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贾母此言,王夫人手里的佛珠一滞,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薛家虽是有名的皇商,若是在金陵,好歹也能唬弄一下人。
可是在京城这天子脚下,士农工商,商为最末,商户的女儿哪怕再水灵,也足够让许多人瞧不起。且薛家主事的男人死了,薛蟠根本撑不起来,薛家的丫头根本不能和黛玉相提并论,薛姨妈这纯属是没脑子。
她抬起头,瞧见贾母面色愠怒,有意无意的瞥向自己,眼神带着警示。
心中暗道这个妹妹不争气,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看不出贾母这般偏袒,还一个劲儿的往上凑。
贾母好面子,不会跟薛姨妈真着急,暗地里却会对她使绊,怪她招了这样一家人进府。
姨妈是个没脑子的,外甥女又像个美艳的花瓶,大外甥儿也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只会四处看姑娘嗑瓜子,竟没一人指望得上。
自黛玉来京,王夫人就瞧见了黛玉所带的那几箱子金银首饰,如今一直暂放在库房里,单收拾了一个小间摆在里头,生怕跟其他东西相混杂。
因为黛玉身份特殊,丫鬟们不敢上手打点,生怕丢了哪件贵重物品,反倒把自己的命搭上,只能在一旁过过眼瘾。
那些箱子里,有林如海的一份,还有贾敏的一些陪嫁首饰,还有胤祥的一份,从钗环首饰到珠宝玉佩,满满当当的装了五大箱子。
林如海生怕黛玉在京中受了委屈,颇有种给女儿远程撑腰的意味。
王熙凤曾和她私下合计过这几箱顽物,不消说旁的,单说当年小姑子贾敏的陪嫁,总是实打实的金银,一路抬到姑苏城,羡煞了多少人。
王熙凤接管贾府后,多少也看过旧日的账目,贾母一来是好面子好排场,不想让别人看低了荣府,二来对这个女儿也算是肯花心思。
贾敏嫁到林家时间不算太久,不过十来年,况且林家主子少,林如海多年清官连妾都不曾娶,全府上下不讲排场,花销也小,不会入得少出的多。
那几箱东西,少说也值个千八百两银子,如今就这么搁在眼头边上,谁见了都眼馋。
两人思来想去没甚么对策,只能从黛玉本身上下手。
二人合计着,等过些日子在贾母旁边提两句,只说自从林姑娘进了府,府里开销新增了一笔费用,又临近年关,如今周转有些困难。
林姑娘虽是贾府外亲,但终究是外姓,父母也在,贾母虽然心疼,但没道理总无条件的养着,总该付出一点银子,想来黛玉年纪小,寄居贾家,听见此话定然会觉得过意不去,能捞出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但薛姨妈此举,反倒打草惊蛇,坏了她的计划。
薛姨妈脑袋不大灵光,听见贾母这话,却是没太明白,还以为只是客套。
她原只想着将话题引到黛玉身上,没成想将自己搭了进去。见凤姐果真站起来道谢,忙笑道:“老祖宗哪里话,我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宝丫头和姑娘们同等年岁,平时吃穿更是不讲究,胡乱吃穿些也就罢了,花不了多少银子。凤丫头快坐下,站着怪累的。”
她咬牙笑着去拉凤姐,眼神里满是责怪。既是同一家人,怎么出嫁后竟然帮着外人说话?
她拉扯凤姐不动,转头看向王夫人,却见王氏也是这般沉默的看着地板,丝毫不理这边的状况,心中顿时失了底气。
王熙凤默不作声的将薛姨妈手划开,笑道:“姑妈这是糊涂了,姑娘们如今正是亮丽的年纪,如何就要胡乱吃些,岂不糟蹋了?姨妈来京一趟不容易,略给些尽些心意也就罢了。”
薛蟠眼睛一直盯着黛玉,瞧见薛姨妈畏畏缩缩的有些丢人,不由得心中烦躁,胡乱一挥手:“妈你忘了,我们来京时不是带了几箱银两?我们既住在姨爹家,给些银两也是应当的,我薛家家大业大,肯定不会白占人家便宜。”
他笑嘻嘻的向着黛玉讨好:“林大妹妹,你说对吗?”
王夫人抬起头看向黛玉,眼神中水痕无波。
黛玉低头一笑:“薛大哥哥说的正是,薛家世代皇商,玉儿虽未接触过此类,但听闻做生意无外乎两个字,便是‘舍得’,有舍才有得,更何况是应舍之舍。虽常与亲贵之家来往,但见宝姐姐和薛大哥哥这般文雅贤淑、意气风发,想必家风严谨,断不会染上那派世俗之气,也不会在意这些原该出的银两。”
薛姨妈有些磕巴:“这...这...”
黛玉笑抬起头,眉目清朗,毫不畏惧的看向薛姨妈和王夫人。
她如今父母皆在,身份高贵,不是原书中那等寄居贾府,连吃个燕窝也不好意思开口,生怕人旁抱怨的小姑娘。
黛玉心中清楚,王氏几人心中都惦记着自己那几箱子东西,父母给的傍身钱,自然是不能便宜了别人,也不能轻易地饶了她。
一句话引得薛姨妈尴尬的愣在原地,讪讪的赔笑:“姑,姑娘说的正是,我们原是该出些银子的,旁人总说‘亲兄弟明算账’,正经事上也不敢含糊,一切听老祖宗的吩咐,姐姐,这样可好?”
说罢,她转头看向王夫人这边。
王夫人和王熙凤对视一眼,心中十分诧异黛玉的灵巧毓秀,并不想惹祸上身,都低着头没接茬,权当自己没听见。
黛玉唇角上扬,静观这一出好戏。
往日里姊妹长,姊妹短的叫着,真出了事,又都跑的远远的,真是打破骨头连着亲的好亲人。
薛姨妈狠狠的一咬牙,命人去取来京时所带的几个大宝箱,里面不仅有各种风情土物,还有珠翠玉石、金银珍宝之物,个顶个的稀奇珍贵。
薛家世代皇商,说是清高自诩,这么多年没捞一点油水,谁也不信。
薛姨妈先给了凤姐一些银两,又挑挑拣拣,从其中拿了些自认为珍奇的珠钗,给了黛玉、迎春、探春、惜春每人给一个。
黛玉得的是一柄瑶缀玉如意,其余人皆是翡翠玉石的镯子。
四人皆是世家小姐,也是见过世面的,自然不会稀奇这些小玩意,道了句谢便搁下了。
贾母身子略有些疲乏,命王夫人陪着回内院里休息,其他人可再坐坐,陪客人说说闲话。
明眼人都瞧的出来,贾母这是出于面子,不好意思当着薛姨妈明说,打算背地里诘问王夫人。
只可惜不能亲眼一见,否则又是大快人心的一桩喜事。
薛蟠坐不住,早早告了退找同宗兄弟喝酒划拳,没一会就融入了贾府的环境之中。
虽说贾政素来严谨,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但其一族中人太多,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其二,现在族长是宁府长孙贾珍,族中事有他掌管,贾政有时候也说不上话。其三贾政生性愚钝,不肯变通,下人们有事都自行处置,懒得听他一通废话。
梨香院里外两座房子,又有街门在侧,可以任意出入,这些纨绔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闹,正中了薛蟠的心思。
贾母走后,众人也都散漫下来,不再像方才那么那么拘谨。
薛姨妈将儿子打发走,又叫了宝钗在身旁一阵耳语,有意无意的瞥向黛玉这边。
黛玉正低头喝着茶,忽然见宝钗从一旁款款而来,笑着举起黛玉放在身旁的玉如意,仔细端详了一番,道:“林妹妹娇憨可人,与这玉如意正配。”
黛玉不知她此话何意,也不想与她过多纠缠,只笑道:“多谢宝姐姐夸奖,也谢过姨妈一番好意。”
见她话里带着生疏,宝钗索性将玉如意搁下,大大方方的坐在身旁,笑执起黛玉的手:“曾听民间谚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姑苏城‘春暖花香,岁稔时康’,妹妹自姑苏而来,想必见过许多比这玉如意更妙的珍品,不知可否取出来,你我姊妹一同品鉴一番?”
黛玉微微皱眉,觉出话里的异样。怎么这一个两个,都在打她那些东西的主意?
正欲说话,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洪亮爽朗的少年音:“真是好大的脸面!我竟不知你是何方人物,也敢自称姊妹?这般垂涎三尺,吃锅望盆,也不怕遭了报应?”
在场众人皆唬了一跳,往门外一瞧,胤祥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团龙衮服,脚蹬紫色皂靴,手执一把折扇,缓缓地踏进门来。
早有人惊讶的叫出声:“十三阿哥?快去找老太太和二太太!”
“不必,我只是来找妹妹的。”
见众人都瞧着自己,胤祥眉心微皱,似有些不快,将那合起的扇柄捏在三指指尖,扇柄斜斜搭在唇上,掩去了半张俊颜。
他快步上前,见黛玉的手仍握在宝钗手中,眉毛一拧,将黛玉拐至身前,柔柔笑道:“妹妹,走!我带你进宫,不在这儿受他们的窝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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