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绚烂英豪终极篇

第34节

    绚烂英豪终极篇 作者:醉雨倾城

    第34节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2

    庭审很快就因为涉及到几个大家族的内斗而陷入了无法控制的局面,法官宣布无限期休庭,犯人押回看守所,等待检察机关重新取证调查。卓淳始终没有什麽表情,记者们围著他采访,他只说了一句:“月翔只是个才满二十岁的孩子,碎尸虐杀,需要吗?”

    秦月朗对“虎鲨”後面说了什麽完全没有印象,卢立本紧急调动十名亲卫队员到法庭接应,几乎拼了命才保护著秦月朗离开法庭。十五分锺之後,司法部紧急下达命令,彻查迷你巧克力别墅凶案真相;广电局及各地方政府则下达了媒体封口令,改由特侦组、国安部和司法部定时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向社会公众公布进展。皇室、朱雀王室带头向秦家和卓家双方当事人发了慰问函,呼吁各方保持克制,静待调查结果。

    在苏暮宇红著眼睛回到副官办公室,开始整理整个事件的简报的时候,秦月朗和卢立本终於在亲卫队员的掩护下甩掉了所有盯梢的记者,转到了距离元帅府不过四个街口的一条大道上。本来想直接回家,没料到秦月朗忽然开口:“停车。”

    开车的卢立本愣了一下,後面的秦月朗声音没有一丝变化,冷冷地,不容置疑:“停车。”

    卢立本深知他已经认了真,如果不立刻满足,他完全可能拉开车门就飞出去,所以只能叹了口气,打灯靠边停车。

    秦月朗推门走出去。早晨明朗的天空不知什麽时候已经阴沈下来,微微飘雪,他径直走进路边的甜品店,吩咐那个正无聊地玩打地鼠游戏机的小店员:“手工冰激凌,要四个球的大杯,加双份的巧克力和红豆,水果只要新鲜的猕猴桃和橙子,罐头的都别用。”

    小店员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完全没想到会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要这麽大份的冰品,一面做一面善意地跟这个英俊的帝国军人说:“这麽冷,吃太多冰品不好吧?”

    秦月朗眯起眼睛,看著停好车正走进来的卢立本微笑:“来两份。”

    於是十分锺以後,卢立本不得不得捧著一大份夏天都嫌多的冰激凌和秦月朗一起站在街边,就著寒风和雪花用塑料小勺吃。後者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大口大口地吃冰激凌,直到牙齿和嘴唇都冻僵了,潇洒地把剩余的大半杯都扔进垃圾桶,双手插在裤兜里,斜斜靠在车门上,看著卢立本继续吃。蜂蜜色头发前亲卫队长苦笑,给秦月朗看只剩一小半的冰激凌杯,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期望坏脾气的爱人也能允许他把这东西扔了,可是秦月朗却摇头:“浪费不符合你的风格,亲爱的。”

    卢立本无奈了,认命地又挖了一大勺,刚送到嘴边却被秦月朗握住手腕,後者那双绝美的眼睛里都是笑意:“是不是我说什麽,无论多难,你都会帮我做到?”

    四下无人的飘雪的街道,卢立本一改平日正派严谨的风格,向前一步,几乎碰到秦月朗的脸颊,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我能,死生不计。”

    秦月朗吻他的嘴唇:“那麽,嫁给我怎麽样?”

    卢立本正在热心地回应这个吻,却为这句话瞬间石化,眼睛瞪得大大的,含混而惊诧。

    秦月朗双手紧紧扳住爱人强悍有力的肩膀,狠狠吸咬他的舌头和嘴唇,弄得名为卢立本的石像双颊晕红,脑子也开始缺氧:“你……知道……这是……不可……能……呃……我们需……要……长官的……”

    秦月朗浑身上下都燃烧著少见的狂野。他依仗著身高优势和卢立本的毫不抵抗把他顶在了车前盖上,狠狠地问:“我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你只要说‘我愿意’就行了,别的事我问你了吗?”

    真是不讲理的小少爷!卢立本看著铅灰色的天空中乌云涌动,细雪越来越急,风卷著冰碴抽在脸颊上,身下没有熄火的车子温暖地震动著,身上压著他这辈子爱过恨过错过了失去了又终於重逢了的爱人,他闭上眼睛,摇摇头:“不好,为什麽不是我娶你呢?秦少爷?”

    话音未落,身手极好的前亲卫队长挺腰转身,瞬间就脱离了秦月朗的掌控,并且把他禁锢在了怀里:“喂,要不要嫁给我,月朗?”

    秦月朗斜了他一眼:“秦家的家主又不能改姓,哼!”

    如果不是这样,其实秦月朗也不会如此执著吧?卢立本微笑吻他最骄傲最深情最执著的爱人,然後轻声说:“我愿意,我爱你,月朗。”

    秦月朗吃惊地看著卢立本,完全没有料想到最死心眼最古板的家夥居然这麽容易就为他放弃掉了所有的原则。他戳戳卢立本的胸肌:“你是认真的吗?你不会反悔吧?”

    卢立本郑重举手发誓:“如果我再负你,就让我立刻被雷劈死。”

    仿佛老神仙真的听见了他的话,一道紫色的闪电撕破云层,落在远方高楼的避雷针上,就像是科幻电影。接著轰隆轰隆的雷声爆炸般响起,冻雨冰雹卷著大雪,瞬间席卷天地。

    秦月朗的眸子幽幽有光:“不要回家,我们去注册。”

    卢立本紧握他的手:“我们现在就回去打报告,请姐夫签字,给我们祝福,好不好?”

    “用不著,”秦月朗勾起嘴角,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页纸递给卢立本看,“江扬早就被我折腾得没脾气,同意了,至於你麽……喏,我有一份盖好了公章的同意书,只要姐夫的签字就好了……”他说著抽出跟江瀚韬那支一模一样的签字笔,唰唰地签了个跟江瀚韬一模一样的名字上去,得意洋洋地笑:“我帮姐夫签文件,已经有十多年的经验了!”

    卢立本不由笑了,转身坐正,一脚踩上油门:“走,结婚去!”

    朔风把甜食店门口的宣传支板掀翻又吹出去老远,小店员缩著肩跑出来捡回去,慌慌张张关紧了店门。

    末日般漆黑的街道上,街灯一盏一盏地亮起,夜间流光溢彩的霓虹却全灰扑扑的,长长的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阵卷著冻雨的大风吹折大松树的枝杈,劈里啪啦地摔在地上,惊飞一大群黑色的乌鸦,呱噪地唱著不祥的调子。

    从注册处走出来的秦月朗和卢立本站在阴冷恐怖如同世界末日的大街上,各自打开一罐刚刚从自动售货机里买来啤酒,手臂交叉,一饮而尽。他们都湿透了也冻透了,可是他们的心却热得像火──纵然明天就是死生契阔,总是有过这样一天。两个几乎爱了彼此一辈子的人,望尽千帆,转过万重山,终於就这样,在一起。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3

    江立接到了哥哥江扬的电话,保密线路里,惯常冷静理智的大哥气急败坏地讲述了他“为老不尊”的小舅舅是如何用一大盒冰淇淋把脑子吃坏了然後立刻跑去注册结婚的故事。他警告江立一定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这种血雨腥风的时刻,江元帅一定会把秦月朗吊在地下室里阴干的。

    江立给小舅舅发了条短信敲诈封口费,然後继续写他的工作报告。王达在法庭上翻供之後没多久,就有一票新闻记者包围了江立所在的外交部办公楼,他不得不从消防通道和地下车库提前逃离,回家办公。刚进门没多久,江元帅的私人座驾就开到了门口,又过了两个小时,江夫人也焦头烂额地从国会办公室回到了家里。一家人用这种方法聚在一起,还只能看著大儿子打来的视频电话,真是十分凄凉。江立知道所谓的“翻供”是一场针对江家的偷袭,但他们无法提前阻止,只能奋力反抗。

    接连好几天,为了避开记者,江立早饭都来不及吃,总是提前一个小时到办公楼。前台码放的各大报纸的前三个版面基本都是这一件事,就连电梯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十分古怪,江立莫名烦躁起来,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小心应对。直到有一天,他刚坐进椅子里就被从不这麽早来办公室的部长叫去谈话,从“不要畏惧流言蜚语”开始,一直说到要给他休息的机会,舒缓压力,做些轻松的工作。江立从小听父亲跟人谈话,智商奇高,又在政府部门里工作了这些年,怎麽会听不出话里的玄机,只能笑著谢谢部长的关心,然後借口被记者吵得没睡好,要回家补觉,匆匆离开了办公楼。

    秦月朗正在前面的花园里打电话,皱著眉头和现在掌管秦家实业的代理人打电话,见小外甥回来了,便一把拉进厨房,摁在椅子前面。他歪著头夹著电话,冷静地吩咐对方做事,手却在小笼屉上忙来忙去,一会儿就端出了一盘榆钱、一盘薄薄的馒头片和两份蒸肉。挂了电话,他笑道:“早晨没吃饭吧,补上。”

    江立叹了口气:“我被停职了,命令大概很快就下来。”

    秦月朗戴著一次性手套把蒸肉外面的荷叶撕开,将肥瘦相间的肉切成了一片一片的,依次码在馒头片上,铺上了清香的榆钱作为中和,再压肉片和馒头片,然後递到江立嘴边:“榆钱是朋友昨天空运送来的,大冬天,难得吃到这麽新鲜的,还不是真空标本。”

    碧色眼睛的小狐狸赌气咬了一大口,一面烫地哈气一面愤愤地说:“我下岗了!”

    “工作这东西,横竖是给别人干的,”秦月朗又做了一份,咬一口,舔舔嘴唇,“喂饱肚子,才是自己的事。”

    “这次的事情太棘手了,议会正在弹劾妈妈……”江立从未这样忧郁过,“要不是吃著这东西,我一定要狠狠攻击某些人不顾大局、趁乱打劫、浑水摸鱼谋私利的行为!”

    卢立本刚从外面回来,探头笑道:“什麽?谁?”

    江立喟叹:“你们已经开始蜜月了吗?”

    秦月朗刚试图用一块肉堵死小外甥的嘴,卢立本就匆匆叫了十几个人在前後门接应,自己披了一件大衣出去。秦月朗高声叫他:“你还有传召吗?”

    卢立本比两个手势,秦月朗脸色立刻变了,吃了一半的早饭也扔在那里。江立去盛豆浆,恰巧没看见,只以为两个已婚男士又去卿卿我我了,一面把蒸肉都吃光,一面盘算著自己的调职“申请”要怎麽写。早晨的时光总是那麽温柔安静,保姆带著江立的女儿、已经过继给了苏朝宇和江扬的“小意外”出来玩,快一岁的小女孩正含糊不清地要什麽东西,江立走过去,她便看著他,开心地笑,小脸如大理石般光滑微凉。她要摸摸江立的胡茬,又觉得那触感很吃惊,大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嘴巴一抿一抿的,若不是已经算作哥哥的女儿,江立发誓要让她立刻叫爸爸的。

    勤务兵送走了所有要上班的人,开始忙著擦地板、准备午饭、收拾花园,玩玩闹闹地干活。以前不上班的时候,江立总是起得很晚,就在这种细小却不恼人的声音里窝在大厅的躺椅里看书喝咖啡,直到午饭时间。他从来没有这样低落这样害怕地孤独地坐在餐厅里吃这样美味的东西,深刻的别扭和思念涌上心头,他很想给那个被指控杀人越货的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打个电话,说说官场那些愤懑,但他知道,自己的手机肯定早就被监视了,任何一个号码都会让现在的局面变得更坏。

    他本想去逗逗江铭,却想起来,她肯定是哭累了在补觉。昨天晚上是一个著名奇幻电影的三周年纪念,出品公司做活动包场,在雁京最大的影院的iax荧幕上连播四部。江铭是这个电影的忠实粉丝,刚好有一个跟江家关系很好的皇亲邀请,於是高高兴兴地和对方家里十四岁的小少爷一起去参加纪念活动,又看了通宵夜场。尽管他们身边始终有三四个亲卫队和一个管家,但是早晨出版的八卦小报就已经把这件事说得很难听了,一路有人追著她的车拍照。江铭回来忙著把照片存入硬盘,无意在网上搜到乱七八糟的新闻,气得哭起来,谁也不搭理,弄得家里气氛十分沈重。

    跟哥哥一样有一头琥珀色小卷发的江立只好走到客厅里去,被静音了的电视无声地播放著节目,向来不爱看电视的江立走过的时候瞥了一眼,赫然看见了妈妈。

    妈妈出现在电视里这件事,对於江家的孩子来说,从小就是一种类似於“天黑了要睡觉”和“饿了应该吃点儿东西”的基本认知。但是今天,江立看见惯常铁腕强势的妈妈显得十分疲倦和无奈,虽然依旧是笑著,从容地说著话,但记者们兴奋地举著话筒向前伸的样子,标明这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新闻发布会或者某事件的宣传活动。江立找不到遥控,直到他看见新闻主播的口型。

    漂亮的女主播肯定是专业训练过的,口型标准,因此江立虽然只翻过凌寒哥哥的几页读唇教程,却也知道新闻的内容了。

    在海神殿事件重新被提上讨论桌和秦月翔被残忍杀害这两件事发生之後,迫於来自各方面的质疑、压力和不断的弹劾,秦家现任家主秦月朗的亲姐姐秦月明、从政後更名为索菲罗兰江的传奇女性,布津帝国第一位女首相,已宣布辞职。

    花园外响起绝不善意的闪光灯声和记者们高高低低的追问,江立捏著还剩一半的早餐看过去,身著得体的黑色裙装的妈妈在卢立本的保护下顺利回家,铅灰色的大门立刻锁闭。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4

    江家从布津帝国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模样变成杀人只留碎骨头的恶魔洞窟,只不过是三五天的事。昂雅古堡的事本来就没有向公众完全开放,大家听传言听推理,总有许多猜测,现在秦月翔死了,而且是被那麽残忍地碎尸,加上前阵子江扬和苏朝宇结婚,江家简直是茶余饭後最好的谈资。尤其是,王达,也就是那个自称是“虎鲨”的男人的翻供再次把压下去多次的海神殿事件翻了出来,勾起老百姓多少好奇,波塞冬的恩怨情仇、苏暮宇的身世背景後台门路,都可以拿去当剧本范例。

    在苏暮宇第一次出现在江家视野里之後,海神殿事件的档案就开始被不断完善,不久前,苏朝宇被职业调查办公室刑讯,江扬带人把当年的档案又过了一遍,还上交了一些供给审核,但是对方很快就退了回来,证明海神殿事件在纸面上已经找不出任何漏洞。可是虎鲨翻供之後,情况就变了,不管档案里写了什麽,该有的故事一个都不会少,反而因为现在各种各样的事情缠在一处而更加丰富多彩。

    江立生气地把一本名为《揭秘海神殿》的畅销书扔在地板上:“出书的速度真快,怎麽不用在正经地方?”

    秦月朗从楼下拎著药箱上来,仔仔细细地为小外甥挑选储备药品:“你闲力这麽多,怎麽不用在收拾行李上?这一趟的含义不是让你去抓边疆教育!你知道,我知道,姐夫也知道。”

    江立对一次次出差一次次收拾旅行箱已经厌倦到了反胃的地步,干脆躺在地毯上,从文件夹里抽出自己的调令细细研究。这几天,他先是被架空了工作,被委婉地送回家来休息和躲避媒体,多亏他想得比别人远一些,主动写好了调职申请,很快就被平行移动到了教育部的外联司做特别督导员,怎麽看都和外交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实际上是一个喝茶看报但永远无法升迁的职位。江立并没有决定就此听话,只是还没想出如何摆脱困境的时候,一纸调令便把他派到西南少数民族省教育厅,让他重点监督边疆教育工作,同时核查几所希望小学的运营情况,让它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督导期为六个月。

    也就是说,江立长这麽大,第一次要离开家去很远的地方超过一个月以上,在西南的大山里面坐著政府小车去希望小学听课,然後在灯光晦暗的宿舍里写报告,上交,等待回复意见,进一步落实──如此反复一百八十天以上──哦,四个月都有三十一天,真讨厌,二月竟然也有二十九天!

    江扬特意打来电话,告诉他苏暮宇在基地过得很安心,然後要求江立打开他的抽屉,从里面挑一些临别的礼物。“谁要礼物,”江立哀嚎一声,“我只想这些事情赶快过去,我不喜欢原生态的地方,真的,我爱大都市。”他从哥哥的笔筒底座里抠出钥匙,拧开锁,拉开那个神秘的小抽屉,便立刻明白了江扬的意思。因为电话可能有人监听,至少可能被提取号码和通话时长,因此江立假装得意地笑出来:“新游戏装备呀,那我不客气了!”

    仔细打量那些东西,江立又一次慎重地评估了自己的身体条件,拿了三支枪筒和十条弹夹。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像哥哥们那样随身带著手枪,更不会跟凌寒一样只在脚踝上挂一把匕首就去出任务。他体格只能算是强健,在帝国军校的两年练过一点儿实用的防身术和基本军事技能,坐了这麽多年办公室以後,体能只能算比普通男生略好,除此以外并没有特别的长处。因此那些袖管枪、弹性绞杀索之类的东西都不会带来什麽助益,反而是苏暮宇转赠的那只据说可以炸掉半边房子的怀表,看起来又拉风又便於操作。他搜刮了江扬其他的抽屉,找到了五支快过期的强效镇静,然後安慰自己:视察教育而已,又没有危险……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危险极了。

    鉴於江夫人已经辞职,江元帅认为这个时候让小儿子去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实在像是送死,因此要求江立带一个亲卫队。但是教育部很快就驳回了江立的的申请,理由十分充足:一个督察官员带著自家亲卫队浩浩荡荡去少数民族地区办教育,像什麽话?江立打报告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是这个结果,於是根本不能再提这件事。江元帅有过一次亲手把儿子送去海神殿的经历,因此十分恼火,却又一点办法都没有,就连凌易以国安部的名义提出“保护江家的重要证人之一”的说法,都被否决了。

    没有办法,江立必须和家人分开,必须靠自己。他知道这是一场非生即死的考验,因为大哥已经结婚且在边境拥军,妹妹还小还只能被八卦小报跟踪,只有他,看起来劲头正旺又在政界打拼,是一个不能不除的巨大隐患。

    他在飞机上紧紧攥著苏暮宇给他的怀表──通讯问题,他甚至没有跟苏暮宇说一句哪怕是官腔的话。他疯狂地想念那一头刚刚剪短的海蓝色的头发,那温柔的眼睛,和稳定地开著车的手,他很想冲到苏暮宇身边去说,再见,我会回来。但他不能,他只能在头等舱里正襟危坐,在四个教育部特别挑选的年轻男助理们昏昏欲睡的目光里,再次攥紧那块怀表,再次默念他爱著的每一个人的名字。

    还有他。

    苏暮宇。苏暮宇。苏暮宇。

    远在边境基地指挥官官舍的苏暮宇刚在江扬的指导下写完了一篇漂亮的公文,又默念了一遍结构,然後歪在沙发里午睡。他抓著胸口,仿佛听到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呐喊的姿态,让他觉得肌肉收缩,快要透不过气来。

    好了好了,我听到了。

    苏暮宇这样想,果然,声音停了下来。

    好了……我知道,我不能说我爱你,但是,我会等你,直到呼吸停止、思考中断,直到足够长久,连灵魂也不在。

    平平安安渡过七天之後,教育部督察司年轻的官员江立在进入山区的盘山公路上遭遇连环车祸。普通的政府车辆被前後的货车和旅游车挤成了一个残忍的片状,自燃後爆炸,四名男助理和江立尸骸无存,仅有少量遗物可供辨认。

    报纸专栏作者说,这是一种循环的因果报应,当江家联合秦家欺骗民众并且通过海神殿候鸟残忍地杀害了秦月翔之後,江立的死,可以说明很多问题。

    江立黄色外壳的游戏机碎成了二十多份,沾满血迹,经过鉴定,确实是江立的无疑。外壳最大的一块碎片上面有“我的小”三个字,江元帅辨认後确定,那是他很早以前给儿子买的、外壳在电玩店加钱做过定制,电雕了一行他亲笔写的字。

    “给我的小狮子”。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5

    江扬的胃疼得越来越厉害了,几乎要一直摁著才能坚持完一个会议。穆嘉来看过了,说本身并没有什麽特别的问题,大概是情绪紧张,压力太大了。苏暮宇从外面进来,把江扬的飞行预约卡插在办公桌的提醒架上:“三小时後的飞机,最好现在就出发。”

    “好。”江扬灌了两口热水,站起来穿大衣。苏暮宇站在一边看,江扬回头:“你皱眉干什麽?”

    “我没有。”苏暮宇敷衍了一句,这才发现自己的眉头已经拧得发酸,干脆自暴自弃地揉了几下:“让我回去吧,好吗?”

    江扬琥珀色的眼睛扫过来:“绝对不行。”他从休息室里拖出一只已经收拾好了的箱子,看看天色便加了一条围巾:“亦涵呢?”

    苏暮宇拉开门:“楼下车里。”

    江扬走到电梯口,发现苏暮宇仍旧跟著,便停下脚步:“绝对不行。我要对你的生命负责。如果你死了,关於江家的闲话会更难听,而且你会死得毫无价值。”他本来决定就这样离开,却又折回来:“这是残忍的,但是我必须说,即使你要死,也必须死得有意义,不是现在这样,像个靶子,送回首都给他们打。”

    电梯门开,程亦涵已经等不及上来了,依旧是没有表情的扑克脸,叫一声“长官”,语气未改,接过箱子的时候,身体还半挡著电梯门。苏暮宇的心跳得时快时慢,许多话问不出口,江扬在电梯门关闭前忽然伸手挡,吓了程亦涵一跳。

    他对苏暮宇说:“我不信他死了,跟你一样。”

    然而,江元帅却感觉到,小儿子似乎真的死了。

    他把那便携式游戏机的碎片放在江立的书桌上,再也没有进过小儿子的房间。多年前,大儿子在海神殿“遇难”的消息传来之後,他曾经试图用想象的方法安慰自己,结果除了在儿子房间里痛哭之外,并没有体会到一丝一毫的解脱。消息是通过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内线特工先到国安部,然後才向外界公开的。当时,江夫人正和江铭在辞职後的第一个媒体招待会现场,澄清杀人的事实和江铭的绯闻,江瀚韬听到“江立遇难”这四个字的时候,正在要去军事委员会的车里,便立刻决定调头去国安部,并用凌易的私人保密电话立刻给大儿子打电话──不需要任何沟通,他确定江扬知道应该怎麽办──他只是迫切地想听儿子说话,不管哪一个,只要是他的儿子。他几乎不能承受一刻的沈默。

    电话里,江扬仍然头脑清醒,立刻承诺派人去实地查看,然後安慰了爸爸。那些话远远超过下官对长官打的官腔,却又比亲情远一些,江瀚韬站在窗口,平生第二次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故消息而觉得身体无力。他撑著窗台,刚要开口,听见电话那边苏暮宇的声音:“会议开始了,需要延时吗?”

    “儿子,会後打给我,但务必不要深谈。”江瀚韬叮嘱,然後立刻挂了电话,直奔军事委员而去。

    早晨是在一片茫然中度过的,例会依旧无聊,下属大多数还不知道江立已经丧生车祸的事,主动和江瀚韬谈笑,而总是认真又温柔的七大元帅之首今天失尽风度,不但不断瞥著手机,而且经常答非所问,会议一结束就走进一号休息室。很快,陆军总司令杨霆远和首都防卫指挥中心指挥官华启轩出现在休息室门口,三人面色沈重地谈了片刻便分开,江元帅的车径直开回了元帅府。

    杨霆远已经知道了江立的事,但并不是专门来说些诸如“节哀顺变”之类的话的。他是一个十分实际的人,尤其清楚生老病死之事并不会因为若干好听话就改变了其含义,更不用提这件事发生在江元帅身上,而他那麽宠小儿子。杨霆远只是送了一份西南少数民族省的军防图和重要军官名单来,并且表示,华启轩仍有可以完全信任的旧部在那边做防卫工作,可以派人暗中调查这件事情的真相,无论如何,他不会相信江立这样聪明的人遭遇车祸是一个单纯的、悲惨的意外。

    江瀚韬回到家里的书房的时候,江扬站了起来:“爸爸。”

    那麽自然,那麽迫切,一件本来自然而然的、却因为之前的太多误会错过而扭曲的事情,重新发生了。江瀚韬愣了片刻,江扬站得笔直,眼眶微红,脸色也很不好,但是他快步走了过去,张开双臂:“爸爸。”

    一个冰冷的、颤抖的拥抱。江瀚韬能体会到儿子的害怕和难过,因此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江扬抬起头来,强笑道:“我回来了,尽管不能停留太久。没敢让暮宇出现,亦涵在客房里休息。”

    江瀚韬一时感慨:“儿子,其实你不用……”

    “不,爸爸,”江扬从公文包里摸出一个文件夹,却不著急说下去,反而问,“妈妈还不知道?”

    “快了,很快就会满城风雨。我已经让人尽力不要声张。”江瀚韬把变换著儿子女儿照片的电子相框反扣在桌面:“你飞回来,是因为你也不相信,对吗?”

    “是!我根本不信江立已经死了,就像苏朝宇不信苏暮宇已经死了一样。”江扬打开文件夹,指著一张地图说:“车祸地点根本不是当天江立视察的那个乡村的必经之路,对方说主路因为落石危险被封,但是我让人查过,那里的事故很快就排除了,而大多数非旅游的正常车辆都可以通过。”

    江瀚韬甚至没有问儿子怎麽能这麽快就找到事故的相关资料,他看著儿子琥珀色的眼睛里的怒火,听他说下去。

    “游戏机的残骸是真的,碎成那麽多片,那麽多血迹,自然让我联想到江立在车里无聊打游戏的时候,撞上前车,同时被後车挤压,立刻丧命的情形。”他看著江瀚韬强忍痛苦的脸色,干脆绕到父亲身边,单膝跪下,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尽管残忍,但是您一定要想象一下。江立有他的固执,长途旅行,随从又都比他级别低,他能挑座位就一定会坐在司机後面。打发时间玩电子游戏确实是同龄男生都喜欢的娱乐,但是,以江立的性格,他不会这样做,他伪装是个大人很久了,您知道的。”

    江瀚韬轻轻揉了揉江扬的卷发:“是我那些残忍的方法,让你在这种事情上还能这样折磨著自己冷静思考。江扬,你说得我难过。”

    江扬摇头:“不,爸爸,这不是道歉的时候。您还知道,江立多爱玩游戏,偏偏他住的地方经常限电甚至没电,一周多了,他不可能在车上看著不能开机的游戏机发呆。这是假的,这是一场造出来的车祸,不管如何,江立绝对没有死在那里,爸爸,您一定要相信。”

    江瀚韬长久地看著江扬,看他的眼泪忍不住掉,因为在父亲面前,所以他不擦,肆意地表达感情。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他们体会这样的痛苦,瞬间失去了一个亲密的人的打击胜过一切,江扬强笑:“爸爸,我可以抱您吗?”

    布津帝国的七大元帅之首沈默地坐在风景独好的书房窗边,长大後的儿子第一次主动把父亲抱住,在耳边说:“爸爸,我会把弟弟找回来。”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6

    那一周的天气格外差。雁京遭遇了百年罕见的大雪,甚至有两天的时间,学校停课,工厂歇业,大家都在忙著清理道路积雪。铅色的天空似乎一天比一天压得低,为提高照明度,主干道的路灯二十四小时开著,走在昔日的繁华地段也感觉不到任何快乐。

    江扬在家停留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回到了基地,此时,苏朝宇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江立的事,不用长官吩咐便开始私下尽其所能地展开调查。江扬回来的时候,相关的笔录、视频、音频、图片已经被翻来覆去核对了好几遍,各种疑点和线索存了一个文件夹,放在长官的办公桌上。但是江扬进门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打电话给林砚臣和苏朝宇,要他们各派一支规模不小的侦察精锐到西南去,全力搜索江立的下落。

    “可是……报纸已经说他死了,长官。”

    “对,这是反抗,”江扬说,“作为前首相的一家,我们有权利任性,这是命令,立刻执行!”

    但林砚臣知道,这个看起来任性的决定肯定经过了深思熟虑。事实上,江扬在家的时间里,眉头从来没有展开过,哪怕是看见“小意外”的时候,他也不能做出一个爸爸或者伯父应该有的姿态,亲亲她或者抱抱她,甚至,江扬下意识地躲著她──不是反感,而是恐惧。他怕自己内心深处那些仇恨、悲伤、愤怒、狂躁的消极情绪会影响她,她那麽小,对整个世界的认识仅限於所有令她觉得高兴、幸福的事物,江扬多麽希望他是因为一些好的事情飞回来,这样,他就可以让“小意外”坐在肩膀上,在屋顶晒太阳。

    派一个小部队寻找江立,是他提出的计策。尽管江铭哭得那麽伤心、江夫人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但江扬还是要让她们相信,江立在很大程度上没有死。如果抱著这个希望,他们现在的首要目标就是让他尽可能远离危险,尽可能活得久。但国安部不能在明面上帮忙,江家又在杀人灭口的各种谣言里是反面一号,所以搜救这件事只能自食其力。江扬认为,与其偷偷摸摸,不如大张旗鼓,不但能够给对手震摄,也可以让江立知道他可以投奔谁。

    “但是……”江铭偷偷地问,“他也有可能死了,是吧?”

    江扬觉得十分难过,蹲下身去:“我不能骗你,是的,也有可能,他真的死了。”

    江铭的眼泪掉下来:“你们两个,怎麽回事!先是你,又是二哥,不能不做这些危险的事情吗?我在这种时候还被下三滥的娱乐杂志抓到看电影什麽的……”她哭得很伤心,却不肯离开江扬,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递过一盒纸巾:“你不能这样想,总有一天我们俩都老掉牙了,只有你还是个美丽的小老太太,到时候,我们就都会依靠你的。”

    江铭觉得那麽难过却又很想笑一笑,最後只能擦掉眼泪:“这麽说,我应该一直有希望,二哥会和你一样。”

    江扬笑了:“何止是有希望,那简直是一定的。”

    西南少数民族省的深山里,江立翻了个身,用西服蒙住脑袋,遮挡太过热情的阳光。他已经三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刚才,他用枪筒杀了四个人,衣服上的鲜血洗红了半条河沟,有一瞬间,他茫然地注视著地下的尸体,觉得太困了,简直要立刻躺倒。

    但是理智告诉他,如果不想被野兽吃掉,他必须立刻把尸体处理掉。死者是四个成年的特工,都有枪有毒药,江立去拖最近的一个的时候,吐得一塌糊涂。这个人倒下去的时候,撞翻背後的石头,脑袋被砸开了花,现在一片狼藉。他中了两枪,江立是连著开的,那只枪筒里只剩那麽多子弹,其他三颗已经杀掉了另一个人,而他的腿还被第三个人死死摁住。後面,他几乎无法回忆起是怎麽就抓出怀表,用掉了第一根麻醉针,抓著他腿的那男人倒下去,江立只来得及摸出第二支枪筒,就看见一片黑影从远处飘过来,第一颗子弹落在自己右耳边的石子里,刚去上厕所的那人把他拎起来大吼:“你杀我兄弟!”

    江立觉得自己要死了,因为枪口就在太阳穴上顶著,他慢慢地跪下,让枪筒悄悄滑进衣袖里。“我第一次杀人,对不起……”他是真心实意的,但那人只是一脚把他踹倒,用膝盖死死压住,然後打电话向总部报告。江立已经把枪筒拿在手里──身边被麻醉的人已经有转醒的迹象──“好了,我送你上路,再送我兄弟。”那人利落地换了个弹夹,子弹上膛。

    “等等!”江立说:“我跑不掉了,你知道的。你们四个伪装我的助理一周多,知道我连跑都跑不快,死前,你让我赎罪,至少帮忙把你兄弟拖到阴凉地方,好不好?求你了!你知道我跑不了!”

    杀手当然知道这是实话。他们从上了教育部派的车以後,就挟持了江立。七天里,这个琥珀色头发的小孩无数次试图逃跑都被抓了回来。他的鬼花样实在太多,为了防止他和江家人联系,也为了让首都局势更险恶,他们砸碎了江立的所有通讯工具,并且制造了一场车祸。为了更加逼真,江立的两条小腿上都被他们划开了──游戏机碎片上的血迹就是这麽来的,因为疼痛的缘故,他跑也跑不动。

    “滚起来,我看著你干!”

    江立蹒跚著爬到被麻醉的那个人身边,艰难地把他翻过来,替他整理衣服。杀手一直持枪站在身後,江立动作故意很慢,终於被推了一下:“娘的,快点!”

    他心里立刻有了一组可以计算的大概数据。江立双手握拳交叉跪在被麻醉的人身边念了几句“惟愿升天转世”之类的话,然後整个人都扑在躺著的杀手身上。

    忽然,那人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江立似乎也吓了一跳:“他还活著!”

    背後的杀手影子移动,江立在对方手臂离开自己最大的角度、却又没有在另一侧胁迫太阳穴的时候,果断地开枪了。

    他杀了第四个人。

    此时此刻,没有恐惧,只有求生的本能。江立庆幸出门前拿了哥哥的“礼物”,这些天又一直将它们藏得十分巧妙。更庆幸的是,苏暮宇的怀表还在衣服里面,贴身挂著──那是他的希望之源。

    地下躺著的那杀手心脏处有一个黑色的血洞,江立祷告的时候用枪筒制造的。因为当时对方只是麻醉状态,所以身体会抽搐,而他早在整理衣服的时候就摸走了那人的枪,子弹穿最後一个杀手的胸口而过,江立连扣了四五下扳机,最後只听见山涧里哗啦啦的流水声和山风呼啸。

    梦里,他依旧是重复著这些情节。他杀完人、把尸体扔进山涧里之後,向上游走了至少五公里。腿上的两条深深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车祸制造後的那天,他是真心实意地试图逃跑──之前的数次只是胡闹,只是为了给敌人留下“这个孩子很傻”的错觉──就是这两条伤拖累了他,被抓回去以後,他们把江立绑在树上,撕掉了刚结的血痂,然後抹上盐巴。那是暴晒的中午,四个假装是教育部助理的杀手还没接到杀人灭口的命令,集体坐在树下抽烟,江立的手被吊在树杈上,膝盖以下疼得没有知觉。他的眼泪一直往下掉,因为疼,因为自然的生理反应。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经常骚扰在实战里受伤後回家休息的江扬,会故意拿走哥哥喜欢的东西等他来追,会好奇地看家庭医生换药。有几次江扬疼得脸色煞白,要轰他出去,他偏不肯,偏要赖在大哥房间里,还被爸爸骂过几次。现在,江立明白了,看上去丝毫不凶险的伤口居然可以制造这麽鲜明尖锐的疼痛感,当时的哥哥大概只是想在没人的时候,可以痛快地哭一哭。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7

    江立被眼前忽明忽暗的光线惊醒,抬头一看,一块黑云飞速从山头飘来,眨眼间,已经开始打雷落雨。西南山区的雨就这样毫不留情,江立刚睡得热乎乎的身体立刻被浇透了,他躲进崖壁下面的这会儿功夫,山风狂卷,雨点立刻改变方向,江立发现,他刚认为好得不能再好的栖身的小山谷,竟然无处躲雨。

    这场雨要是下在杀人前多好……江立想。若不是因为又渴又疼,他绝对不会要求在山涧附近停下来喝水。他现在知道,自己踏上那架去西南的飞机,就是和家人的诀别:想不想活和别人要不要让你活,根本是天差地别的两回事。当时,那四个人奉命带他去一个旅游团罕至却又有牧民的地方,决定在那里干掉他:这样只有很少的人会发现尸体,发现了也不一定认识,认识了也不一定会向上报告,即使被发现了,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说“江家二公子车祸後意外逃生却再次不幸坠崖”。

    但喝水的时候,江立在河流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酷似爸爸和哥哥的眉眼,和妈妈一样的下巴,还有江铭那样的额头。他忽然在剧痛里重新意识到了自己是谁。

    江家,他是江家的二儿子,他必须活著,像哥哥那样,即使最绝望的时候,也不放弃最美好的希望。

    他理应如此,他生来如此,他必须如此。

    於是江立深吸一口气,把头扎进山涧的水流里。果然,有人一边骂一边冲过来拉他,江立默记了一遍哥哥教过的枪筒的用法,飞快地顶住对方的腹部,右拳一砸。再补两下。

    没有鲜血喷溅,他顾不得缅怀自己逝去了“清白”的双手,下意识抢了对方的枪,冲著其他两个人奔过去。他只会近距离开枪,幸而有人去上厕所,一对二,江立苦笑,他不会死得太惨就是了。

    大雨倾盆,江立孤独地在雨水里跋涉,试图寻找一个小山洞,因为毕竟是冬天,身上除了政府的工作装以外又什麽都没有,哪怕是温暖的西南,雨水也让他觉得浑身都冻透了。他哆哆嗦嗦地挤进大石头的夹缝里,感觉泥水逐渐渗进伤口里,刺疼。

    杀了人以後的江立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自己从外形到心灵都折腾干净,并且找到了这个小山谷。他在山谷上缘绕了一圈,发现如果迎光向下看,会因为遮挡和折射的缘故什麽也瞧不见,同时,即使有人要追他,不可能认为被追杀的人会躺在显眼的地方晒干身上的衣服吧。於是江立决定好好睡一觉,像苏朝宇当年在陆战精英赛里那样,酣睡。

    现在可好……江立叹了口气,看著逐渐东移的雨云,即使马上雨过天晴,他也要继续开始逃亡了。

    江扬派遣的五千人“小队”浩浩荡荡向西南山区进发的时候,江元帅和前布津首相江夫人,承受了巨大的舆论压力。然而,既然已经决定了面对这个凶狠残忍的事实,江扬就不会退缩。飞豹师派的是最精锐的夜鹰,这支苏朝宇曾经服役过的连队现在已经扩容为夜鹰侦察团,由经验丰富的团长袁心诚少校带队,而狼牙方面,苏朝宇派了最喜欢的弟弟罗灿,带著特别行动队的精锐随行,总计将兵超过五千人,每个人都携带超常规补给,准备好了持久地搜索西南牧区。

    这支最擅长侦察搜索的队伍走走停停,每过一个军区防区就会停顿一天接受各种盘查,甚至有军区负责人早就拿到了首都军部的禁令和公告──自然,江元帅是没有签字的,剩下六大元帅都签了,杨霆远和凌易宣布弃权。江扬知道,这是父亲和他的同僚商量好的结果,如果陆军总司令和国安部长也不签字或者签不同意,不但丝毫不影响这份禁令的发布,反而容易给他们惹祸上身。这种裙带关系的斗争折射到现实里,会加倍反弹在江家人身上,包括刚辞职的首相秦月明、涉嫌谋杀秦月翔的秦家家主秦月朗、遭报应死了的江立和跟贵公子出去鬼混的江铭。

    但五千人队伍的推进并不是毫无代价的。在慎重考虑之後,距离收到“江立遇难”仅仅过了四天,江瀚韬元帅宣布抱病在家休息,短时间之内无法亲自到场参加任何会议,所有的文件、决议、元帅令均由副官提取,直接送到家里来处理。

    消息一出,江扬立刻连夜飞回首都,“探望旧病复发的父亲”。黑色的元帅府专用车把他从机场浩浩荡荡地接回家,记者围追堵截,江扬在家门口停下脚步,,十分沈重地说:“不能一直侍奉病床边,我觉得很难过,请不要追问病情了,谢谢合作。”

    然而进了家门之後,他刚脱下大衣,就看见江瀚韬站在二楼楼梯上笑道:“儿子回来了。”江扬下意识又要敬礼,妈妈已经从厨房里走出来,端著一只茶壶和四个杯子:“江扬?”

    於是,出口的不是“长官”而是“爸爸”,江瀚韬走下楼梯却又疾言厉色:“你不该回来。基地那边正是紧张时刻,身为主帅居然这样草率!”

    江扬斟茶的时候,江铭也跑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妹妹,然後十分严肃地给江瀚韬敬了个军礼:“下官想,纵然不需要真的陪床,戏,还是要做足的。若平时还能让副官代劳,可现在,苏暮宇是重点保护对象。如果他有什麽不测,苏朝宇那边闹起来倒还是次要的,主要倒是家里这些罪名,只怕再也洗不清。”

    江瀚韬点头。江铭插嘴:“这是什麽草?”

    “死不了。”江扬招手叫勤务兵:“拿一个瓷盆,加点儿清水。”

    江铭笑出来:“什麽?”

    “死不了。你看它好像已经枯死了,但是如果耐心地给它水和阳光,七天以後,它还能开花。”江铭愣住了,看著勤务兵把那捧枯草放进盆里,吸了水後的枝干上冒出斑斑点点的气泡,轻如棉絮的植物立刻沈了下去,安静地,从瓷盆底部仰望江家人。“这一枝很特殊,据说采来的时候已经一岁多,分枝都很壮,能开七种颜色的花,红黄蓝紫粉白,苏朝宇发誓说还有黑的,如果开不出,他就把彭耀打死。”

    江铭伸手进水里,一点点抚摸那看上去了无生机的植物,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江扬抢走瓷盆放在花架上:“我们打个赌,等它开花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江铭勉强笑了一下:“我又不是五岁……”

    “我知道,”江扬伸出手指在耳边比了一下,江铭发觉自己有一缕头发散落出来,於是松开马尾,又三下两下扎好,一丝不乱,发圈上的装饰刚好露在外面正中的位置。她用发卡束起全部碎发,露出和江立一样饱满的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吧,不得不承认,这种小把戏确实让我感觉好点儿了,你是不是就这样把苏朝宇哥哥骗到手的?”

    江扬笑著扬手,作势要揪她马尾:“一定是江立那个混蛋乱说话,我要咒他娶一个最丑陋的姑娘!”

    江夫人已经准备好了茶点,终於有空跟儿子拥抱。她的大儿子略瘦了些,却不是以前那样沈默黯淡,肩膀的宽度和感觉,都跟江瀚韬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他紧紧拥抱了妈妈,在她耳边说:“当年我那麽凶险,都能安然无恙,何况江立呢,他是江家的希望。”

    “你也是,江扬。”江夫人把他摁在沙发里坐下:“这不是一个评选好儿子的时间段,你和江立,对我来说一样重要。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要在这麽短的时间里接受两次同样的打击,而且你知道的,江立的生存能力远不如你。”

    江瀚韬叹了口气:“我备好了料,去做两道菜,顺便叫月朗和立本过来吃饭。”

    江扬看了看专心给死不了拍照的江铭和不愿参与这场谈话的江瀚韬,转向妈妈,低声说:“五千人以外,我派了先遣的小分队按照江立考察的路线秘密搜查了一次,确实,有人也在找江立的踪迹。”

    江夫人强忍难过和恐惧:“有没有跟你爸爸谈过?”

    “吃完饭再说吧,”江扬脱下常服,解开领带,干净整齐的衬衫袖向上卷到肘,“尽管江立不在家,我们也能吃个小团圆的饭。”

    江夫人看著儿子试探性地走进厨房,一会儿,听见父子俩低声而和睦地交谈和刀具撞击案板的声音,闻到了水果蔬菜被剖开的清香。江铭说:“妈妈,你看它这里是不是正在变绿?”江夫人使劲握了握烫手的茶杯,成功抑制了轻微的颤抖,说服自己微笑著起身,融入小团圆的家庭生活里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8

    江立沈默地看著树上的苹果,并不是在纠结要不要去偷,在这种饿到不行的时刻,理智告诉他,摘食物不算偷。而且,这个苹果貌似也没有主人,只是这麽十来棵,孤零零地杵在一片树林里,看起来又犯罪又诱人。

    为什麽不去摘呢……江立纠结,它到底有没有毒啊?

    苹果树在风里发出倏倏哗哗的声音,江立伸手拿了一个最小的,在衣服里面擦干净,吞了吞口水。按理说,这麽密集生长的植物应该不会是有毒的,但是这些苹果上面都有不同程度的坑、洞、疤,还有不知名的虫子爬来爬去,看上去十分狰狞。虽然他没有听说过苹果有毒这种说法,但是,既然都杀了四个人逃过了暗杀,假如死在一个苹果手里实在太令人难过了。

    只是……江立已经至少两天没吃饭,腿上的伤口因为雨水、泥土的接触而化脓了,疼得越发厉害不说,还在血痂底下聚起了一个又一个脓球。他除了几只过期的镇静剂以外,只有从那四个死人身上搜到的一袋盐巴,用来消毒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在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之前,江立必须节省。

    但苹果这麽诱人。算了算了!江立想,毒死也行的,就这样吧!他没有力气爬树,只能拼命摇晃了几下枝干,苹果纹丝不动。江立想起那个被自然脱落的苹果砸了头就破解了宇宙大秘密的天才,禁不住在这陌生的荒郊野岭里笑出声来。

    聪明过人的小狐狸啊,终究,有你搞不定的时候。

    终究,有那麽一个人,错过就永远错过,眼下想他,竟只是空想。

    江立这几天一直想到苏暮宇,海蓝色头发的苏暮宇,长长的海蓝色头发的苏暮宇,不是短发的师兄,甚至不是长发的陆战精英赛冠军,不是。他看见苏暮宇坐在沙发里哭泣,坐在轮椅里微笑,他感觉得到那一直比别人微凉些的手,绝美的侧脸,海蓝的眼眸。江立是他的预备役,这个念头支撑他努力地去摇苹果树,然後想办法回家。

    冬季的野果子皮厚汁水少,入口是苦的、涩的,但江立一气吃了十个还意犹未尽,最後,他脱下了贴身的底衫,做成了一个打结的口袋,又带了十几个。

    天色渐暗,他还没找到今天的露营点。前几天都是在狭小的山石缝隙里。他记得哥哥曾经说过,山里有狼还有熊,如果你进入了它们的山洞,可没有当压寨公子的好运气,顶多值一顿夜宵罢了。但此刻,江立的腿已经肿得不像样子,必须休息,因此,他艰难地攀上了一处断壁,来到山谷上部的开阔处。

    满天星光。

    他躺倒,看著那些熟悉的星座。暮蓝色的天空里,群星都是海蓝色的,镶著金色的边。江立身无长物、处境危险、落魄狼狈,若他是此时此刻第一次见到他,那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还会不会微笑著跟他说话?江立觉得很累很冷,很想像过去那样扑进苏暮宇的怀里,叫他的名字。

    不,不对。

    江立在入睡前猛然记起,他曾经答应过苏暮宇,平等地爱他,而不是索取。所谓爱,不过是在漫漫人生长路上相互扶持罢了,是经由割舍而来的所得,江立这样想,若他能给与最好的,必将得到更好的。虽然世界不公平,但是命运从不会弄错任何一个订单,满额的赠礼永远合算得超乎想象。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就在山谷里的一处灌木里睡著了,三天以来,头一次没有遮掩躲藏。他觉得无所谓,既然一定要经过这样一番劫难,他不在乎更惨一些。

    但只要他活著,他就要爱那个人。他要属於他的大赠礼,因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给与他所有的关於爱的信仰。

    第二天早晨,江立在寒风里惊醒,警惕地看著四周。天还没有全亮,一架客机的灯在天空里闪烁,喷烟的长尾划出了彩虹般的弧度。江立心里惊喜:他分得出东西南北,而此时此刻途径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飞机不多,往南飞的,是出国的旅游客机,向东北飞的,是往国内的班机。从飞行高度上判断,江立知道这架飞机刚刚升空不会太久,因此现在,他的东南方向有机场。

    也许很远,但江立肯定,那就是这个少数民族省的省会城市,只要接近那里,他就可以直接拨打哥哥或者爸爸的保密电话,只要没人丧心病狂地把他砍死在电话亭前面,他就可以回家了。

    但是,江立悲惨地发现,伤口化脓终於引起了令他觉得恐惧的症状:他发烧了。

    没有药,他也不能在这种野外条件下把脓挤出来──东南方向是一片山谷和细细长长的公路,江立判断了一下,客观地认为即使他有超人般的信念和毅力,走不到公路边就会暴尸荒野。

    这怎麽能行,我是苏暮宇的预备役,而这个编制里没有其他人了。

    江立这样想著,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反向走去。他知道杀手们选定的大致范围,据说没有什麽旅游团,但是有牧民。这几天,他一直反向而行,然後走和那条线路平行的地方,这样,他的敌人绝对想不到猎物近在咫尺,只要他足够谨慎,就是安全的。

    现在,江立决定闯进那个被他标为禁区的范围。

    “碰一碰霉运。”苏暮宇说。他在街头买即刮型彩票,十张最便宜的,刮出金币就能免费再刮一张。据说倒霉到极限的时候,就有意外的霉运可以碰,苏暮宇微笑:“你看,我被拐卖被强暴的,後来……居然还能和你在一起。”

    江立在心里每念一百个数,就歇十个数,吃一个难吃的苹果,如此反复,他渴得难耐的时候,看见了面前的公路。一条柏油的,短短细细的路,江立爬上路基,坐在中间。

    太疼了,他卷起裤腿,看那刀割的深长的伤。黑色的血痂已经被脓水顶了起来,现在整个小腿肚有以前两个那麽粗,一碰就钻心地痛。他固执地坐著,偶尔把耳朵放在冰冷的地面听声音。有时候苏朝宇凌寒他们在花园比赛,趴在地面听人走路和车的声音,判断是谁回来了、来了几个人,常常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江立始终不能理解这种乐趣,现在,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啸的山风,他什麽也听不到。

    唯一庆幸的是,西南山区属於半个热带,只穿了西装的他不会被晒死或者冻死。

    又一次星光灿烂的时候,江立听见了马车铃铛的声音。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发烧到了糊涂的地步,竟然觉得自己站起来了。事实上,他真的站了起来,并且下意识地摇手。一束电筒光照过来,有他听不明白的语言,江立抓住马车,抓住那人举电筒的手,然後撩起了裤腿。果然,赶车人发出一声惊呼,然後跳下来把他扔进了车後的草垛里,并且一次次催促马儿快走。

    江立瘫软在干草里,因为发烧的缘故而十分冷。他开始扒拉草垛,期待可以挖出一个洞,然後钻进去,只把头露在外面,这样定会暖得如同家里──他只挖了十几下就停了──草垛里面,是实心的。

    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江立下意识地看四周,天很黑,他不知道这是去哪儿,但是他肯定这个人走的大概的方向,和他要去的地方刚好相反。相反没关系,但是为什麽他觉得害怕?江立继续向下扒,然後伸手进去摸:没错,上端的草垛底下是一块木板,证明这个拉草的马车根本不是牧民的,是刻意伪装的车。

    手电筒。江立忽然反应过来,他刚才抓到的那只手电筒前粗後细,有菱形的防滑纹和一个扁平的叼口,筒身发热,显然是一路开著的。但哪个牧民会一路开著军用的强光狼眼手电在黑夜里驾车?这是陷阱,江立大口喘气:他把自己送到杀手门上去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9

    江扬派遣的五千人到达省会城市开始沿著江立的路线找人的时候,先去的那个小分队向边境基地报告,他们通过隐秘的监听和高科技的热源定位,发现山区里有十个人同样为特种兵模样的人,分不清来源,应该也是在找江立。不用想,那一定是卓家的爪牙。江扬只能一面让综合情报处提供消息,加紧搜查的过程,一面安慰远在首都的父母。

    曾有那麽几个小时,小分队说他们和卓家雇佣的杀手顶多相距三五公里,但是很快,那些人就没了踪迹。江扬等了一夜消息,清晨的时候困得趴在桌上睡著了,苏暮宇进来送咖啡,看见传真机在响,便推醒江扬,顺手点了打印按钮。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满目疲惫地接过文件,登时站了起来。

    那是来自监听方面的消息,按照综合情报处的分析,应该是故意泄露给可能在监听这个网络通讯的所有人看的──他们知道江扬肯定会想办法监听这个频道,因此嚣张地留了个破绽,把他们不能光明正大公布的消息这样传递过来。

    那份报告证明,江立确实没有死在车祸里,车祸是伪造的,卓家确实一直在追杀他。五个小时之前,江立从装牧草的马车上跳下,逃到了一处矮崖边,抵抗无效之下,他用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炸弹毁了半边崖壁,自杀了。

    苏暮宇一哆嗦,江扬疯了一样立刻派人调直升飞机航拍那个区域,又派了专人前去勘测。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也一夜未曾合眼,愣了半天说:“我去买早饭,长官您要吃什麽?”

    江扬一摆手。

    苏暮宇走出指挥官办公室,坐著空无一人的电梯,来到军官食堂。凌晨五点半,早餐还在做,夜宵已经不剩什麽了,苏暮宇拿了十只香蕉,把杯子装满开水。他一路走著,吃著手里的香蕉,到达办公室的时候,已经饱了。不顾滚烫,他把一杯开水都灌进肚子里,甚至能感觉胃立刻膨胀起来,几乎要吐出来。苏暮宇站在门口,耳朵贴近门缝。

    江扬开了外放,听得见直升飞机的噪音和飞行员大嗓门的报告:“没有生命迹象,重复一遍,断崖安全,没有生命迹象。”

    苏暮宇冲进厕所,把强塞进去的所有甜腻,吐了个干干净净。

    事实上,江立在发觉不对劲之後,就立刻跳车了。黑暗里,他摔得全身骨头都疼,踉踉跄跄地奔进了路边浅浅的树林里。冬季的南方,夜里也有刺骨的风,尤其是经过山石传递之後,越发呼啸摄人,江立浑身烫得像火,却又觉得一阵阵发冷,腿麻木了,只是机械性地在逃。

    赶马车的人是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的特种兵,听见江立摔下去的声音就拔枪赶了过来,顺便用电话呼叫其他的同伴。他虽然有格杀的指令,但是鉴於卓家希望这件事看起来更像一个事故而不是谋杀,因此,他们不准备在江立身上留下弹孔。之前四个杀手干活太糙,割开了江立的小腿,已经麻烦重重,因此这次的追捕行动里,他们甚至带了专业的尸体修复人员,可以遮掩所有的伤痕。另外,为了今後的职业生涯考虑,他不能一个人独占功劳或者把柄,杀这样一个份量足够的人,他需要和搭档们一起。

    当马车上的杀手不怎麽费力就边打电话边追到江立的时候,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已经退无可退。那是一处断崖,至少十米以上,下面是乱石滩和山涧,天已经黑透了,根本看不清下面的情形。

    杀手举枪,子弹上膛:“是江家小公子吗?”

    “如果你们逼我,我就会跳下去。”江立的声音颤抖。

    “哦,欢迎。”杀手说:“如果你不跳,我就会把你推下去。”

    江立粗重的呼吸声被山风吹走。他听见杀手打了四个电话,也就是说,至少还有四个人,甚至也许是八个或者更多人赶来杀他。江立蹒跚向前一步,双膝跪下:“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杀手看著他。面前的年轻人有一双碧色的眼睛,现在,里面含著眼泪。杀手用狼眼手电照了照,发现这个被追捕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嘴唇上都是血口,皮肤上擦伤瘀伤遍布,原来大概很好看的衣服也脏烂得不像样子,甚至,照片上那一头光泽很好的江家标志性的琥珀色头发也打缕结团,乌蒙蒙地扣在头顶。

    “开玩笑啊?我干这个的,我也有职业道德。”杀手耸肩。

    江立哀求地看著他,抱住他的双腿。杀手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脚把他踢开──他怕自己用力过猛就把这个已经完全没力气的半死的人踢到悬崖下面去了,於是,杀手拎起他的领子反向一摁,马靴直接踩住了江立的小腿。

    江立立刻嚎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真的疼啊……碧色眼睛的年轻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掉下眼泪,甚至能感到血痂开裂,那些脓水都流了出来,布料沙沙地磨著伤口,杀手用力很大,伤口几乎裂成两半。江立为了缓解疼痛,同时为自己赢得时间,开始大声哭诉:“你们太残忍了,为什麽要杀掉我,我才二十一岁!”

    杀手愣了一下。唔,二十一岁,果然是个好年纪。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只是一个教育部的小处长,你们应该去杀我爸爸,我哥哥,跟我没关系!”

    江立用最大的声音喊,佯装自己已经崩溃,但是他手里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镇静剂、枪筒、搜来的枪都被丢弃了,他现在身上只剩下苏暮宇给他的那块怀表。海蓝色眼睛的年轻人在机场摘下这块看似很平凡的表,放在他手里,那几不可见的、只勾勾嘴角的笑容,江立想,即使他死了,也将不能忘怀。

    江立满头大汗,视线更加模糊,手指一直在哆嗦。他确定疼痛已经从下肢蔓延到双手,甚至搅乱了思维,他发誓自己看见苏暮宇站在山涧里跟他招手,他甚至听到了头顶有直升飞机的声音,哥哥在扩音器里说,江立,我来带你回家。有那麽几分锺,江立真的在哭,疼痛、思念、歉疚把他折磨得身心俱疲,他几乎想打开炸药的定时开关,在倒数的三个数字里,和这丑陋的世界说再见。但他不确定另一个世界里也有一个海蓝色头发的他,不再是波塞冬、不再是师兄的倒影、不再是哥哥的他:是苏暮宇,是他深深爱著的苏暮宇。

    他答应过要和他结婚。他是他的预备役。这个编制里,没有别人。

    江立在黑暗里仔细摸索每一个零件,确定还有两根麻醉针可以用,确定他已经组装好了炸药。然後,他奋力大喊了两声“救命”,一阵耳鸣之後,他发现这招很管用,现实世界里的声音逐渐清晰,他听到了身後那个杀手无聊地摁狼眼手电开关的细微声响,他说“求求你放我走吧”,然後听见杀手讽刺他的话,记住声音发出的点才可以估计距离──

    终於,江立听到了公路上汽车的引擎声,越来越大,然後骤然停住。杀手打开狼眼手电,开开合合地说了灯语,对方也回应了。

    这就是最後一博。

    苏暮宇,你信不信你的预备役?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00

    前来接应的杀手一共是九个人。他们用灯语确定了同伴一个人扣押了没有武器的江立之後,便带著干活的家夥向灯光处走去。他们听见江立哭著求饶,大声喊爸爸妈妈,高呼救命,一种天然的怜悯翻涌了一下,但很快就被高额佣金带来的喜悦压制了。

    忽然,一声枪响,江立的哭叫断在一半。

    排头的杀手立刻停住脚步,大家端著枪,躲在树後。

    有什麽东西从山崖上落下去了!碎石翻滚,沈重坠地。

    他们立刻用灯语问怎麽回事,没想到,对方闪烁两下,回答:安全。

    “我操你大爷的!”排头兵端著枪冲了出去:“你怎麽开枪!”

    下弦月影下,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里,手里拿著枪。

    “操!”排头的人骂骂咧咧地拿起一盏头灯扣在头上:“谁他妈愿意半夜下去找尸体啊,肯定摔个稀烂,恶心!”

    他拧开灯的瞬间,之间对面那个人影立刻蹲了下去。喉头那个“不好”还没出口,巨大的爆炸声和碎石扬尘已经把他撕成了好几块。

    半边山崖都被炸掉了,惊慌失措的杀手们逃回公路上以後才来得及清点人数,还剩四个。有人已经向上面报告,他们拿来强光灯,把安全锁系在树干上才勉强去断层前看了一眼,本来就漆黑的山崖下更是什麽都看不见了,浓浓的浮土遮住了所有月光,让人反胃的碎石气味和血腥气逼退了剩余的四个,甚至,对面山谷里的狼群都开始嗥叫。

    整夜,四个杀手都只能无聊又恐惧地坐在断崖边,勉强用头灯寻找同伴的尸体,或者说,部分尸体,直到天亮,才有一辆接应的工程车带著简易设备而来。他们甚至没有下到断崖下面去──硕大的石块几乎阻断了山涧,只有把它们全挪开才能看到是不是有江立在里面,况且狼群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只要尸体有一点儿暴露,就会被它们拖走。

    “算了,”一个老兵捻灭最後一个烟头,“这儿连棵救命的半途树都没长,那娃娃肯定死了。”

    “没错。”另一个年轻的杀手问工程车上的人:“你们要下去挖吗?”

    工程车上的司机二话没说就跳了下去,在最大的一块断石上踹了几脚,然後爬上来:“看见我干嘛去了吗?不是拿了钱没做事,咱挖了,但挖不动,也看不到,就这样吧。”

    他们看了一眼碎石堆和断崖,鞠了三个躬。下面埋著他们的五个弟兄和一个年轻人,挺残酷的,但是没办法,这就是命运。

    然而,昨晚,命运给了那个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一个机会。江立早在达到断崖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一处斜坡,不但十分平缓,而且下端可以站立,石壁整体向里凹,是一处天然的避难所。爆炸之前,他扔出怀表之後就迅速滚了下去,紧紧贴在石壁里。

    当然,江立纵然智商高也不是万能的神,他无法预测炸药对这种石块的威力,如果根本只是炸一个大坑,他很快就会被抓到;但炸得太猛烈,牵连到藏身之处,他一样逃不过一死。总之,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赌了自己的性命。

    但他赢了。

    此时,颇受命运垂怜的江立在离断崖三公里左右的一片树林里的熹微晨光下缓慢跋涉。他眼前一直看见爆炸的场景,看见自己用麻醉针放倒了身边那个杀手,拿过佩枪结束了对方的生命,立刻用尽全力把尸体扔下去的场景。慢慢地,场景开始模糊,江立觉得地面高低不平,远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声,又似乎是野兽嘶吼。他发觉自己的视线越来越低,最後,双手不由自主地触及了草地,身体似乎是自发地在爬行。

    江立明白,他快不行了。发烧、化脓、饥饿、缺水、缺觉、疲惫、恐惧,每一样都是一条毛巾,吸干他所有的生存的水份,然後变得几千几百倍重,反压在他身上。江立几乎是费尽全身力气抬头看了看:前面有一棵大树,他决定爬过去,就是死,也要死在一个有情调的地方──下辈子,他可以变成那个研究宇宙真理的天才──混蛋,在想什麽?江立猛一激灵,头脑似乎又清醒些,不不,我必须活著,只有活著才是对卓家最好的打击。

    只有活著,才可以爱苏暮宇。

    树,为什麽那麽远?

    江立爬了几步,又站起来走,走两步摔倒了,再爬几步。怎麽搞的……他暗自嘀咕,怎麽总是到不了那棵树?

    忽然,一阵强烈的痛传遍身体每一个角落,他甚至知道自己是被电麻了──最後一眼的世界,江立看见了触手可及的苹果,和离自己很远的草地。

    难道,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倒也不是很令人不快,他想。

    那就这样好了。

    江扬没敢把这个消息告诉远在首都的父亲。他悄悄撤回了直升机,命令罗灿和袁心诚的部队持续搜查各个山区,又让一支小分队花了两天的时间在山涧和碎石里探测生命热源,但结果和预料的一样,一无所获。这基本可以肯定,江立和死亡的关系已经如同左右手,密不可分。正犹豫要如何向其他人解释、隐瞒的时候,他曾经的办公室左右手、现在的办公室左右手和家庭左右手同时出现在门口,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和熟悉的扑克脸让他有点慌乱:“有事?”

    “当然有事。”苏朝宇把程亦涵往前请了一步,然後拉住苏暮宇的手:“请指挥官这周暂时忍耐一下旧的,新的这个,过几天归还。”

    程亦涵皱眉头翻开手里的文件夹,走向江扬却侧面瞪了苏朝宇一眼,这才把文件放在江扬面前,翻到要签字的地方:“对不起长官,对於自身何时变成了可移动的家具这件事,下官暂时表示无知无觉。”

    苏朝宇眨眨眼睛,敬个军礼:“我这就把副官带走了。”

    江扬点头,苏暮宇走进副官办公室,搬出小臂那麽高的一摞文件夹放在程亦涵怀里:“我一个字也读不下去,愧疚极了。”程亦涵稳稳端著,略数一下,随手撕了一张便笺贴在最上面,两笔画个符号,然後露出了一个罕见的温暖的微笑:“没关系。”

    苏暮宇看著江扬:“如果有……”

    江扬点头,刚要和苏朝宇说句话,哥哥已经带著弟弟离开了这个每一秒都令人伤心的办公楼。程亦涵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翻开第一个文件夹刚看几行,就发觉不对,抬头一看,果然,江扬正盯著他,欲言又止。

    “小别总是胜新婚的,长官。”程亦涵淡淡地说,江扬立刻尴尬了。他观察程亦涵并不是因为熟悉的感觉又回来或者其他什麽诸如“指挥官小老婆”的原因。相反的,他的亦涵弟弟已经快速高效地成长为了边境第十三军的金牌副总参谋长,据一个恶俗的比喻说,他“就像一股带著瀑布般冲击力的清泉一样”,“彻底清洗了狼牙各种陋习死角”。苏朝宇说,现在彭耀看见程亦涵在场就会下意识地用手代替脚去开电扇,就连从来不买漂亮小男生的帐的徐雅慧也会在程亦涵面前收起所有不雅的口头禅,免得看到程亦涵的扑克脸上因为挑剔而高高扬起的眉毛。程亦涵发誓,他真的没有试图改变什麽也没有做出行动或者语言上的任何抱怨报复,但是……变了就变了呗,何况是变好了呢!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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