“我知道，”男人柔和了眉间的肃意，伸手拨乱了面前少女的额发，“整天吵吵嚷嚷又这么缠人的小鬼也只有你一个了。”
“什么啊，还在叫我小鬼……”莉拉撇了撇嘴，却没像往常那样反驳，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后，她就转身去往后勤部门带领的马车队。
这次玛利亚夺还战规模相当大，不仅调查兵团当中的老兵全体出动，许多只跟兵团磨合了两个月的新兵也被带上了战场，后勤部门的人都上了大半，维特部长作为兵团为数不多的老兵之一，也参与了这次墙外行动。
日暮黄昏的时候，托洛斯特区的升降装置全数开动，这场史无前例的作战就在夕阳中悄然拉开了帷幕。
送走了大部队之后，莉拉和一些驻扎军团的人一起呆在了地下的会议室，桌上摆放了好几壶咖啡，很显然这个夜晚没有人打算入睡，皮克西斯司令坐在长桌的一角，他环视了一下桌边人们神态各异的沉默，又摇了摇头。
现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好像显得多余，在他们得到那个确切的结果之前，一切猜测与安抚都是没有意义的。
过了许久，一个士兵突然低低的开口：“巴泽尔说回来之后要向恋人求婚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啊。”
“……”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话题，士兵的本意或许是想佯装轻松，可话一出口便暴露了他的不安与祈祷，在座的人都以沉默的目光望向了他。
莉拉也抬起头，她的目光从面前的人脸上一个个滑过，最后看向了方才说话的那个人，那个陌生的士兵脸上也写满了无从掩饰的不安，他知道这件事正确的答案，却还是不自觉的寻求着安慰。
想到这，莉拉柔声说道：“肯定可以的，谁会不愿意嫁给一个光荣凯旋的士兵呢。”
这话好像将沉重的气氛打破了一个缺口，余下的人纷纷响应道：“是啊，等到他们回来，满城都会是赞扬兵团的声音的。”
“你看下午送别的时候，那些民众多热情啊，真是的，调查兵团从来没被这么欢迎过吧，我都有点羡慕了。”
“哈哈，我本来也想趁此机会加入调查兵团的，可惜家里的老婆孩子反对得太激烈啦。”
“都已经成家了的话，被反对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几个有了家室的士兵顿时议论起那些属于他们的话题，作为谈话的引导者的莉拉却在此时闭上了嘴，安静的听着几人的闲聊，尽管知道对于利威尔来说，许多平常人的生活都与他相去甚远，但提到婚姻这件事，处于恋爱中的少女还是忍不住从心底升起了一丝希冀。
如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和利威尔的婚礼又会是怎样的呢？
婚礼都要邀请亲朋好友参加，她和利威尔都是孑然一身，似乎没什么可以邀请的亲戚，既然这样的话好友的出席就更加重要了。首先埃尔文自然不必说，他对于利威尔是相当重要的存在，又在他们的关系中起到了不小的影响，如果说有证婚人这样的角色的话，应该非埃尔文莫属了吧。
然后也要邀请韩吉，韩吉也是他们共同的好友，与其这样一个个人的数过去，不如说整个调查兵团的高层都到场才好，还有维特部长和他的副官，加尔德和卡琳……
在这个无眠的长夜，少女放任了自己一点任性的幻想，悄悄的构筑着一个不存在的婚礼，好像这样的想象就能让她从残酷的现实中抽身片刻，但是越是想象她却越是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不安究竟有多么庞大。
虽然嘴上说着绝不会用自己束缚住利威尔，可真正践行自己说出的话语又有多艰难呢，这还只是做出觉悟后的第一夜，接下来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漫漫长夜需要她去熬，她抬头环顾了一下周围人的脸，然后从那些不甚熟悉的脸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不安。
所有人都是这样，所有人都如她这样挣扎在相似的不安和迷茫之中，死神的镰刀公平的高悬在每个人的头顶，这就是这个世界残酷的真相。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少女抬头时已经重新扬起灿烂的微笑，她用与刚刚完全不一样的坚定语气说道：“埃尔文团长他们一定会成功的，诸位，当今晚这个长夜过去，明早从墙边升起的将会是全人类的曙光，就让我先敬未来一杯吧。”
她端起手边的咖啡杯，当做敬酒一般向众人举杯，然后仰头一口喝尽。
正因为这个世界是如此残酷又公平，所以所有斗争都显得如此美丽，每个人都在与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东西搏斗，包括未知的命运，包括难料的生死，包括无力的不安。
有人大力的为她鼓起掌来，几个士兵响应着她的举动，纷纷以咖啡代酒，向身边的人加油鼓劲，这样的举动也许并无大用，但人们心中抗争的勇气又一次压过失败的不安，变得鲜活了起来。
会议室的气氛越来越热切，所有人都在大胆畅谈自己对未来的期许，莉拉放下了喝空的杯子，悄悄从后门离开了会议室。
走过昏暗的走廊，她一路来到了建筑的二楼，伸手翻上了一扇面对着城墙方向的窗户，盘腿坐在窗沿上。
利威尔在地下街的小房子有一扇窗户是面向通风口的，刚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有时就会这样盘腿坐在窗边，看那小小的格子里漏下来的天光，如今数年过去，在心底的不安蔓延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的选择了同样的举动。
她静静望着漫天的星光从灿烂到隐没，无边的夜色渐渐像被水滴稀释，呈现出了惨白的天光，这个决定着人类命运的晨曦终于在一片寂静中到来。
城市开始有了人声，早起的商贩和妇女开始行走在街道上，托洛斯特区的修缮工作还没有结束，不知从哪传来了石块敲敲打打施工的声音，有路过的士兵提醒她到早饭的时间了，莉拉本想就这样一直坐到调查兵团回归，但她想起自己答应过利威尔要好好生活，于是翻身跳下了窗台。
早餐是干面包和一份蔬菜清汤，午餐是炖豆子和烤白薯，她全心等待着的消息终归是没有让她等到晚上，城门上放哨的士兵直接开出了一道信号枪，通知全城人调查兵团回归的消息。
绿色的信号弹出现在墙头的时候莉拉正好在眺望城墙，她先是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后便冲着城墙的方向拔腿狂奔，中途冲撞了几个小摊甚至都来不及道歉，好在全部人都是同样的急切，向着城墙的方向移动。
穿着军装的莉拉可以借助升降装置登上墙头，她本以为将调查兵团全部带回来，墙外的升降装置还要运转好几趟，没想到登上墙头的时候，所有升降装置边都已经没了人手。
心下划过了不好的预感，少女左右张望了一下，便看到了城墙一侧围拢的人群。
“怎么回事，出征的人都已经回来了吗，为什么不再放下升降装置……”她下意识的抓住身旁的人就问，也不知道自己抓住了谁，但下一秒她就知道不必再问了。
几道人影立在众人包围圈的中心，残破的刀刃和血迹，草草包扎的绷带，整个调查兵团倾巢而出，最后回到这里的，仅仅眼前9人。
9人。
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莉拉就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已经先一步流了下来，她挤出了人群与站在墙边的男人对上了视线，利威尔依旧是平时那副腰背笔挺的模样，只是视线过了两秒，才缓缓聚焦到她身上，像是一度迷失了回家方向的孩子，露出了些许不知所措的神情。
一眼望去就能知道，这小得可怜的幸存者的人数当中，并没有包括埃尔文·史密斯。
两人就这样隔着几米的距离互相沉默的对视，像是一个人心底的血泪全从另一个人的眼里流出来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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