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一个女明星兼女间谍的爱恨情仇:上海之死

一个女明星兼女间谍的爱恨情仇:上海之死第6部分阅读

    大戏院,各位请给面子,我于堇敬请诸位记者光临捧场。”

    在监牢的大铁门口,她转过身来问:“哪位记者先生小姐尚未得到首场雅座赠券,请给我名片,保证这两天寄到。”

    几个记者一听这话,马上递上名片,她一一收好,然后才对门口的卫兵说她是应约到这里来的。

    钢卷门渐渐升起,卫兵挥挥枪,让她进去。钢门隆隆降下。隔开的院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回头看,里面也有扛着刺刀的日本兵守在紧闭的钢门口,岗楼也是卫兵们严密地把守着。两个监狱小头目的人站在她身后。他们走过一段石砌的路,拐过一幢没有任何门的建筑。又走了一程路,就到了一个中间有铁格栅的接待室。

    里面的人说了一句日文,好像是叫她坐下等。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穿着长条子狱服的倪则仁,从里面走了出来。于堇一怔。当昨天巡捕房通知她到这个地方来见倪则仁时,她就想象,倪则仁三年半的恣意享受变成一个什么样的胖子,就是从来没想到倪则仁还真的穿着囚衣,而且还真的手上戴着铐,脚踝上套着镣。她一直认为仗着有后台、做事无顾忌的倪则仁,坐牢也是软禁而已,不会真吃苦。她真的完全没想到他落到这副惨境,一个三十七岁的人,看上去像五十岁,未老先衰。

    倪则仁颓然坐下,在格栅对面。这次面对面看清楚了,于堇很吃惊,丈夫的样子不是装的,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一直走着好运,哪怕他的投机生意再肮脏,都没有被人抓住,没有受过一次苦。现在手上、脸上、颈上,都有被拷打的伤痕,一向仔细梳理的头发,上面结了血痂。他的眼睛从来精神十足,怎么熬夜也不累,现在黯然无神,目光呆滞,甚至连对面坐着的是谁都不在意了。

    可能天气太凉,坐到冷板凳上,使他打了几个喷嚏,鼻涕都流了出来,他用袖子抹抹。

    可以看得出伤痕都是新的,似乎就在这两天受的刑,但是绝对不像是假的。

    那么,于堇想,就是在她到了之后,他才受了刑。

    于堇心里马上明白了,这不是戏,倪则仁也不是情愿扮黄盖,但这的确是苦肉计,做给她看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要她付出他们想要的代价?

    她心里突然一酸,双手伸过格栅就抓住倪则仁的手。

    “是我,你的堇。”

    他苍白的脸朝她这边瞧,很漠然。

    “我从香港赶来。”于堇说,“你受刑了?”

    倪则仁抬起脸来,于堇朝他笑笑,她知道自己脸上有可爱的笑容。但是倪则仁完全没有注意到,没好气地说:“不受刑,难道请我进来吃日本生鱼片?”

    “不,不,”于堇一时语塞,“不是这个意思。”她预先准备好对付这场面的话全部都用不上了。

    她到上海后了解到的情况,比以前她想的更为不堪:这个倪则仁为军统做物资秘密转运工作,件件揩油,哪怕为后方偷运出上海的医药器材之类,都雁过拔毛。军统那么多人,受不了上海繁华的诱惑,投向汪伪特务机构76号。这条走私线当然也不再是秘密。倪则仁却能一直维持对这条线路的控制,主要原因是76号也贪这笔财,暗修栈道,分利拆帐。一旦出现利益冲突,白云裳一直是居中调停的主要角色,这个交易维持了好几年,一直维持到上个月。

    第十章(2)

    孤岛看来不可避免地在往下沉,76号认为这条走私线不再可用。76号这才不想再从这生意分一杯羹,要倪则仁作为军统重要人物公开投敌,壮汪伪的声势。倪则仁却怕军统跟他新账旧账一起算,不敢做这事。本来,既然要“重用”他,决不会真的坐牢。这两天情况发生了变化。看来是因为她,倪则仁才受了刑。

    这次重庆国民政府方面急着找于堇,通过在香港的上海青帮,劝说于堇:希望她考虑国家利益,给予合作,请她从香港到上海。于堇知道这是重庆方面没办法时想出的一个绝招:将计就计,让倪则仁这个“头面人物”变得更引人注目,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这样倪则仁对投敌之举会有所顾忌:如果公开投敌,他就是上海孤岛此时最招人眼目的“大”汉j,重庆方面也可以正好拿来祭旗。

    一句话,他们要于堇参加演出,弄大声势。

    倪则仁好像完全明白此中的种种关节,知道于堇来对他没有好处,很无礼地摔给她一句:“听我一句,你哪里来哪里去。”

    于堇盯着他的脸,他的话倒是认真的。上海现在是危机四伏之地。当然,他的事不用她管,很久以来就是如此。但是他现在是在暗示什么话呢?应当说,这话没有恶意,是对她好,就这些年来,他对她没有表示过任何关心,所以,她心里却有一种感激。

    这个地方当然不能说心里之话,没准她走出这间房子,也会如他一样被抓起来。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想到这点,她禁不住有点发抖。

    倪则仁忽然问:“你住在哪里?”

    于堇说:“我到霞飞路家里去过。”她本能地知道对倪则仁不能句句讲实话。

    “我问你住在哪里?”他一步不让。

    于堇本来想顺便告诉他,他们原来那个家安然无恙,给他一点安慰。倪则仁根本不听,他不在乎这种事了。于堇好奇地看着他,同情的感觉迅速地消失了。这个人还是那个财迷角色。

    门外那两人在走动,没有催她,但是她说的任何话当然被听着。

    这时于堇发现他把自己的手往他那边拉,好像要说句心里的悄悄话,她的身子赶快靠近他。倪则仁靠近她耳朵,但咬牙切齿地说:“各方面都要拿我做牺牲,没有一个人真想救我。”

    于堇刚想说什么安慰他的话,倪则仁从牙缝里吐出四个冰凉彻骨的字:“你也不想!”

    他说完这句话后,才放开她的手,那本来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睛,看惊异万分的于堇时,露出一丝寒光。半晌,他轻轻地说:“我是一个死人在说话。”

    她听得心惊胆战,她知道,他这不是说气话,而是一种彻底的绝望,这个人能在上海混得没有任何一方给他一点廉价的怜悯,倒也真是本事。

    这个孤岛够残酷的,于堇突然看见好些人手里拿着冥钱。“你要不要来点?我给你烧?”他们全都没有脸,不仅没有脸,脑袋也没有,朝她逼过来,“你还是烧点吧,小姐!”她倒抽一口凉气,这声音好熟,究竟是谁在问?她本能地摇摇头。

    倪则仁神经质地结巴起来:“你……你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你……会扮演假天真!”

    好久未来南市,莫之因早听说这儿的每家赌场都生意兴隆,所有赌台都玩一种简化快捷的轮盘赌。赌场边上开有小押店,与赌场一样通宵营业,赎期只有五天,利息却高达三分。赌徒急红了眼时,什么都拿去典现金,典了手表,再典大衣,再典房契,据说还有典妻女的,恐怕只是传闻。不过妻女在此真是无用之物,来回招待的美女旗袍都开叉到大腿,让人容易走神。

    赌场边上有吧台,免费为顾客提供啤酒、葡萄酒、香烟,里间管吃管睡,甚至可以榻上躺着,有女人陪着抽一杆阿芙蓉。只要还有可典当的,赌客在这里可以过君王般的日子,有人真的几个星期不回家,不少人恐怕已无家可回。

    酒醉饭饱后,几个男客嚷着要上赌场玩几把,既然是给莫之因过生日,就该玩尽兴。莫之因只好答应,他兴致不如往常高,往常夜里他来神了,一夜开着车子要赶好几个舞场。飞燕歌舞团、桃花歌舞团的舞女们,夜夜比赛着把自己的腿露得更风马蚤,短裙如飞蝶轻盈,载歌载舞,臀部甩出更滑溜的圆圈。台下客人,抽着埃及烟,另一只手握一杯鸡尾酒。侍者已经小心翼翼地泊好客人的汽车,侍女已经殷勤地挂好礼帽和大衣。

    他喜欢那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气氛。

    一阵凉风吹来,酒醒一半。难道是由于于堇的缘故?她今天去虹口见那个不识时分的倪则仁。他每次想到这个女人,头皮就要炸开。那么,这刻最好不去想此事。

    赌场里人山人海。各人买了筹码,都开始围桌赌上了。莫之因觉得脑后异样,他掉头看后面,那人正掉过头去,看来是不相干的人。有人监视或跟踪我不成?他想,如此分神,今晚我肯定会输个精光。

    那人也像发现他在注意,想走掉。莫之因索性离开赌桌,走了过去,他不信,上海滩这个地方,会有人敢对他做什么事。但是突然他脚下的步子发软,那人很像谭呐的助手。

    不可能。他再去看时,那人早就不见了。

    看花眼了,绝对看花眼。谭呐有什么必要派人跟踪他?除非这个助手另有背景,但是有背景的人到剧团去干什么?那里秘密都太公开。

    第十章(3)

    从日本回到这个花花世界的上海之后,莫之因几乎从来没有想念过家里什么人。这个孤岛真的是自成一世界,他又何必想起什么手足之情,勾起与家人度过的少年时期?父母在一个上海郊区小镇上开了一家丝绸铺子,他喜欢走铺子的门,那些柔软美丽的丝绸,就像美丽女人的皮肤。这里的花影酒香,至少使中国人可以解脱惯常的压抑,而他像踩着他们泼在红地毯上的酒迹,开始写小说,钻入戏剧界。以前他只是一个无人看得起的文学小青年,现在他成为上海滩一个方方面面都吃得开的人物,无论是做哪一种职业,他都显示出自己的重要、缺一不可。

    好吧,等《狐步上海》这个戏上演之后,即使是今年他一字不写,靠着这个戏也会热销他的同名小说。就文学生涯来说,他对得起自己了,甚至可以在后人写的文学史上占几页。假如他一辈子吃文字饭?那就太亏待了自己。

    第十一章(1)

    这天于堇探视完倪则仁,从虹口返回公共租界时,在苏州河北被耽误了近三个小时。日本宪兵搜查很仔细,不管是坐汽车或是坐黄包车的,统统下来,排队。队伍两侧也站了好些宪兵。临时走掉的人,都被抓了审问。

    于堇沉住气,从出租车里下来,排在队伍之中。终于轮到她了,盘问得格外仔细。宪兵不相信她是去陆军部监牢,把她挑出来,请进一个窄小得连凳子也没有的空房间,说是得去证实才能放她走。这么有意刁难,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是日本方面有意给点颜色给她看。

    好几次于堇都要发脾气了,但还是忍住。

    终于被放行了。她松了一口气,不快不慢地走过外白渡桥。想了想,就去了四马路。

    穿行在于堇面前的男女,或衣装华丽整洁,或落魄褴褛,不过街上热闹如昔。她走走停停,发现自己站在老正兴门前,心里一喜,便上了楼。二楼里已有了不少吃饭的客人,于堇被侍者引到一个稍偏的地方坐下。她未看菜单,就点了一样最地道的上海菜:腌炖鲜。

    没多久,菜端上来,分量足,两个人也吃不完。子鸡公野笋干里飘着几片金华火腿,汤美肉嫩。

    喝了一小碗汤,于堇才明白自己就是专门来这餐馆的。第一次休伯特带着她上这儿来吃饭,也是临近12月份,一个冷飕飕的晚上,他要的就是腌炖鲜这个菜。以后时间隔久了,两人就念叨上这儿来。

    侍者给于堇端来一碗米饭。她吃着饭,巧了,老正兴的留声机正放着当年百代公司录的她的歌:“江水月蒙蒙,殷勤盼再相逢。杯酒劝君饮,怎知花落几度风?你问我,这良宵美梦与谁共?我问你,为何爱上海夜玲珑?”

    太俗气的词,不过那几年电影里全是这种货色,幸好音乐不错,她听了不太难为情。

    这儿离休伯特的书店、她和他的家已经很近了,近到可听到他的呼吸。小时候,她总好奇这附近街上老是有漂亮的女子走来走去,打扮得很摩登,笑声很响,说话都与其他街上的女人不同。跟月份牌美女一模一样,就是月份牌美女!

    稍长大一些,于堇才明白,她们都是下流女人,是她应当鄙视的。她被送到教会学校寄宿,休伯特付出高额学费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是这个书店区报社区,竟然与红灯区混在一起,也算是上海一景,但肯定不适合女孩子长大。

    奇怪的是,她演的电影演的戏,有不少这里的角色。她一回想,就演得像,走路说话,甚至哀怨叹气,一招一式,学都不用学。

    休伯特的书店里,偶尔也有这样的女子来,不像要买洋文书,也许是借这个地方等人,让于堇看得两眼发直。休伯特也不好意思赶她们走。

    在反叛年龄之前,做个小姑娘时,于堇觉得她能让休伯特高兴时,就会有办法让他高兴。例如,小事情上,学校里新增加一门手工课。学抽丝钩花、绣花、踏缝纫机。她认真地学,在手帕上绣了养父名字的缩写f·h,送给他。他选了一张唱片,放上留声机。那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钢琴协奏曲》,那些切分,那些忧郁悲伤的调子,于堇听得心怦怦地响,喜欢上了拉赫玛尼诺夫。

    准备与倪则仁结婚了,想到要把这消息告诉休伯特,她马上忐忑不安。那个夜晚,她用钥匙打开书店的门,就听到楼上传来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她轻轻走上楼梯。休伯特坐在留声机边,显得非常孤独,他闭上眼睛沉浸在音乐之中,一只手跟着节奏摆动。于堇静静地站在过道,这个晚上她不能对休伯特提结婚的事。天空星月分明,水管从地下爬起舞蹈,风声水雾涌来,神还未来临。一个年轻女子面对脚下的白色崖岸,要跳也必须跳下。她泪流满面。

    音乐完了,休伯特一声叹息,喃喃自语:“可惜只在收音机里听过他的《巴格尼尼主题变奏》,什么时候我会有这唱片呀?”

    “弗雷德,我以后会给你的。”于堇说。她一再说,记得去香港之前又说过一次。

    可是她多年前的承诺到现在也未兑现。在香港也忘了这事。现在她又做了一个承诺:一个更难兑现的承诺,找出那个kbuki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得赶快处理完这一层层的“烟幕”戏,尽早找到窥看的门径。

    走出餐馆,正巧一辆电车驶来,她像少女时代一样,电车尚在开动时就一步跳了上去。坐在车里,她看每一条街,仍是没怎么改变。

    电车过了国际饭店一段路,于堇才发觉,赶快跳下电车往回走。

    于堇坐电梯到十八层,在过道上,她取下披巾和外衣,拿在手臂上,直接朝夏皮罗的房间走去。

    看着外面的灯光,于堇在夏皮罗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说得很快,她说英文时,变了一个人,条理清晰,一清二楚办事的语气。不知为何,她无法改变这个风格,觉得英文不如母语善于表达感情。所以在香港有公司请她拍英文电影,她客气地拒绝了。

    于堇先说了倪则仁在监牢的情况,接着说起在苏州河北遭到搜查的事,夏皮罗沉思片刻:“暂时不必疑虑。遇事更加小心。”然后他说,“下一步如何走,我会设法请h先生指示,但万一来不及,还要你自己临机应变。”

    昨天下午于堇与白云裳见过之后,到这个房间来的情景,于堇也是坐在这张椅子上。不同的是昨天夏皮罗说,今天于堇说。夏皮罗递过一杯橘子汁,于堇确实口渴了,谢了他一声,便端起来喝。

    第十一章(2)

    夏皮罗看着于堇,语气变得柔和了:“h先生,要我转告,他要你注意身体,早晚天凉,一定不要感冒。”

    于堇站了起来,点了个头,就算告别。明天按谭呐的时间表,是全天训练,从早上八点开始。早睡,才能早起。

    到楼上房间,于堇第一个动作就是取出安眠药,倒了杯水。想想,她把安眠药放回瓶子里。今晚最大的镇定来自于得到休伯特的关心。她在吃晚饭时想着他时,他也会想着她,不必见面,就是隔这么近,她也会严格遵守他的命令。

    睡得比想象的好,几乎想不起来做过的梦,于堇睁开眼睛来,是第二天早上七点。

    她感觉房间真暖和,掀开被子,从床上跃起来,跑进浴室,漱牙洗脸梳头。早餐送到房间。她隐在门后,接过托盘,签了单,然后关上门,将托盘先搁在茶几上。进了浴室冲了个澡。然后出来,还是披着一件睡袍。先吃早饭:一碗上海馄饨,一碟梨子。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化妆。

    长年的舞台生涯,使她能在两分钟内做好别的女人要花半天时间才能做完的事。说是阮玲玉眉毛要画两个小时,于堇耸耸肩:每十秒钟就有人敲化妆间的门,催她准备上台。那就最好在十秒钟内画完———如果眉毛非画不可的话。

    小心地穿一双新的长统玻丝袜。

    五分钟不到,她整个人焕然一新,与昨天完全换了一个人。里面是皮毛镶边的旗袍,从衣柜里取了根绣花羊毛披巾搭在肩上,把脚伸入高跟皮鞋里,关上门,一边往楼下走,一边把钥匙放在小皮包里。

    台上于堇与男主角演员跳狐步,两人配合默契,他风度翩翩,她风情万种,节奏踩得韵味十足,身体语言更是既挑逗又神秘,他们已熟知对方的下一步,如同跳了多年的舞伴,热情奔放地旋转旋转。

    谭呐拿出一盒槟榔牌纸烟,心里笑自己的顾虑真是多余。助手昨天就告诉他,于堇来这儿排练过了,而且很上心。看来职业演员就是不一样,于堇就是有值得骄傲的资本。今天这盒烟本是当作发火的替代品,现在成了享受的奢侈品。

    他抽起烟来,却是以一种奇怪的心情,他觉得这烟味道好极了,甚至不逊色于莫之因的古巴雪茄。台上的男女完美地进入了角色,男主角迷恋于堇的眼神,一点不像是在演戏:没有男人面对于堇能不动心。

    他专门请好友陈可欣作曲,陈可欣作的词曲《难道你不在乎我的爱情》,是《狐步上海》中的主旋律曲。调子很萎靡,歌词更感伤,可能正是上海此时的心境。他早就请电台录好,作为广告预播,果然此曲已经开始风靡上海滩,不到年末就可以在上海孤岛唱得个尽人皆知。

    艺术圈的同行都另眼相看谭呐,这个一向不顾票房不点钞票的导演,怎么这次顺应时尚,福至心灵,做广告造声势。而且一做就行家里手,处处击中要害,事事顺利。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中西报纸都在影戏版面,隆重刊登着这戏的广告,已成大势所趋:整个上海都在掏腰包,等着看这台好戏。

    连续排练了两天。谭呐想,照目前这个状态,一切都可以准时,什么都来得及补上。

    莫之因站在后排看了许久,才坐到谭呐身后。他什么时候进来,谭呐一点没发觉。不过,谭呐知道,莫之因今天肯定会来,他对这个戏看得很重,而且一定是一个人来,不像前几次都会带个什么漂亮女人来。

    这是最后一次排练,化妆、灯光、服装、音乐全上。一整天,从上午一直延续到晚上,整个班子很努力,于堇几乎没有停过,一点没有明星架子,连喝水都尽可能少占时间。连谭呐都觉得过意不去。

    莫之因专心地看着台上表演,一言不发,甚至也不和谭呐说话。

    谭呐坐在那儿,半个眼看台上的最后一次总彩排。多年导戏,他知道到这时候,提出新的要求,反而乱局。但是他照旧用他的速记法顺便记下各种零星想法,尤其是不满。忽然,他意识到他记的许多东西,与这个戏的演出无关。

    战争来了。这两个人的命运如何?真是个愚蠢的故事,中国戏剧半个世纪后仍旧落在《茶花女》的阴影之下。

    时代变了,不变也得变,他们两个,男的消失了,女的也消失了。

    终于有一天他们又见面了,见面的地方,应当又是一个舞厅。为什么不呢?舞厅比上海任何一个地方都像上海。

    女的看了男的眼睛,然后说:“你变了。”

    男的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觉得你也变了。”

    女的说:“那就是说,你不会爱我了。”

    男的说:“会的,但是难多了。”

    男的叹一口气说:“但是我会努力的,你让我努力吗?”

    女的抱着他的头颈,轻轻在他的耳边说:“为什么讨价还价。努力是没有用的。”

    男的惊奇地看着女的,突然明白了:“除非我们———”

    不,不,这两个人不应该再见面,不见面或许这个故事就不可能开端,也不会有悲剧发生。女人是烟花,瞬间闪灭;戏子是烟花影子里的烟花,绚丽妖艳,无心无肝,观者却会眼花缭乱。台上的万般风情,其实是虹影———肥皂泡里的虹彩的闪影。

    女的静静地走过来,站在男的身边。他们的面前渐渐升起了一扇巨大的拱形窗。天空漆黑墨蓝,女的身着华装丽服依在栏杆上,她的高跟皮鞋,使她的袅娜的步子带上一种端庄。风把她的头发拂在脸颊,使她的表情更为迷乱,那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是在嘲讽人们未能把这烟花看清。

    第十一章(3)

    她缓缓转过身,黑色笼罩着她,保护着她。风企图吹掉栏杆边有一片发黄的梧桐树叶,树叶太湿了,湿得脉络清晰,呈现一抹青春的绿,顽强地贴在栏杆上。

    “因为我不能不爱你。”男的嘴上说的,跟他内心完全相反,他的内心说的是,“一切都已经不可能,尤其是我的爱。”

    她靠在他的肩上,从后面抱住他。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经过那么破裂性的吵架,他们还能亲吻吗?

    能,他们能。

    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亲吻,吻别这个人世。

    谭呐叹了一口气。有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和她就不能敞开一切秘密好好地谈一谈吗?总会谈出一个不是悲剧的结果。

    台上女人跳楼,手攀着窗框好久,男的求他下来,女的说:“没有任何希望了。只有这一条路。”

    男的:“那我们一起跳。”他往上爬。

    女的:“不,不,你再靠近一点,我就往下跳了。”

    男的:“我靠近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他们禁不住在窗台上火热地拥抱亲吻,女的左手放开窗框,一下子没站稳,男的把她抓紧不放手,他们一同掉下高楼。他们彼此叫着对方的名字,空中传来一声悠长的“我爱你”。

    没有听到最后落地的声音,比真正听到更让人富于想象。

    看彩排的全场人发出一声惊叫。哪怕他们早知道这个结局,依然会惊叫。然后才是全场鼓掌。除了剧团的人,还有几个采场子的女记者,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男女,不知通过谁的后门进来的。以前在戏上演前,谭呐一向严令不准外人先看。不过这种戏,情节被小报透露出来,看的人更多,不必在乎。

    这样死去简直是一钱不值!莫之因还把这个情节当个宝,一再对谭呐说,这是原小说里没有,专门添加的一段,要谭呐坚决保密。莫大才子竟然天真到要教上海人死可以像活一样罗曼蒂克。

    助手从后排走过来,轻轻地问谭呐:“对不起,台上都停下来等你指示呢?”

    谭呐惊醒过来,停下笔:“好,好,演下去,不要停,一直演到底。”他站起来,挥挥手。但是旁边人告诉他,已经全部演完了,现在要确定一下最后落幕的时间。

    谭呐站起来前,他把硬壳笔记本翻了过来。于堇从栏杆后的垫子上爬了起来,把她被风扇吹乱的头发用手绢扎起来,纳闷地看着他。他注意到于堇的疑惑:这个名导演今天是怎么一回事?有点心不在焉。

    音乐结束,大幕缓降,于堇用甜美的笑容谢幕,一切简直无可挑剔。谭呐从心底里赞叹:“都说什么人演什么戏,这个于堇倒是什么戏演什么人!”

    排练结束,所有在场的人都兴高采烈,这才记起早过了晚饭时间,肚子饿了。谭呐走到化妆室前走廊里,邀请于堇夜宵。台上演员们在收拾道具,台下有人在做清洁,乐队已经走掉了。

    于堇换好衣服,坐在镜子前擦掉口红两颊的胭脂。她对门口的谭呐说:“恐怕……”她不想去做应酬,又不好一口推脱。

    “不会太累人,反正你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谭呐不管于堇是什么意思,他就是想大方地请她一次。他话说急了,咳嗽。这两天他辛苦得嗓子都喊痛了,有时,只能靠打动作手势来发命令。

    于堇笑了:“你毕竟不是演员出身,我就一直嗓子省着用,不到献演时分,哪能亮出全套货色?”

    谭呐一大早就到剧场来,忙得胡子都未来得及刮,这个一向儒雅之人,今天反倒显出点鲁莽。发现她这么在打量,他反而弄得脸红红的。

    女记者走过来,要问于堇几个问题。谭呐客气地拦住:“对不起,今天太晚了,改日行吗?”女记者反而不好意思了。谭呐朝于堇递一个眼色,两人往出口走。

    莫之因正在与男主角说话,明显听见他们这边的话,赶忙走过来,很高兴地说:“还是我请于堇小姐吧!早就该我给于小姐接风,于小姐一直没给这面子,今天就跑不了啦!”

    他是社交高手,马上像熟透了的朋友一样说话。从莫之因说话的派头,于堇马上知道他是谁了,以礼貌的微笑作答。

    “你的德性怎么永远不变,一见美人,就忘了有几张钞票。”谭呐讥笑他,同时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今天排练顺利,他心情高兴。

    “海上第一名花,整个上海滩都倾倒,别说请于堇小姐吃饭,为她舍命都心甘情愿。”

    “之因兄,你是九条黑猫的命,现在也已经用完了!”谭呐回他一句。

    两人互不相让,开着玩笑损着对方。他们三人到了门口。于堇打着圆场说:“一起去,今晚我请你们夜点,到国际饭店省我多走路。最好也叫上陈可欣,谢谢他写出这么动人的曲子。”

    谭呐说这好办,他去打电话给陈可欣,让莫之因和于堇等他几分钟。他马上往回走,回到剧场的办公室。

    打完电话,他觉得若有所失,这才发现他的导演笔记掉在剧场里了。助手进来,手里拿了七零八碎的东西,感慨不已:“今天座位上遗失的东西真多,看来这个剧真感人,连你也激动得把东西掉了。”

    谭呐说:“我激动?导这种戏我会激动?”

    “你把导演笔记掉在座位上了。”助手把笔记本放在桌上。

    第十一章(4)

    谭呐一拍脑袋:“我正在想笔记本上哪里去了。”

    助手弯下腰拿起桌边的失物箱,小心地把手绢、围巾、首饰、杂志和书之类的东西扔进去。谭呐打开硬壳笔记本,看见他最后写下的几句话,就是在台上主角自杀时:

    “悲剧就得死。既然在楼上,两人就得跳楼。但是要在敌方刀枪威胁之下,为理想而牺牲,这样爱情就完美了。”

    他的钢笔就是在这儿卡住了,这两个人真是同一个理想吗?他们为什么奋斗?他把笔记本放进了抽屉,苦笑了。

    与此同时,于堇和莫之因来到街上,那儿停了一辆亮晃晃的别克车。于堇没话找话说:“哟,莫大才子,这么漂亮的汽车。”

    “已是三年前的旧车了,保养得好。若嫌不够好,我们今晚就专门去叫一辆像样的车吧?”

    “岂敢,岂敢。”

    “‘生怕情多累美人’,这是郁达夫的句子吧。”不等于堇回答,莫之因滔滔不绝地对她说了下去,卖弄才学似的,“达夫这个人真是才子本色,‘佯狂难免假成真’,真是千古名句啊,可惜流落南洋写抗战八股。他应当留在上海,他写男女狂情,才是笔下生花。”

    雨点打在脸上,来得好快,两人同时望着夜空,乌云裹着乌云,狠狠地压下来。于堇低下头来,莫之因便为她打开车门,自己绕过车子,从另一侧打开门坐进驾驶位子。

    于堇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莫之因你占地利,让郁达夫占人和,将来还不知天时如何呢?”

    莫之因摇摇头说:“名不虚传,于堇小姐不仅演艺超群,口才也厉害。”

    看着谭呐出来,于堇在里面背过身去,替他打开后车门。“找到陈可欣吗?谭兄。”她问。

    “他说他直接上国际饭店。”

    “那好,我们走。”莫之因边说边转动车钥匙。

    他们一行三人坐电梯到十五层俱乐部包间,于堇要了几样菜点了酒。她把绣花羊毛披巾取下来,搭在椅背上。朝洗手间方向走时,发现另一个包间里一桌人中有白云裳,看见于堇走过,白云裳对着同桌说着什么,站起身来。

    于堇对着镜子在洗手,白云裳站在她身后。白云裳说:“我在这儿等了多时,希望能遇见你。”

    “若我今天不上这儿来呢?”

    “你会上这儿来的,你不是说过让我来找你吗?你不会忘记的,对不对?”

    于堇回过身来,不经意地打量白云裳,这女人周身上下都特殊装饰过,眉毛画得很妖艳,口红也涂得极浓,头发做过,戴了耳环手环发夹,浑身珠光宝气。一句话,有意到任何人群中鹤立鸡群。

    于堇手指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像弹钢琴那样动了动,那意思是,有话请讲。

    “姐姐,那边是爱艺剧团的人吧?你知道我这种业余文艺爱好者,对文化名人敬若神明,你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于堇觉得这个要求很自然,很起码。那里面的人,例如那个谭呐,有名的左翼文化人;那个莫之因一副浪漫大才子相,自比郁达夫第二,样子都像干不了什么太特殊的事。如果白云裳的目的仅在于此,想在这个圈子里找出她的活动联系,那么她不必过虑。

    白云裳有点觉察,于堇正在犹豫,走近于堇,拉着她的左手臂,半撒娇地说:“姐姐,你不会不高兴吧?”

    “能为妹妹做事,我哪会不高兴?你看,那一帮子男人正准备夜宵呢。你就过来,我给你介绍。”于堇大大方方地说,“不过这些艺术家,你知道,说话没轻没重,修养不佳。”

    “没关系,文人无行嘛。”

    “你心里明白就行。”于堇笑了,“龙潭虎|岤是你自己要跳的。”

    她心里纳闷这个女人怎么绝口不问探视倪则仁的情况,太沉得住气。果然,她们往过道走时,白云裳声音放低了:

    “去看他了吗,怎么样?”

    “他受了刑。”

    “天哪!”白云裳叫了起来,一把抓住于堇,“伤了吗?重不重?你去见他的那天,我就想来,可是染了风寒,现在烧退了,才急着来见你。”

    于堇心里想,演技水平60分,嘴上却带着怜惜的口吻道:“真不堪入目!只是,只是比传说中进那种地方受刑情况似乎好一点。”她长话短说,不想看白云裳演戏。

    “你为什么不劝他听76号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打残了怎么办?”

    “白小姐,我只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说了有什么用?”于堇冷笑,“他听你的,你一定劝过,他如果不听,怎么会听我的?”

    “他听你的,尤其是这种事。”白云裳说,“这个时候你才是他的主心骨。”

    于堇说:“政治的事,我一概不懂,完全摸不清东南西北,我是个演戏女人,头脑就一根筋:倪则仁与我,连名义上的夫妻关系也要结束了。”她不想对白云裳说,她探望时一字也没有对他提离婚手续的事,她不忍心对一个已经绝望的人说这种事。“我能说什么?他是你的人,他朝哪边走,也是你的人。”

    “那我怎么办?”白云裳着急地说,“我没法再跟他说上话。”

    “那就没办法了。”于堇耸耸肩,“我的话他不听,你的话他听不到,我们就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如果这个白小姐一心一意钻到文化人当中来混,事情就容易对付,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她心里可以轻松一点:“玩过今夜,月亮落在哪个枝头就随其自然。”

    第十一章(5)

    于堇和白云裳站在走廊上说话。谭呐焦急地从包间出来,抬眼一见她们,脸色放松,说他见于堇久不回来,已经出来看过第三遍了。于堇用微笑向谭呐表示歉意,她跟着谭呐走,知道白云裳在后面跟着。谭呐当然看到了艳妆的白云裳,但他在演艺圈见惯了漂亮女人,装作没有看到这个人。他说男士们都在担心于堇。“我不会有事的。”于堇慎怪地说,与他并肩走。

    谭呐站在过道焦急的神情,让于堇心里一动,他真的替她担心。这种超过一个导演的担心,怎么说也好像太早了一点吧。不过,她觉得很温暖。

    莫